高速公路上的雄獅
[南非]納丁·戈迪默/著 鄒海侖/譯
作者簡介
納丁·戈迪默(1923~),南非白人女作家,父親是立陶宛的猶太移民,母親是英國人。她九歲開始寫作,十三歲即發(fā)表了一篇寓言故事《追求看得見的黃金》,1991年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作品有短篇小說集《面對面》《蛇的低語》《六英尺土地》,長篇小說《縹緲歲月》《陌生人的世界》《戀愛時節(jié)》《逝去的資產(chǎn)階級世界》《貴賓》等。此篇名為《高速公路上的雄獅》,但實際上,作者賦予了此“高速公路”雙重含義,也可以譯為《自由之路上的雄獅》。
打開!
打開!
什么在睡眠之門上捶擊?
那是誰?
住在距動物園一英里之內(nèi)的任何人,都常常聽到夏夜里雄獅的吼聲。而旅游者往往會上當(dāng)。他,終于,已經(jīng)到了非洲,雖然是在另一個大都會中就寢。
黎明前,正該是最黑暗的時候,身體正處于最低潮,山上的醫(yī)院里,一些老人過世——夜敞開了,繁星間的一個黑洞,從那兒發(fā)出一聲深沉的喘息。十分遙遠,但馬上又十分貼近,就在耳中,因為,呼吸聲永遠令人親近。那聲音增長著,增長著,越來越深沉,越來越急促,越來越令人煩躁,直至,變成一聲巨大的呻吟,一聲上升的呻吟,沖出了牢籠那彎曲的鐵柵,回蕩在整個城市上空——
然后,低落下去,減弱下去,又變成了喘息。
等著它,它將變得很靜,靜得甚于耳谷中那微小的凹凸與空氣碰撞產(chǎn)生的低響。當(dāng)它已低弱得似乎將有將無之時,歇一歇,它喘息一下;停頓,維持著夜,好像一個歌手持續(xù)唱著一個音符。然后又開始了。那喘息升起,升起,升起,下落,下落,下落,直至變成那可怕的呻吟——
打開!
打開!
打開你們的腿!
在燈火通明的老年病房里,他們從一個個鼻孔中抽出膠管,從一只只手臂上拔下點滴針頭,拉過床單蓋住一張張臉。我把被單拉得蓋住自己的頭。我能嗅到那上面沾上的自己的呼吸。夜已很深,時間又太早,不到該醒來的時候。有時,送奶卡車的橡膠輪胎軋過我們的睡眠。你輾轉(zhuǎn)反側(cè)……
“咆哮”不是那個要用的詞兒。孩子們沒學(xué)會怎么自己去分辨諦聽,卻在小學(xué)校里做著動詞選擇練習(xí):“完成這些句子:貓……狗……獅子……”做選擇的人都沒有聽過實物的聲音。那個動詞從擬聲方面說并不準確,就像那些十三四世紀的雕刻師們,他們根據(jù)早期探險家們的觀察,做出的第二手的紋章上的野獸,在解剖學(xué)上都是錯誤的。“咆哮”,對于描繪深夜里那些巨大的顎吸進噴出的聲音,并不是準確的字眼兒。
動物園的獅子在白天并不吭聲。它們打著哈欠;等待著扔給它們的供宰殺的獵獲物。它們把未用的利爪縮進毫無惡意的巨掌,把那沉重而亂蓬蓬的頭枕在巨掌上(那想象中的獅子總是一頭雄赳赳的雄獅),它透過眼簾盯著游園者們認定它出于欲火而向往的東西。
或許我們曾靠近過波羅的海和那從海上夜霧中發(fā)出貓頭鷹怪叫的海上巨獸。但是我現(xiàn)在怎敢開口?在這些凝滯的夜,我怎能相信自己的呼吸輕松?
只有在溫暖的夏夜,獅子們才躁動不安。白日里,當(dāng)它們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的時候,它們看見的卻是虛空。它們的眼睛睜著,但它們并未看見我們——當(dāng)那瞳仁的晶體,對于穿過獅籠的鐵柵、猛然飛撲到近前求食爆玉米花的鴿子空然閉起時,你便可以斷定這一點。在其他情況下,那眼睛始終一片茫然,毫無表情。這些獅子生在動物園里(幼獅剛出生幾周就向公眾展覽,孩子們可以把它們抱在懷中),它們除了動物園一無所知。它們并沒有在表達我們的那種渴望。只有在某些夜晚,它們才顯示著自己可怕的力量。它們開始喘息,脅腹鼓起,好像它們一直在穿過暗夜而飛奔,別的動物紛紛從它們的路上退縮逃遁。它們的大口保持著緊張,流著口水,濕漉漉的,好像是對某種犧牲品的氣味做出的反應(yīng)。終于,它們蓬起它們碩大無比的頭,沉甸甸的,沉甸甸的頭,發(fā)出了那吼聲。吼聲飛揚到郊區(qū)上空。一種可怕而強烈的要解放自己的欲望:一聲呻吟,回蕩在那一幢幢沉浸在低低的煙云與苦悶中的房屋之上。
噢,杰克,噢,杰克,噢,杰克,呵——穿過飯店的墻壁,我曾聽見那聲音。我孤獨,我在諦聽。我把被子拉得蓋住頭,把膝蓋收攏雙手抱膝。眼睛睜得大大的。再睡呀!——我命令自己。又睡著了。
肯定是因為新的高速公路,近來不大聽到它們了。高速公路的五條車道的套索在附近劃過,把動物園與山脊上的房子之間的山谷也圈了進去。那兒總是每天到很晚、第二天又很早就有過往的車輛。卡車,油罐車,在天亮之前就開始行駛了。橡膠車輪在柏油路面上旋轉(zhuǎn)、摩擦形成的飛揚的水花成了城市寧靜特質(zhì)的一部分,一段時間之后,你便聽不到它以外的很多聲音了。但有時候則不然——也許那是因為一陣微風(fēng)。即使在寧靜的夏夜,肯定也會有某種微風(fēng)吹起,直到天明。雖不足以掀動窗簾,但一股氣流,已經(jīng)帶來那微小、清晰而幽遠的——喘息聲,把它直送入耳谷。
或許,是晚飯后那絕妙的威士忌。照例晚飯后是不飲酒的。一個變形的開關(guān)在頭腦中松開了:打開。
那是誰?
一輛運土豆的卡車穿過紅綠燈,震撼得我們十六個人飛了起來。
睡眠終止,我絕早就被驚醒。你變得像一棵大樹,舉起一條條人行道;一切都在膨脹,發(fā)出破裂聲,自由地爆裂開。
那是誰?
大概是報上讀到的什么東西……是的。昨夜——今夜——在雷特市,(頭版上)在一條條街道上有黑人罷工者,拿著棒子和圓頭棍的碼頭工人。一條粗大的黑蜈蚣,長著成千上萬條舞動的長足,高視闊步,向前進。那喘息聲變得更響了,它也許就在花園里或窗戶下;出現(xiàn)了停頓,那呼吸的消沉。等著它,等著它。高視闊步,向前進,跨過精心管理的花木,請避開草坪。他們穿過離這兒不遠的另一座城市,他們的腳步節(jié)奏鮮明,揮舞著棒子(絕沒有長矛,更沒有槍支);他們總有一天能跨躍任何里程。當(dāng)他們經(jīng)過,商店和房舍都對他們關(guān)起了門。當(dāng)他們走近,他們發(fā)出了呼喊——那呻吟正在扯緊,自由大發(fā)淫威,扭彎牢籠的鐵柵,他解放了自己。那聲音近得好像此刻他已跨出牢籠,來到高速公路之上,他不知所措,正尋找著路徑,他轉(zhuǎn)動著他那壯麗的頭,終于在索取那自己從未見過的東西——那個他要在其中為王的國家。
上一篇:丁玲《風(fēng)雨中憶蕭紅》全文賞析
下一篇:季羨林《黃昏》全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