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照片
◆ 羅 蘭
偶翻舊照,又看見了許久不敢去看的父親的照片。
我只有兩張父親的照片,但這兩張卻代表了父親一生中的兩個重要階段。
一張是他坐在他工廠的大辦公桌前,身穿一套藍色的工服,手中拿著一支鋼筆,微抬著頭,一雙樂觀而又慈愛的眼睛,透過圓形黑邊的輕度近視眼鏡,向我注視。在那高挺的鼻子下面,那薄薄的兩角微翹的嘴唇,仿佛正要綻出一個欣慰和悅的微笑,說:
“你回來啦?”
“是的,我回來啦。”
二十多年前,我一次又一次地站在父親的大辦公桌前,向他報到,帶著與他同樣快樂的心情。
那時,我在學校住讀,每到寒暑假,乘火車回家,一下火車,總是先到工廠去看父親。
他那由公事桌上抬頭的神情,就恰是照片上這個神情。而這張照片,也就是我剛學會照像之后,一次戲劇化的“杰作”。我預先準備好相機,悄悄地走到他面前,趁他一抬頭的當兒,照上了這個鏡頭。然后,父女二人相視大笑。
全家中,父親最鐘愛的是我。當我小的時候,他講故事給我聽,帶我去野外玩,告訴我,他小時候怎樣淘氣,上學時怎樣頑皮,祖父怎樣聰明倜儻而又善于揮霍,怎樣游樂而玩世不恭。父親的生活怎樣由甘到苦,又由苦到甘。
慢慢的,我長大了。父親送我投考,送我住校,他教會了我在依賴與自立之間,怎樣抉擇,使我慢慢地適應了獨立生活,而且學會了用自己的力量去克服困難。
他把一只乳燕放出巢去,在這方面,他表現了最大的堅強與遠見,盡管當時十二歲的我,吵著不肯離家,但父親卻一反平時對我的嬌慣,對我的吵鬧無動于衷。
但是,父親對我的想念和切盼,完全流露在他一抬頭,一句“你回來了”之中。
是的,我回來了。帶著日漸茁長的身體,日漸增多的知識,日漸成熟的心境,我回到了父親的面目前。
望著父親那寬大考究的辦公桌,玻璃板下還壓著我上學期的成績單。我知道,過幾天,新的成績單來了,他會把這張舊的收起來,和我以前的成績單訂在一起,放入他辦公桌最下面的抽屜里。
我知道,父親一生中,最感到驕傲的事情之一,就是我每學期都帶給他一張令他滿意的成績單。盡管我自己知道,那上面的分數,多半都是我+i臨陣磨槍”所得來的不踏實的成績;盡管我自己知道,我在學校的時候,除了上課之外,用在零食和玩鬧上的時間,比用在讀書上的時間多出數倍;但既然父親對我的成績單如此滿意,我也就覺得快樂,而不好意思不督促自己多努力些了。
父親的教育方法是鼓勵,而不是逼迫和苛求。是隨我們的個性發展,而決不強迫把我們鑄成固定的模式。他不贊成“死用功”,時常在有意無意之間,把他幼時上學淘氣,因留級而自己轉學,因轉學反而跳班,提早畢業的趣事講給我們聽。在我的記憶中,父親講他淘氣的故事最多。他相信每個人 發展的方向是不一樣的,他常說,一個喜歡園藝的 孩子,最好是讓他去經營他的花圃。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五叔。五叔中學都沒讀完,他不喜歡讀書,
但是,他把老家那廣大的后園,調理得萬紫千紅,一片蓬勃。而且,他會金石雕刻,會做各種輕便的手工藝品。
“像這樣的人,逼他去念書是沒有用的!”父親說。
而六叔也是不用功的一個。為了怕讀書,他寧愿舍棄了當時富裕的家庭生活,只身跑去當兵。但在這一方面,六叔卻頗有升遷。
父親是他們兄弟行中,唯一讀書有成的人。因為他喜歡化學,而且有一種屬于流浪者的拓荒精神,所以他拒絕了去讀可以做官的“交際學堂”或法政學院,而去讀“只能做工人”的工業學校。
他說:“一個人喜歡什么,他就可以用什么來賺錢吃飯,就可以在這上面獲得成就。什么也沒有興趣的力量大。”
父親的這段話,給了我深深的影響。
我一上了中學,父親就開始告訴我,要有“一技之長”。他說,與其做個“樣樣皆通,樣樣稀松”的好學生,不如做個有一樣專精,其他稀松的專才。有了一技之長,你可以用它來賺錢吃飯,你也可以在它上面獲得成就。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不可能樣樣都成專家。”父親時常笑嘻嘻地說,“假如樣樣都被你一個人獨占了,別人吃什么去呀?”
但是,也就是因為父親這樣不苛求我們,我們反而有了一種自發自動的意愿,愿意把父親認為不必念好的東西念好,使父親有一個意外的驚喜。
現在想來,父親真是個教育家,他給我們充分的自由去決定自己的前途,他只從旁略加指引,用鼓勵代替打擊與責罰。當我們在一些難關面前停頓下來的時候,他總是說:
“你會把它弄好的!憑你的聰明,這點小事是難不倒你的!”
而我們往往就因為父親這句話,奇跡般的把本來弄不好的東西弄好,對本來視為畏途的工作發生興趣。
比如寫字,我似乎最沒有寫字的天才,小時候,寫毛筆字,總是像蜘蛛爬,既無筆力,又無間架,老師經常饗以大“餅”一張,自己看了也未免泄氣。
父親把這種情形看眼里,就不聲不響地從書柜里翻出許多碑帖,一本一本地拿給我看。告訴我,哪一家的字剛,哪一家的字柔,哪一家的字適于女性,哪一家的字適于男人,讓我自己挑選。
而我選來選去,卻選擇了古拙的魏碑。那字帖舊得要命,而且是父親自己裱的,裱得七皺八歪,凹凸不平,厚厚的一大本,父親用不在意的眼光對我搖頭。而我卻喜歡那魏碑的古香古色,和那一頁頁經父親裱糊過的手跡。
妥協的是父親。他說:“只要你喜歡,你就去寫好了!”
于是,我開始有了事做。天天磨墨潤筆、讀帖,大練其魏碑,每寫一張,就拿去給父親看。而父親的評語永遠是“很好嘛!誰說你不會寫字!”
我聽得出父親口氣中的半真半假,但是,自己高興的心情卻是真的。所高興的并不是自己字寫得好,而是父親對我的那一片愛心。
父親的愛心常常使我在心里發下誓愿,單單為了父親,我可以去做任何事,也可以放棄任何東西。
字并沒有寫得如父親所夸獎的那么好,但是,父親的夸獎培養并維持了我寫字的興趣。使我在日后的許多年中,仍然愿意一有空閑,就去練字。在練字的時候,我就想起父親的字。他喜歡寫那核桃般大小的寸楷,寫字是他心緒煩亂時的鎮定劑,而他似乎并不多寫,每次坐下來,只是寫一首詩,寫完之后,他就擲開筆,靠在椅背上,和我們談笑了。
父親的樂觀常使我羨慕和感動。他幼年喪母,中年喪偶,老年喪子。人生中的三大不幸,他都親身遭遇。但是,幼年喪母的孤凄歲月,并未影響到他喜歡玩鬧的天性,由他口中講述的他幼年的故事,是那樣的多彩多姿,生動活躍。中年喪偶的打擊,他用一次長途旅行去忘記。那次旅行,他走遍了中國南部七省,遍訪當地名山大川,得償他平生喜愛山水風景的夙愿,然后,帶著更為豁達的心情回來。似乎他不但把悲苦交給了廣漠的大自然,而且他帶回了給他的更多的寬容與忍耐,使他得以安穩地度過孤獨的八年和老年喪子的悲苦黯淡的歲
月,而步入優容沖淡的晚年。
上一篇:吉井順子《愛是絕對不能放棄的》原文
下一篇:普魯斯特《珍珠》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