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階級與政治
蔣廷黻
我這里所講的知識階級是指專靠知識生活的人,那就是說,指一般以求知或傳知為職業者。這個階級包括教育界及輿論界。此外政界及法律界與知識階級最近,且最容易混合。工商醫界距離較遠,但其中亦常有人著書立論,以求影響一時的思潮,這類的人當然也要算為知識階級的。知識階級與政治的關系固極重要,但不可言之過甚。在中國,因為以往讀書的目的和出路全在作官,又因為我們平素作文好說偏激和統括的話,于是有許多人把救國的責任全推在知識階級身上。自我們略知西洋歷史以后,一談法國革命就想起盧梭;一談蘇俄革命就想起馬克思和列寧。這些偉人不是知識階級的人物么·他們所作的掀天動地的事業,我們也能作!至少我們這樣講。九一八以后,因為大局的危急,國人對知識階級的期望和責備就更深了。我們靠知識生活的人也有許多覺得救國的責任是我們義不容辭的;我們不負起這個重擔來,好象就無人愿負而又能負了。這樣的看法自然能給我們不少的安慰??上н@個看法忽略了幾個基本事實。第一,知識的能力雖大,但是也有限度。利害,感情,習慣,群眾心理往往抵消知識的能力。歷史家研究革命者并不全歸功或歸罪于某思想家。第二,中國人們受過教育的太少了;思想的號召所能達到的是極有限制的。并且中國人太窮了,對于許多問題全憑個人利害定是非。第三,我們的知識階級,如國內其他階級一樣,也是不健全的。許多忙于為自己找出路就無暇來替國家找出路了。我說這些話不是要為我們開脫責任,不過我覺得政治是全盤生活的反映,救國是各階級同時努力湊合而成的。知識階級當然應負一部份的責任,甚至比其他各階級要負較大一部份的責任。但是一個階級,如同一個私人,倘不知自己的限制,事事都干起來,結果一事都無成?;蛘咭驗槲覀円撊煻率律嫌植荒?,就置國事于不聞不問了。有些因此抱悲觀,幾乎要自殺。在未談知識階級究竟對于政治的改良能有什么貢獻之先,我可指點出來兩個事情是知識階級所不應該作的。第一,我們文人,知識階級的人,不應該勾結軍人來作政治的活動。幾十年來,文人想利用軍人來作政治改革的不知有了多少,其結果沒有一次不是政治未改革而軍閥反產生了一大堆。康梁想利用軍人來改革,于是聯絡袁世凱。到戊戌變法最緊急的時候,袁世凱只顧了自己升官的機會,不惜犧牲全盤新政。我們絕不可說康梁是瞎眼的人,因為康梁的眼光并不在一般人之下。甲午以后,中國號稱知兵的人要算袁世凱的思想最新。光緒末年,新知識界的人由袁氏提拔出來的很多,新政由他提倡的或助成的也是不少。如果康梁可靠軍人來改革,那末,無疑的他們應該找袁世凱??盗阂院蟮恼胃母锛?,雖其改革方案不同,其改革方法則如出一轍。運動軍隊和軍人是清末到現在一切文人想在政界活動的惟一的法門。倘孫中山先生今日尚存在,看見現在中國這種可憐的狀況,他不會懊悔靠軍人來革命么·中國近二十年內亂之罪,與其歸之于武人,不如歸之于文人。武人思想比較簡單,欲望亦比較容易滿足。文人在一處不得志者,往往群集于他處,造出種種是非,盡他們挑撥離間之能事。久而久之,他們的主人翁就打起仗來了。他們為主人翁所草的宣言和通電都標榜很高尚的主義,很純粹的意志,好象國之興亡在此一舉。其實這些主義和意志與他們的主人翁是風馬牛不相及的;這些宣言和通電,有許多是他們的主人翁看都不看的。主人翁幸而得勝了,他們就作起大官來。不幸而失敗了,他們或隨主人翁退守一隅,以求卷土重來;或避居租界,慢慢的再勾結別的軍人。民國以來的歷史就是這個循環戲的表演。這樣的參加政治——文人參加政治的十之九是這樣的——當然不能使政治上軌道。第二,知識階級的政治活動不可靠“口頭洋”。西洋政治制度和政治思想,當作學術來研究是很有興趣而且很有價值的,當作實際的政治主張未免太無聊了。愈講這些制度和思想,我們愈離事實遠,而我們的意見愈不能一致。我們現在除中國固有的制度和學說以外,加上留美留英留法留德留俄留日的學生所帶回的美英法德俄日的各時代各派別的思想和所擬的制度,我們包有中外古今的學說和制度了。難怪這些東西在我們的胃里打架,使我們有胃病。我常想假使中國從初派留學生的時候到現在,所有學政治經濟的都集中于某一國的某一個大學,近二三十年的紛亂可以免去大部份。其實這些學說和制度在講者的口里不過是“口頭洋”,在聽者那方面完全是不可懂的外國話。我們的問題不是任何主義或任何制度的問題。我們的問題是飯碗問題,安寧問題。這些問題是政治的ABC。字母沒有學會的時候,不必談文法,更不必談修辭學。談有什么好處呢·自從回國以后,我所看見的政變已有了許多次。在兩派相爭的時候,雙方的主張,倘能實行去來,我看都不錯。經過所謂政變以后,只有人變而無政變。所以我們的政變簡直是愈變愈一樣。使我最感困難的是兩派中的領袖都有誠心想干好的;他們發表政治主張的時候,他們也有實在想作到的,并不是完全騙人。無非甲派所遇著的困難——政府沒有錢,同事要掣肘,社會無公論,外人要侵略等等——并不因為乙派的上臺就忽然都消滅了。如果我們政治的主張都限于三五年內所能做到的,我們意見的沖突十之八九就沒有了。以往我們不談三五年內所能做,所應做的事,而談四五十年后的理想中國,結果發生了許多的爭執,以致目前大家公認為應做而能做的都無法作了。在政治后進的國家,許多改革的方案免不了抄襲政治先進的國家。在社會狀況和歷史背景相差不遠的國家之間,這種抄襲比較容易,且少危險;相差太遠了,則極難而又危險。俄國與歐西相差不如中國與歐西相差之遠,但在俄國,知識階級這種抄襲已引起了許多的政治困難。蘇俄革命以前的十余年,俄國政黨之中最有勢力的莫過于立憲民治黨(Consritutionol Denlocrnvio Party,簡稱Cadets)①。當時俄國的知識階級幾全屬于這一黨。他們所提出的政治方案即普選,國家主權在國會,責任內閣,及人權與民權。這個方案與俄國百分之八十的人民——農民——全不關痛癢。農民不但不想當議員閣員,連選舉權也不想要。至于人權:如言論自由,他們就無言論;出版自由,他們并不要出版。他們所要的是土地,而關于這一點,立憲民治黨確不注意了。這一黨的人才盛極一時:辦報,發宣言,著書,在國會里辯論這一套是他們的特長。假使生長在英國,他們很可以與英國自由黨的人才比美。生長在俄國,他們總不能生根。他們的宣傳,很象中國學生在學校里貼標語一樣,是對團體以內的;對于外界就絕無影響了。在俄國歷史上,這一黨惟一的貢獻是為共產黨開了路。盡了這點義務以后它就成了廢物。中國的知識階級大可不必蹈俄國立憲民治黨的覆轍。知識階級不能單獨負救國的責任,這是我在上文已經說過的。但是有兩件事是我們應該努力去作的。第一,中國不統一,內亂永不能免;內亂不免,軍隊永不能裁,而建設無從進行。這幾十年來的內亂,文人要負大部份的責任;我的理由已經說過。但是不勾結軍人來作政治活動還不能算盡了我們的責任。我們應該積極的擁護中央。中央有錯,我們應設法糾正;不能糾正的話,我們還是擁護中央,因為它是中央。我以為中國有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縱使它不滿人望,比有三四個各自為政的好,即使這三四個小朝廷好象都是勵精圖治的。我更以為中國要有好政府必須自有一個政府始。許多人說政府不好不能統一;我說政權不統一,政府不能好。現在政府的缺點大部份不是因為人的問題,是因為事的問題。我們既沒有現代的經濟,現代的社會,現代的人民,那能有現代的政治·那末,要建設現代的經濟社會,培養現代的人民,這不是亂世所能干的事。同時只要有個強有力中央政府能維持國內的安寧,各種的事業——工業,商業,交通,教育——就自然而然的會進步。就是政府采取胡適之先生所謂“無為”的主義,這些事業也會進步?,F在國內各界的人士都有前進的計劃和志愿。因為時局不定,誰也不敢放手作去。同時所謂中央政府的缺點,許多因為它是中央:全國注目所在,一有錯處,容易發現,關于中央的新聞比較多且占較要的位置;局面較大,因之應付較難。民眾對于內戰和內爭的態度,如同對國際戰爭一樣,總是表同情于小者弱者。實在中央政府大概說來要比地方政府高明;并且中央的缺點,既基于事實,不是換了當局者就能免除的。第二,我們知識階級的人應該努力作現代人,造現代人?,F代人相信知識,計劃,組織?,F代人以公益為私益?,F代人是動的,不是靜的;是入世的,不是出世的?,F代人以體格與精神是整個而不能分的。中國近幾十年來,女子的近代化的進步較速于男子的近代化。男子,青年的男子,還有許多頭不能抬,背不能直,手不能動,腿不能跑:從體格上說,他們不配稱現在人。從知識上說,我們——男女都在內——還是偏靠書本,不靠實事實物。許多的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是知識,什么不是知識;關于什么問題,我們配發言論,關于什么事體,我們不配發言論。曾未學醫的人,忽然大談起藥性來。曾未到過西北去的人,居然擬開發西北的具體計劃。平素絕不注意國際關系的,大膽的要求政府宣戰。一年級的學生能夠告訴校長大學應該怎么辦。從未進過工廠的人大談起勞資問題來。不知一六五[[!GA996]]年是在十七世紀的人硬要說歷史是唯物的?,F代人的知識或者不比中古的人多,但真正的現代人知道什么是他所知道而可發言的,什么是他所不知道而不應該發言的。以上所舉的例子足夠表示我們離現代化的遠。換句話說,我們這個階級自身是極不健全的。分內的事沒有作好,很難干涉分外的事。自身愈健全,然后可以博得他界的信仰。倘若近數十年中國教界的人和新聞界的人有了上文所舉的現代人的特征,我們的政治也不得壞到這種田地了。原載1933年5月《獨立評論》第51號
〔注釋〕 ①立憲民治黨:也叫“人民自由黨”。俄國資產階級政黨。1905年成立。由自由主義人士、中產階級和地方議會人士組成。主張在俄國實行英國式的君主立憲制,政治由議會主導,配以成年男子普選權和部長責任制?!茶b賞〕 蔣廷黻(1895—1965),湖南寶慶(今邵陽)人,歷史學家、外交官。1912年赴美留學,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歷任南開大學教授、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曾任中國常駐聯合國代表,被譽為國民黨官員中“最知外交的人”。作為現代中國西化程度較深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蔣廷黻以治中國近代史、中國近代外交史著稱于世,開創近代史研究的新領域,著有《中國近代史》、《最近三百年東北外患史》等。20世紀30年代初期,世界政治舞臺上法西斯主義思潮盛行,獨裁政治流行,連標榜民主國家的美國以及社會主義的蘇聯,也出現了羅斯福和斯大林這樣的政治強人。正如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所說,20世紀30年代初期有個特點,就是全世界的男男女女都在坦率地討論西方社會制度垮臺的可能性。當時中國正值九一八事變后,亡國之禍迫在眉睫,國民黨當局則借“國難”之機,公開鼓吹實行法西斯統治。此時,蔣廷黻發表了這篇《知識階級與政治》,探討知識分子階層參與政治的問題,希望建立強力政府,克服危機,用心良苦。1935年,蔣廷黻受蔣介石賞識進入政府部門,成為知識分子參與政治的典型代表。對此,他在《蔣廷黻回憶錄》里說:“我對政治的態度是很正常的。我認為政治并不是專為金錢和榮耀。對我而言,政治只是一種工作,我認為它和教書一樣的清高。”蔣廷黻定義知識階級,“是指??恐R生活的人”,是“指一般以求知或傳知為職業者”?!斑@個階級包括教育界及輿論界”,而與知識階級關系緊密的政界及法律界,以及關系較遠的工商醫界中,“常有人著書立論,以求影響一時的思潮,這類的人當然也要算為知識階級的”。他指出,古今中外的知識階級都背負巨大責任,尤其是救國責任。無論古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學而優則仕,還是法國的啟蒙學者盧梭,乃至俄國革命的導師列寧,概莫能外。但“政治是全盤生活的反映,救國是各階級同時努力湊合而成的。知識階級當然應負一部份的責任,甚至比其他各階級要負較大一部份的責任?!币簿褪钦f,知識階級并非無所不能,要有所為,有所不為。知識階級的有所不為,他認為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不靠軍,二是不靠洋。不靠軍是說,知識階級不要依附于軍閥去從事政治活動。無論是袁世凱出賣戊戌變法,還是孫中山領導的二次革命的失敗,都是受害于軍人或軍隊的派系爭斗??涤袨榕c梁啟超認為,為了對抗慈禧為首的頑固派,要挽救危局只有依靠袁世凱。于是派譚嗣同去勸說袁世凱救駕,全盤托出了維新派的計劃。老謀深算的袁世凱,虛情假意地敷衍康梁的拉攏,卻把賭注押在了慈禧的身上,把康梁的計劃密告榮祿。結果是維新派“六君子”喋血北京菜市口,光緒被軟禁于瀛臺。孫中山一生政治活動中,多次受到軍閥派系之害,是人所共知的。蔣廷黻看到武人政治之弊端,也看透了一些依附軍閥的學者搬弄是非、挑撥離間之無恥。所以說“康梁以后的政治改革家,雖其改革方案不同,其改革方法則如出一轍。運動軍隊和軍人是清末到現在一切文人想在政界活動的惟一的法門”?!爸袊陜葋y之罪,與其歸之于武人,不如歸之于文人”。不靠洋,是說不能把西方的政治制度與思想,應用于中國的實際政治中去,這叫“不可靠‘口頭洋’”。他尖銳指出,“西洋政治制度和政治思想,當作學術來研究是很有興趣而且很有價值的,當作實際的政治主張未免太無聊了”。當時中國的“問題不是任何主義或任何制度的問題”,是“飯碗問題,安寧問題。這些問題是政治的ABC”。十月革命前的俄國,政黨之中最有勢力的立憲民治黨,高呼普選、責任內閣、人權與民權,但應者寥寥,因為這些主張與占俄國百分之八十的農民全不關痛癢。這是“政治后進的國家”,去“抄襲政治先進的國家”的“改革方案”,“引起許多的政治困難”的典型例子?!爸袊闹R階級大可不必蹈俄國立憲民治黨的覆轍”。知識階級的有所為,他也說了兩個方面:一是應該積極擁護中央政府。受過西方教育的蔣廷黻對英美議會政治有所懷疑,認為國家太弱,會受到外界侵略,中國需要一個強人和強力政府來治理。他主張“應該積極的擁護中央。中央有錯,我們應設法糾正;不能糾正的話,我們還是擁護中央,因為它是中央。我以為中國有一個強有力的中央政府,縱使它不滿人望,比有三四個各自為政的好”。他相信“只要有個強有力中央政府能維持國內的安寧,各種的事業——工業,商業,交通、教育——就自然而然的會進步”。從20世紀30年代蔣介石已經實現的“統一”來看,這里說的強力政府,應當指國民黨。因為“實在中央政府大概說來要比地方政府高明,并且中央的缺點,既基于事實,不是換了當局者就能免除的”。雖然不盡如人意,但也無須取而代之,而要承認這個政府的合法性。二是知識階級應該努力做現代人,“現代人相信知識,計劃,組織?,F代人以公益為私益?,F代人是動的,不是靜的;是入世的,不是出世的”。作為知識階級應該知道自己的局限所在,并非無所不知和無所不能。他反感知識界的許多人越出自己知識的范圍,又在完全不了解現實地任意發言。因為“現代人的知識或者不比中古的人多,但真正的現代人知道什么是他所知道而可發言的,什么是他所不知道而不應該發言的?!笔Y廷黻所設計的現代人,給人以一種懸在空中的感受,相信知識、以公為私、經世致用這三條,沒有比前人或傳統提出什么實質性的新內容來??傊Y廷黻當時懷著救國的急切愿望,以一種失去信心的心態,將近代歷史上出現的種種問題歸到知識階層身上,顯然失之于偏頗。因為“知識階級不能單獨負救國的責任”,那也不能把所有的罪過都歸咎于他們。他的認識,反映了一部分知識階層,面對現實的民族危機和專制政府的無奈與無力的真實心態。蔣廷黻對蔣介石統治的幻想,并親身參與,力圖影響與改良政府,正是這一心態的典型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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