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走進辦公室,在進自己坐的角落時盡管側了身子,還是碰到了小陳的桌子。小陳的辦公桌擺在西門邊。這是處里最糟糕的位置。一是有人進出,總會碰到桌子,一是門與廁所門相對,味道很大。現在處里有八個人,兩間房子大的辦公室,給處長單獨隔出一間,剩下的地方要坐七個人,處里想過各種辦法,最終還是沒法解決。去年局里新增了一個領導,辦公室力量就需要加強,副處長小牛連人帶職被借調到辦公室去了。不久,小牛正式調到辦公室去了,提了主任。副處長職數又還了回來,小齊被提拔為副處長,干事職數就空出一個,就來了小陳,只能坐在這個糟糕的位置。
辦公室有兩道門,一東一西,東門進出方便,大家多數走東門,只有余生和小陳走西門。余生進出從小陳桌前擠過時碰撞是常事,平時他總會說對不起,或不好意思,或者沖小陳笑笑??山裉煊嗌鷽]有說對不起,或不好意思,也沒有沖著小陳微笑。小陳看看余生,神情有些異樣,當然他沒有責怪老余的意思,只是覺得老余今天有些奇怪,有些莫名其妙。
余生處于恍惚狀態。
吃過早點,余生從餐廳出來,經過理發室時,他看到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頭發凌亂,像個鳥窩,便進了理發室。大樓的東邊有一排兩層裙樓,租了出去,開著各種店鋪。理發室承攬了整個局里的理發,局里每個月都發理發費,打在一張卡里,只能在這里消費。因此理發室朝院內也開了門。
余生進了理發室,發現只有一位理發的,一個女孩正在給他洗頭。余生認出是人事處長。人事處長脖頸短而粗,又穿立領夾克,看上去就跟沒脖子一樣。
另一個女孩帶余生過去洗頭,回到理發椅前時,人事處長已經坐在理發椅上了,余生沖人事處長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他跟人打招呼,就是笑笑。余生理完了,人事處長也理完了,但還坐著,余生看到小姑娘正在收拾一個頭盔,知道人事處長還要染發。余生起身離開時,人事處長忽然問:“老余,你今年多大了?”余生說:“五十八了?!痹诶霞遥艘换钸^五十,再遇到問年紀,逢八九忌諱不說,說整數,像五十八,就說小六十了。因為是人事處長問,余生就實說了。人事處長“嗯”了一聲說:“小六十了,有孫子了吧?!庇嗌f:“還沒有,人家不著急嘛?!碧庨L又“嗯”了一聲說:“從明天起你不用來上班了,準備領孫子,享天倫之樂?!?/p>
從理發室出來,余生有些恍惚,腳步也輕飄飄的。他在路旁的林帶停下,點了根煙。他不明白人事處長說他不用上班了,是不是就是退休了,要不要辦退休手續。
初晨的陽光很好,銀杏樹的葉子像一把小扇搖曳著,黑如墨跡的影子密密麻麻地亂閃,有些晃眼。抽了三根煙,人事處長才出來,余生迎上去說:“處長,我是退休了?”處長說:“不是退休,退休要到六十歲,差一天都不行,就是讓你早回家兩年,六十歲再辦手續?!?/p>
這時科技處的老顧走過來跟人事處長套近乎,余生轉身要走,人事處長說:“這兩年啥都不影響,你還可以繼續來食堂吃飯,吃飯補助照有。”余生想,不上班了還來食堂吃啥飯。不過有這種情況,退了二線常來食堂吃飯的大有人在。局里的食堂辦得是不錯的,菜品豐富,重要的是便宜,早餐一元,午餐三元,有人說過,想見到局里你沒見過的人,就去食堂。人事處長又沖他擺擺手說:“回去享受天倫之樂吧?!?/p>
這幾年他一直在爭取早日退休,為提前退休他找過各種理由,包括開病患證明,可他們告訴他,這些都不構成提前退休的理由。就在年前他還爭取過,沒有獲批,答復是都要延遲退休年齡了。怎么忽然就可以提前回家了呢?
辦公室一切都似往日再現,大家都已開始喝茶看報了。處里一直訂著八份報紙,四份大報,四份小報。大報大家也就瀏覽一下標題,只有生活版、國際版會細看。小報就看得仔細了,小報有健康報、文摘報、故事報,每個版都會看得一字不落,健康養生、奇聞逸事、花邊新聞、要人軼聞、市井百態、舊聞揭秘、史海鉤沉、案件披露,內容都很吸引人的。大家都搶小報,沒搶上就一再催問看完了沒有,你方看罷我就看,甚至一度爭得面紅耳赤的。通了網絡后,大家開始在網上看,看報的人少了,后來手機功能越來越全,什么東西都有,辦公室又裝了共享WLAN,都抱著手機看。現在看報的只有老徐、老武,一方面他們習慣于看報,另一方面他們不太相信手機里的東西。老徐一開始還有剪報的習慣,等大家都看完了,他會把健康養生方面的一些東西剪下來,貼在一個本子上,現在不剪了,直接用手機拍照。他們兩個看報也不沖突,老武看報的時間要晚些。老武到辦公室后會做八段錦——據說這是毛主席常練的一套健身操——連續做三遍,然后來個金雞獨立,這一站就十幾分鐘——據說這樣站的時間越久,證明你的身體就越健康——最后做六十次深呼吸,再來一個收式,然后喝一瓶純凈水,這才四平八穩地翻報紙。這個時間老徐一般基本上看完一份小報了,老武已經金雞獨立。
余生的辦公桌緊貼著墻擺放,因此他是面壁而坐。余生坐下,看到墻壁上有一只蝸牛,像是一動不動,定睛看它分明在爬,一厘一厘地爬著,那么慢,讓余生覺得就像流失的時光一樣緩慢——對于許多人來說,時光是飛逝的,但對于余生來說,他覺得時光簡直緩慢得就像蝸牛爬行。余生想起秦梅給兒子輔導時說能到達金字塔頂的,只有雄鷹和蝸牛。他對兒子說那就做雄鷹,有一雙翅膀,天空多遼闊,那該多么自由。
這個處叫綜合處。
多數廳局委辦都有這樣一個部門,稱之為綜合處或綜合辦公室。綜合處或綜合辦公室是個什么概念?其實沒有什么概念。因為這樣的處室往往產生于一些突發事件,比如非典、三聚氰胺等,也有開展一些專項整治,在某段時間強力推進某項工作,或提出某某工程,比如像節能環保、精神文明創建、大慶,成立一個機構是重視的極大表現,就會設立某某領導小組,在相應的廳局委辦下設一個辦公室。本是一個臨時的應急機構,按說事務過去了就該撤了,但機構一旦成立起來,能不撤就不撤,即使上面說了裁撤的話,廳局委辦單位領導也會想方設法保留下來的。
為什么不撤呢?當然是因為成立一個機構都是有人員編制和領導職數的,對一個單位來說,人員編制和領導職數可是不可多得的財富,這個機構存在,領導職數至少可以增加三個,一個正職,兩個副職,而且還可以壯大,比如再設個書記,就增加了一個正職,增加了一個正職,副職就可增加一至兩名——人事是講配套的,一般情況都是一正兩副配置——還可增加正處調和副處調,雖然正處調和副處調被稱之為非領導職數,但那是一種待遇,畢竟官位少,并不是人人都可做到處長、副處長,能謀到待遇也不錯,在機關多數人謀的就是待遇。有了待遇從工資到福利一切都會隨之上浮,而女性如果謀到了副處調,就可以干到六十,否則五十五就退休了。按規定,領導職數增加了,干事職數也會隨之增加,就可以安置人,哪個單位的頭頭腦腦沒有幾個人要安置?重要的是它能夠緩解人事矛盾,單位人事調整有時會出現劍拔弩張的局面,多幾個職數就可以化干戈為玉帛。而且這樣的處室也會成為一些人上位的臺階。其他處室有發展前途的副處會到綜合處,解決了正處,再去實權處室,其他處室有發展前途的干事也會被提到綜合處做副處長,然后再到別的處室去做處長。因此,能不撤就不撤。倘若機構撤了,再要重新申請一個機構編制,那是非常難的。
機構保留下來了,再掛成立時的牌子顯然不合適,那掛什么呢?廳局委辦一成立就根據職能、業務設立了相應的處室,比如辦公室、財務處、人事處、科技處、服務處、政務處、政策法規處等,很全,分工明確,于是就叫了綜合處或綜合辦公室,也就沒有具體分工,沒有具體分工也就沒有具體工作,因此即使是常跟某個局打交道的人,也不一定知道有這么個處室。
余生供職的這個處前身是非典辦,鬧非典時成立的。
防非典是全社會的事,可調動的官員人力非常多,因此非典辦曾經炙手可熱,風光一時。因此辦公室就設在七樓。七上八下,這個成語自產生以來,從沒有在如今的單位辦公樓分配辦公室時,表現出如此強烈的文化含義,在許多單位,七樓是黃金樓層,領導的辦公室都在七樓,文化的意義往往在這些細節上非常突出。而且是三間正房。該單位辦公大樓是個弧形建筑,外觀很有特點,內里就形成了不規則的房間,尤其是東西兩頭的房間是極不規則的狹長的月牙形,起初多是作為儲物間堆放雜物,后來人員越來越多,就都改成了辦公室,大家戲稱為偏房。而且都在陽面。該局辦公大樓就像多數賓館一樣,雙排結構,中間是走廊,兩排辦公室就像客房,門對著門,陽面面向北城公園,蘆葦湖煙波浩渺,頗有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意境,局領導、重要處室的辦公室都在陽面。
非典過去,機構撤銷時,時任局領導費盡心思,鞍前馬后地跑,保留下了機構,叫非典辦不再合適,就改為綜合處。機構雖保留下來,卻已是風光不再,沒有具體工作就沒有地位,綜合處的地位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先是從七樓被擠出來,上了八樓,后來八樓也保不住,直降一樓。到了一樓,不要說陽面的正房,連陰面的正房也沒有,就被安置在了西邊把頭的偏房。西邊把頭的偏房被譽為“冰火兩重天”,冬天像冰窟,夏天像火爐。
余生是在綜合處被安排到一樓偏房的第二年被安置到綜合處的。非典辦設立之時只有三個編制,主任、副主任、干事,機構保留下來,總會不斷壯大,這時綜合處已是有六人的處室了。和余生一同進入綜合處的還有宋玉,因為老鄭下海了,老尤病退了。
辦公室就剩下一東一西兩個不規則的角落,緊貼著兩個角落開了兩個門。
機關是講究先來后到的規矩的。
以前干事小于和劉強坐在角落里,老鄭下海,老尤病退,他們就按部就班從角落搬出來分別坐了老鄭和老尤的位置。
這兩個角落各有優劣。東邊的角落窄小,坐進去也就能打個轉身,而辦公桌緊貼著門,辦公室的人進出都走東邊這個門,因為進了辦公大樓走辦公室,首先到的就是這個門,進出碰撞桌子是難以避免的。而且處里六個人,出出進進的,門時開時閉,天氣陰寒時,寒氣冷風直灌角落。西邊的角落要寬大一些,可兩面墻壁把頭,夏熱冬冷是自然的,緊貼著的門與廁所門隔廊相對,廁所的味道很大,西門基本上處于關閉狀態,因為西門一開,廁所的味道會灌滿整個辦公室,關于這處領導是做過指示的。盡管如此,坐在門邊味道還是很大的。而且臨街的墻壁上開了一扇小窗,窗外就是北大街,城市主干道,車如流水馬如龍,制造出蜂群般不絕于耳的嗡嗡聲,可倘若不開窗,會憋悶死的。
余生讓宋玉選,宋玉不客氣地選了東角。余生就坐了西角。不過要讓余生先選,他也會選西邊這個角落,一是大,余生一米八五的個頭,坐在東邊角落里打個轉身都困難,一是他看重那個小窗戶,盡管嗡嗡聲不絕于耳,但可以通過小窗看到大街。大街有什么可看的呢?有,有吵架的,有美女,有風景,更重要的是有車。已進入新世紀,街上的車多起來了,品種也多了,車也越來越漂亮了。那時候余生才三十多歲,對車依然癡迷。
很快余生就體驗到這個角落的不好。他們是國慶節之后被人事處送到綜合處的,天氣已經有些陰冷了,加之兩面墻把頭,又是一樓陰面,就感到極其陰寒了,到了十一月開始供暖,角落里供暖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極其陰寒,坐在里面就像冰窖。到了三九天,把頭的兩面墻掛了一層霜凌。余生坐了不久,就覺得腰疼,大夫說是受了風寒。余生知道問題的癥結所在,便將桌子推得貼墻,背對著大家坐了,大家就說,余生,面壁思過呀??赏饶_還是冷,于是他又準備了一雙高靴,一坐下就換上。
坐在里角的宋玉也不好受,因為人們出出進進的,桌子總是被碰撞,桌上的東西也常被掃落在地,茶杯有時還會被打翻。宋玉不說話,只是盯著你看,目光陰冷,臉上毫無表情,這讓大家有些心悸,怕宋玉忽然爆發。因為宋玉忽然爆發的厲害大家都是知道的,局長見了都發毛。
宋玉原本是個非常有前途的優秀的干部,也是顏值極高的美女。余生沒見過毀容前的宋玉,后來老武給余生看過宋玉之前的幾張照片,跟明星有一拼。他曾跟秦梅說過宋玉以前如何美貌,現在如何不忍直視,秦梅說那就讓時光回流,想她以前。那年,局里承擔一個全國性會議,宋玉是會務組的,在酒店負責接待外地參會人員,結果酒店失火——那曾是一個大事故,這里不做敘述——宋玉在火災中被燒傷,重要的是半邊臉毀了容。雖然動過手術,但手術不是很成功,半邊臉上的皮膚就像一團被揉捏過的宣紙,一只眼睛向下抽搐,結果一張臉都毀了。關于宋玉遭遇火災,人們也有傳說——單位上有人出了什么事,尤其是漂亮的女性,總會有傳說故事的——說她跟領導在賓館鬼混,因為火災是在十一點多發生的,會務組的十點就回家了,她為什么還待在賓館。又說她被領導的老婆帶人捉奸,潑了硫酸,不然為什么臉傷得最重,一個美女首先應該顧臉。誰知道呢,這世上真相永遠被掩蓋著。對于一個高顏值的女性來說,毀容帶來的打擊是毀滅性的,開朗活潑老練世故的宋玉性格大變,要么一句話不說,就像個木頭人;要么忽然爆發,大發脾氣;待人接物更是怪異,看誰的眼光都是輕慢的,甚至蔑視的,很難與人相處共事。機關工作嘛,主要是人際交往,她這樣顯然已不適合在重要處室工作,局領導小心翼翼地征詢她的意見,她選擇了綜合處。
于是大家便打開余生這邊的門進入。但畢竟東門方便,人們都走慣了東門,會習慣性地推開東門,看到宋玉忙關門,重走西門。不過不久人們就又恢復了走東門,因為宋玉換了一張小辦公桌,比原辦公桌小了足有兩號,就像小學生的課桌,而且桌上裝有一尺高的擋板,這樣就解決了大家出進碰撞桌子和把桌上的東西掃到地上的問題,她喝水的杯子也換成了帶吸管的塑料杯。她還加了一塊木板把桌子下面封實了,堵住了開門關門從門口灌進來的寒氣冷風的侵襲。當然這樣也就把自己徹底封閉在了角落,大家幾乎看不到她人了。
余生受到了啟發,他也換了小桌子,把墻壁加了兩層五合板,后來,跟處長專門申請后,又配了電暖器。這樣他的腿腳也就不再受涼了。寒冷的問題一解決,余生就覺得他這個角落比宋玉那個角落好,至于嘈雜,他不在乎,廁所味道大,久了也就習慣了,有了那扇小窗口,他就像是坐在大街邊。
余生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么個角落里一坐十五年,一直坐到退休。鐵打的衙門流水的人。一茬一茬的退休和人員流動,大家的地位也都會有相應的變動,期間有過幾次走出角落坐到正位的機會,余生放棄了,最終還是選擇坐在角落里。
余生到綜合處的第二年,辦公室心血來潮,要隔出一間處長辦公室,落實處長待遇。無論部門地位如何,級別還是要講的,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按規矩,處長是要單獨坐一間辦公室的,局里的處長都是單獨一間辦公室,方便辦公。這大家都知道,也沒人提出異議。可處長老王極力反對。老王說,單獨坐一間就是處長了?我自己的半斤八兩自己明白,就這么間辦公室,再隔出一間來,他們五個人一間,虧你們想得出來,挑撥離間啊,要么你給我擠一間辦公室出來,要么就滾蛋。當然沒給他擠出辦公室來。當然老王還有兩年就要退休了。
老王退休后,來了李處長,就從辦公室隔出了一間處長辦公室。李處長跟大家解釋這是上面的意思,他并不想這樣做。處長單獨一間辦公室,上面有這樣的規矩,這是大家都明白的,是理解的??衫钐庨L偏是一遍一遍地解釋,這就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偷了,你心里沒鬼,何苦一遍一遍解釋,大家就認定隔一間處長辦公室出來就是他自己的主意。
處長單獨搞了一間,房間面積小了,就更擠了,不過處長騰出了一個正位置,第一副處長老朱坐了,第二副處長劉遠坐到了老朱的位置上,劉強坐到了劉遠的位置上,一切都像是按部就班的上位。這樣兩個坐角落的就可以走出一個來。處長說你們兩個協商,看誰坐出來。余生讓宋玉出來,宋玉不愿出來,余生也不愿坐出來,他覺得那個位置四面圍堵,看不到窗外不說,也不及他的角落寬敞。
李處長退了,來了個處長姓茍,名建強,大家戲稱“夠堅強”。茍處長覺得兩個角坐人實在有失厚道,提出余生和宋玉跟劉遠和劉強并桌辦公,這樣他們就可以從旮旯里走出來。余生和宋玉都不想并桌子。劉強貪酒,嘴里老有宿酒和消化不良的味道。劉遠卻講究養生,又不講究,每天早晨穿著運動鞋從家里跑步而來,進門第一件事就是脫鞋,腳臭不說,衣服上也總有股汗臭味,而且他坐在那里總做些養生的小動作,搓這搓那,還經常深呼吸,濁氣就撲面而來。劉遠和劉強也不愿意與人面對面,尤其是和宋玉面對面——誰愿整日面對著那樣一張臉——何況宋玉有濃重的口臭。這個提議沒人響應,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年,局里要建新的辦公大樓,說是二十五層,地都批好了,資金也到位了,正要開工建設,中央發文叫停辦公大樓建設,新建大樓泡了湯。
蝸牛趴到了那幅字上,就像一坨淡淡的墨痕。那是老鐘的書法作品。老鐘是被安置到綜合處時開始練習書法,詩也是他作的。老鐘練書法倒不是為名利,而是聽說書法是一種軟氣功,有鍛煉養生之作用。這寫著寫著竟然就有了想法,正好他有個同學是個書法家,省書協的副主席,為老鐘說了一些評價話,老鐘便有了想法,就開始往墻上掛字了,現在許多辦公室都能看到老鐘的字。
三更燈火五更雞,劍氣干云爭日輝。
欲登高處觀勝境,立馬昆侖放歌飛。
怎奈人生多歧路,浮浮沉沉皆是非。
數年奮斗如影轉,轉頭回眸夢已非。
常佇鏡前觀尊容,翩翩少年成老鬼。
眼袋若卵垂欲落,一頭烏發日稀灰。
顧所來徑多凄迷,衰草枯楊聞鬼泣。
花甲總結一張紙,慘淡余生退休始。
宣布老鐘退休那天,老鐘即興創作這首詩并書法裝裱。老鐘偏著腦袋自賞許久,驚奇地發現詩中含有余生的名字,握著余生的手說老余啊,我是專門為你創作的呀,就掛在你這邊吧。于是就掛在這面墻上,大家都欣賞著詩與書法,都很感慨。
余生倒沒有他們那么大驚小怪,因為他的名字不是第一次引發人的感慨。
第一次感慨的是老書記。老書記是他老家縣的一位縣委書記——幾十年過去了,他依然叫他老書記。余生清晰地記得,那天他和老書記吃過飯,老書記說去南山梁上走走,他們便上了南山梁。坐在南山梁頂的烽火臺上,整個縣城便盡在眼底。老書記瞇著眼睛抽煙,忽然問他為什么叫了這么個名字。余生看看書記,說:“書記會算命?余生這個名字不好?”
“我說的是字面意思,我不會算命?!崩蠒浾f,“余生這個名字有股凜然煞氣,充滿滄桑悲涼無奈絕望,沒給人一點希望?!?/p>
余生“嗯”了一聲,他從沒想過自己的名字有這樣的含義,就說:“我不信命,也從來不算命,我爹說糊里糊涂活?!?/p>
“你爹說得對,算命都是哄人錢財的把戲,”老書記說,“不過,你這個名字道出了人生的無奈,一個人無論出身顯赫、卑微,高貴、低賤,一出生便都是余生?!?/p>
余生問:“為啥一出生便都是余生?”
老書記說:“人們都相信頭上三尺有神靈,人的壽命是上天注定的,那么從出生的那一刻起,生命就開始倒計時了,活一天少一天,人生啊,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過程?!?/p>
余生又“嗯”了一聲,“死亡”這個詞第一次讓他打了個寒顫。
不過余生說:“都說活一天多一天,看大門的老牛還說活一天賺兩天哩?!?/p>
老書記笑笑說:“你父親是個參透了人的生命的人?!?/p>
余生也笑了說:“你高抬我爹了,他斗大的字不識半升?!?/p>
在老家,帶“生”字的名字很多,不過,與他的姓聯系起來,是有這個意思了,但他想父親給他取這個名時絕對沒想到有老書記說的這個意思,不然就不會給他取這個名了。
老書記說:“別以為你爹不識字,人人都有大智慧?!?/p>
余生又想父親常說活一天算一天,可不也有這個意思。
“你爹怎么給你取了這么個名字?”
老鐘說著,在余生肩膀狠拍兩掌,把余生從回憶中拍醒。
老鐘感慨地說:“人這一輩子六十歲退休就算活完了一生,古人就以六十花甲為一輪,六十歲之后便是余生了,退休度余生啊?!?/p>
老鐘竟然落淚了。
老武笑著說:“你這是鱷魚的眼淚吧?!?/p>
“我早就度余生了啊?!庇嗌哺锌卣f。
老鐘說:“胡說,工作著怎么能說是余生?”
余生說:“我參加工作就是個司機,到現在檔案上寫著司機,我前兩天去找他們想提前退休,他們還翻著檔案讓我看,可我從參加工作以來,眼望三十年了,只開了八年車,一個司機無車可開,無事可做,不是度余生嗎?”
大家都感嘆起來。
……
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卻已過去了五年,真讓人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觸。
從蝸牛身上挪開目光,余生看到另一個自己——鏡里的自己。
鏡子是上面提出“正衣冠”的時候裝的。
鏡子里一個蒼老的老頭,肌肉松弛下垂的臉皺紋像蛛網,眼袋就像熟透的杏子垂垂欲落,頭發幾乎沒了,就耳際兩邊還有點,稀疏灰白像落了灰塵,從額前到頭頂就像抹了脫毛霜,完全成了不毛之地。因為剛理過發,頭頂格外明亮。他想起了和尚。和尚本名劉長泰,和他同村。劉長泰從小頭發就稀,鬢角極高,頭發從半腦袋處才長出來,同學都叫他“和尚”。老家人不會說貴人不頂重發,只會說有寶的山上不長草。都說頭發少的人聰明,和尚這家伙就是學習好,考啥都全年級第一,村里人就說劉長泰,這娃一看就是念書的料。余生頭發極兇,壓著崖畔(頭畔)長,都快跟眉毛連在一起了,而且很硬,夜晚雙手一拋,噼里啪啦,火光四射,兩天不洗就銹成氈片。娘給他洗頭總是說你這頭發厚得,一年要多費多少堿面子。那時候不要說洗頭膏洗發水,連洗衣粉都沒有的,家里人洗頭就捏一撮發面用的堿面子。
上小學在余生的記憶中就是瘋耍,他是頭。余生個頭高,但不是豆芽菜,壯碩,他是獨子,爺奶父母把好吃的全給他吃了。四年中學——那時候初中、高中都是兩年——都是在公社中學讀的。在余生的記憶中,中學生活是在“雙打”——打籃球、打架——中度過的。那時候學校和老師不敢管學生,校園就盛行打籃球,打架。上大學是推薦的,隊干的子女都輪不上,念書看不到前途,因此不好好念書的學生就多,“雙打”風氣在學校很盛行。余生是被寵大的,爺奶父母對他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頂在頭上怕嚇了,要腳不敢給手,用他自己的話說是“一家人心尖尖上的肉”。寵大的孩子都自尊任性,對于別人強迫做的事本能地存在逆反心理——老師布置作業就帶有強迫性——自然就不愛學習。人說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余生知道這句話后就覺得是在說他。不愛學習,也就不愛動腦子,看著那些屎殼郎一樣爬著的文字就心煩頭疼,而且總是被搞迷糊,比方說abc,在漢語拼音和英語里的讀法就不一樣。他常讀混,老師倒沒打板子——那時候老師不敢打學生——但同學們的笑聲是一浪高過一浪。好在和劉長泰同桌,他抄作業,連作文也抄,結果常被老師嘲笑,常被老師拿來做反面教材——老師不敢打學生,但嘲笑諷刺卻是常態化的——這很傷自尊,當然也挫傷學習積極性,他就徹底不好好學習了。他干脆讓劉長泰替他完成作業,作為回報,他做了劉長泰的保護神。劉長泰個頭小,總受人欺負,除了打罵,還總讓人當驢騎,扯著耳朵讓學驢叫,逼著叫爹,叫姐夫,同學覺得給人當了爹、姐夫就把便宜占了。學校里學生欺負學生,那是常有的事,而學習好的學生和學習差的學生天生就是死對頭。有人欺負劉長泰,余生就走過去。余生已是人高塊大,別人看看也就罷了手。同學都知道他是劉長泰的保護神,不再欺負劉長泰了,劉長泰就不給他做作業了,要做作業就講條件。余生就親自欺負劉長泰。劉長泰回家給爹娘告狀,爹娘找他爹娘理論,爹就對他說,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哩,你咋連這都不懂,學校那么多娃娃,你欺負誰不行,偏就欺負他?劉家在村里是大戶,橫行霸道的,你欺負了他,他們就合起來欺負咱們,一人一口唾沫咱家就發洪水哩。余生不能欺負劉長泰,但他授意別人欺負劉長泰,然后出面擺平,這樣劉長泰就又給他做作業了。
高中畢業那年,高考恢復了,余生也參加了高考,當然沒考上,劉長泰考上了大學,鯉魚跳了龍門,家里擺了宴席,余生去吃席,擰著劉長泰的耳朵說,狗日的和尚,你能考上,有一半兒分是用我的作業本掙的。
當然,余生也是有理想的,十歲時他就有了一個偉大理想——開大汽車。
這個理想跟他大舅有關。大舅參軍轉業后到縣車隊開卡車。第一次開大卡車來家里,大舅停車熄火,敞著駕駛樓讓他坐在里面玩。他擰著方向盤,嘴里模擬出汽車嘀嘀嗚嗚的聲音,感覺大汽車真的就奔馳起來。忽然汽車真的發出“嘀嘀”的聲音。跟爹媽閑扯的大舅慌了神,撲進駕駛樓里,研究了半天也沒弄明白鑰匙拔了他咋把喇叭給弄響了。大舅開著汽車拉著余生滿山遍野奔馳了一回,余生覺得自己像鷹一樣飛起來,眼中所有景物都往身后閃去,田野上受驚狂奔的騾馬牛驢都被拋到身后。余生對大舅說我長大也要開大汽車。大舅說那就去當兵。余生問開汽車為什么要當兵呢?大舅說只有公家才有汽車呀,只有當兵才能成為公家人。于是當兵轉業開大汽車就成了余生追求的偉大理想。
小小少年有了偉大理想,是按捺不住激動的,總要表現出來?!拔沂且粋€兵,來自老百姓,打倒了日本侵略者,消滅蔣匪軍。我是一個兵,愛國愛人民,革命戰爭考驗了我,立場更堅定。嘿嘿槍桿握得緊,眼睛看得清,誰敢發動戰爭,堅決打他不留情?!睆哪菚r起余生走站都唱這首歌。那年有一支部隊拉練重走長征路經過他們村。他們村是革命老區,1935年紅軍從村子上經過,還住了一晚,毛主席就住在他們村劉長喜家。大隊組織社員學生學唱,解放軍過來要唱著這首歌歡迎。余生就是那時學會的這首歌。
小小少年以為當兵就是保家衛國,消滅侵略者,誰都可以當兵。滿十六歲,余生就報名驗兵,結果落敗。他哪里知道要當兵有多難。那時候大學不考,招工幾年招不了一個,當兵就成了成為公家人的一條光明大道,當兵一轉業就成了公家人,吃上了糧票那就是月月有個麥子黃,用人們的話說一身子躺在公家懷里,再不用為吃穿發愁。村子里幾個有出息的人都是當兵當出來的,有的成了國家干部,有的成了工人,回到村子踏得南北二山動彈哩。因此當兵就成了隊干家的事,一個大隊里有十幾個隊干,親戚像樹杈一樣,一年大隊也就走兩三個兵,哪兒能輪上他。爹也是做了努力,爹跟支書一起給地主拉長工多年,有感情,而且給支書送了一只羊,可是沒用。余生不氣餒,年年落敗年年報名。
常言說,瞎麻雀有個天照顧。1979年,大隊有了自己的烈士,全大隊的人去烈士陵園瞻仰烈士遺容,送花圈默哀植樹。到了征兵時,村子里能寫標語的墻壁都寫上了“學英雄,見行動”“繼承革命烈士遺志”之類的標語,可報名參軍的人寥寥無幾,支書找上門來對爹說讓余生報名當兵吧。爹惱了,把我兒往槍口上送,讓我斷子絕孫呀?支書說那你自己看,別說我不記舊情,沒給你兒機會。支書走了,余生說我去當兵。爹說正打仗哩,打仗是要死人的。他說不是死人,是犧牲,做烈士光榮哩。爹說你要當兵爹就死。他真怕爹死,就說不當了??伤低等竺或灳万炆狭恕.敱叩臅r候爹捏著他的手,淚水就打在他的手背上,寒若秋露。爹長嘆了一聲說:“兒啊,既然當了兵,就爭取立功?!?/p>
余生也以為是要上戰場。他不怕上戰場,而且渴望上戰場,真槍實彈地打一回仗,能做英雄多好。從小看過那么多打仗的電影,他羨慕那些英雄們,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黃繼光舍身堵槍眼,邱少云讓大火吞沒一聲不叫……他渴望能像《英雄兒女》中的王成站在山頭高呼“向我開炮”,想想都讓人熱血沸騰。然而,戰爭已經結束。余生當兵的部隊駐扎在河西走廊,荒涼偏僻,主要任務除了演練,就是種田,連隊除一輛北京吉普、兩輛大汽車,再就是幾臺拖拉機。開拖拉機在余生的心里不算開車,因為拖拉機叫農機。很快一年多就過去了,余生還看不到開汽車的希望,能看到的前途就是滿三年后背著鋪蓋卷復員,有些泄氣沮喪。
轉機來自于一場球賽。那次營機關來到他們連隊,打了一場籃球賽。打籃球是部隊經常開展的體育運動,余生一米八五,是連里球隊的主力。連長是教練,戰術人盯人。余生專盯營長,盯得很死,球到營長手里出手很難,一投籃就讓他蓋了帽。打著打著營長急了,說:“你他媽的好壞讓我投一次籃。”余生說:“不行,我的任務就是盯死你?!睜I長說:“給你下任務的是連長,老子是營長。”余生說:“現在是兩軍對壘,我只執行連長的命令?!敝袌鲂菹ⅲ瑺I長給了余生一支煙,余生抽著煙說:“煙我抽了,可我還是會盯死你?!睜I長說:“沒有通融的余地?”余生說:“沒有通融的余地?!睜I長就笑,余生問營長:“你給我們訓話時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話是你說的?”營長一翻眼睛說:“我說的,咋了?”余生就豎了根大拇指說:“這話說得有水平?!?/p>
籃球打完,營機關輸了,營長把他調到了營里。到了營機關,除了正常的訓練,再就是打籃球。一年又過去了,退伍的腳步越來越近了,余生心情頗為悲涼。團里舉行籃球比賽,余生情緒低落,營長說:“你咋了,無精打采的,是不是晚上跑馬了?”跑馬就是遺精。大家都笑了。營長問他有啥心思,余生說:“我想學開車,學會開車我這兵也算沒白當?!睜I長說:“把球賽打贏了再說,要是打輸了,媽的明天就退伍。”余生帶著隊拼命地打,掙了個冠軍回來。營長高興得不亦樂乎。團部要調余生去團部,營長說:“跟我還是跟團長。”余生想了想說:“你讓我學開汽車,我就跟你,不讓我學開汽車,我就跟團長?!睜I長說:“媽的,跟我講條件?!睜I長走了。余生看看營長的背影,便跟著營長回來了。營長把他叫到自己辦公室說:“你會不會來事?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講條件,媽的沒見過你這么簡單的人?!庇嗌f:“你就直接說愣慫得了?!币痪湓挵褷I長惹笑了。營長說:“明天就跟常師傅學開車,學會了再弄輛車給你開?!庇嗌吲d得跳起來,做了個扣籃動作,差點把營長的帽子扣了下來。
余生跟常師傅已經很熟了,他有事沒事總愛往車上湊,擦車,做這做那的,很討常師傅喜歡。三個月后,余生就拿到了駕照,營長果然弄回一輛新解放。于是余生就開著卡車東跑西顛,每天回來都洗車擦車,戰友們開玩笑說,車是你媳婦,洗這么勤。營長說:“媽的,余生天生就是開車的料?!?/p>
余生有過一次立功的機會,后來功沒立成,還差點受了處分。那是一個黃昏,他開車穿過野馬灘,茫茫無垠的大戈壁上一個姑娘踽踽獨行。一到黃昏,戈壁灘就會起風,揚沙舞塵,荒漠戈壁一派霧蒼蒼的昏黃。一個姑娘在黃昏穿越茫茫的荒漠戈壁不出事才怪哩。于是他打了幾聲喇叭,那姑娘卻不理不睬,繼續走自己的路。余生把車開到前面停下,姑娘走過來,他說:“走哪里?我帶你一程?!惫媚飬s說:“滾,誰要你帶,流氓?!币痪湓挵延嗌o罵笑了,余生知道這姑娘是讓缺德的司機坑了。在這路上經常遇到這樣的事,有的司機專揀獨身女人拉,拉到半路便要做那事,如果答應就送到地方,不答應就半路上趕下車,有的還會實施強奸。余生笑笑說:“我是解放軍戰士,開的是軍車,你還不信?”姑娘還是不理會他,繼續往前走。余生說:“太陽一落,讓狼把你背了去?!惫媚镎f:“遇上狼也比色狼好?!?/p>
天幕低垂,風越刮越緊,黑暗從四周圍攏過來,余生想不能丟下這個姑娘。他把一根繩子拿來,將自己雙腳捆了,像戴上了腳鐐,兔子一樣跳到姑娘跟前說:“你該放心了吧?!惫媚镎f:“你還有手,最可惡的是手。”余生又用繩頭子把雙手也捆了,姑娘噗哧笑了說:“那你怎么開車?”他說:“能呀,我用下巴開車?!闭f著他動動下巴。姑娘笑了,上了車說:“解開吧。”姑娘果然是被個居心不良的司機帶上車,司機路上強行做那事,被她連咬帶抓,便把她趕下了車。
前面出現一輛車,姑娘說:“就是這輛車。”余生加了油門,超車時看看,開車的是個大胖子,個頭也不小,不過余生估摸能打過他,人太胖,反倒沒勁,上學時打過的架不計其數,他有經驗。他一打方向,將那車逼得在路邊停了下來,大胖子罵罵咧咧下車,一看是個當兵的,說:“兄弟,有啥事?”余生說:“拳頭癢癢?!贝笈肿右蝗騺?,余生敏捷地躲開,一腳便踢在大胖子的肚子上,大胖子大叫一聲,拔出一把刀來。余生沒想到他帶著刀,他退到車門前順手抄起了搖把,幾搖把就將那大胖子放倒了。不過他的胳膊也讓胖子的刀劃傷了。他對著那大漢說:“媽的,你也配當個司機,車都讓你玷污了,下次再讓我碰上,敲斷你的腿?!闭l知那司機是當地政府一家運輸公司的,有背景,又一番胡編亂造,運輸公司就以單位的名義找到團部。團長很惱火,要處分余生,營長說:“你不能聽一面之詞,我剛剛獎勵了我們的戰士見義勇為,正在準備材料報請立功哩?!闭隣幷撝?,姑娘和家人敲鑼打鼓送來了錦旗,那姑娘撲著要撕那司機,姑娘的爹說:“不是我姑娘已經定親,我就把姑娘嫁給戰士哩?!边\輸公司的人啞口無言地走了。但余生也沒有立功,盡管營長據理力爭,答復是運輸公司是軍民共建單位,會有負面效應。
一年一度的退伍按部就班地展開,營長問余生想不想繼續當兵?余生說:“不想,又不打仗,要打仗我就繼續當兵?!睜I長說:“你真是個愣慫,哪個兵不想繼續當兵,有工資的,而且當了志愿兵會轉干、轉業,才有前途,兵也就沒白當?!庇嗌f:“我也很想繼續當兵,可我是獨子,因為家里窮,我爹結婚時就三十多了,現在我爹年紀大了。我學會了開車,有了駕照,我這兵沒白當?!睜I長說:“有駕照有個屁用,你不是城市戶口,就這樣回去還是個種地的,能有車開?轉成志愿兵回去才有工作,才有車開。”余生說:“可轉了志愿兵得好幾年才能轉業,我爹都六十了……”營長說:“你回去你爹就不老了?媽的,我越來越喜歡你了,我替你做主,先轉志愿兵再說。”
兩年后,余生的父親得了一場大病,余生就申請轉業了。轉業到了縣上,分配到婦聯開車。余生實現了自己的理想。
“特大新聞,特大新聞。”
老武這樣叫著,余生被從回憶中拽出來,抬頭看看大家,大家都沒抬頭,各忙各的事。老武看報,總會這么一驚一乍地叫喊以引起人們的注意,讓人想起老電影中那些報童叫賣報紙。人們都習慣了老武的一乍一驚,就像進入了一個程序。
平日總是余生響應老武,他們像是說相聲,一個捧,一個逗。可今天余生沒有響應老武,依舊把目光投向窗外,神情迷茫。
“武處,什么特大新聞,講呀?!毙£愓f。
小陳年紀不大,但已很老練世故,到處里后稱呼誰都叫某處。老武不是處級,他和余生一樣出身司機,給局長開車的。不叫處叫什么呢?叫老武覺得不夠尊敬,叫武師傅也不合適,因為人家已不是司機,坐辦公室了,就在姓后帶個處,就像尊稱一樣,無疑是恰當的。老武批評小陳說我沒有破處。從科員到處級被大家戲說為破處。小陳說遲早的事。老武說謝謝你給我希望,我做了長遠打算,下輩子破處。但小陳還是叫武處,當然也叫余生余處。余生倒沒批評小陳,叫啥他都會答應。
“老余,想啥呢?”老武并不急于回答小鄭,而是問余生。
余生“啊”了一聲,有些愣乎乎的,沒有說話。
老徐說話了:“老武,你老這么一驚一乍的,對大家心臟不好。”
老武知道大家看上去心不在焉,其實都在等下文,便賣關子了,拿起報紙繼續看自己的。
齊處長說:“老武,啥特大新聞,講吧,你這樣老賣關子,小心憋壞了機關?!?/p>
有三個人表達了想聽的愿望,老武這才念道:“本市面朝大海一號院別墅區一套豪華別墅發現一具女尸,臭味從別墅飄出來,人們才發現報警。公安部門高度重視,經過對已經腐爛對女尸初步鑒定,系一年輕女子?,F已立案調查,我們將追蹤報道?!?/p>
老徐說:“沒見過世面,這算特大新聞?報紙上哪天不死幾個人,切!”
“這不算特大新聞,只誰誰被雙規了才算是特大新聞?那連舊聞都不是,那些被雙規的人沒規前哪個不是早有傳說?”老武說,“豪華別墅,漂亮女子,我覺得或許會牽出一大批人,弄不好是一大窩案,會引發官場地震哩?!?/p>
老徐又“切”了一聲說:“你這是唯恐天下不亂。”
齊處長說:“你怎么知道是漂亮女子,人家說年輕女子。”
老武說:“不漂亮能住別墅?就這覺悟,不知道你這副處長咋當上的?!?/p>
老陳說:“老武的猜想不無道理,我眼看著退休才奮斗了一套百十平方米的住房,一個年輕女子憑什么住一套豪華別墅,還在面朝大海一號院,不是官二代富二代,就是小三小四?!?/p>
老徐又“切”了一聲說:“亂打棍子,你這是練功夫啊,槍挑一根線,棍打一大片,官二代富二代就全有問題了?”
老武說:“我覺得她肯定不是什么好鳥,死有余辜。”
老徐說:“不要心理不平衡,不要戴著有色眼鏡看世界,不要帶有個人偏見,人跟人不同?!?/p>
老武說:“我就是心理不平衡,我就是要這樣看世界,人跟人怎么不同,你給我講講?!?/p>
老武要退了,快退休的人看到了盡頭,進入無欲則剛之境了,所以他跟老徐這般頂牛。老徐剛來時也計較,粗了脖子紅了臉的,他曾經可是財務處處長,炙手可熱,后來局領導換了,他被調整到了綜合處,老徐很是不滿,感慨一朝天子一朝臣,后朝不用前朝人。幾年下來,牢騷沒了,脾氣沒了,現在什么也不計較了,他也是快船到碼頭車到站的人了,反而有些喜歡跟老武爭論。
“人跟人相同,那武處去跟省長、書記、中央領導……”小齊為處長幫腔。小齊已是副處長了,他的路才剛起步,前途還很大,需要處長美言的地方多著哩。
老徐立刻打斷小齊的話說:“忌口,不成熟,不要在游戲時提省領導、中央領導?!?/p>
“老武,那你就跟周男比呀!”老陳抓住機會就要和老武抬杠。
周男是本市市長,女的。
“我要是個女的,比她厲害。”
老武說著扭了幾下身段,大家就笑了。
老武說:“老余,你說我說的有道理嗎?”
余生“嗯”了一聲說:“你說啥?”
大家哄地笑了,以為余生來了個冷幽默,事實上余生確實沒聽,他還處在恍惚中。
老武說:“來來來,還是老規矩?!?/p>
老武說的老規矩是遇到類似的案件新聞,總會做一個游戲,每個人根據案件編一個死亡故事,案破了誰編的與真相相符,大家合起來請他撮一頓。生活千姿百態,案件千奇百怪,哪能就編得跟真相相符呢,只要跟真相接近,有一點點接近,大家也請撮一頓,說穿了這樣的案件只不過大家撮一頓的由頭。這還是余生的創意。以前處里還是有些經費的,八項規定出臺后就不行了,大家就抓鬮,寫五十、一百的紙蛋兒,誰抓到多少就掏多少。這是處里常態化的游戲活動,因為報紙時不時總能為他們這樣的游戲提供素材。
老徐說:“人死了,我們拿來做游戲,你說你們殘不殘忍,講點人性似好不好?!?/p>
每逢這樣的游戲,老徐總是要反對的,不過到最后還是會參與進來。老徐說大家都參加,我不參加那不是脫離群眾了。
老武說:“老規矩,抓緊時間?!?/p>
老徐說:“做人要厚道,何必跟一個死人過不去,誰都會死的,在死人身上做游戲,這樣太殘忍太不仁道了?!?/p>
老陳說:“老徐有悲憫情懷,可惜了呀,做大官肯定是好官,做大官啊一定要有悲憫情懷?!?/p>
老武說:“老徐,到了你該養神的時候了,快打坐入定,好好養生,別亂攪和了?!?/p>
老徐說:“這就是養生,多想想好的,心里光明坦蕩不陰暗,就是最好的養生?!?/p>
這是綜合處最日常的一種狀況了。
余生依舊蔫乎乎的,老徐當然覺得奇怪,問他是不是家里有事,老武說:“他能有個屁事,兒子那么優秀,把他的大愁帽抹了,再能有啥事,對了,肯定是外情乍泄。”
老徐說:“極有可能,老余可是一表人才,濃眉大眼,身材端直,個頭又高,老了還有模有樣的,風流韻事一定不少,現在該到了爆發期了。”
余生懶得說話,報之一笑。他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城市主街北大街,排起長長的車龍,現在堵車已成為日常風景,車龍有時會堵過幾個紅綠燈。
余生從窗外收回目光,看看蝸牛,已經爬到了畫軸上,就想蝸牛的世界或許就只是這面墻。
婦聯只有一輛車,還是縣勞動人事局淘汰下來的帆布篷吉普車。余生接過車時,車里車外臟得沒法看。余生眉頭好一頓皺,罵司機就是頭豬。他把車徹底清洗,又好好保養了一番,開上感覺就好多了。
婦聯是個閑單位,很少下鄉,但車卻夠忙的,大都是公車私用,當然都是領導派的。余生覺得這不符合規定,因為領導給他講過規定,絕對不許公車私用,因此有些想不通,出車時就有些不樂意。舅舅跟他說,這車是領導的,人家派你你有啥不樂意。余生說,這車是單位的,不是領導的。舅舅說,你這啥腦瓜,單位里領導說了算,啥東西不是領導的?余生說,可是領導跟我強調過不能公車私用。舅舅說,你咋這么簡單,那就是句話,是說給別人聽的。
周末要是領導不派車,余生就開著車回家,幫父母種地。婦聯是個窮單位,沒有多余的油,他自己掏錢加油。余生不喜歡在城里開車,喜歡跑長路,開著車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奔馳,心情就舒暢。
回到家里,爹跟他說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你開了小車,路上碰到步行的人就帶上。山里山外都沾著親戚,別惹人罵。你大舅的兒子開車毛氣不好,無論車到誰跟前,都打著喇叭過去了,人都罵,狗日的才開了個汽車,要開了飛機還不升天了,你聽這話,哪兒是罵人,是咒人哩。
其實余生在路上經常帶人的,他倒是沒有想這么多,只是覺得行路人太辛苦。上中學去鎮上40多里路,路就在山谷溝壑間,四面被山巒圍著,夏天行走就像饅頭進了蒸籠,汗水像蒸餾水從頭往下流,到了冬天,所有的崾峴豁口都成了風道,風給山一夾,像奔馳的野馬,能把人打個跟頭,他深知行路人的辛苦。自從開車后,只要路上遇到行人,他都會帶上。
婦聯在縣委樓上,余生慢慢地跟縣委的司機們混熟了,也就長了見識,才知道同樣是司機,卻也分三六九等。他們還總結了一個順口溜:一等司機跟老大,老大有啥他有啥;二等司機跟局部,報了吃喝報嫖賭;三等司機多實惠,報單就像搞福利;四等司機好生活,跟著領導混吃喝;五等司機可奈何,做飯洗衣哄老婆。
老大就是書記、縣長。他們把書記、縣長的司機說得神乎其神的,說給老大開車等于進了常委,能給人辦事的,有些人跑官、攬工程就是通過司機。常委,余生是知道的,一個縣有九個常委,干部提拔重用都是由他們研究決定的,全縣的大小事情都是由他們決策。余生也見識了老大的司機的派頭,牛逼哄哄的,見了人眼皮都不抬一下,真像自己也是領導,其他司機見了遞煙點火,都是巴結的口氣和神態。不要說老大的司機,就是其他縣級領導和那些重要部門領導的司機也是這派頭,在他們這些不上串的司機面前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態。他們抽煙都是“紅塔山”“阿詩瑪”——“中華”是后來才興抽的。是啊,老戲里都說“宰相的丫環七品官”,這余生是懂的。
當然,余生也就知道,給這些重要領導開車可不想誰想開就能開上的,那得有背景,他也知道那些重要的司機都是誰誰誰的什么什么。余生聽了也就聽了,懶得去想。不過能成為一等二等的司機當然好了,倒不是為了自己上個等級,而是就可以開上好車。那時候縣上最漂亮的車在四套班子和重要的局部,藍鳥、伏爾加、皇冠、桑塔納、捷達,與帆布篷的老吉普相比,就像洋美女過街一般讓人眼饞。
余生被列為四級半司機,他們笑著說:“你四等高了點,五等低了點。”
余生說:“我們婦聯也是個正科級單位?!?/p>
他們就笑他,說:“你們是正科級單位,財政局、民政局、教育局都是正科級單位,你能跟人家比,人家財政局一個節發的東西比你全年所有節發的都多?!?/p>
余生生氣地說:“那直接把我列為五等不就得了。”
“你比五等高點,是因為你還有車開,五等司機沒車開呀?!?/p>
余生這才明白“五等司機可奈何,洗衣做飯哄老婆”的意思,可他想不明白,單位沒車,配司機做啥?
“安排人呀,司機也是吃財政的,難得的一份工作?!?/p>
聽到余生自己掏錢加油時,他們很吃驚,說:“司機自己掏錢加油,這司機當得也太沒名氣了,把司機的名頭都壞了,誰用車你就讓他多加油。”
余生說:“那咋好意思讓人家掏錢加油?!?/p>
“你當他們自己掏錢加油,都回單位報銷,花的是公家的錢,有啥不好意思?!?/p>
可是別人用了車,余生從沒張口讓人家多加油,有的多給他加點油,他反倒覺得欠了人家什么。后來,他聽說有些司機還賣油——把油從油箱里抽出來賣。
該找對象了,爹娘早都盼著抱孫子哩,余生當兵第二年他們就要給他定親,他攔住了。他想找個城里的對象,一是既然從農村解放出來了,他就不想把根繼續扎在農村;二是城里姑娘不要彩禮,老家的彩禮過四千了,在萬元戶是一個標志的時代,四千元彩禮那可不是小數目。有人給余生介紹了個對象,姑娘人長得心疼(漂亮),見了兩面,姑娘說我們倆結婚可以,但你得先換個單位開車,爭不上一等也得爭個二等。余生大張著嘴巴,她竟也知道司機有等級,看著姑娘他就想她長得心疼,又這樣想事,不要說他換不了單位,就是換得了單位,娶到家以后怕也不好養,說不定會給他戴帽子,便笑笑說那你去一二等里找吧。就吹了。誰知道那個姑娘跟他吹了,他偏偏成了一等司機,給老大把車給開上了。
說來很意外。那年縣里換了個新書記。新書記到任的第二天就一頭扎到鄉下去調查研究,兩個月沒開一場會,一直在鄉下跑。各單位一看書記愛下鄉,便都扎堆下鄉開展工作。婦聯主任也想贏得新上級的重視,從省里爭取了一點資金,在鄉下組織開展“巾幗幫扶”活動,一請就把書記給請動了。
那天去鷂山鄉,翻鷂山時,坡陡彎多,把書記的桑塔納掙壞了,書記便坐到吉普車上來了,還說了句:“還是這帆布篷皮實?!眿D聯主任受寵若驚,說話都結巴了。
領導一般都坐在后面,后面安全嘛。婦聯主任一定要讓書記坐后面,可書記堅持坐在前面。書記掏出煙問小伙子吃煙不。他說吃哩。書記就掏了兩根煙,一并點了遞給他一根。這讓余生有些受寵若驚,他開車以來,雖說書記這么大的領導沒拉過,可那些科局級領導也拉過不少,他們吃煙從來沒給遞過煙,更別說點兩根遞給他一根。
穿越馬頭溝時,溝里走著一個老人。老人聽到馬達聲,閃到路邊,手抬起來要擋車,車到跟前時卻又放下來。余生清楚老人的心態,如果是手扶拖拉機或者大汽車他會揚手擋車,捎個腳嘛,可一看是小車,知道小車里坐的不是一般人物,就打消了念頭。
馬頭溝游龍一樣,有十幾里長,被大龍山小龍山夾著,正是三伏天,日頭像個毒蜘蛛高懸當空,汗水榨油般地被榨出來。余生看到老人的汗衫被汗水洇出大片濕痕,經過老人身邊時,他想都沒想就剎住了車,把頭伸出窗外問:“老伯,是去三十里鋪趕集吧?”老人嗯嗯嗯地應著。他跳下車,拉開車門說:“主任,捎個腳。”婦聯主任著急了,說:“小余,車已經坐滿了?!庇嗌行┰尞悾嚊]坐滿,后面只坐著主任和老張,還能坐一個人。婦聯主任給余生使眼色說:“書記難得坐我們的車,我正準備給書記匯報工作哩?!庇嗌讲判盐蜻^來,今天書記可坐在車上。這時那老人說:“謝謝了,我經常走,走慣了?!睍浢φf:“老人家,上來,快上來,這么熱的天行路,會中暑哩,車寬敞著哩。”說著跳下車硬把老人拉上了車。老人坐進車里不停地道謝。婦聯主任解釋說:“小余心眼好,帶人帶慣了。”書記笑笑說:“這是好作風哩?!甭飞?,書記跟老漢說這說那的。到了三十里鋪,老人再三道過謝,說:“這娃是個好娃呀,書記。”到了鷂山鄉,一下車,主任把余生叫到一邊說:“你咋這么不懂規矩,回去的路上可千萬別再帶人了,書記跟我們不同?!?/p>
在鷂山鄉走了幾個村,出三十里鋪街口,又看見那位老人,掮著一包東西,主任已經說了不讓帶人了,余生不能不聽,可經過老人身邊時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車速,這時候書記說:“小余,這不是來時帶的那個老人嗎,去問問,要是回家就帶上?!庇嗌\囈粏?,能帶一截,書記說:“下個點不去了,送老人回家?!钡搅死先思?,老人硬留吃飯,書記也不客氣,坐在炕上跟老人拉家常?;厝サ穆飞?,書記說:“從老人家里了解的情況頂得上十個點的匯報?!?/p>
一周后,余生就成了書記的司機。這讓許多人大跌眼鏡,余生也吃了一驚。一般新書記、新縣長到任,首先會換司機和秘書,有的直接帶司機、秘書來。新書記來之前,司機們都在談論誰誰誰在為誰誰誰謀這個差事,這誰誰誰中有官員有老板,都是縣上有實力的人,誰知偏偏讓他得了這份差事。司機們都感慨地說,都說你頭腦簡單,不簡單啊,你是打盹的騷胡(公羊)心里謀事哩。有人在打探他背后有啥背景,平時跟他走得近的司機向他探聽其中的秘密,余生想肯定是那次下鄉的緣故,他說了可沒人相信,他們說在哥兒們跟前也耍奸了,你大有前途哩。爹說:“這是你常在路上帶人積修下的福緣啊?!庇嗌挪还軇e人咋想,他只是興奮。更讓余生興奮的是,不久,縣委給書記配了一輛新嶄嶄的廣本,這可是全縣最好的車,讓他給開上了。第一天開上車,他開出城瘋狂地馳騁了一趟,感覺幸福像花一樣開放。
余生抓起茶杯,才發現沒有泡茶。往日余生進辦公室,第一件事是泡茶。他放下茶杯,坐著沒動,懶得去泡茶。他點了根煙。提倡戒煙,局里所有辦公室都貼了“無煙辦公室”的標簽,但也只是個標簽,大家照樣抽。
不久,余生又與書記住到了一起。
那時間縣城住宅多為平房,樓房很少,外來的縣級領導都住一套小四合院。除了下鄉或去地區開會,書記上下班從不讓他接送。有一次,書記要去地委,余生早早把車開到書記院門前等著,他聞到了一股烤棗的味道,棗烤得焦煳的味道可真饞人。他把頭探進門口一看,書記邊翻文件邊搗罐罐。他沒想到書記也搗罐罐。
搗罐罐就是搗罐罐茶。罐罐是一個黑色小砂罐,小胳膊粗細,肚大口小,有個小把,叫“曲曲罐”。茶是那種用茶葉、茶莖、茶梗蒸壓得像磚塊的磚茶,熬過的茶葉像藥渣。不光放茶葉,條件好的人家,還會加棗、枸杞、核桃仁、芝麻、山楂、紅糖等輔料。不過一般人家棗都是有的。余生老家一帶干旱,別的果樹難以成活,但棗樹耐旱,就多。當然,棗也沒多余的,都是藏著的。搗罐罐茶第一道程序是烤棗,棗子皮厚,干了皮包得又緊,把皮烤焦,加入茶中熬才出味兒。罐罐小,東西放得多,茶葉和輔料不時蓬出罐罐口,得用筷子不時往下搗攪,所以叫搗罐罐茶。茶要熬到從罐罐潷出時拉成一條線,一遍最多能潷出五六酒盅,色如墨汁,苦如龍膽,才算熬好了,再加水熬,直到茶葉熬敗了。一邊搗罐罐茶,一邊烤餅子。餅子是死面餅,耐嚼,烤后有嚼頭。罐罐茶提神,乏了,搗上幾罐罐,精神又回來了。余生老家人一天兩頓飯,早上不吃飯,女人娃娃喝水吃饃,上點年紀的男人搗罐罐茶,茶喝敗了下地干活。余生從小就給爹搗罐罐茶,當然是為了吃棗。
余生說:“書記,我來搗罐罐,你抓緊時間看文件。”
書記說:“你會搗罐罐?你還不到每天早晨睜眼第一件事搭爐搗罐罐的年紀?!?/p>
“我從小早晨起來就給我爹搗罐罐,”余生笑笑說,“主要是為了吃棗嘛。”
書記也笑了說:“你小心點,這電爐子可不像燒羊糞牛糞木柴的土爐子,電爐子火又猛又硬,就像脾氣大的人,你呆個邁眼,茶熬干了,罐罐都燒裂了幾個,不銹鋼杯熬不出味道,架爐子太費事,沒有時間。”
余生說:“書記,聽說你是城里長大的,城里人也搗罐罐?”
“是之前下鄉時慣上的癮,那地方叫馬家莊,靠天吃飯,廣種薄收,兩頭子不見太陽地苦,還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不搗罐罐,苦大得背不住?!?/p>
“現在也天天搗罐罐?”
“天天搗嘛,上癮了,喝慣了,這輩子就念這一口,一天不搗就沒精神,苦大得背不住?!?/p>
余生笑了,父親也老是這樣說。
書記嘿嘿一笑說:“當書記苦大哩?!?/p>
余生把搗好的罐罐茶潷到茶杯里,把烤好的饃遞給書記。書記說:“你這饃烤得不錯的,我烤總是把饃烤焦了,有一次著火了。”
余生說:“要說就罐罐茶,死面餅最好,耐嚼,起面餅沒嚼頭,嚼到嘴里就像棉花。”
“城里人不吃死面餅,我問了好多館子,沒賣的。”書記說,“你也吃點喝點呀?!?/p>
“我吃了一老碗拉面來的,我烤幾個棗吃,從小養下的毛病,聞著烤棗的味道就走不動。”余生說,“明天開始我早早過來把爐子架上,給你搗罐罐?!?/p>
去地委的路上,書記問余生找對象了沒?余生說沒有。書記說:“那你搬過來跟我住咋樣?我是說要是方便的話?!?/p>
余生說:“我有啥不方便的,就怕你不方便。”
書記說:“找對象了你就搬回去住?!?/p>
余生專門回家跟娘學了烙死面餅子,比起面做饃簡單多了。
余生發現書記自己做飯。那時候縣上沒辦灶,外面來的干部都定點在“牛家飯店”吃飯。余生問:“書記為啥不在牛家飯店吃?”
書記說:“飯店的飯賣的就是調料,味太重,還是自己做的好吃。”
余生說:“我做飯也不錯哩,我專門跟著娘學的?!?/p>
書記說:“城里像你這樣的年輕人都下館子,會做飯的不多?!?/p>
余生說:“下館子太費錢了?!?/p>
余生愛吃面,羊肉小揪面、雀舌面、扁豆面、葫蘆面都做得地道。書記也愛吃面,說以前他愛吃米,老家主糧是米,這些年一直在這邊,把飲食也改了。
書記對他說:“會有人通過你給我送禮,你記著一概不收,這個原則要把住,千萬不敢生貪心。”
余生說:“這個書記放心,我這人不想被別人占便宜,也不愛占別人便宜?!?/p>
書記點點頭說:“你這樣想倒少見,但你得想怎么拒絕,說不好就把人都得罪下了,以后我走了,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給書記開車不是好事。”
“是好事,咋不是好事,不給你開車,哪兒能開上全縣最好的車?”余生說,“我才不管那些哩,他們都說我簡單,就是愣,到了那天,我啥都不留戀,就留戀這么好的車開不上了?!?/p>
“人活得越簡單越好,做人千般事,不妨愣一點?!睍浾f,“他們找你,你就往我身上推,在他們跟前罵我,我如何不近人情?!?/p>
余生說:“那我罵不出來,讓他們罵我好了,罵上又不疼,我爹說人最壞的是嘴,背后連皇上都罵哩?!?/p>
余生聞到一股茶香,回頭一看,茶杯冒著騰騰熱氣,茶是金駿眉,香氣濃郁。他看看,大家都各自坐在桌前,只有宋玉站著,看了他一眼,回桌坐下了。余生沖宋玉笑笑。宋玉面無表情——或許有表情,只不過看不出來。初到綜合處,余生幾乎不看宋玉那張臉,因為他見過出事前的宋玉,那可真是漂亮,現在不忍直視,宋玉的身體是魔鬼的,從身后看誰都會動心,她轉過身來定會嚇死人?,F在老了,五十多歲了,盡管身材變化不大,但老還是掩飾不住地從各方面流露出來,反倒讓那張毀掉的臉不像初來時那么難看了。
在處里宋玉表現出極端的冷漠,余生知道她其實心里是很苦的,她是通過對別人的冷漠掩蓋著她內心的痛苦。她通過不近人情的冷漠徹底將自己封閉了起來,拒絕大家的任何關心和幫助,也不關心和幫助人。該我干的,我絕對干好,不該我干的,我一概不做。因為冷漠,大家只知道她離婚了,其他便一無所知。有一次,老師把電話打到辦公室,正好宋玉出去了,離她近的老劉接了,說是她的孩子在學校被同學推下樓梯,摔得很重。大家才知道她有兒子。按規矩,大家湊了份子,準備去探望,但被她堅決拒絕了。大家覺得她太不近人情了。天長日久,人們慢慢地也便都接納了自我封閉的她,也不免會感嘆地回想她以前是個多么陽光開朗樂于助人的微笑天使。
在綜合處,現在余生和宋玉是元老。余生的身份是司機,可宋玉硬件上什么都不差,而且以前的工作能力大家也是有目共睹,就是提拔不了,背底里大家也是為宋玉抱不平的,說虧人不能往死里虧呀。
余生喝了幾口茶,又點了支煙。
給書記開了車,本就讓許多人對他刮目相看了,現在又和書記吃住到了一起,在別人看來這就不是一般關系了,找余生辦事的當然就多了,有親戚、朋友、同學、同事,真還有官員。有調動工作的,有想轉行的,有安排工作的,有讓他在書記跟前美言的,有要提拔的,還有攬工程的等。余生心想這些事不影響你們的生活,你們都日子好過著呢,又不是揭不開鍋,便打定主意絕不跟書記提,他也不能直接拒絕,就答應說一定把你的意思表示明白,但提來的禮物一概不收,說書記交待過,收了禮物就法辦他。
余生辦過一件事,給屋后顧奶奶辦的。顧奶奶行了一輩子善,方圓幾十里的娃娃都是她接生的,還會給娃娃看病,娃娃一有病就找她;就是命苦,兒子早早就死了,媳婦也嫁人了,留下個孫子,右胳膊有些毛病,寫字用左手,書倒是念到高中畢業,復讀了幾年,考不上大學,人又老實,已經三十了,還找不到媳婦。顧奶奶過七十了,祖孫倆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凄惶,余生每次回家,見到他們心里就難受。有一次下鄉,書記說,找你辦事的人一定很多吧,有沒有你覺得要辦的事?他想想就把顧奶奶的情況說了,書記點點頭,說,她孫子要是有個工作,有份穩定的收入,就能把奶奶養活到老。書記說,還有事嗎?余生看看書記說,再也沒啥事了。書記說,一定有不少人求過你。余生說,他們不缺吃不缺穿的,都好過著呢,有些人就是得寸進尺。不久老奶奶的孫子便被安排到民政局一個福利公司上班了,老書記又關照給分了一套房。
當然余生的婚事也熱起來,一個月的時間先后有人給他介紹了六個對象,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他們告訴他她們上班的地方,先讓他偷偷摸摸去看。余生看上了秦梅。秦梅人長得好,是民政局的干部,工作也好。秦梅是朱副縣長的司機老陳介紹給他的,當老陳告訴他秦梅是個大學生,而且父親是一個鄉的副書記時,余生心一下子涼了,在縣上這條件可不一般,那時候大學生鳳毛麟角,多么吃香,何況人家爹是一個官,秦梅怎么會嫁給一個司機呢。余生就生氣了,說陳師傅,我沒得罪過你,你還耍笑我。老陳說,我怎么就耍笑你了?余生說,人家這條件,我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想自取其辱,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老陳說,你就說你看上沒看上,只要你看上,包在我身上,要是不成我請你喝酒,給你磕頭賠罪,你以后叫我老驢。余生還是羞于說出“看上了”,在地上轉磨,老陳說,那就是看上了,等我消息。
親事竟然就成了。秦梅的爹秦松柏跟余生見了兩面,就開始談婚論嫁了。秦松柏的意思是直接把秦梅娶到書記的小四合院。余生說,那哪兒行,我有房子,原來一間房,給書記開了車,辦公室給我調成了兩間房。秦松柏說,我知道你有房,你啥身份,辦公室能不給你考慮周全了,我的意思是你們住到書記的小四合院,為書記服務方便。余生說,那不行,書記說了,我結婚就可以搬走。秦松柏說,可以搬走,還聽不明白,書記只是那么說說,現在他生活離不開你。
第二日,書記對余生說,你搬回去吧,該把房子收拾得喜慶一點。余生說,我走了你咋辦?書記笑了說,我這大半輩子,基本上都是一個人過的,都是自己照顧自己。余生說,可你現在是書記……書記笑笑說,書記就不會自己生活了,你這是啥邏輯?余生說,我是說你太忙了,要不結婚了我們搬過來。書記說,那算啥事?有家了,你們好好過小兩口的日子吧,人啊,就活個年輕恩愛。余生說,那結婚后我自己搬過來。書記說,你想想你結婚了,把媳婦扔了,過來跟我住,我心里能好受?要是你你心里好受不?余生就嘿嘿嘿地笑了說,是心里不好受。書記笑了說,今天就搬回去,忙婚事去,那是人生大事,不能馬馬虎虎,我正好準備開兩會,不下鄉,你安心忙你的,我這邊有事會叫你的。
余生結婚后,書記說,你結婚了,那就搬出去過。余生準備搬家具,岳父不讓他搬,說,你就住著。余生說,我都結婚了還住著?書記說了讓我搬出去。岳父說,要不你把秦梅也搬到書記那里去,就說給書記做飯。余生噗哧笑噴了說,您可真會說話。
秦松柏說,你咋就搬出來了,你做的這叫啥事?余生說,書記讓我搬的。秦松柏說,你不會賴著?余生大張著嘴說,賴著,我為啥要賴著?秦松柏說,那這樣,婚先不結,你搬回去先照顧書記。余生說,書記不用我照顧,他自己會照顧自己。秦松柏說,你聽我的沒錯。余生心里就一沉,難道他后悔了?第三天,秦松柏說,還是先結了吧,結了婚你再搬回去,像以前一樣。
結婚后秦松柏讓余生搬回去,說,你先搬過去,慢慢再把秦梅接過去。余生用書記的話說,你想想我結婚了,把媳婦扔了,過去跟書記住,書記心里能好受?要是你你心里好受不?秦松柏說,有啥不好受的。余生懶得和秦松柏說話,他覺得這個人說話想事一點都不著調。不過,每天早晨他還是早早起來去給書記搗罐罐茶。書記說,你該好好陪秦梅,她會有意見的。余生說,她說她沒有意見。書記“嗯”了一聲。余生說,秦梅說你是個老漢。書記就笑了。
順利地娶到了秦梅,余生心里卻一直恍惚,像做夢一樣。他想不通大學生秦梅為什么會嫁一個司機。他們既不是青梅竹馬的玩伴,也不是老同學,老陳介紹他們認識前他們根本就不認識,沒有任何的感情瓜葛。這太不正常了。如果他是秦梅,絕不會嫁一個司機,那等于是下嫁。余生就想秦梅是在感情上受了挫折在賭氣,是讓人睡過懷孕了,甚至是被人強奸過,他把縣上發生過的幾起強奸案都想到了秦梅身上。新婚之夜,他特意留意過,見了紅,而且血流了很多。但這并沒有打消余生心里的疑惑?;楹笄孛愤t遲不懷娃,他自己去做了檢查,很正常,就要帶秦梅去看醫生,秦梅堅決不去。這就更增添了他的疑惑。他觀察秦梅,覺得秦梅很正常,就想或許秦梅不懷娃就是為了以后離婚少麻煩。余生心里不愛裝事,也不愛動腦子,可這事讓他心里有了疙瘩,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不該娶秦梅,應該找個門當戶對的姑娘。
結婚后,岳父教導了他許多規矩,如何伺候領導,他有些記住了,有些根本就沒記。比如出門觀天色進門觀臉色了,伴君如伴虎了,小殷勤買轉帝王了。余生想君就是君,怎么能是虎呢?再說書記只不過是個書記,怎么能是帝王呢?他當書記,我當司機,都是工作,搭火求柴的事,合得來就相處,合不來就散伙,散伙了我照樣是個開車的,他還能把我執照收了不成。
婚后不久,岳父對他說:“抓緊時間讓書記把你的身份問題解決了?!?/p>
余生說:“啥身份問題?!?/p>
岳父說:“轉干呀?!?/p>
余生說:“我是個司機,轉啥干?”
岳父說:“司機咋了,現在老子頭上壓著的那位不是司機?簽字名字就像豬蹬了一蹄子,你知道他老在老子跟前說啥,李副省長就是個司機出身?!?/p>
書記倒是問過他想不想轉行。他想都沒想就說,不想,我雖然讀了高中,可書也沒念多少,人人都說我腦子簡單,干不了別的,我也最怕動腦子的事,就喜歡開車。書記說,簡單點好,你看這些官員,個個挖空心思勾心斗角的,難纏得很。余生說,我也覺得愛動腦子的人難纏得很,我同學中那些愛動腦子的家伙,就是不好交,日鬼彎三的。
可他被一件事逼住了。小舅子中專畢業了,不愿意到鄉下去,岳父也不讓他到鄉下去,讓余生跟書記說說??煽h上明文規定,新畢業生必須到鄉下工作五年。余生說:“這縣委的有規定?!痹栏刚f:“規定,誰按規定辦了,你看看哪個當官的孩子分配到鄉下了,規定是給沒有辦法的人定的?!边@余生也是知道的,他只不過是拿縣委的規定做擋箭牌。余生說:“你現在是鄉副書記,上面有那么多關系,說話比我管用?!痹栏刚f:“我比你管用還用得著來求你?當官不是正,氣死無人問,你抓緊把小安的事辦了,再抓緊辦我的事,我都幾年的副書記了,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說不定哪天一個文件,他就走了?!彼雭硐肴]有說。因為他知道這樣的事書記已經拒絕過好多,還跟他說多少人失業在家,他們有了工作還挑三揀四的,人心不足蛇吞象,人心就是這么不知足。小舅子給分配到了鄉下,岳父狠訓了他一頓,小舅子也不理他了。余生對秦梅說:“你看,我又沒給你家辦成事?!?/p>
書記干了四年就走了,臨走之前書記給他辦了一件事,把他的小舅子從鄉下調到了城里,書記說:“我做這事,也是為了你以后在老丈人家好做人,我知道他們肯定為難過你?!?/p>
書記到了市政協——地委改成市了——做了副主席。余生知道市政協副主席是副廳級,書記算是升了。余生對書記表示了祝賀。書記笑笑。后來他聽人說了按說書記應該到市政府當副市長或省上哪個廳局當副廳長副局長,到了政協就到頭了。書記去市政協是余生開車送的,余生想說點什么,可是看看書記,他什么也沒說出來。路上看到生汆面館,他說書記,生汆面。書記嘿嘿一笑說,吃一碗。
書記在縣上干部中的聲譽并不好,因為他不好好給人辦事。有些人把話說得很難聽。書記有時候來縣上調研,那些干部卻還贊揚書記,余生就對書記說:“他們背后可不是這樣的,說你這那的,他們咋能這樣?!睍浶χf:“這很正常啊,他們想說什么讓他們說去,你別跟他們計較?!庇嗌f:“聽得人脹氣?!睍浾f:“你不是說你爹說過去背后人們連皇上都罵哩。”
老朱來了,老徐說:“人到齊了,開始學習,大家都集中精力,小陳,念吧?!?/p>
嚴格意義上講,人沒到齊,不過沒到的是一個正處調、一個副處調。他們都是即將退休才給了待遇,可來可不來。到了綜合處的人除了意外派來在綜合處提拔,然后再另謀高就的,多少人都失去了爭的激情。可是正處調老祝來了,老陳表現出了極端的不高興,因為他的副處比老祝要早多了。因此言語之間總要捎帶些話語,老祝哪里愿受,兩個人動不動就抬起杠來。老陳人稱杠頭,老祝哪里是對手,老陳甚至說,你到別的處去,別在我眼前晃來晃去。老祝起初還常來辦公室,后來就不來辦公室了。
學習內容是省委書記在經濟會議的講話,小陳在讀之前說,大家都把筆記做好,沒做的補補,下周局里開展學習筆記大檢查。于是大家就都拿出筆記本,又拿出一本學習資料開始抄筆記。
余生也拿出筆記本,但他笑笑,又把筆記本扔在一邊。
新書記還沒任命,縣上的干部就知道是誰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書記來至少干一屆,人事上肯定是要動的,縣上的大小人物都開始活動,紛紛找門路前去“報到”,就像大年初一去廟里燒頭香,爭先恐后的。去書記家誰也不會走著去,因此司機的消息是最靈通的,私下傳誰誰誰已經去過新書記的家了,誰誰誰請新書記吃過飯了,縣上誰誰誰跟新書記啥關系。按照慣例,首先要動的是司機和秘書。陳師傅給余生透露,有人在活動他這個位置,建議他找找關系,也活動活動。余生說,既然按慣例新書記來了都會換司機和秘書,活動有啥意義。陳師傅說,也有依舊用老司機老秘書的,活動活動說不定書記就把你留下了。咋活動,余生想想也就罷了。可岳父著急,來家里沖著余生吼:“你怎么整天像個沒事人一樣,現在是關鍵時刻,你知道不?”余生沒有說話,他見了岳父本來就懶得說話,現在話是越來越少了,因為岳父從骨子里看不起他,動不動罵他頭腦簡單,岳父嘴里的“簡單”絕對是愣、愣慫的意思。岳父問,新書記家在哪里,弄清楚了嗎?余生還是不說話。岳父拍著桌子說:“還沒弄清楚?你整天在做啥?在想啥?虧你還在縣委機關混了好幾年,這么點敏感性都沒有,你知道有多少人盯著你這個位置?”岳父給他一張紙條說:“我給你搞來了,我的老爺,你趕緊去趟書記家?!庇嗌f:“我又不是當官的,跑書記家里去干什么?”岳父說:“這個時刻最關鍵的是你,按慣例新領導來都先考慮司機秘書的問題,連這都不知道?”余生說:“既然按慣例新領導一來就要換司機秘書,去也是白去?!痹栏刚f:“凡事不是絕對的,也有不換的情況,小熱情買轉帝王,你只要好好表現,留下的可能性還是有的,張師傅就伺候過三任縣委書記,再說就是留不下,也會給你安排個好去處。在縣委都待了幾年了,怎么一點長進都沒有,糞斗大的腦殼沒腦仁呀,這會兒就去市里書記家,去了跟書記說你就在他家樓下,隨時聽用。”岳父把一包東西塞進他手里說:“給城里佬開了幾年車,你說你落下個啥,送禮的東西還得我給你準備?!痹栏刚f著把他推出門來,推上了車,又說,“我打聽清楚了,賈書記是本地人,放羊娃出身。”這一點縣上的干部早就都搞清楚了,他們把以前刊登賈書記報道的報紙都找出來了,標題就是“從放羊娃到拓荒?!薄T栏赣终f了句:“山里出來的,總比那個城里佬通情達理?!背抢锢芯褪侵咐蠒?。岳父對前任書記沒有把他轉成干部身份耿耿于懷。余生看了岳父一眼,“哐”地關上了車門,一踩油門走了。
余生不能不開車做出去市里的樣子,否則岳父會像只啄木鳥把他的腦漿啄出來。但他不會去書記家,他開著車在田野里奔馳,可也不能回家,岳父知道了會殺了他。不過他想既然書記是從山里出來的,他心里就有譜了,他想新書記一定會接納他。他看看包里,是茅臺酒中華煙,想想就回了老家,煙酒給爹娘享受。茅臺酒中華煙爹娘已經享受過了,老書記去過他家,帶的就是這酒這煙。
第二天晚上余生回家,岳父在家里。岳父說:“你怎么回來了?”余生想好了謊言,說:“書記說不用車?!痹栏刚f:“東西收下了?”余生點點頭。岳父說:“表情咋樣?”余生說:“看不出來。”岳父說:“明天你再去一趟?!庇嗌f:“他說不需要,讓我在縣上等著?!痹栏刚f:“就說是縣上派人來隨時聽用的?!痹栏缸吆螅孛酚靡环N奇怪的眼光打量著他,他說:“我沒去書記家,東西給爹娘享受了。”秦梅說:“你真不在乎給不給書記開車?”余生說:“在乎,我喜歡那輛車?!鼻孛粪圻晷α?。他說:“你愛咋想就咋想吧,反正你們一家人都說我頭腦簡單?!?/p>
賈書記和前任書記不同,三個月過去了,沒有下過一次鄉,一直在開會。余生待得有些不爽,他是喜歡下鄉的。書記終于要下鄉了,要把各鄉鎮都走一遍。去花石鎮穿過十里溝時,他拉上一位老年人時,書記的表情把什么都告訴他了。老人下車的時候,再三道謝,書記十分勉強地應付了一句。老漢剛下車,書記就說:“還不開車!”口氣很沖。他慌忙中一開車,差點將還在誠心道謝目送他們離開的老人撞上。他搞不明白,為什么從山里出來的人對待老漢還不如一個城里人呢?書記講話時三番五次提到自己是放羊出身,對農村和農民充滿了親人的感情,看來是假話。
接著,下了幾周鄉,余生感到渾身不舒坦,因為賈書記老繃著一張臉,陰氣沉沉的,和他一句話都沒說,從來沒問過他吃了嗎,抽煙只顧自己抽。用車不給他打電話,而是讓秘書給他打電話。而且,下鄉時老書記會說你坐在車上有啥意思,一起去看看聽聽;這賈書記卻不截然不同。有一次調研搬遷,村民們圍住他們,說,人都搬遷走了,我們的廟咋辦?余生說,廟也搬走,跟村部一起蓋,兩層樓,上面是廟,下面是村部。村民們竟然信以為真,說,要這樣最好,頭頂三尺有神靈,看他們還亂弄。賈書記叫了他一聲,說,你一個司機,有你說的什么話,你長個啥嘴?以后就在車上待著。這樣他就覺得沒意思了,心想調整了也好。
果然他就被調整了,書記還假裝仁義,專門把他叫到辦公室,說:“伺候書記起早貪黑的是個苦差事,連老人孩子都照顧不上,你已經伺候過一任書記了,再讓你伺候我,我于心不忍啊,換個閑點的單位,照顧照顧家里?!?/p>
接車的是李實,財政局長的外甥,余生給前任書記開車時李實就想給書記開車,讓他給攪黃了,現在終于如愿以償了,因此見他時有些揚眉吐氣。他把手伸向余生,余生沒有握。余生把車開出來,擦洗了一遍又一遍,車是有記憶的,他要洗掉這輛車對自己的記憶。李實站在那里抽煙,說,余師傅,我最怕的就是洗車了,以后干脆你給我洗車得了。余生把掛在車頂棚上的一個十分精致的毛主席銅質像章取下來,李實說,車上帶的東西你不能拿走。余生說,這是我請來的。
余生沒想到他被調整到了殘聯,殘聯沒車,從四等半司機成了五等司機。不過,余生心里并不失落,心想給這樣的領導開車,還不如到沒車開的殘聯。然而,岳父罵上門來,手指像繡花針一樣戳著他的眼說:“你這個豬腦袋怎么也不想一想,下鄉逞什么威風,拉什么老頭?你當你是書記,輪得到你親民啊?”余生強忍著說:“他講話三番五次說他是放羊娃出身,我想他是從山里出來的,應該……”岳父粗暴地打斷他的話說:“蠢貨,講話那都是講給別人聽的,發達了的人哪個看得起自己的出身?從山里出來的人都有一種逆反心理!”岳父坐下站起,站起又坐下,狂拍著茶幾說,“難怪人家都說你頭腦簡單,你當是人家抬舉你,那是侮辱你,啥是簡單,就是愣慫、二貨?!庇嗌芭尽钡厮さ羰掷锏谋?,扯著嗓子吼道:“秦松柏,我就是個愣慫、二貨,你聰明,你頭腦發達,咋不把縣委書記當上,那整個縣不就是你的天下了,我把你的什么事壞了?我把你路擋了?”岳父被他罵了個目瞪口呆,在地上轉來轉去。秦梅咯咯咯地笑了,岳父不由分說一把扯住秦梅說:“回,跟我回,我早就看出這狗日的是個扶不起來的劉阿斗?!庇嗌鷶f了幾步說:“我知道你早就后悔把丫頭嫁給我了,領回去好了,啥德行,跟你先人秦檜一樣,奸臣!”岳父氣壞了,說:“明天就跟這狗日的離婚?!庇嗌逯_說:“滾,滾,滾?!庇謱χ芭夼夼蕖钡赝倭藥卓凇?/p>
按俗規矩,第二天余生就得上門去賠罪,把老婆接回來。余生賭了氣,一周沒去接,秦梅也就一周沒回來。余生傷心了,秦梅要是心里有他,早該自己回來了,看來是心里沒他,看不起他。他想也罷,這樣過著也沒意思,離就離。只是他想兒子,兒子才上幼兒園,他每天去接,秦梅都搶先一步接走了。
這天,他早早去接兒子,到了才知道是星期六。他不想回家,就上了南山,一直坐到天黑透了才回家。秦梅回來了,兒子撲進他懷里,他眼淚就下來了,他不想讓秦梅看到自己流淚,就抱著兒子到了陽臺上。秦梅做好了飯,吃飯時他們誰都不說話。兒子在一邊玩,從花盆抓了一把土,揚到了餐桌上,揚到了他們的碗里。秦梅拉住兒子就是幾巴掌。余生把筷子拍在桌子說:“你干什么?拿孩子出什么氣!”秦梅說:“教育他呀。”余生說:“這么大點懂個啥,你教育他,還不如說教育我?!鼻孛氛f:“這么大就該教育了,孩子要從小抓?!鼻孛凡粶夭换鸬脑捀屗麛喽饲孛坊貋砭褪莵黼x婚的,他點了根煙說:“咱離婚吧!”秦梅看看他,不說話。余生繼續說,“兒子給我就行,我家單傳,你帶著也不好再嫁?!鼻孛氛f:“你還吃不?”余生看看秦梅,秦梅說:“傻慫,沒見過呀。”這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孩子睡了,秦梅一反常態,沒有看書,也早早上床,余生看電視。秦梅出來說:“還看電視?來吧?!庇嗌f:“你、你啥情況,不是回來跟我離婚的?”秦梅說:“來吧,一周了,不想?”余生說:“想是想,只是……”秦梅說:“只是啥?”余生說:“只是怕?!鼻孛氛f:“怕啥?”余生說:“怕你跟我離婚?”秦梅說:“你都敢大叫秦松柏,敢唾秦松柏,還怕離婚?”余生說:“我就知道你回來是跟我離婚的?!鼻孛氛f:“先干,干完再說?!庇嗌f:“那不行,我心里有事,干不了?!鼻孛氛f:“就是離婚,干完了再離,要先離了,你可就干不了了,別后悔?!庇嗌f:“不后悔,干不了就干不了了。”秦梅咯咯咯地笑,余生看時,秦梅扒了個精光,赤裸裸躺在那里。余生說:“你當我怕你,不敢來。”
事辦完,秦梅枕著余生的胳膊,揪余生的乳頭,說:“你怎么會想我要跟你離婚呢?”余生說:“我一直覺得你總有一天會和我離婚?!鼻孛氛f:“為啥?”余生說:“我們不配嘛,你是大學生,我是個司機,你那么愛讀書,咋也該嫁個大學生。”秦梅說:“縣委大學生多了,有幾個還讀書呢?再說,大學生嫁個大學生就配了?我們同學大都結婚了,都門當戶對嫁了大學生,結果呢,都是一副花花腸子,好幾個人都離婚了。”
秦梅告訴他,這門婚事是她父親的主意,起初她是堅決不同意的,原因與他想的一樣,她一個大學生嫁一個司機,在同學面前怎么說,別人會怎么看她。而且她知道,他們讓她嫁給他就是為了利用他??筛赣H說大學生就了不起?你看看多少大學生不是給沒讀幾年書的人領導著?現在的書記縣長局長科長主任,哪個不是混來的文憑?一提重視知識分子,他們搖身一變就成了大學生研究生,遠的不說,就說老子頭上壓著的這位,連初中都沒有畢業,就是給書記開了幾年車開成書記了?別耍你們那知識分子的臭毛病,等人家開上幾年車就會成為大學生,中央黨校的,比你的學歷還值錢,到時候人家照樣領導你們這些大學生。最后把婚事硬拿了。秦梅說:“我沒想著跟你白頭偕老,或許過上一些時日就會離婚,因此,一直不懷孩子。”余生說:“那咋又懷孩子了?”秦梅說:“我覺得你這人還是有優點的,最大的優點是簡單?!庇嗌f:“你就說我愣得了,反正你們一家人都覺得我愣慫、二貨?!鼻孛氛f:“我說的簡單不是愣,不是二,是單純,但卻有主見,不受別人的引誘,不受別人的影響,你看我爹把一家人搞得多復雜,我不喜歡復雜世故的人,看著都累。”秦梅咯咯咯地笑了半晌又說,“你敢叫我爹秦松柏,厲害,你看大姐夫二姐夫,叫爹都不敢大聲?!庇嗌f:“我不是被氣壞了嘛?!鼻孛氛f:“我覺得你像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那天爹讓你去見新書記,你沒去,把禮物給了爹娘享受,這讓我很感動?!庇嗌亚孛放e到身上說:“你說的是實話嗎?”秦梅說:“跟你說實話,這幾天來爹逼我跟你離婚哩,我回答他不離?!庇嗌拥卣f:“秦梅,我給不了你大富大貴的日子,但我不會讓你受苦的?!鼻孛氛f:“大富大貴的日子就好嗎?過個小日子就行了,安安靜靜簡簡單單的多好?!?/p>
學習完了,小陳把書記的講話給每人復印了一份,送到各自的桌子上說:“上面要求每人寫一篇學習認識,還有上周通知要寫的自我剖析材料,別忘了,下周一一起交?!?/p>
沒有具體分工,也就沒有常規工作,除了一些大活動,比如省里搞大慶、局里開展相關大整治、上街搞宣傳、開展文娛活動等,他們作為一個處參加。平時,幾乎沒有什么具體工作,但紀律是要抓的,學習是要搞的,周一、周三開會,周二、周四學習,年底考核,主要是考核各種記錄、筆記,各種學習心得、剖析材料、網絡講座,時間就這樣被分割了。
小陳又說:“重申一遍,字數不得少于一千五,全部手寫。”
老武咳嗽幾聲,老徐說:“別不當回事,要認真對待,書記的講話有些新內容,要仔細領悟。”
手寫筆記也都是從網上搜出來照著抄。電腦真是個好東西,想抄什么有什么。余生習慣性地動動鼠標,發現電腦沒開。平時一上班他就泡好茶,打開電腦瀏覽新聞,他關注的是軍事新聞。余生沒有開電腦。
殘聯沒車,主席說你就搞收發吧。殘聯有什么收發可搞呢?就幾份報刊,半年不發個文件。后來主席家煤氣用完了,讓他換煤氣,這個頭一開,兩個副主席家的煤氣也讓他換,后來主席干脆明確說,反正眼下也沒車,你就把單位干部家里的煤氣都換上吧。余生心里別提有多窩火,心里說我是公家人,又不是你們家的長工。這且不說,干部們都是得寸進尺,但凡家里有事,都會指派他跑路,那個老女人,竟然讓他去買衛生巾。幾次他想發火,最后還是忍住了,他忍氣吞聲,期待著給殘聯早日配車。然而,殘聯的車遲遲沒配。
余生騎著自行車捎著煤氣罐在大街上奔波,心里別提有多憋屈,遇上老同學,說你家怎么這么費煤氣,余生恨不能找個窟窿鉆進去。余生有了辭職的想法,干啥不比這強呢?他不敢跟秦梅說,而是回家先跟老爹說了。老爹說,不干了?福燒得,總比你種地強吧。他說,還不如種地,種地心情比這暢快。老爹說,種地難啊,土里刨食,靠天吃飯,五年三旱,貓兒吃漿子老在嘴上抓挖呀;成了公家人,吃上了糧票,月月有個麥子黃,你還記得小時候你最大的理想是啥嗎?余生說,開汽車。老爹搖搖頭說,不是,是吃糧票,開汽車是后來的。
爹這么一提,余生就想起來了。那年奶奶的身體眼見不行了,三天兩頭生病,叫嚷著要回娘家,人都說辭路哩。辭路就是人活一輩子,臨死前會把所有走過的路都走上一遍,因為這路上連綴著許多親朋好友,見上一面,辭個別。奶奶是安徽人,跟著外爺逃難逃到這里,解放時定居下來,嫁給了爺爺。后來,外爺和幾個舅舅都落葉歸根回了老家。那時候要去安徽,一來一回得十來天,如果車不順半月二十天地走。要是身體康健著,烙些干糧饃,背一升炒面,再煮些雞蛋就行了??赡棠躺眢w不好,路上不湯湯水水熱熱乎乎吃點咋行呢?要湯湯水水熱熱乎乎吃點就需要糧票。
余生清楚地記得爹提著一個爛洋瓷盆邊走邊敲邊喊“收糧票啦”的情景,陳山說:“耍猴呀,猴呢?”爹說:“你跟著不就是猴嗎。”那時候干部下來駐隊,吃的是派飯,挨家挨戶輪流吃,都是要給錢和糧票的,因此家家都有兩三斤糧票。兩三斤糧票去糧站兌換糧食嫌麻煩,就都夾在毛選里。糧票收夠了,才知道用不成,因為都是本省糧票,到外省就吃不了了,得有全國通用糧票,而去安徽,要經過四五個省。全國通用糧票哪里去找呢?爹趕著驢馱著糧,把方圓有在外面工作的公家人的家跑了個遍,沒換上一兩全國通用糧票,這才知道即使是公家人需要全國通用糧票,也得有理由,比如公差,比如開會,打好報告,拿著通知去批,批了,才能從糧站兌換全國通用糧票。搞不到全國通用糧票,只能買了些煉乳和掛面,背了雞蛋和小鍋,一路上苦得難以言說。奶奶從安徽回來不久就過世了。余生清楚地記得爹拍著他的腦袋說:“你狗日的,將來一定要給老子弄成個吃糧票的人?!庇嗌f:“我一定給老子弄成個吃糧票的人。”那時余生剛上小學,老師問大家的理想,余生說:“吃糧票?!薄俺约Z票”大家都懂的。爹又說,你看,你到了縣城開車,雖然是個車夫,村上人也不欺負咱了,見了咱都客氣,吃席還給爹留個上位置。余生就安心下來,他只能期盼著殘聯能有車,心想就是淘汰下來的舊車給殘聯一輛也行??墒且恢睕]有。
秦梅讓余生琢磨不透,她和這個年紀的女人一點兒也不同。那時候可是跳舞成風的年代,一時間大街小巷如雨后春筍般冒出大大小小的歌舞廳,遍地開了錄像廳,這個年齡的人基本都生活在“兩廳”中,可秦梅幾乎不出門,回來吃過飯后,便看書,連電視也不看。余生覺得這有問題,有一次,余生喝了點酒,說:“秦梅,是不是因為嫁了我,把你打擊得啥心思都沒有了?”秦梅說:“什么意思?”余生說:“咱們都別說假話,人啊,要活一輩子的,不交心地活一輩子,我也不愿意。”秦梅詫異地看著余生說:“你到底啥意思?”余生說:“你看人家,不是去歌舞廳,就是去錄像廳,再不就是逛街……”秦梅說:“你的意思是讓我像她們一樣?”余生說:“也不全是那意思,我只是覺得……”秦梅說:“你覺得那樣的生活很有意思,覺得我這么生活沒意思?我喜歡讀書,就和她們喜歡跳舞、唱歌、看錄像、逛街一樣,這有問題嗎?我跟你說,我的世界比她們的世界有意思?!庇嗌f:“你跟我說個掏心窩的話,你會不會和我離婚?”秦梅說:“這誰能保證,應該說這取決于你。”
殘聯五個干部,換煤氣雖然讓余生感到羞辱,但并不繁重,一個月也就那么幾天,其余的時間全閑著。主席雖然沒有明說,但暗示余生每天來打一頭:“有事就忙自己的事去?!泵κ裁茨兀績鹤釉谟變簣@,幼兒園在民政局旁邊,秦梅上下班就捎帶著接送了。
余生無所事事,錄像看幾場就覺得沒意思,全是一個套路,跳舞、唱歌也不喜歡,覺得里面烏七八糟的,又吵又鬧,便也沒了興趣,就羨慕秦梅能安靜地讀書,說:“秦梅,你真幸福?!鼻孛氛f:“嫁了你?”余生說:“嫁了我你很委屈,這我知道?!鼻孛氛f:“我嫁了你也很幸福?!庇嗌俸傩α苏f:“嫁了我有啥好幸福的,你看你要是嫁個門當戶對的,現在說不定就是官太太了,縣上當官的都是大學生?!鼻孛窊u搖頭說:“你怎么老是糾纏這個問題,我不在乎是不是大學生,只要能這樣安心讀書,我也覺得我很幸福;嫁了你你又不多事,單純,生活安逸,你又那么會伺候我。”余生笑了說:“我伺候你,飯可都是你做哩。”秦梅刮一下他的鼻子說:“除了做飯?!庇嗌俸俸俚匦χf:“你是說我在床上?對,這我可是盡心盡力的,你能滿意,我就很幸福。”秦梅也咯咯咯地笑著說:“這是一方面,除了床上滿意,家里啥也不用我操心,你又單純不生事。我說的是真心話,不信你盯著我的眼睛看,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庇嗌f:“我一直以為你應該嫁個大學生、研究生,嫁了我門不當戶不對的,心里很虧,連門都不愿意出?!鼻孛氛f:“一本書就是一個世界,有書讀你就擁有了整個世界,我有我的世界,遼闊而美好?!?/p>
余生說:“你這么愛讀書我看著都眼饞,可我不明白人家讀書都是為了升官發財,你這樣讀書是為了什么呢?”秦梅說:“一日不讀書,塵生其中;兩日不讀書,言語乏味;三日不讀書,面目可憎。這你可能聽不懂,這么說吧,人的一生如果不讀書,就等于在一間黑屋子里住了一輩子,讀書就等于在這間黑屋子的墻壁上鑿了一扇窗戶,那些為了升官發財讀書的都是假讀書?!庇嗌f:“你有些怪?!鼻孛氛f:“那你就讀書吧,讀了書你就會明白我的?!庇嗌f:“不不不,我讀書不行,我試過,一拿上書不是瞌睡,就是頭疼,真的靈驗得很,你被你爹拉回家,我怕你跟我離婚,天天晚上睡不著覺,我就像你一樣讀書,可是一拿上書,沒讀幾頁就睡著了?!庇嗌鷨?,“你是咋養成讀書的好習慣的?”秦梅說:“娘在圖書館工作,我從小就跟著娘在圖書館里混,就喜歡上了讀書。回到家覺得沒意思,就偷娘的鑰匙偷偷跑回圖書館讀書,后來我偷偷配了一把圖書館門上的鑰匙,常去圖書館讀書,讀入迷了常常忘了回家,家里人四處找我,后來知道了,便不再找我,我有時候干脆就睡在圖書館?!庇嗌f:“看你那么安靜地讀書,真是享受,我真后悔小時候沒有好好讀書,那時候覺得只有傻子才喜歡讀書?!鼻孛氛f:“讀書不分遲早,現在讀書也不晚呀,從現在開始你也讀書啊,我給你找些適合你讀的,能安安靜靜地讀書,真是最幸福的事?!庇嗌f:“那我向你發誓,從今往后我做飯,你好好讀書,我會把你伺候得幸福死?!鼻孛氛f:“不怕老家來人發現了全村人笑話你?”女人做飯,這是老家的規矩,秦梅也遵守著這個婦道。余生說:“讀書怎么也算是個正經事業,只要你幸福?!庇终f,“再說你做飯真難吃,很是湊合,一頓飯從做到吃用不上十分鐘,然后就抱著書看去了?!鼻孛繁ё∮嗌裎?,余生躲著說:“咬舌頭別用力?!鼻孛方o找了幾本書,余生一本沒讀完,就不想讀了,對秦梅說:“我還是喜歡開車?!鼻孛沸πφf:“你的愛好本太大了,投入不起,你要是愛好讀書多好,投入最小,幸福度最高?!?/p>
余生沒想到沒車的工作竟然一干就是八年。
直到有一天,殘聯主席接了個電話,讓他趕緊到縣委去。到了縣委余生才知道,是老書記來了。山不轉來水在轉,水不轉來云在轉,云不轉來風在轉,風不轉來人也轉。歌里都這么唱。老書記忽然又被一個領導記起了,就成了省里一個大局的局長。老書記在市政協的時候,余生一年總要見老書記兩面,送點蕎面、小米。老書記有糖尿病。老書記會給他煙酒茶葉。后來老書記調回省里,他送去過一次,老書記說,你這送一趟來回車費吃住,驢價比馬價大,別送了,省城也有賣的。他也就不送了。
老書記是來調研的,調研結束吃飯時問到他,縣上領導都換了幾茬了,書記不知道他,問了好幾個人才找到他。
老書記說:“你不是就愛開車嗎,咋就給你弄了個沒車的單位?”
書記忙說:“局長,我們給調個單位,調個好單位,要不讓他給我開車?!?/p>
老書記笑笑,對余生說:“跟我走吧,我那里有進口的越野車。”
這樣余生就進了省城,安排在局里開車。局是一個大局,車有二十幾輛,老書記說,你先給李副局長開吧,我這個司機是前任領導的司機,換了不好,再說人也不錯的,明年就退了,到時候你再給我開。他說,這個我懂。老書記笑笑說,他的車比我的還高級哩。老書記又通過關系把秦梅也調到了省民政廳,把兒子送進了三中。三中那可是省重點學校。一家人從縣城直接進了省城,這是一次大翻身。余生想,在秦梅和她一家人跟前,他總算能長出一口氣了。秦梅卻說:“進不進省城無所謂,省城有省城的好,小縣城有小縣城的好?!庇嗌陀行┦洌孛酚终f,“不過進省城還是好些,離家遠些,省得受他們的騷擾,把你也搞復雜了。”
余生的背上挨了重重一巴掌,他轉身一看,是老武。他以為老武是要煙。老武在戒煙時身上不裝煙,實在被煙癮折磨得不行了,會找人要煙。處里有三個抽煙者,他每天上午每人要一根,下午每人要一根。他說,你們記清楚,等我把煙戒掉了,會把抽你們的煙一根不少地還給你們。
余生抽出煙,老武說:“今天超標了?!?/p>
“抽吧?!庇嗌f著給老武點了,老武吸一口,徐徐吐出來,貼著余生的耳朵說:“劉局被規了。”
余生看看老武,一直傳著劉局有事,多次說規了,可劉局又每每出現了。
老武說:“昨天的事,這次是真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老武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余生看看大家,轉頭看到蝸牛竟然爬到鏡子里的他的眼窩上,像塊白內障。
老書記——也就是局長,余生一直改不過口來——的司機退了,余生就給老書記開車。開了兩年,老書記退到了人大。新老局長交接工作時,老書記對新局長說,把我這個兄弟照顧好,這是個簡單的人。不久,新局長把余生叫到了辦公室,問了一下他的情況,幾天后余生就到了綜合處。
起初,余生以為自己被安排到綜合處也是開車,結果心里未免有些失落,就像是被從天堂打落凡間。因為之前他是給局長開車的,局長坐的車當然是局里最好的車。給誰開車他倒無所謂,他在乎的是開什么樣的車。作為一個司機,余生覺得開上好車就是幸福。到了以后才知道綜合處還沒有車——他到這個局才三年,而且都是圍著領導轉,對這個局并不了解,對綜合處就更不了解了——從這個局的現狀看,余生心里就涼了大半截,想即使是配了車,也不會多上檔次,極有可能是從局級領導或者那些實權處室淘汰下來的車。
過了許久,還沒有給綜合處配車,余生按捺不住,正好李師傅退休了,局里正招司機,就想去問問。他思謀再三,硬著頭皮去找局長,老局長臨走專門把他介紹給新局長,對新局長說好好照顧我這個兄弟。余生結結巴巴地表達了他待在辦公室整日無事可做、想開車的意思。局長很客氣,又是給他遞煙又是給他點火,弄得他坐立不安。局長跟他說這說那的,說了半天,就是沒說讓他開車。他以為局長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就又重申了自己想開車的想法。局長沉吟了半晌說:“你別急,老局長交待過,我心里記著哩,只是得等機會,你相信我,一定會把你安排好?!庇嗌陀行┎幻靼琢?,這不是有機會嗎,還要等什么機會??淳珠L已經抓起電話,余生只好走了。余生剛沮喪地從局長辦公室出來,就聽局長拍著桌子罵:“就你,也逼宮要官,媽的什么東西?!庇嗌詾榫珠L在對著電話發火,就感嘆領導不好干哩。他哪里知道局長是在罵他。
處長明確了一下他的工作:“先搞搞內勤吧?!碧庨L一個“先”字,讓余生又充滿了期待。內勤的工作就是搞收發、打開水、領東西、打掃衛生。收發、打開水、領東西簡單,打掃衛生可就麻煩了。辦公室不大,人多擁擠,擺滿了桌子,到處都是旮旯,得蹲下去掏掃,余生人高馬大,窩蜷得氣都出不來,干完憋出一身汗。一人一個垃圾桶,一天就能裝滿一桶垃圾,里面什么齷齪東西都有,垃圾桶雖然套了塑料袋,可有些人把痰、鼻涕直接往桶里唾擤,提塑料袋時常會抓一手,他惡心得直嘔,遇上某人感冒,簡直惡心得難以言說。
喝茶看報,這是人們對機關干部的一致說法,或許在別的處室有些夸張,但在綜合處卻是事實。綜合處本來就是安置人的地方,人員年齡都偏大,干事多數是被安置過來的,比如余生、老武,處長、副處長(除了就地提拔的)、正調、副調多數都是熬出來的待遇,便都很重視養生。辦公室養生主要體現在喝茶上,茶有大益,普洱、龍井、鐵觀音、菊花,茶里加了輔料,有棗、山楂、枸杞、桂圓、黃芪、人參、玫瑰花、芝麻。一天換兩三次茶,倒在一個塑料桶里。
每天早晨余生來得很早,在人們還未到達辦公室之前就把這些事做了,然后去吃早點。余生不怕苦不怕臟不怕麻煩,問題在于這些活本來是女人的活計——所有辦公室這類活計都是女性在做——他一個大男人干,臉上有些掛不住。許多單位辦公大樓設計垃圾間與廁所相連,可這棟大樓卻設計在東西兩頭,垃圾間在最西頭,他得提著垃圾從西到東穿越整個樓道,經過每個辦公室的門時都會臉紅。窩囊憋屈不說,問題還在于每天吃完早點,整日沒什么事,他正年富力強,覺得無論是對局里還是他自己甚至是全社會都是極大的浪費。他又像在殘聯一樣期待配車,然而,一年過去,綜合處仍沒有配車。
司機最容易得的職業病是痔瘡,余生開車沒得痔瘡,坐辦公室倒坐出了痔瘡。余生實在坐得很不耐煩了,便去找了后勤處的李處長,車屬于他管。他到局里滿打滿算也就三年,最熟的就是后勤處的李處長,因為報銷得找他。他問李處長綜合處啥時候配車。李處長說配什么車?他說其他處室都有車,綜合處不給配車?李處長噗哧笑了,說,綜合處工作都沒給配,配什么車?那就是個安置人的地方。他說,那我沒車開,以后干什么?李處長拍著他的肩膀說,你現在坐辦公室了,是干部了,還開什么車,等著提拔做官吧。余生這才知道自己以后不用再開車了。要說從一個司機變成坐辦公室的,不用再起早貪黑地開車伺候人,多少人求之不得??捎嗌稽c都不竊喜興奮,反而有些失落。他還是想開車,他就喜歡開車。
沒車開了,余生就只能看車了,就覺得角落邊這個小窗戶像是專門為他設置的,這里真是看車最好的位置。那時候車還不多,車品牌也單調,多是大眾系列的,再就是北京吉普、解放什么的。漸漸地車是越來越多了,也越來越漂亮了,世界名車也多起來,奔馳、寶馬、路虎、奧迪、豐田、法拉利、沃爾沃、賓利、蘭博基尼、悍馬、凌志、凱迪拉克、捷豹、雷克薩斯、保時捷、勞斯萊斯……因為不遠處就是紅綠燈,車有時候會排到窗前,后來就堵車了,車龍擺得就更長了,車流如羊群,一只緊跟著一只,即使是遇到狼,羊也是這樣緊緊跟隨著。他能夠從那些車的馬達聲中聽出車的健康程度,那時候開車,司機不光要會開車,還要會修車,能解決一些基本問題。
車有什么可看的呢?事實上看車的過程之于余生,是一個讓他在想象中回到那段歲月的過程,這個過程讓他熱血沸騰??粗巴獾能嚵?,他就會回到有車開的歲月。在部隊時,駕駛汽車在遼闊的戈壁灘、草原上奔馳,車很少,多數時候就跑著他一輛車,拉起一道塵帶,驚動了荒野中大大小小的飛禽走獸,黃羊、羚羊、狼、野豬、鹿、獐和放牧的牛、馬、羊群,它們仿佛要與汽車賽跑,鷹、鷂、雕、鷲貼著獸群飛翔,那可真是壯觀,他感覺駕駛汽車的自己就是豹,就是虎,號召了這些獸一同奔馳。以至于他一看到蒙、新、青、甘這些汽車牌照就熱血涌流。后來到了縣里開車,雖然沒有在河西走廊那么爽,但只要下鄉,在起起落落的原野馳騁,同樣很爽??粗粗?,他就為窗外在擁堵中像羊群一樣移動的車抱屈和悲哀,真正的車就應該在河西走廊穿越地廣人稀的戈壁灘、大草原,在鄉下起起落落的原野恣意馳騁。
車看得久了,激情也被耗盡了,無聊了,滑于麻木,甚至是厭煩。余生會賭車牌號押單雙,自己跟自己賭,賭注就是自己彈自己的腦殼,也會擰掐左右手。這也是無聊的事,可總比無所事事有趣一些。后來限行了,單號雙號這樣的賭注就沒有了,連這份打發時間的樂趣也沒了。
老徐夾了個筆記本回來,說:“大家把手頭的事放放,傳達兩件事,一好一壞?!?/p>
大家都抬起頭,盯著老徐。
老徐說:“先說好事吧?!?/p>
老武說:“你還是先說壞事吧?!?/p>
老徐笑笑說:“消息靈通,聽到了?”
老武像個紳士聳聳肩膀,說:“我這肩膀聳的還可以吧?!?/p>
老徐說:“可能大家都聽說了,劉遠達因嚴重違紀,接受調查,局里剛開會傳達了上面的指示,一切工作照常,對劉遠達的事要講紀律,不亂猜測,不亂謠傳,有問題可以舉報。”
沒有人表示出驚訝,老徐笑著說:“看來都知道了,早晨從辦公室帶走的?!?/p>
老武說:“傳了多少天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老徐說:“別亂說,你這張嘴,喜報,咱們的鄭副處調光榮退休,宋玉同志榮升副處調。”
老武說:“宋玉,不,宋處,準備在哪里請兄弟們撮一頓,終于破處了嘛?!?/p>
大家就都笑了,宋玉從哪一年開始逐漸改變了,沒有人說得清,現在這樣的玩笑也是開得的。余生記起秦梅說的,時間會改變一切,包括愛恨情仇。
余生掃了宋玉一眼,與宋玉掃過來的目光相對,余生就笑笑。女的破了處,就可以干到六十歲,余生曾看過一個調查,說女性最怕的是退休,他不知道宋玉是不是也怕退休。如果不破處,宋玉該和他一年退休,說不定也會今年就回家享受天倫之樂。
宋玉說:“武處,一切交給你張羅?!?/p>
老武說:“我再聲明一遍,我沒破處。”
大家又笑。
宋玉說:“武處,真交給你了,破處不破處的,咱們坐坐?!?/p>
老武說:“王朝、皇冠、鳳凰?”
宋玉說:“你看著辦?!?/p>
老武說:“半山,農家樂,周末,聚完登山。”
大家鼓掌。
宋玉說:“那就說定了。”
宋玉真請客,余生想或許宋玉也怕退休,因為一個人的家是孤獨陰寒的。
到綜合處的第三年,余生有了辭職的念頭,無所事事地坐辦公室的生活他厭倦透頂了,而生活的壓力也壓上了肩頭,三年間,兩個老人就相約好了般地相繼有病看病,相繼去世送埋,別人都換房子了,他們還住在單位提供的一套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下海成為一種大家都在談論的風尚,大街上有匆匆忙忙的人流車流,還有一層壓一層的廣告。余生有了辭職的念頭。
一天,余生上班的路上看到好幾處招聘卡車司機的廣告,他思謀再三,晚上回家大膽地向秦梅說出了自己想辭職的想法。秦梅說,我們的工資能養活自己,你為啥要辭職?我們生活得不好嗎?余生說,跟別人比是不好嘛。秦梅說,你為啥要跟別人比呢?余生說,怎么能不比呢?秦梅說,你想說什么?你就是一個司機,辭了職除了開車還能干啥?余生說,對呀,我就是個司機,開車跑運輸呀……秦梅說,那不還是個司機嗎?余生說,你等我把話說完,大街上到處都在招聘卡車司機呢,我問了一下,收入比上班強多了。秦梅說,再能掙,那也是吃了上頓找下頓,有這正式工作保險?秦梅說,日子雖然緊點,可也能過,過上兩三年就松活了。余生長嘆一聲說,掙不掙錢的,我就想出去拼一拼,辦公室我實在坐不住,一點正經事都沒有。秦梅說,坐辦公室的那么多人,有幾個人有正經事呢?不都是那樣一天一天地過嗎?余生說,事是這么個事,可是我……秦梅說,你啥?你到底想啥呢?咱們這么安安靜靜地生活不好嗎?賤。余生說,你、你沒有理想嗎?秦梅說,你有理想?余生說,我十二歲就有理想。秦梅說,啥理想?余生說,開車呀。秦梅噗哧笑了,說,開車也算理想?余生說,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這些人,你是大學生,有宏偉理想。秦梅不說話了,看自己的書去了。余生就嘿嘿笑著說,我知道辭職不是小事,那過兩年再說。對秦梅,余生是愿意妥協的,他對秦梅幾近于崇拜了。
第二年,他的一個戰友辭職了,買了一輛東風大卡,在青藏線上跑長途運輸,戰友說,辭職吧,咱們一起跑運輸,不比上班掙得少。他說,我沒車。戰友說,車有的是,到處都招聘司機,好好跑,用不了兩年,就能跑回一輛車來。余生回家一提說,秦梅說,你戰友辭職是因為他們服裝廠倒閉了,他要是在省城有辦公室坐,會辭職嗎?再說他家里給他買了一輛車,人家掙的純利潤,掙的就是自己的,你家里能買一輛車?開老板的車,大頭都讓老板掙走了。余生說,可我不甘心啊,單位上無事可做,我一天天變老。秦梅說,有啥不甘心的,我們不求大富大貴,但求無災無難,平安過日子不好嗎?你為啥老想著折騰呢?余生就嘿嘿笑著說,辭職還真不是小事,那過兩年再說。秦梅說上一回你就這樣說的。余生笑笑說,你記性這么好。秦梅不說話了,看自己的書去了。
這年,他們買了一套房,成了房奴,兒子又上了高中,復習資料、特色班都要花錢,秦梅進了省城也有了變化,開始出門了,當然不是逛街,而是旅游,黃金周必須出去,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沒有其他收入,憑兩個人的工資日子就很緊了。而這時候戰友有了三輛車,組建了車隊。余生下決心要辭職,這次他是從兒子的將來入手,余生說,我這也是為了兒子著想。秦梅說,不讓你出去也是為兒子著想啊,咱們就抓兒子的學習,將來兒子考上重點大學,讀研究生,讀博士,出來就啥都不用愁了。余生說,你這條路變數很大,不保險,你看多少人都是這樣供養兒子,結果都不理想,還得做兩手準備,我保證出去絕對比坐辦公室強。秦梅說,就說你出去能掙,也是賣苦力掙錢,能掙過有錢人、有權人?我們現在是背著債,可我們緊一緊應付得了,你出去萬一再出個事,你讓我們母子咋辦?我們靠你靠得慣慣的,經不起閃失啊,沒有了你我到街上都會迷路的。這倒是實話,秦梅很少逛街,除了單位和家附近,再往遠里走,一出門就找不到地方。秦梅忽然就啜泣起來,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打在被子上“啪啪”有聲,一副凄慘無助的神情,就像他已經出事了。余生“啪”敬個軍禮說,秦梅同志,我向您保證,絕對不再有折騰的心思,沿著你的道路前進前進前進進。
沒有了折騰的心思,余生就徹底安靜下來,心里不像塞滿了東西那么堵了,一下子輕松了,他感到從沒有過的輕松。他開始學城里人做飯,學各種菜系,從電視上學,從書上學,買回書來學,他徹底喜歡上了做飯,練就了一手燒菜做飯的好手藝。端上桌,然后看著妻兒吃,秦梅吃相很貪,說,這樣我和兒子就更幸福了。兒子說,就是。兒子吃過飯看書去了,秦梅說,享用著美食,享受著美男,食色,性也,老祖宗早就給我們制定了幸福的標準,我還有大量閑暇的時光讀書,你說誰過得有我們這樣幸福?還追求什么呢。余生說,只要這樣你覺得幸福,我會讓你幸福死的。秦梅說,你不幸福嗎?余生說,幸福呀,吃美食,睡美女,食色,性也,而且還有一兒一女,做神仙哩。
那年局里搞自動化辦公,說穿了就是配電腦。沒給綜合處配,大家都紛紛表達不滿,說為啥不給我們配,我們不是一個處?朱處長說,爭啥爭,到了這處就別想著爭,再就是配上了有幾個會用的,連漢語拼音都不會,五筆就更不用說了,沒用的東西爭啥,爭那氣做啥?朱處長退了,陳山來做處長,陳山說,會用不會用是一碼事,配不配是另一碼事,這是個待遇問題,再說跟你我年紀錯前錯后的,有幾個會用,不照樣配了。陳山罵上門去,說我們是后娘養的?陳山是局里的老人了,副處級別熬了十幾年,眼看退了,才放到綜合處給解決了正處。辦公室跟局領導在一層樓辦公,陳山不進辦公室,就站在樓道里罵。辦公室主任把陳山往辦公室里拽,說,解決,立馬解決。陳山罵完了回到辦公室,說,我他媽就要像潑婦罵大街那樣站在樓道里罵,量他辦公室主任也不敢不給綜合處配電腦,都是局領導的主意,一周內配不上,我還要上去罵街哩。處里其他人都配了,唯獨沒給余生配,陳山又要上樓去,余生攔擋說,算了,我就是個司機。陳山說,你是個司機嗎?你有車開嗎?你不要管,這回我不跟他吵,我是要去問問他們,你是干啥的。余生一聽很高興,他也想弄明白他是干啥的。陳山上去給余生“問”來了一臺電腦,余生倒不在乎電腦的事,而是在乎“他是干啥的”。他問陳山,陳山說,沒問明白,他們說不明白,不過給你配了電腦,就說明你不是司機,司機都沒配電腦,就連局長的司機還都沒給配電腦。
萬事因人而異,一個處的地位也因人而異,綜合處食不果腹的日子是有過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日子也有過。一般看到盡頭的人會呈現兩種情況,一種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平浪靜;一種是老子都要退休了,無欲無求了,就敢和一切不公平做斗爭了。陳山做處長幾年,是綜合處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幾年,辦公室的桌椅板凳都進行了更新,而且裝了空調。
電腦雖說配了,但是從早幾年配的處室淘汰下來的,上網卡得要命,動不動就死機了。不久,鄭光明做了科技處處長,自動化辦公這一塊設在科技處。鄭光明是老局長的秘書,余生跟他很熟悉。鄭光明給余生換了臺電腦,還教給他幾款游戲。余生癡迷上了打游戲,打得昏天黑地的。不過他自律意識還是比較強的,不耽誤回家做飯。
對于兒子,秦梅走出了一條成功的路,兒子知書達禮,按部就班地考上了重點大學,又讀了研究生,讀到了博士,留在了北京,就少了找工作的難。
兒子讀研究生時,秦梅說,買輛車吧。余生一直想有自己的車,可現在怎么能買車呢?余生說,買車,你會不會過日子,不給兒子娶媳婦了,兒子落在北京了,買一套房得多少錢?秦梅說,就憑你我,給兒子在北京買房子?余生說,添不上斤添兩哩。秦梅說,就憑你我的那點收入,給兒子在北京買房子添斤添兩?再說既然兒子選擇了在北京生活,在北京能落下來,他就能解決自己的一切生活問題,他得靠他自己,如果他一直靠我們,那一輩子活得也沒勁,你聽我的,買車。買車時,余生的目標在十萬左右,秦梅卻想至少要買二十萬以上的越野。秦梅說,不是可以貸款嗎,多貸點款,慢慢還,咱們又不是沒還過貸款。秦梅比他有進步,也是副處調,退休還得好幾年,秦梅不想要副處調,可上面既然任命了,是不會收回任命的,除非你犯錯誤或辭職。
鬧鐘敲響了,該下班了,大家陸續離開,余生說:“我有個事跟大家說說?!?/p>
大家都站住,余生竟然不知道如何說,老武說:“冷幽默呀?!?/p>
余生說:“真有事,我……我退休了。”
老陳說:“真的假的,又冷幽默?”
余生說:“真的?!?/p>
老陳說:“你剛五十八吧,現在都叫嚷著延遲退休,咋又能早退休了?”
余生說:“不是,是回家享天倫之樂,六十歲再辦退休手續。”
老武說:“那宋玉先別做東,還是半山,咱們抓鬮,一是祝賀宋玉破處,再是祝賀余生退休終于如愿以償,現在就抓鬮?!?/p>
老陳說:“明天抓,小陳,你通知那兩調早晨來單位,他們不能例外。”
老徐說:“對了,這是處里大事,一個都不能少?!?/p>
余生出門時,想到了那個蝸牛,看看墻上,它趴在鏡框上,看來也是休息了。
周末聚餐大家都很感慨,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同船一渡都要修百年,這在一個處室朝夕相處有的幾年有的十幾年,不知要修多少年。大家這樣感慨著,動情處竟然有幾個人都落淚了,結果都喝多了,沒能爬成山。第二個周末宋玉又做東聚了,大家又喝多了。讓余生意外的是,散場后宋玉送了余生兩條煙、兩瓶酒,煙是中華煙,酒是茅臺酒,而且都過了十年。這讓余生很感動。本來第三個周末是余生做東請大家,可秦梅學駕照要考試。車剛買到手時,余生就讓秦梅學,秦梅說我為啥要學,有專職司機,不會享受?余生帶秦梅來了幾次非典型自駕游,秦梅迷上了,非要學車。
陪著秦梅考完試,余生約大家,周末老徐、老陳都要去吃席,下個周末調休上班。余生不想拖,就定在了周五晚上。下午余生早早去了辦公室,等著接老徐、老陳,他們都不會開車。余生到了辦公室,發現他的位置上已經坐了人,老武介紹了他,又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小王。小王說,余處好。余生聽出口音是南部山區人。老武悄悄告訴余生,說暫時借調。余生就明白了,原來讓他回家是為了給人家騰位置,先借調進來,他辦了退休,自然就正式調入了。別看這個位置他坐得煩透了,可對于下面縣市想進省城的人,可是香著哩。沒有這樣的位置,就可能永遠進不了省城。
責任編輯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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