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跟老人說那些之前,陳濤去熱飲店買了一杯奶茶。熱飲店距醫院很近,隔壁是一家烤雞店,店老板正蹲在門前將一只雞開膛破肚。他掏出熱氣騰騰的雞腸,又將雞心、雞肝和雞胗擇出,扔進一個很大的塑料盆。陳濤喝口奶茶,只覺得里面混進一股濃重的死雞味道。節氣剛至清明,天仍然很冷,陳濤縮著脖子往回走,令人作嘔的死雞氣味一路相隨。本以為出來走走就能鼓足勇氣,但他仍然想不好應該如何開口。怎么跟她說呢?老人也許會直接將暖水瓶扣到他臉上。
老人才六十多歲。按流行的說法,六十多歲還屬于壯年??墒抢先丝峙掳げ贿^今年的八月十五了。這是醫生說的,說時,碳素筆在他虎口間轉成風車。老人知道自己身患絕癥,精神狀態卻并未太差。她期待奇跡并且也只能期待奇跡,每一天,老人都在默默給自己打氣。有時與她聊天,老人說,等過年,咱一家人去哈爾濱看冰燈吧?;蛘撸让髂觊_春,我想去念老年大學?;蛘?,如果我活到九十歲,你們就把我活埋了吧!活那么久干什么呢?總之都是些對她來說非常樂觀和遙遠的事情。老人積極配合治療,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今天早晨,老人起床以后,突然變得有些煩躁。她問陳濤,是八月十五還是九月十五?陳濤說,中秋節。又說,您別信他,世界上根本沒有靠譜的醫生。老人的眼睛變得黯淡無光,她沒有再說一句話,獨自提著暖瓶去了開水房。八月十五,老人的生日,月亮又大又圓,莊稼的香氣鋪散得到處都是。每想到這些,陳濤就覺得他會變成一個罪人。他可以向老人要錢,要物,要房子,他相信就算老人不會滿足他,但絕不會生氣。可是他需要的,卻是老人的角膜。陳濤再一次想起那只被開膛破肚的雞。
老人正在病房里發呆,見陳濤回來,說,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就行,不用管我。陳濤說,我沒什么事。老人說,你知道嗎?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四十多年,可是很多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也許我不該住在醫院里,我該到處走走……陳濤說,我覺得也挺好。老人盯住陳濤,說,真沒有治療的必要了?陳濤急忙說,我不是這個意思。老人端起水杯,說,你走吧!陳濤站起來,搓搓手,說,前幾天我看電視,一個放牛娃將他的兩肺捐給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放牛娃不小心從山頂滾下去……
老人喝一口水。
對生命來說,人體器官不過是隨身物件。陳濤說,人走了,可以帶走,也可以留下。
老人放下水杯,看著陳濤。
捐獻器官這種事,很多人看不明白,特別是在中國。陳濤說,其實細想,這是我們留在世間的另一種形式,也是自我生命的另一種延伸。您知道戴安娜王妃嗎?她的器官救活了八名病人……
老人的手開始顫抖。
陳濤張張嘴,將剩下的話咬碎咽回。
你挺會挑日子。老人說,今天是清明節。
陳濤手足無措。
是八月十五吧?老人說。
什么?
八月十五。醫生宣布的死刑執行日。
別聽他亂說。
他是在亂說。老人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經你這么一說,我覺得七月十五就該差不多了。正好是鬼節,以后你們還省下一份紙錢……
老人盯住陳濤,手指門口。
給我滾!
2
老人是陳濤的岳母,第二任。陳濤有過兩次婚姻。
第一次,陳濤認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妻子趙娟是他的中學同學,兩人畢業后通過招工進了同一個國企,幾年后又一起離開。不同的是,趙娟是下崗,陳濤是辭職。辭職后陳濤開了一家小超市,喊來趙娟幫忙,兩個人的感情終在多年的醞釀之后變得醇厚。陳濤還記得那是個悶熱的夏夜,待他們忙完,已是凌晨一點多鐘。他們去附近的燒烤攤吃飯,兩個人都喝了點酒。趙娟扶陳濤回超市,陳濤仗著酒興親了趙娟。趙娟開始哭,陳濤就怕了,問趙娟哭什么。趙娟說,本以為認識這么多年,什么都不會再發生了。陳濤想著這句話,越想越傷心,就脫了趙娟的衣服。他們在收銀臺上纏綿,外面和里面,同樣熱浪滾滾。那時趙娟健康飽滿得就像一粒剛剛成熟的小櫻桃,光滑,水靈,有光澤,有彈性。誰都想不到,幾年以后,她連路都走不了了。
腰痛。越來越痛。渾身無力。浮腫。腎炎。尿毒癥。透析。從確診那天起,錢就不停地填給醫院,可是這并沒有讓趙娟的病情好轉哪怕得到暫時的控制。早晨起床,手指摁到腿上,一個清晰的凹陷的指印——她就像用橡皮泥捏成的毫無彈性的女人。很多時候陳濤能從她的身上聞到一股刺鼻的尿臊味——趙娟的腎臟已經無法將尿液過濾干凈。她的血管里流淌的,一半是血液,一半是尿液。
曾經那么芬芳的趙娟變成這樣,陳濤每天都在飽受煎熬。頭發在一年之內白了大半,每天睡著的時間加起來不足四個小時,從早晨到夜里,腦袋總是木的,胸口總是悶的,心情總是沉重的。陳濤常常想,他也許會死在趙娟前面。
然而趙娟還是先他而去。最后的三個月里,他們每天都在盼望奇跡。不是將病治好的奇跡,而是找到腎源的奇跡。可是,沒有。中國有兩百多萬尿毒癥病人,每年的腎移植手術卻僅有五千余臺,趙娟并不幸運。她按時吃藥,按時祈禱,按時死去。陳濤清晰地記得她死去那天,醫院里的玉蘭花突然全都開了,整個醫院,白茫茫一片。那是三月份的第二個星期四,晴,三八國際婦女節,農歷二月初十,宜訂盟、納采、祭祀、祈福、修造、動土、安葬。忌嫁娶、移徙、出火、開市、入宅。
那天還是世界腎臟日。一個絕大多數世人并不知道的日子。
陳濤始終認為趙娟還有希望。只要有腎源,就有希望。那些天,他甚至跑遍了城市里所有的公共廁所,希望能在哪個隱蔽的角落里找到“出售腎臟”之類的小廣告。但是,沒有——也許被撕光了,也許真的沒有。陳濤抱緊趙娟,趙娟每一天都在死去。
辦完喪事以后,陳濤回鄉下住了半年。父母多年前就已經過世,他在鄉下有一棟雖寬敞卻破敗的房子。每天陳濤都會出去,到田野或者河邊,一坐就是大半天。后來他去鎮上買了根魚竿,想靠釣魚打發時間,然而當第一條魚釣上來,看著那條魚在草地里絕望地掙扎,陳濤發誓以后永不再釣魚。他總是想起趙娟??吹绞裁炊枷搿L貏e是死亡。特別是臨近死亡。
回到城市以后,他發現他的超市旁邊新開了一家超市。新超市是夫妻店,兩口子起早貪黑,加上貨品繁雜,價格便宜,他的超市就基本沒有了生意。更多的時候,他坐在收銀臺前看著窗外,想著往事。桌面上甚至還殘留著趙娟的汗味,角落里甚至還殘留著趙娟的長發,抽屜里時常會出現些趙娟用過的橡皮筋、小鏡子、口紅、眉筆、計算器……這里和家里到處都是趙娟留下的痕跡,陳濤無處可逃。
無處可逃,還是要逃。他將超市盤給那對小夫妻,將家里的每間屋子徹底清理一遍,然后,他知道,剩下的只能交給時間。后來他給一家連鎖超市開貨車,生活總算再一次有了生活的樣子。正是在那段時間,他有了當一名義務勸捐員的打算。也正是那段時間,他認識了孫芳。
陳濤與同事喝酒,同事拉來孫芳。孫芳身材嬌小,額頭很大,嘴唇很薄,喜歡將發梢繞上手指,喜歡捂起嘴笑。酒后同事告訴陳濤,孫芳有過一次婚姻,現在獨自帶一個男孩。陳濤說,跟我有什么關系?同事說,孫芳見過你幾次,對你印象挺好,只是你沒有印象。陳濤說,哦。那時陳濤根本就沒有想過他會與孫芳走到一起。后來又在不同的場合見過孫芳兩次,陳濤感覺這個女人還挺順眼。再后來同事過生日,他與孫芳再一次坐到一起。酒喝到一半,孫芳接到老人的電話,說孩子病了,得馬上趕回去。陳濤聽了,馬上打輛出租車,送孫芳回家。待回去后才知老人有些夸張,孩子只是吃了些涼東西,鬧肚子。孫芳的兒子剛七歲,叫唯唯,見了陳濤理都不理,倒是老人又沏茶又洗水果,反倒讓陳濤覺得是他打擾了老人家。回去的出租車上,孫芳主動坐到陳濤身邊,不遠不近的距離,身體恰好能碰到一起。幾天以后,又是同事請吃飯,陳濤又一次見到孫芳。這次孫芳有備而來,她送給陳濤一套保暖內衣,說陳濤天天開貨車,用得著。又說內衣是高科技新產品,不僅保暖,還有保健功能。她將發梢纏上手指,繞啊繞啊,雖瞅著別人,但陳濤知道,她的余光一直在瞟著自己。
后來陳濤就出了車禍。他去縣城送貨,貨車為躲避一輛迎面駛來的農用三輪,結結實實地撞上路邊一棵大樹。陳濤渾身是血,卡在車子里不能動彈,卻不知道傷到了哪里。他看到救援人員趕過來,看到電鋸將鋼鐵切割出炫目的火花,看到孫芳趕過來,看到孫芳拍打著車子,不停地跟他說話。他的意識開始模糊。他有些后悔。他想他就這么死了,心肝脾肺腎全他媽浪費了。他閉一下眼,終于開始感覺到疼痛。他睜開眼,他看到吸頂燈、輸液瓶、生命監護儀、神情莊重的醫生、步履匆匆的護士、流著眼淚的孫芳。他笑,他想他媽的那些內臟總算還挺爭氣。
陳濤在醫院里住了一個多月,孫芳幾乎寸步不離。陳濤說你這是干什么呢?咱倆這算什么關系?孫芳說,愛什么關系就什么關系。說著,手伸進被子,給陳濤拔了導尿管。后來有一次,夜很深,陳濤突然被孫芳推醒。走廊里傳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靜夜里凄厲可怖。孫芳說,我有點害怕。陳濤說,醫院就是這樣,來來走走,生生死死。孫芳說,我想挨著你躺一會兒。她掀開被子,鉆進去,身體緊挨著陳濤,又將手伸進陳濤的襯衣,撫他的胸膛。那天陳濤陪她聊到天亮。他聊他的中學時代,聊趙娟的病,聊鄉下的房子,聊他被擠在駕駛室里不能動彈,怕得要死。后來他聊起勸捐員,他說這幾天他一直在考慮出院以后當個義務勸捐員。他問孫芳,你覺得行嗎?孫芳說,行啊,世人就是太冷漠了,電視上看那些孩子生了病卻沒錢醫治,我的心總是揪著。陳濤說你知道什么叫勸捐員嗎?孫芳說勸人捐錢捐物啊!陳濤說,是捐器官。孫芳的手抖了一下。此時天已微亮,走廊里越來越嘈雜。有人推門進來,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陳濤和孫芳,撓撓腦袋,說,病房里還有雙人床?
陳濤曾經以為,他的余生再不可能對哪個女人產生感情,可是當他出院,他發現他的心還是軟了,暖了,空了又滿了。星期天孫芳帶唯唯去公園玩,喊上陳濤,兩個人坐在草地上,看唯唯將風箏放得又高又飄?;厝r唯唯走在他們中間,一手牽著孫芳,一手牽著陳濤——三個人儼然一個標準的和美之家。陳濤送孫芳和唯唯回去,老人已經做好滿滿一桌子菜。一頓飯吃完,陳濤知道,他必將再一次走進婚姻的殿堂。
結婚前陳濤再次說起勸捐員的事情,孫芳說,你愿意做就好。陳濤說,我已經簽字了,我將在死后捐獻我所有能用得上的器官。孫芳說,有道理。就像賣保險的,首先得自己買一份,才有說服力。這個比方雖不太恰當,但總算有些道理。孫芳又說,不過你絕不能向我和家人推銷保險。陳濤說那當然,你們知道我是勸捐員就行了。想他認識孫芳尚不足一年,再想他與趙娟走到一起卻用了十幾年,陳濤感嘆世界的滑稽、偶爾與無常?;楹?,孫芳開了一間洗化商店,陳濤卻不敢再動貨車。后來陳濤想,干脆他就做保險吧!不僅能接觸到很多人,對他的勸捐也肯定有幫助。跟孫芳說了,孫芳說行啊,一只羊也是趕,一群羊也是趕。覺得不妥,又馬上說,我只是打個比方??!陳濤就這樣成為保險推銷員,每天在城市里晃。
陳濤的保險賣得還算不錯,這得感謝孫芳的妹妹孫香。孫香是電臺主持人,人脈廣絡,給陳濤介紹了不少客戶。不過孫香有言有先:賣保險就只賣保險,千萬別提捐獻器官的事。陳濤說,保證不提。他果然說到做到——不是他不想提,而是不敢提。他知道對一個普通的中國人來說,將身體的一部分無償送給別人意味著什么,更知道假設然后談論對方死亡意味著什么。
現在陳濤決定去找孫香。老人將他趕出病房,她的身邊需要一個人來陪護。
特別是今天。
3
孫香一直獨居。老人的老房子拆遷,換來兩套新房子,孫香得到一套。此時,她正在洗手間里高聲演唱《軍營里飛來一只百靈》。
孫香一直唱歌。唱美聲,花腔女高音明亮清悅。電臺主持人并非她的理想而是她糊口的營生,她曾多次在一家人面前發誓,不唱出名堂,絕不結婚。為唱歌她不僅犧牲掉所有的休閑時間,還經常跑到北京和上海拜師學藝。然而直到現在,她近似瘋狂的美聲之路并未給她帶來多少好處,反倒嚴重影響到她的工作。臺里領導多次找她談話,說這樣下去,她的那兩檔節目早晚得被別人頂替了。領導以為這樣的交流對她會極具震懾力,因為那兩檔節目是她唯一的經濟來源,但她似乎并不在乎。她堅信自己能夠成功,就像堅信一個嬰兒能夠長出牙齒。明天她就要直飛上海參加一檔選秀節目。
見陳濤過來,孫香吃了一驚。她問陳濤,有人陪著媽?
陳濤說,沒有。
你把媽獨自留在醫院?
媽把我趕出來了。
你惹她生氣了?
我跟她說了保險的事。
她不是上過保險了嗎?
那個……嗯……那個……媽似乎不太理解……
是器官捐獻的事?
我只是跟她聊了聊……死亡是每一位老年人都應該直面的事情,只有直面死亡……
孫香的眼神瞬間變得凌厲。與孫芳不同,孫香心直口快,性情好強,遇到事情非爭個高下對錯。清明節你跟媽說死亡的事情,還要她捐獻器官?換成你你怎么想?她說,一個人,心臟剛剛停止跳動,體溫尚在,就被手術刀切開,掏出有用的內臟……
只是角膜……
把媽像白條雞一樣放案板上切割?以為這樣就博愛遺愛了?她不同意,你就三番兩次地勸……
是第一次……
閉嘴!孫香揮拳砸向鋼琴,短促并尖銳的琴聲把陳濤嚇了一跳。一次也不行!勸不動別人就來勸媽,這跟做傳銷騙不了別人就騙自家人有什么區別?傳銷騙的是錢,你騙的是什么?是器官!
我只是想跟她談談……
因為她不是你親媽!孫香咆哮著,如果是你親媽,你會跟她談這些?
陳濤想說,會。但是他忍住了。他知道多說一句,孫香就會有一百句在后面等著他。何況現在,老人急需陪伴。
一個穿著睡衣的男人突然從臥室里走出。他身材魁梧,五官硬朗,十分帥氣。我是香奈兒的助唱,他自我介紹說,剛才我們在排練。
香奈兒?
藝名!孫香斜著眼,不行?
男人從沙發上抱起衣服,去臥室,再出來,已經儀表堂堂。他隨孫香往外走,順手從衣架上取了孫香的風衣,熟稔隨意得如同在自己家。到了停車場,孫香隨男人鉆進汽車,陳濤也想進去,卻被孫香堵在外面。你去干什么?她豎著眼,真想把媽氣死?
男人發動車子,搖開車窗,沖陳濤笑笑。我叫周毅。他說,周潤發的周,陸毅的毅。說完車子開走,陳濤一個人被晾在停車場。
類似的事情,陳濤遇到過多次。相比之下,孫香對他客氣得過分。
陳濤還記得他的第一次勸捐,他去腫瘤醫院見一位時日不多的老人。老人是市軸承廠的老廠長,十幾年前退休。陳濤之所以將他定為第一個目標,不僅因為老人和藹隨和,還因為他一直為那些封閉的山村小學做捐助。水井、籃球架、圖書、衣物、桌椅板凳、錢……連他自己都數不清這些年他到底捐出去多少東西。除了必需的衣食住行,老人幾乎捐出他的所有。陳濤從電視上見過老人和他空蕩蕩的家,除了幾件陳舊破爛的家具和一臺老式彩電,家里幾乎再沒有什么東西。那天陳濤落下眼淚。
陳濤對老人說,他是醫院的義工,想陪老人聊聊天。他與老人聊了整整一天,仍不敢說出那句早已爛熟于心的開場白。第二天他喝了些酒,再過去,硬是將那句話擠出來。他永遠記得老人那時的眼神。老人不看他,只看窗外。老人的眸子一閃一閃,卻不是晶瑩的亮,而是一根蠟燭即將熄滅的模樣。整整半天,老人沒有再說一句話。后來老人坐到他身邊,又朝他靠靠,說,原來你根本沒有興趣陪我聊天。
陳濤說,我只是一名勸捐員。
老人說,捐什么不捐什么,是我的事情。
陳濤說,我只是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見。
老人說,我這一輩子,把能捐的都捐出去了……我連房子都捐出去了……我老伴是三年前走的,我總覺得她是受了太多苦,才得上那些病……她走以后,我給她燒衣服,發現她根本就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我是老廠長?。】墒俏一畹眠€不如一個收廢品的……我不后悔。我真的不后悔??墒俏铱傆X得愧對了家人……我沒有給兒子留一分錢,一分都沒有……前些年,兒媳跟我兒子鬧離婚,因為我把退休金啊養老金啊全都捐給了災區,她生孩子,我卻摳不出一分錢……是二胎,本來要打掉的,我不同意,我說,那是條命啊!咱家的命??!罰了不少錢,我沒能力交,兒子東奔西走想辦法,半個月瘦了二十多斤……冬天,家里沒錢交取暖費,就凍著,孩子的手上腳上,全是凍瘡……現在我馬上就要死了……我要死了,就剩一堆骨頭和肉了,你卻連這個都要……
陳濤說,對不起。我這就走。我保證永遠不會再來。
別走。老人說,陪我喝點。
老人從床下摸出一瓶二鍋頭,打開,給他和陳濤倒滿。自從患病,我就再沒有沾過一滴酒。老人說,今天咱爺倆喝點。
陳濤陪老人喝酒,在癌癥病房,在深秋,在一個無比悲傷和壓抑的下午。他們喝得很快,不再說話。喝完后老人漱口刷牙,開窗透風,還是被兒子聞到氣味。兒子問他,你喝酒了?老人說,反正喝不喝都是那么回事。兒子問,有人陪你喝?老人說,一個很不錯的小伙子,是個勸捐員,只是過來征求意見。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捐的。我過不了那個坎兒。
盡管他再三叮囑兒子不要去找陳濤,說勸捐是陳濤的使命,說社會上需要這種人,但他的兒子還是在兩天以后準確地找到陳濤的家。陳濤知道對方來者不善,將孫芳和唯唯支出去,兩人剛走,老人的兒子就賞了陳濤一記勢大力沉的耳光。他說我爸哪里得罪你了?你還想讓他捐獻器官?我現在就要了你的命!陳濤說,怎么解恨你就怎么來吧!老人的兒子說,好??!他將陳濤踹倒,騎上去左右開弓。后來他掌變拳,打裂陳濤的眉骨又打破陳濤的嘴唇。陳濤本不想求饒,可是他想自己也許真的會被打死。陳濤求饒的那一刻,老人的兒子突然嚎啕大哭。他丟開陳濤,癱到一邊。他再也沒有什么能捐的了!他抹著眼淚,說,放過他吧!
臨走之前,他替陳濤把房間收拾干凈。他往外走,至玄關處,突然轉身,給陳濤跪下。求你別再去打擾我爸了!他說,他還能有幾天活頭?。?/p>
那天陳濤就有了放棄當勸捐員的打算。不是想想而已,而是痛下決心。放棄勸捐,不是因為那頓毒打,而是因為那一跪。那情景像刀子般扎著他的心臟,左攪右攪,反復地攪,他感到一種悲烈的痛。何況他并非一個擅長與人交流的男人,特別是面對陌生人,特別是面對即將死去或者即將失去親人的陌生人??墒堑诙?,當他起床去洗手間時,盯著鏡子里面那張浮腫的臉,他想他還是應該將這件事情繼續下去。第一次沒有成功,這很正常。他說了那些話,又碰上一個粗魯的男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以后,只要他動腦筋,講辦法,慢慢來,他相信很快就能成功。
然而他一次也沒有成功。最為接近的一次,他去一個小商店買煙,二十多歲的女店主一邊給他取煙,一邊說,少抽點,對身體不好。他愣了愣,又要了一瓶水,邊喝邊跟女孩聊天。他們聊到疾病,聊到死亡,聊到器官捐獻,女孩說她完全可以接受。又問他,這件事很繁瑣吧?陳濤說一點不繁瑣,填寫遺體捐獻登記表和志愿者基本情況登記表,就沒有什么事了。女孩問他,你怎么這么熟悉?陳濤說,我是醫院的勸捐員??吹脚⒌谋砬轳R上警惕起來,又急忙補充說,只是志愿者,無論成與否,都不拿醫院一分錢。他想他這樣說至少能證明在勸捐這件事情上,他不會得到任何利益。又聊了一會兒有關生生死死的話題,女孩的話就多起來。她說大學的時候,她與幾個舍友也經常在睡覺前談論這些話題,但僅僅是談談而已,誰都沒有當回事,更沒有捐獻遺體的打算。大學畢業以后,有個女孩患上漸凍癥,去年剛剛去世。漸凍癥你知道嗎?女孩說,就是一個人像被凍住了一樣,不能動彈也不能講話,最終的結果只有一個——呼吸衰竭而死。她說那個女孩在尚能打電話的時候給她打過一個電話,談到遺體捐獻的事情,但是,再沒有下文。后來她就動不了了,說不了話了,寫不了字了,甚至到最后,連用眼神與別人交流的力氣都沒有。女孩說,我不知道她那時想沒有想通,就算想通了,也不會有人知道?;蛘?,就算她的父母知道她有這個心思,也裝作不知道吧,誰愿意讓自己的女兒死后還要挨刀?
兩個人不再說話。陳濤喝完水,欲走,女孩喊住他。不過我想通了,她說,不過是簽個名字的事情。
陳濤的心里,驀然亮起一抹陽光。女孩越是輕描淡寫,陳濤越是感覺她早已經過深思熟慮,并且絕不會反悔。因為女孩為這件事情考慮了很多年,陳濤不過是一個引子,一把刀,一個開頭,一個能把事情促成的中間人。陳濤與女孩約好,明天,就在這里,他會帶表格過來。那晚陳濤喝了點酒,為慶祝即將到來的勝利。
不料第二天,一切都變了。女孩問他,捐獻卡必須隨身攜帶?陳濤說是啊。女孩問他,為什么?陳濤說,萬一哪天你突然出了意外,身上有捐獻卡,醫院就可以在第一時間摘取器官。女孩說,天天隨身帶一張卡,不僅麻煩,并且有點怪。又說,就好像每時每刻都在等待死亡。陳濤說,沒辦法,人體器官很脆弱的。又說,其實我們從生下來那天起,就是每天都在等待死亡。女孩開始沉默。她咬著嘴唇,拿起筆又放下筆,放下筆又拿起筆……終于,女孩將幾份表格攏到一起,遞回給陳濤。對不起。她說。
后來陳濤想,讓女孩最終選擇放棄的也許與那張捐獻卡毫無關系。因為她怕。或者,因為她的家人怕。但凡有捐獻器官這種念頭,多不是那種一意孤行的人。他們考慮得更多,更周全。事實上,很多試圖捐獻器官的人最終都是被家人攔下。盡管“等待死亡”真的并非不吉利,盡管人死以后,那些曾經鮮活的器官真的如同案板上的一堆下水。
陳濤的義務勸捐員已經做滿六年。六年里他跟太多人說起這件事,然而他的真誠沒有打動任何人,連孫芳都不再支持他。前幾天孫芳還說,你做的不僅是一件根本看不到希望的事情,并且這件事情的危險性極高。她的話是有道理的。陳濤遠不止挨過一次打。最嚴重的一次,一個中年女人直接將菜刀架上他的脖子。
陳濤往回走,再一次經過那個商店。隔著窗戶,他看到女孩正在低頭玩著手機。陳濤走進去,買了一包香煙,女孩笑著說,少抽點,對身體不好。女孩已經完全不認識他了。陳濤想,也許無限接近成功只是他的錯覺,女孩對這件事,對他,對那張表格,對器官捐獻,根本沒往心里去。那不過是她對生活的一種調劑,或者拉攏顧客的一種手段。
回家,開門,門卻被反鎖。這時間孫芳應該守在店里,家中不會有人。正納悶間,孫芳打開門,說她鎖門鎖習慣了,只是順手那么一擰。又說,今天你不是得在醫院里陪著媽嗎?怎么這時候回來?又說,她本來在店里,劉杰給她打電話,她就趕回來了。又說,劉杰過來給唯唯送點水果。又說,他是一個人扛上來的,剛扛上來。陳濤這才注意到沙發上還坐著劉杰。劉杰是他曾經的同事,后來給一家海產品公司跑長途,天南地北地跑,每次回來都會給他和孫芳捎些當地土特產。他來的時候,有時陳濤在家,有時陳濤不在家,不管在不在家,他都不會空著手?,F在他自己開了一家海產品公司,據他自己說,日進斗金。
孫芳和劉杰,全都穿得整整齊齊。
陳濤本不該懷疑孫芳,哪怕她反鎖了門??墒撬脑捥嗔恕年悵M屋,他和劉杰都沒有說話,孫芳卻一直說個不停。陳濤曾讀過國外的一篇文章,說如果一個女人突然變得喋喋不休,詞匯量也突然變得豐富,就極有可能在撒謊。這只是其一。其二,他們穿得太整齊了——孫芳甚至還戴著帽子,劉杰甚至還穿著風衣,那是一種欲蓋彌彰的感覺。陳濤想給劉杰倒杯水,開水壺里的水卻是涼的。提壺去廚房接水,身后傳來玻璃的破裂聲和孫芳的尖叫聲。是孫芳失手打碎了水杯,她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似乎被打碎的不是一只玻璃杯,而是另外的什么——比如感情。
送走劉杰,陳濤開始琢磨如何向孫芳解釋他勸老人捐獻角膜的事情。剛想著,孫芳的手機響起來。孫芳看一眼,說,妹妹打來的。她接起電話,表情一驚,說,媽出事了?陳濤手里的水杯,于是也跌落地上。
4
孫芳還有一個哥哥,叫孫偉。孫偉住在省城,開著一個漁具公司,以前每年回來一到兩次,自老人確診之后,大約每個月回來一到兩次。他希望能將老人接到省城醫院,說那里不僅醫療設施好,醫療手段高,他照顧老人也方便。老人說,天底下的醫院都一個樣,再說我也不想折騰了,你要是覺得來回跑不方便,就在這里住些日子,每天陪我說說話。孫偉說,可是公司一天都離不開我。他的話是真的,他的手機平均每二十分鐘來一個電話,每個電話他幾乎都能打上二十分鐘,所以事實是,他在病房里幾乎只剩下接電話這一件事。后來連護士都看不下去了,說你應該把你媽發展成你的客戶,這樣你們至少還能在電話里交流。孫偉說,哦,哦,對,對,是,是,知道了,知道了。卻仍然是沖著電話說的。
老人出事了。聽到這句話,陳濤的腦子里馬上閃現出諸如跳樓、切腕、上吊等不好的念頭,并且它們無一例外地奔向死亡。電話里問孫香,孫香說,她死活要出院,怎么勸都勸不??!陳濤這才松了一口氣。假如老人真有什么三長兩短,孫家三兄妹肯定會活剝了他的皮。
老人要出院。一直通情達理的老人突然間變得不近人情。孫偉昨天剛走,今天老人就嚷著要他回來。她說她不想整天耗在病房里,她想要兒子陪她到處走走。問她想去哪里,她說北京上海拉薩重慶呼倫貝爾西雙版納可可西里烏蘭巴托,只要不待在病房,去哪兒都行。說著話,老人一邊往外走,一邊給孫偉打電話。她說你現在過來一趟!那邊的孫偉說,一千多里地呢。老人說,我想讓你帶我出去旅游。孫偉說,旅游可以,得等你病好了。老人說,那你明天就趕過來。孫偉說,我哪里走得開啊,公司那么多人都指靠我吃飯呢。老人說,你到底過不過來?孫偉說,不是有大妹二妹照顧你嗎?還有妹夫。老人說,你指的是陳濤?他不謀殺我就算我交上好運了。說這些時,陳濤和孫芳就在老人身邊。孫芳瞪一眼陳濤,陳濤急忙低下頭。
之前去醫院的路上,陳濤將他勸老人捐獻角膜的事情告訴了孫芳。她猜孫芳肯定會大發雷霆,但孫芳只是淡淡地說,我早猜到會有這一天。陳濤想,也對,與孫芳結婚之前,他就開始做義務勸捐員,這么多年過去,輪也該輪到自家人了。又想,將來的某一天,這樣的事情肯定還會輪上孫芳、孫香、孫偉……正想著,孫芳問他,什么時候輪到我?他嚇一跳,搓搓手,說,不會。這時車子駛進醫院,孫芳囑咐他,見到媽,一定得多說好話,多賠不是。就算她讓你下跪,你也得照辦。陳濤說行行行,心里卻很不是滋味。他不過做了應該做的事,說了應該說的話,捐還是不捐,老人自己做主,憑什么他就得給老人下跪?
老人回到家,再撥孫偉的電話,占線。一會兒還撥,還占線。老人開始坐立不安,她說怎么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想理她了?孫芳急忙安慰老人,說哥忙,過一會兒會打回來。孫香說,媽你真決定出去旅游?老人說,中國人的死亡質量排在全世界第七十一位。為什么?就因為病人無論怎樣,家屬都不會放棄治療。死亡質量你懂嗎——既受罪又沒有尊嚴的死亡,就是質量最差的死亡。反正我想開了,出去轉轉,死在名山大川,總比死在醫院里強。孫香說,媽你再說這個“死”字,我們就不理你了。這時孫偉的電話果然打過來,說他這幾天真的走不開,等過個三五天,他把那邊安排好,再回來好好陪陪老人。不過媽你真的不能出去旅游。他說,這么大年紀,又患上這樣的病,萬一路上出事怎么辦?陳濤對老人說,您不是說這個城市也沒有走遍嗎?您看這樣行不行,您先住在家里,白天我們輪流陪您出去轉轉您之前沒有去過的地方,這樣您還能隨時去醫院做做檢查、開開藥什么的。等您好利索了,我們再陪您去名山大川,您想去哪里都行。話剛說完他就開始后悔——住在家里,醫院能少去嗎?醫院去得多,還會有“死亡質量”嗎?還有,她的病能好利索嗎?將來的結局無非只有一個:按時死去??墒撬脑採R上得到芳香姐妹的贊同,電話那邊的孫偉也連連說,妹夫說得對,這樣好這樣好。老人想了想,說,那明天誰陪我?孫香說,我今晚和明天都在上海。孫芳說,白天我得守著店,晚上才有時間。陳濤看看老人,沒敢吱聲。老人長嘆一聲,說,那還是我自己出去吧,我覺得明天我還死不了。她盯著陳濤,說,不過你可千萬別再打我的主意。雖然我很想幫你。
老人選擇離開醫院,陳濤內心欣慰。說到死亡質量,他有足夠的發言權。做勸捐員這么多年,雖沒有成功一例,但有關生生死死的故事,他聽過太多。
陳濤想,假如有一天,當他確信自己患上不治之癥,他也許會在徹底失去反抗能力之前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將是無奈的幸福。
孫芳陪在老人身邊,孫香與那個叫周毅的帥哥飛赴上海,陳濤去學校接唯唯回家。他陪唯唯玩了一會兒,要睡覺的時候,唯唯突然鬧著要找媽媽。陳濤說媽媽要陪著姥姥。唯唯不聽,繼續鬧。陳濤說姥姥病了,很嚴重,需要媽媽照顧。唯唯仍然不聽,仍然鬧。陳濤被他吵得心煩意亂,說,信不信再鬧我揍你?唯唯“哇”的一聲哭了。他邊哭邊往外面跑,嚇得陳濤急忙追出去,又是哄又是騙,終于將唯唯從樓道里強行抱回屋子。待唯唯好不容易睡著,陳濤才突然感覺又累又困,整個人幾乎癱軟。躺在床上,又睡不著了,想孫芳蹊蹺地將門反鎖,想老人終于可以直面死亡,想他無比孤獨的勸捐之路,他一次次爬起,一次次躲進書房抽煙。他再一次有了放棄做勸捐員的念頭。人生如此短暫,做點什么不好呢?世界如此之大,何必讓他這個笨嘴笨舌的男人來做勸捐員呢?他當勸捐員,無非是因為死去的趙娟,可是這跟他一定要做個勸捐員又有什么關系呢?放棄吧!去他媽的!
手機突然響起,竟是老人打過來的。一個身患絕癥的老人深更半夜打來電話,任誰都會心驚肉跳。陳濤只覺根根毛發豎立。
我想好了,配合你。老人似乎異常疲憊。
什么?
把我的角膜捐給需要的人。老人說,現在你把表格拿過來,我簽名。
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你成功了你不高興?
可是我想知道為什么。
因為我想通了。
可是現在太晚了,我不能把唯唯獨自留在家里。
那就明天,早晨。老人說,時間別拖太長,我怕我會變卦。
電話就掛斷了。
陳濤攥著電話,半天回不過神。他知道肯定發生了什么才讓老人痛下決心,并且這事情肯定與她的兒女們有關。可是無論孫偉、孫芳還是孫香,都絕不會有勸老人捐獻器官的念頭和舉動。更何況孫偉遠在省城,孫香遠在上海。那么,似乎,便只剩下孫芳。
這晚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陳濤想到太多種可能,又被他全部推翻。清晨將唯唯送到學校以后,他去老人那里,只不過,他沒有帶去老人想要的表格。
我想知道為什么。他固執地對老人說。
遺愛。這算不算?
可是白天您還把我罵了一頓。
可是夜里我想通了。
那這樣吧,您再好好想想。陳濤說,等明天,如果您還是這樣的決定,就按您說的做。
陳濤本想問問孫芳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孫芳要陪老人上街,他不僅沒有機會,并且要替孫芳守著洗化店。到了店里,面對那些前來咨詢和試用的顧客,陳濤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會,只能像個傻子一樣垂著兩手賠笑。黃昏時孫芳給他打來電話,說明天孫香才能回來,所以她還得再陪老人一個晚上。陳濤說,唯唯昨天鬧到很晚。孫芳說,剛才我和媽回來時順便把唯唯接過來了。陳濤說,媽還是那樣的決定?孫芳說,吃了秤砣了。陳濤說,可是為什么啊?孫芳說,她不是說她想通了嗎?你別管太多,接受結果就行。
回家切了根香腸,拌了個黃瓜,陳濤獨斟獨飲,心里亂成一團。這時他才突然想起今晚還有孫香參加的那檔選秀節目——昨晚錄制,今晚播出——奇怪的是,孫香卻沒有一再地叮囑他準時收看。類似的比賽孫香參加過不少,以往每次節目播出之前,陳濤的電話都會被孫香打爆。陳濤喝著酒,打開電視。
節目恰好開始。藝名“香奈兒”的孫香排在最后一個出場。這并非一個好的次序。
兩個小時的節目,八位選手出場,評委選出第一名,進入半年以后的第二季總決賽。也就是說,八位選手將會有七位被現場淘汰。這很殘酷。
好在孫香已經習慣。不過陳濤并不希望她就此止步。他覺得孫香唱得還算不錯。
然而只聽到第四位,陳濤就確信孫香必將被淘汰出局。出場選手不僅比孫香唱得好,并且在隨后的拉票環節中,一個比一個慘。第一位,幼年喪父。第二位,幼年喪母。第三位,幼年父母離異。第四位更厲害,幼年喪父喪母,然后父母離異。陳濤想了半天也沒弄明白她雙亡的父母如何再去離異。關掉電視繼續喝酒,喝著喝著,陳濤突然愣住。孫香會不會跟他們比苦情?發誓這次絕不繳械的孫香憑什么取勝?陳濤的心臟開始狂跳不已。
再次打開電視,孫香正在高歌。她唱的是《夢游女》第三幕中的詠嘆調《啊,滿園鮮花凋零》,難度很高的花腔女高音,被她演繹得凄涼、柔美、輕盈、熱情、甘醇、華麗。平心而論,她發揮得相當不錯。助唱的周毅更是賣力,感情充沛,表情夸張,卻一點兒也不搶孫香的風頭。一曲完了,周毅彎腰致謝,臺上只剩孫香。
孫香開始拉票。她說她從小就喜歡唱歌,尤喜歌劇。她說她可以一天不睡覺一天不吃飯,但不能一天無歌劇。她說是媽媽一直在幫助她,鼓勵她,陪伴她,上臺之前,她們還通過電話。說到這里孫香突然頓住,眼圈通紅。嘉賓心領神會,問,你怎么了?孫香說,本來我想放棄這次比賽,因為我媽病了,是癌癥。說到這里,全場鴉雀無聲,前排模特們更是張大嘴,做出無比驚訝的表情。接下來便是獨屬于香奈兒的煽情時間,她說她爸去得早,她媽如何一把屎一把尿地將三個孩子撫養大,又砸鍋賣鐵送她去學播音。情煽至最濃處,她說,其實她愛的不僅是我們,而是整個世界。到這里陳濤已經猜到接下來她要說什么,他沖電視大喊,閉嘴!但是,“香奈兒”小姐不僅沒有閉嘴,反而涕淚交零。她說,我媽已經決定在她走后將角膜捐獻給需要它的人們,她希望這個世界,永遠明亮清晰。評委開始抹淚,嘉賓泣不成聲,主持人渾身顫抖,這真是一個春風沉醉的煽情的苦情的悲情的美好的晚上。結果,“香奈兒”小姐高票勝出。
陳濤一連摔碎三個酒瓶,罵出五句粗話。他給孫香打電話,關機。他想孫香也許正在返程的飛機上與那個叫周毅的帥哥卿卿我我地合計著半年以后的總決賽。他想給老人打電話,料老人已經睡著,便將電話打給孫芳,只不過他不是在家里打的,而是跑到老人的樓下。他讓孫芳下來一趟,他想這件事今晚必須弄清楚。
孫芳穿著睡衣下來,寒風里緊抱雙肩。
他問孫芳,你妹的事你知道?孫芳說,昨天夜里我和媽正看著電視,她突然打電話回來,說她在候場,馬上就要輪到她,她很緊張,說她根本沒有勝出的可能,她想逃走。媽說,你好好唱就行。想了半天,又說,到了拉票環節,你就說媽想把角膜捐獻出去。我妹當時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說,不行不行。陳濤說,可是她還是說出來了。媽怎么看?孫芳說,媽讓她說的啊,你說媽怎么看?陳濤說,你再勸勸她,讓她打消這個念頭。孫芳說,我勸過媽,媽不聽。陳濤說,不聽也不行!你妹這算什么?親情綁架?孫芳說,反正結果都一樣。陳濤說,什么叫結果都一樣?孫芳說,與你把她說服一樣。陳濤說,為了自己的前途,連親媽都賣,你妹還算個人?這跟拿把刀子把親媽的眼珠子摳出來有什么區別?孫芳說,起碼媽這樣做是為了我妹!你呢?你讓媽這樣做是為了什么?
為了什么?
你說呢?
你認為我為了什么?
為了自己!為了你所謂的情懷!為了你曾經死去的妻子!孫芳越說越激動,勸捐員?還是志愿的?你他媽就是一狗屎!人見人厭、人見人躲、人見人恨的臭狗屎!
陳濤咬緊牙關,攥緊拳頭。他想將孫芳摁到地上,結結實實地揍上一頓。這么多年他在外面挨過罵,挨過打,受過委屈,但從沒有人像孫芳這樣侮辱過他。然而他忍住了。他盯住孫芳,很久。他上前,試圖拽住孫芳的胳膊,說,求你了,別讓你媽……
孫芳閃開他,別碰我!
兩人這才發現老人不知何時站在旁邊。你們想把整個小區的人都吵醒嗎?老人撫著胸口說。
媽您不能聽孫香的!陳濤說,她不過隨口說說,就算您不捐,也不算欺騙……再說娛樂節目本來就是娛樂……
我已經決定了。老人說,你想讓我說幾遍?
可是我不同意!
我沒有必要征求你的同意。老人看著陳濤,認真地說,我直接去醫院就行。不過填個表格的事情,醫院里多的是表格。我明天就去。
陳濤往回走,只覺得城市的一切都變了樣子。霓虹燈仿佛魔鬼的眼,行駛中的汽車就像射過來的利箭或者子彈,就連肯德基招牌上那個和藹可親的大叔都變得面目猙獰。陳濤坐到路邊,刺骨的冷,好像下雨了,街路上的景物,慢慢變得模糊不清……
5
孫香回來以后,陳濤沒與她再談起這件事情。他認為她不配。不過有天晚上,陳濤在燒烤攤喝啤酒,周毅突然坐到他的面前。周毅說他根本不知道孫香會在舞臺上說出那番話,否則他肯定會阻止。他還說那次他并沒有與孫香一起飛回來,而是一個人坐了火車。以后也不會了,他說,我們分手了。
你不是他的助唱嗎?陳濤打著響亮的酒嗝。
她有新助唱了。周毅說,最老的那個禿頭嘉賓。
兩個人笑。笑完,喝酒,喝酒,喝酒,陳濤如愿喝醉。
那天早些時候,陳濤與孫芳正式離婚。
離婚的理由看似很多,細想又似乎根本沒什么理由。他是勸捐員算理由嗎——結婚以前他就是。勸岳母捐獻器官算理由嗎——老人最終還是捐獻出她的角膜。孫芳反鎖門算理由嗎——就算她與劉杰真有什么事情,陳濤也會原諒她?;橐鲆苍S是世界上最簡單、最復雜、最微妙、最有邏輯又最沒有邏輯的東西,一件小事就可以讓兩個人走到一起,讓兩個人徹底決裂卻又似乎需要太多小事——絕大多數時候,連處在婚姻之中的兩個人都不知道到底是哪些小事,又到底需要多少件小事。反正陳濤就這樣稀里糊涂地結束了他的第二次婚姻。
盡管老人成為身體器官的捐獻者與他毫無關系,但醫院還是決定獎勵陳濤一點錢。嚇得陳濤連連躲閃,說就算老人真的是我說服的,我也不能要錢,否則勸捐員就成為我的職業,我的勸捐就有了私利。關鍵是老人并不想捐,他誠懇地對院長說,她是被逼的,被她最小的“小棉襖”。
老人果真每天去街上走走逛逛,然而她心事重重。她對未來充滿恐懼,經常,她在夢里驚醒,就再也睡不著了。陳濤去看過老人三次,她發現老人正在飛快地接近死亡。第二次,老人不過起身去趟洗手間,回來時竟已氣喘吁吁。她對陳濤說,看來我熬不到八月十五了。天已轉暖,屋子里有了蚊子,孫芳去拿蚊香,老人說,你想把媽也一起熏死嗎?孫芳急忙收起蚊香,到處翻找蚊帳。她找到一個老銀鐲,戴上手腕,翻來覆去地看,竟將找蚊帳的事情忘掉了。老人終于火了,她說喜歡就送給你了,反正我也帶不走,可是你想讓蚊子把媽吃了嗎?
孫芳沒什么錯。錯在老人。她怕。八月十五越是臨近,她越怕。一個人只要預知了自己的死期,便只剩下兩種可能——要么按時死去,要么提前死去。嚇破的不僅是膽子,還有命。
陪老人上街的,多是孫芳或者孫香。孫芳喜歡帶老人去公園,去河邊,去安靜的地方:孫香則喜歡帶老人去商場,去劇院,去熱鬧的地方。在家里時,孫香喜歡給老人唱歌,他唱《春之聲圓舞曲》,唱《軍營里飛來一只百靈》,唱《紙醉金迷》,唱《復仇的怒火》《春天的芭蕾》《乘著歌聲的翅膀》……一首接著一首,樂此不疲。她問老人,好聽嗎?老人說,好聽。她說,我肯定會在總決賽上拿到前三。恰好那天陳濤也在,終于沒忍住,就問孫香,上次靠你媽,這次靠什么?孫香竟聽不出他的揶揄之音,說,李老師答應當我的助唱。陳濤心里罵一聲去你媽的,他想起那個禿頂老頭盯著孫香色迷迷的眼神。
老人最后一次上街,天已經很熱。她每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喘一會兒,她對孫偉說,我以后連路也走不動了。孫偉說,走不動我背你。老人擺擺手,說,以后不出門了!回到家,老人把孫偉、孫芳和孫芳叫到身邊,說,我走以后,房子你們三個分了,不要賣,給一個人,另兩個人分一點錢。孫偉說,媽你別說這樣的話,你的病會好的。孫香說,過些天我就要去參加總決賽了,等拿到前三,你還得跟我現場連線呢!老人說,那我盡量活到那時候吧!話說得無比慘苦,說完獨自去臥室,待孫芳進去,見老人正對著鏡子抹眼淚。這件事是孫芳告訴陳濤的,那天陳濤回去看唯唯,孫芳給他炒了兩個菜,開了一瓶酒。說著說著孫芳也哭了,她說看來老人真的撐不過八月十五了。唯唯已經睡著,陳濤將給他買的禮物放到枕邊,又輕輕親了親他的臉蛋。雖沒有血緣關系,但畢竟做了好幾年的父子,陳濤盯著唯唯,總覺得他越長越像自己。
本以為這件事情就將按照這樣的軌跡走到終點——老人去世,孫香闖進前三,角膜捐獻給需要的人——然而突然之間,老人的恐懼被放大到極致。
有一天陳濤接到一個電話,陌生人打來的。他說他聽過孫香的歌,是這檔節目的終評委之一,也是孫香在上海新拜的老師。陳濤問他怎么會有自己的電話,對方說孫香在幾個月前給他的,起初他想向陳濤咨詢有關捐獻角膜的事情,卻一直沒用得上。我有個兒子,有眼疾。他說,孫香知道以后,主動找到我,說她或許有辦法。她跟我說了阿姨的事情,說角膜一般不會產生排斥反應。她的話把我嚇壞了。我說就算阿姨真捐了角膜,我能要嗎?這跟殺人有什么區別?當然孫香再沒有說起這件事,或許那天她也只是隨口說說罷了,可是我一直都忘不了。特別是前幾天,當知道她竟然在節目里說出那番話,我就更害怕了。打電話給您,沒別的意思,您可以問一下阿姨,如果她現在后悔了,就當孫香沒說過那樣的話。舞臺上常有人亂說話,這沒什么的。假如孫香唱得好,自然會勝出,我這個人很客觀很公正的……
本不想再找孫香,但陳濤還是沒能忍住。孫香說這件事發生在媽決定捐獻角膜以后,并且那時我并不知道他會當決賽的終評評委。不僅我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知道他是終評委以后翻找那檔節目看,才知道我說了那些話。陳濤說,不管你怎么解釋,我都覺得你喪盡天良,禽獸不如。孫香說,別拿大帽子扣我,你做勸捐員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讓別人捐獻器官給需要它的人嗎?他的兒子就是需要它的人。這是其一。其二,假如媽的角膜真的移植給他兒子,假如我以后能與他兒子成為朋友,是不是等于媽換了一種方式陪伴我?其三,你認為這很惡毒嗎?你可以勸媽捐獻器官,我為什么不可以?媽的角膜可以捐給陌生人,為什么不能捐給我認識的人?再說就算我有什么目的有錯嗎?你呢?你做勸捐員的目的呢?因為內疚?因為你想贖罪?你憑什么指責別人?
陳濤被這頓花拳繡腿完全打蒙。他不喜歡孫香,但孫香說得確實有道理。再說他憑什么來找孫香?他已與孫芳離婚,老人與他再沒有關系。老人愿意捐給誰是她的事情,更何況這件事情,早已沒有了下文。
老人真正的恐懼,其實是由陳濤引起的。
老人給陳濤打電話,讓他過來一趟。她躺在沙發上,見到陳濤,想坐起來,試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孫芳扶她起來,她喘息一會兒,問陳濤,你跟我說實話,醫院會不會騙人?
什么騙人?
比如現在有很多假死……
陳濤知道老人想說什么。死亡分為臨床死床、生物學死亡和腦死亡,之前心臟停止跳動便可宣布死亡,但現在,則需要腦死亡。將一個人的部分器官從身體里取出,這并非醫學難題。難的是,如何判定這個人真的已經死亡?比如從停止心跳到腦死亡,死亡被重新定義,用了很多年時間。那么,再很多年過去,死亡的定義必然會從腦死亡到另外一種死亡。這幾乎是肯定的。
當然還有哲學死亡。從哲學的角度來說,死亡是生命系統所有的本來維持的存在屬性的喪失,并且不可逆轉的永久性終止。說直白些,一切為零,并且不可逆,就是死亡。
陳濤看看身邊的孫芳。孫芳點點頭,示意他可以說。
陳濤說,不管真死還是假死,總之是現代醫學所無能為力的,您不必擔心……
老人說,真死了就好。
陳濤說,取角膜這個手術非常小,所以您真的不必擔心,只要取出眼球……
什么?老人顫了一下。
陳濤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老人看似已經可以接受一切,但她真的接受不了一切。
不是只取角膜嗎?老人臉色煞白。
嗯……可能得連眼球一起……人體器官很脆弱的,包括角膜……有時得趕時間……
假如不是孫芳將他喝住,他真不知應該如何往下說。他坐在老人面前,搓著手,低著頭,眼角掃著老人。老人一直在抖。她站起來,走進臥室,又很快出來,又很快走回臥室。老人被花盆絆了一下,險些摔倒。老人從臥室出來,喝掉滿滿一杯水。老人仍然在抖。可憐的老人即使在被醫生宣布死刑時都沒有如此怕過,狼狽過。后來老人開始自言自語,她說我這一輩子都沒做錯什么事,怎么死了還得摳眼呢?老人盯著陳濤,似乎陳濤可以挽救老人。
陳濤非常后悔。他的話讓老人恐懼到極點。陳濤對孫芳說,假如老人害怕,可以放棄,那張表格就作廢了。孫芳沖他大吼一聲,滾??!
陳濤就滾了。不僅滾了,并且自那之后,他再也沒有見過老人。不過有一次他遇到劉杰,劉杰說現在老人每天將自己關在屋子里,聽戲,睡覺,看以前的照片,躺在床上呻吟,坐在椅子上發抖。劉杰說,看來老人家大限將至了。陳濤問劉杰怎么知道,劉杰說現在他每隔三五天就去看望一下老人家。孫芳讓我去的,劉杰說,她說老人家挺喜歡我。說完劉杰就笑了。你不該在這時候與孫芳離婚,即使離了也應該瞞著老人家。他說,她哪受得了這樣的打擊?又說,不過你放心,反鎖門那次,我與孫芳真的沒有什么。
陳濤想過他與孫芳結束婚姻會對老人造成打擊,但是他沒有考慮太多。再說告訴老人是孫芳的主意,孫芳說她不想把老人瞞進棺材。然而劉杰的話還是讓陳濤生出犯罪感,他想假如他與孫芳的分手讓老人病情加重,他的那番有關摘掉眼球的話又將老人徹底摧垮,內疚必將伴隨他一生。
秋天很快就到,陳濤的勸捐仍然沒能成功一例。他想他真的應該放棄了。并且自從離婚,保險也沒有賣出去幾份,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之前孫香的人脈資源的重要性,意識到自己真正的無能。萬般無奈之下,他再一次想到給超市開貨車??墒菬o論哪個超市領導在得知他曾出過那么大的車禍以后,都毫不猶豫地將他拒絕。那段時間,陳濤無所事事,心灰意冷。
陳濤決定再去看看老人。他想這應該是最后一次了。他買了些東西,手里提著,走到老人樓下,抬頭看,突然感覺不太對勁。
窗戶大開。而在以往,只要老人在家,必然窗戶緊閉,密不透風。
陳濤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推開門,陳濤見到老人。老人沖他微笑,周圍是一圈黑紗。那只是一張照片,擺在桌子上。老人已經去世。
孫香、孫芳和孫偉靜靜地看著陳濤。每個人都沒有說話。
6
老人是在三天前去世的。在夜里。她走得安安靜靜。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被驚動。
晚飯時老人喝掉一碗米粥,這是她一個月來吃得最多的一次,孫芳和孫香都挺高興。吃完飯,老人對她們說,今晚她想一個人睡,不想讓她們陪著。孫芳說,我們又不會打擾你。老人說,聽我這一次吧!語氣懇切,帶著哀求。孫芳和孫香就離開了。當天下午她們帶老人去過醫院,醫生還是那句話:期待奇跡吧!這句話有兩個意思:一是老人不可能好起來,二是老人不可能馬上死去。
第二天孫芳很早就去老人那里。她想讓老人多睡一會兒,就沒敢敲門??墒撬描€匙開了半天門,門也沒有被打開,她就有些慌了。門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反鎖——將門反鎖,必有理由。
她撥老人的手機,關機。她撥老人的座機,無人接。當門終被開鎖公司的人撬開的剎那,孫芳聞到一股鋪天蓋地的死亡氣味。她跌跌撞撞地沖進屋子,又直接沖進洗手間,她見到老人。老人瞪著眼,吐著舌頭,早已氣絕身亡。老人將自己掛在浴燈上,她的腳尖,甚至還輕點著地面。
老人上吊而死,用一根捆扎口袋的繩子。那繩子孫芳早就想扔掉,老人說,留著吧,可能還有用?;蛟S老人應該將繩子再掛得高一點,那樣的話,她的腳尖就不會觸及地面,她就能死得痛快一點,舒服一點。無法想象腳尖觸及地面的老人到底掙扎了多久,支撐了多久,痛苦了多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當死亡一點一點來臨,當死亡的過程被抻得無限長,所有人都會后悔,都會逃避。可是老人逃避不了。她的死亡無限漫長,無限漫長,無限漫長……自殺前老人肯定想死得干凈一些,為此她綁緊了褲腿,卻讓她的下半身灌滿污物。老人的死亡,骯臟,惡心,臭氣熏天。
老人已經死去多時。或許她早已做好準備,只等家里只剩自己,將繩子掛上浴燈便是。老人用一種絕望的簡單的慘烈的方式結束了自己已經走在死亡邊緣的生命,一起被結束的,還有她的身體器官。
——死亡時間超過六個小時,所有的器官也會隨之徹底死亡,包括角膜。老人用她的自殺對抗了醫生的手術刀,老人取得完勝。
沒有人通知陳濤。都知道老人的死肯定與陳濤有關,與他的那些“需要將眼球摘出來”的話有關,但就是沒有人通知他。他們不想再看到他。他是劊子手與魔鬼。
那天陳濤跪倒在老人的遺像前,將額頭磕出了血。后來孫偉將陳濤拽進洗手間,一頓拳打腳踢,陳濤護住頭,一聲不吭。再后來陳濤又將孫香拽進洗手間,一頓拳打腳踢,孫香護住頭,同樣一聲不吭。再后來,所有人都開始哭泣。好像都有錯。好像都沒有錯。好像都有錯。
好像都沒有錯。
頭七那天晚上,陳濤獨自在十字路口給老人燒了紙錢。盯著暗夜里飄忽的火苗,陳濤有一種強烈的想哭的沖動。他想生命也如同這火苗吧?明了,旺了,暗了,滅了,終成一縷青煙、一把灰燼,什么也帶不走,什么也不可能留下。
陳濤往回走,路邊小吃攤的電視里正播放著孫香參加的那檔節目的總決賽。他湊過去,發現孫香還在演唱那曲《啊,滿園鮮花凋零》,身邊的助唱,果然是那個禿頂豁牙的老頭。一唱終了,禿頂老頭向大家解釋說他們之所以發揮得不是太理想是因為香奈兒這幾天遇到些事情,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排練新曲目,所以只得用了初賽時的曲目。香奈兒在三個小時以前才下飛機,他轉過臉,對孫香說,你可以跟大家解釋一下。
孫香沒有解釋。她開始哭。她一邊哭一邊跑下舞臺。她臃腫憔悴。她被淘汰了。
陳濤坐在小吃攤前,默默地喝光兩瓶啤酒。抬頭看天,八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圓。下午時他已經決定放棄繼續做一名勸捐員,他再也無法忍受。不僅無法忍受,并且他認為,假若他繼續當勸捐員的話,他的一生都將被毀掉。
繼續往回走,陳濤經過一個婦幼醫院,一個小學校,一個中醫院,一個壽衣店,一個小商店……他看到那個女孩正站在窗口,看著他。
他停下來,看著女孩。
女孩招手示意他進來。
陳濤站在收銀臺前,要一瓶水,慢慢喝。女孩說,我給你看個東西。然后,女孩從她的包里掏出一張捐獻卡。
女孩笑笑,說,我終于想通了。
陳濤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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