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那張仄仄的檢查臺前,麥子有些手足無措。在一道簾子隔開的角落里,她看見薄薄的棕墊上鋪著一張臟臟的白色墊單。上面有一個淺淺的臀窩,仿佛有一只母雞曾經匍匐過。在那個臀窩的下側,有一張陳舊的地圖,也不知道是由于藥液的濡染還是尿液的造就。
就這么躺上去嗎?麥子猶豫著,回頭望望女醫生,有一些探詢的意味。但見女醫生頭發束在布帽里,淡藍的口罩遮著面頰,一雙眼睛雖然明亮清澈,卻透露著別無選擇的含義。麥子想,這個女醫生一定長得很秀氣,年齡也不見得比自己大吧?看著女醫生半舉著已經消毒的雙手,投來一束鼓勵的目光。麥子便身不由己地抬起半邊屁股挨上了檢查臺。
麥子努力地想不讓自己的屁股落入那個臀窩,可是狹窄的檢查臺不讓她實現這個愿望。她只好將撩起的裙子覆在自己面孔上。因為職業習慣,麥子平時是很少穿裙子的,更何況時令尚在五月。今天穿裙子是為了便于這次檢查。盡管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這樣的檢查,但在她的想象中還是認為應該褪下褲子。于是,她主動將內褲褪到膝部。就在她的等待中,女醫生將她的內褲繼續褪到腳踝,又抬起她的雙膝。當然,女醫生的動作是輕柔而富含過渡性的。麥子的心里滿是感激。接下來,女醫生又輕輕地分開她的雙腿。麥子有一些下意識的抵抗,但只得到一個一觸即潰的失敗。這是一個仙女獻花的姿勢。麥子的臉騰地一熱,羞惱立時占據了她全部的身心。當冰冷的器械進入她的身體的時候,她的上下牙齒便磕打起來。身下的檢查臺儼然就是一張屠案。那位秀氣的女醫生也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屠夫。
坐在女醫生的對面,麥子有一種屈辱的感覺。她的身體還是不能擺脫那些金屬器械帶來的恐懼。她的牙床還在數九寒冬的雪地里顫抖著。女醫生已摘下口罩,她的年齡與長相正如麥子的推測一樣。
你是什么時候感到身體不適的?
兩三個月以前吧。
主要有一些什么樣的癥狀?
出血。
接觸性出血嗎?
麥子點了點頭。
怎么不早一點到醫院來檢查呢?
忙呢。幾十個學生。麥子猶猶豫豫地說,很嚴重吧?
有一些情況。女醫生一邊回答一邊在處方箋上寫著什么,然后揭下來遞給麥子說,建議你到江州去做一次活檢吧,就找她。
麥子以為女醫生遞過來的是處方,接過來一看,卻是一個姓氏和一串手機號碼。不需要用藥嗎?麥子問。
要保證活檢結果的真實,采樣前不要用藥。
麥子就這樣捏著一串手機號碼走出了湓浦縣醫院。腦子嗡嗡的像是一只蜂箱。腳下軟軟的像踩著一團棉花。
麥子是湓浦縣金城學校的一名語文老師,今年三十五歲。麥子的丈夫豆子也是一名語文老師,和麥子在同一所學校。麥子還兼著一個畢業班的班主任。
豆子本來是要陪著
麥子去縣醫院檢查的,麥子沒讓。麥子想,破皮才會出血,磕碰才會破皮,哪里出血都是一個道理。想必只是豆子不懂得疼愛,沒有什么輕重。麥子還想,兩個人都請假,學生們就要缺課。語文是主課,距離中考只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了,要對學生們負責。
我自己去吧,應該沒什么大事。麥子對豆子說,你幫我頂兩節課。
金城鎮距離湓浦縣城不到二十公里。麥子回到家的時候,豆子還沒有下班。怎么跟豆子說呢?從走出醫院大門的那一刻起,這個問題就一直在麥子的腦海里縈繞。麥子就這樣呆坐在院子里,看著日腳由西往東慢慢地移動,慢慢地攀上院子里那棵石榴樹。那棵石榴樹是麥子和豆子結婚的時候一起栽的,他們都冀望著以后的日子像石榴開花一樣紅紅火火。記得當年石榴樹只有拇指樣粗細,少女一般羞澀裊娜,如今已是蓬蓬勃勃,花滿枝頭,全然遮蓋了臥室的南窗。怎么跟豆子說呢?也確實沒有辦法跟豆子說清楚,因為她帶回來的僅僅是一串手機號碼,還有就是女醫生的那句話——有一些情況。
有一些情況。有什么情況?一些是多少?麥子有些后悔當時沒有追問清楚。跟著日腳的移動,麥子想起來她當時就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學生站在老師面前一樣,更像是一個竊賊被人窺見了伸出的雙手,立即逃離就是她的第一本能。麥子現在最真切的感受就是下腹的沉重,那里仿佛填塞著一枚鉛球。麥子想,只能這么跟豆子說了。
日腳攀上石榴樹梢的時候,豆子推開了院門。豆子正要問麥子檢查的情況,廳堂里傳來婆婆吃飯的吆喝聲。麥子便扯著豆子的胳膊順勢站起來說,沒什么,先吃飯吧。
這天夜里,麥子躺在豆子的懷里,兩個人都沒有絲毫的睡意。遠處的田疇里有肆意的蛙聲。窗跟下不時有一兩聲矜持的蟲鳴。月光將石榴樹的斑駁印在窗欞上。麥子導引著豆子的手按在她的下腹上。這里,就是這里,里面就像塞著一只鉛球。麥子說。
明天我就陪你去江州。豆子也覺得麥子患這樣的疾病是因為自己沒有照顧好她,話里滿含著愧疚。
麥子沒有回答。她第一次知道了活檢就是從患者體內采取活體組織樣本,進行病理學檢查分析。她在想象著將要進入她身體的究竟是一只長長的鉤子,還是一柄鋒利的長刀。也不知道江州的醫院里是不是也有一張和湓浦縣醫院一樣滿是污漬的檢查臺,更不知道那串手機號碼的主人是不是也和湓浦縣醫院的那個女醫生一樣,長著菩薩的面孔,干著屠夫的勾當。網上說活檢是臨床的最后診斷,這似乎就和法院的終審判決一樣。
麥子就這樣胡思亂想著,直到第一聲長長的雞鳴劃破寂靜的夜空,她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睛。
二
江州的活檢結果出來以后,麥子被“有一些情況”徹底擊倒。手機號碼醫生是將病情診斷書交給豆子的。麥子等在江州市婦女兒童醫院的走廊上。豆子出來的時候,總是竭力地牽動著自己的嘴角。麥子明顯感覺到豆子的表情有些虛假。
情況不妙吧?麥子好像是受了豆子的感染,也努力地牽動了一下自己的嘴角。
沒什么,要住院治療,可能要做手術。豆子將目光投得遠遠的。
這些似乎都在麥子的預料之中。在檢查和采樣的過程中,手機號碼醫生與她的對話再一次在她的耳畔回響。
你來了。
手機號碼醫生五十多歲,盡管一副職業的裝扮,卻像是一位慈愛的媽媽。你來了。短短的三個字,在麥子聽來,自己卻像是在踐行一個亙古的約定。一種宿命的感覺立時密不透風地包裹了麥子的身心。
同樣是一塊簾子隔開的角落,同樣是一張仄仄的檢查臺,麥子卻全然沒有了厭惡與羞惱。她主動地躺在檢查臺上,將臀部嚴絲合縫地安放在那個同樣的臀窩里,然后撩起裙子覆住面孔,將內褲褪到腳踝,弓起雙膝并分開,完全是一種獻祭的心態。當那些冰冷的器械再一次進入她身體的時候,她終于禁不住渾身一陣顫栗。兩顆豆大的淚珠滾落在污穢的單子上,濺起一陣酸腐的氣息。
在那些細碎的金屬撞擊聲里,手機號碼醫生一邊忙碌一邊時斷時續地用言語來分散麥子對疼痛的注意。
你多大了?病歷上寫著麥子的年齡,手機號碼醫生還是問。
三十五。
結婚十多年了吧?
十一年了。
有孩子了吧?
嗯。
有孩子就好。孩子多大了?
十歲。
男孩吧?
嗯。
你做什么工作的?
教書的。
看得出來,你是一個生活嚴謹的人。除了生產你從來就沒有刮過宮呢。先生也是老師嗎?手機號碼醫生的語氣里滿是贊許。
是的。麥子的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陣委屈。心想,是不是刮過宮就不會得這樣的病呢?刮宮不只是刮掉胚胎,也會刮掉體內的污穢嗎?
要緊嗎?采完樣后,麥子怯怯地問。
有一些情況。手機號碼醫生平靜地說。接著又用安慰的目光看著麥子說,一切要等檢驗結果出來才好診斷。
還是“有一些情況”。有什么情況?一些是多少?特別是那句“有孩子就好”又意味著什么?如果自己還沒有孩子呢?得了這樣的病,從此就不能再有孩子了吧?看來,這個“一些”可能與她在課堂上給學生們講到的“一些”有完全不同的含義。
我們回去吧,把學校和家里的事情安排好,明天就來住院。豆子牽起麥子的手,把她從愣怔中喚醒。
要做什么手術?
一個小手術。
什么小手術?麥子執著地追問。
子宮切除。豆子低著頭蟲吟一般,雙手卻緊緊地攥著麥子的胳膊,像是有點害怕麥子會癱坐在地上。
麥子的眼淚頓時如開閘的河水一樣奔涌而下。
麥子和豆子走進家門的時候,公公和婆婆已迎在門口。小姑子花生也回了娘家。花生與豆子是一對孿生兄妹。花生的婆家在湖北的廣濟縣城,她雖然嫁得不遠,卻與金城生生地隔著一條長江。隔山容易隔水難,不是什么時節,花生也不怎么回娘家。婆婆迎上來拉著麥子的手一迭聲地說快進來,快進來。花生也快步上前接替哥哥挽著麥子的胳膊。母女二人一左一右捧月一般,好像她是一個初來的貴客。麥子忽然就想起這陣勢和她十二年前來豆子家過門的時候一樣。那也是五月的一天,也是一個石榴花開的日子。豆子也是這樣牽著麥子的手,走進這個院子,按照金城的風俗舉行“過門”的儀式。在金城,“過門”是婚姻中一道不可省略的程序。只要姑娘到男方家里過了門,雖然還不是法定的夫妻,但在親戚朋友、街坊鄰里的心里,她就是這家的媳婦了。麥子和豆子雖然都是讀書人,但還是尊重鄉風里俗。和“過門”那天相比,今天也就是少放了一掛長長的鞭炮。麥子想,看來家里已經知道了她的情況。
桌上的晚飯很是豐盛。婆婆是一個持家節儉的人。麥子知道這也是為她特意準備的,而不是因為花生回來。飯桌上誰也沒提麥子的病情。把身子補好,把身子補好。婆婆和花生只是不停地給麥子夾菜,將麥子的碗堆得打尖。這種待遇也只在婚前和月子里享受過。吃完飯后,婆婆也不像平時那樣急著收拾碗筷。一家人圍著飯桌,都把目光放在虛無的地方,誰也不想第一個打破這靜默。過了片刻,麥子如夢初醒,忽然悟到第一個離開飯桌的應該是自己。
麥子趕忙起身說,你們坐吧,我先去休息了。
好。好。公公和婆婆同時應道。這好像是大家期待已久的一句話。大家都用目光穩穩實實地將麥子送進房間,直到那扇房門關上。
麥子斜靠在床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她想應該找一些東西來填補,便隨手從床頭柜上拿起一本書來,翻了幾頁,卻看不進去一個字。廳堂里的聲音倒是斷斷續續地從門縫里擠了進來。
公公說,豆子,是不是再陪麥子到大地方去復查一下?
豆子說,我也是這么想的,但醫生說診斷是確切的。那個醫生五十多歲,我在網上查了,在全國都有些名氣。大地方的醫生也不見得比她強。她說這種病現在很常見,手術也很簡單。手術后除了不能生育外,對生活也沒有什么影響。
婆婆嘆息道,唉,怎么會沒有影響?子宮都割了,那還是女人嗎?
麥子的腦子又是嗡的一聲,淚水再一次潸然而下。麥子再也聽不下去,縮進毯子里無聲地啜泣起來。
這天夜里,麥子像一條水蛇一樣緊緊地纏繞著豆子。一會兒把豆子壓在身下,任淚水肆意地落在豆子的臉上;一會兒又翻身讓豆子壓著自己,任淚水肆意地落在枕頭上。子宮都割了,那還是女人嗎?婆婆的話就像一把在辣椒水里浸過的刀子一樣插在麥子心上。來吧,來吧。明天我就不是一個女人了。整個晚上,麥子夢囈般地呢喃著,糾纏著豆子,直到筋疲力盡。
豆子只是把麥子緊緊地摟在懷里。
三
麥子住進了江州市婦女兒童醫院腫瘤科的1012病房,接受手術前的條件培養。病房在十樓,朝南,三張病床。麥子住進來的時候,三張病床上都有病人。麥子正納悶著,坐在門邊病床上的大嫂一把拉住她說,你是來接我班的,睡這張病床。這張病床好,我馬上就出院。我前面的也只住了十天就出院了。大嫂十分熱情,立即讓出床來,還幫著麥子鋪新換的鋪蓋。大嫂的丈夫辦出院手續去了,間隙里,麥子得知大嫂做的是子宮部分切除手術。
就像老家的破房子,塌是塌了,總算還留住了半間。醫生說了,只要我老公有本事,老二老三也是生得出來的。大嫂性格開朗,快言快語。麥子的心里一亮。
與麥子同病房的兩位病友都年長于麥子。靠窗的一位年近花甲,是一位大學教授。她滿頭銀發,戴著金絲眼鏡,一副學者風范。鄰床的一位年齡也比麥子略大些,是一家外資棉紡企業的下崗女工。就在麥子住進來的當天下午,醫院安排鄰床大姐手術。大姐是可以自己走路的,但手術助理和護士們還是將一部床車推進了病房,要求大姐平躺在上面。當時,沒有大姐的家人在場。大姐平躺在床車上,先是把頭扭向左邊,對著老教授揮揮手,又把頭扭向右邊,微笑著對麥子揮手。老教授立即放下手中的線裝書,下床來握著大姐的手輕聲細語地說,快去快回,我們等著你。麥子想到自己也應該有些言語和舉動,但終于只是像中了魔怔一樣,無助地看著床車在門邊一拐,無聲無息地消失在走廊上。麥子的五臟六腑都像是被掏空了一樣。
仿佛是一個世紀一樣漫長,老教授走過來握著麥子的手,將她按坐在床沿上。看著午后的陽光落在大姐空空的病床上,光影里有無數塵埃涅槃般地飛舞,麥子立刻周身顫抖起來。麥子低著頭,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啪嗒啪嗒地落在前襟上。老教授撫著麥子的后背說,我在這里住了快一年了,你是我的第四十九位病友。
大姐回到病房的時候,已是黃昏。又過了個把小時,大姐的丈夫才穿著一身工裝匆匆而來。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個背著書包捧著塑料飯盒的伶仃少年。只是大姐還在麻醉里沉睡。麥子看見大姐的丈夫打來一盆熱水,給大姐仔仔細細地洗臉。少年站在床前捧著飯盒,看著沉睡的母親滿臉不安。麥子覺得,從那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正是家的味道。麥子的眼睛有些潮濕。
在醫院腫瘤科的走廊上,時常傳來低的嘆息與高的嘯叫,有時還有哭號裹挾而過的死神的雜沓腳步,只有1012病房是安適而靜謐的。老教授每天早早地起來,站在窗前的晨光里梳理她滿頭的銀發,反反復復地,而后手上總是捏著一卷線裝書。老教授沒有家人的陪護,每天來給她送飯送書的是一位扎辮子的姑娘。大姐的丈夫在江州務工,每天中午給大姐送飯來去匆匆,晚上才來陪床。兒子是一名初三學生,在江州二中借讀,每天給母親送來晚飯后,還要回到學校去晚自修。少年的目標是要考上江州一中的免費生。每天午后,房查好了,點滴打完了,是病房里最安謐的時光。老教授就著窗外的陽光讀書。麥子就和大姐有一搭沒一撘地閑聊。
大姐說,這病遲早是要得的。棉花跑火的時候,老板瘋了一樣,人手不夠,擋車的工人十二小時一班,一個人要管三十米的紗錠,中間只能上一次廁所。生過孩子的女人哪里憋得住?人憋壞了,棉花也不火了,要住院診病老板卻走了。
沒有醫保嗎?麥子問。
先前交了,后來欠著。醫保局哪里肯報賬?找到居委會,說廠里有醫保,可廠里草比人還高。找到民政局,給了一點救助,比菜里的味精還少。病又不等人,借錢也要診啊。大姐凄然一笑,接著說,醫生說也可以不切除,先保守治療,只是不能保證會不會再擴散。問我們是什么意見。我想還是割了好。割了割了,一了百了。兒也生了,女也生了,還要那個擺設做什么?保守治療不就是往里面塞錢?只怕那個無底洞,多少錢也塞不滿啊。
是啊。老教授接過話頭說,長痛不如短痛,怎么好就怎么來。只要病診好了,廠子關了,還可以做點小生意。看你兒子一定會有出息的,你丈夫又本分勤快,總有翻身的一天。你勞苦一生,將來總要享享他們的福吧。
說起兒子和丈夫,大姐的臉上愁云散盡,滿是幸福。
聽了這些話,麥子的心里晃晃悠悠的。大姐的子宮被整體切除了。麥子想,從此以后大姐的下腹就家徒四壁了。隔著被子,麥子仿佛能看見大姐的下腹深深地凹陷著,像一只舀水的撮瓢。
第五天,大姐出院了。頭天夜里,大姐夫婦都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早早地就把東西收拾整齊,不斷地對老教授和麥子道謝,邀請老教授和麥子出院后去他們家里做客。麥子看見老教授拿出一個紅包來塞給大姐,輕聲說,回家好好休息,先把身子養好。但大姐夫婦怎么也不肯收。麥子想自己也應該給這對貧賤夫妻一些祝福,只是沒有事先準備,看到大姐到底也沒有收下老教授的紅包,心里方才有些釋然。
大姐離開醫院的時候,丈夫和兒子都沒有來。看到大姐一手摟著鋪蓋,一手提著蛇皮袋子,老教授有些不放心地說,我叫我學生來送送你吧?麥子也說讓豆子送她。大姐卻說,沒事沒事,欠下這么多債,過幾天我還要從鄉下往江州販菜呢。
第二天一早,麥子還沒起床,大姐的丈夫送來一瓦罐雞湯。
四
大姐離開不到一個時辰,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住了進來。姑娘很漂亮,也愛美,穿著入時,扎著馬尾辮,化著濃妝。姑娘的家人更是百般呵護,父母、男友和未來的公婆,五個人眾星拱月,懷抱手提,仿佛出閣一樣隆重。麥子看見姑娘很任性,鞋也不脫,往病床上一躺,拉起被子遮住面孔,誰也不理會。
自從姑娘住進來以后,1012病房平添了許多生氣。姑娘的父母和未來公婆每天輪流來探視,剃頭挑子般噓寒問暖,甲魚?海參?土雞?文蛤?不厭其煩地詢問著要喝什么湯。姑娘的男友二十四小時陪護。姑娘一傷心落淚,小伙子就頭挨著頭地去安撫,附在姑娘的耳朵上說甜甜蜜蜜的海誓山盟。姑娘相信了愛情,就摟著小伙子的脖子親吻。有時候姑娘也從被子里放出悲聲來,都怪你,都怪你!兩年就刮了五次。
過了兩天,姑娘的情緒才慢慢平復。有時從床上坐起來,朝著老教授和麥子莞爾一笑,然后就對著一面精致的圓鏡補被淚水毀壞的濃妝。小伙子就有了獻殷勤的機會,鑷子、刷子、眉筆、口紅、粉撲、胭脂,一樣一樣地擺在姑娘面前。等姑娘化好妝,小伙子就爬上床去,跪在姑娘的身后給她梳頭。一會兒梳一條辮子,粗粗的小芳一樣;一會兒梳兩條辮子,就有了文青的氣質;一會兒又將姑娘的頭發高高盤起,配著濃妝一派冷艷高貴。小伙子梳了拆,拆了又梳,一對小鴛鴦無憂無慮地沉浸在愛情的幸福里。但是,只要走廊上出現躁動,姑娘就瞪著驚悸的大眼睛側耳傾聽外面的動靜。她緊緊地攥著小伙子的手,掩飾不住心里的恐懼。麥子想,這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如果沒有疾病,他們定然是一對恩愛夫妻。
周日上午,麥子的學生們從金城來看她。十幾個人呼啦啦擠滿了病房,代表著全班同學。有的同學還是第一次來江州。他們帶來了四十八個又大又紅的蘋果,全班同學每人一個。老師,我們想你!老師,祝你早日康復!老師,快出院吧,我們等著你給我們上課呢。他們爭先恐后地,說著半大孩子的話。離開學校一個多禮拜了,麥子又何嘗不對他們牽腸掛肚呢。有一天夜里,麥子還夢見自己站在講臺上,全班同學都對著她笑,四十八朵葵花一樣。醒來枕頭都打濕了。麥子看見學生們把她的病床圍得嚴嚴實實,幾個女生眼睛潮潮的。麥子便將身邊的一個女生攬在懷里說,謝謝同學們,謝謝同學們。老師很快就會出院的,回去就給同學們上課。學生們一離開病房,麥子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奪眶而出。
自從學生們來看了她以后,麥子對手術好像有了一種渴望。每天早上醫生查房會診的時候,麥子總要問什么時候給她做手術。離開金城雖然只有一個多星期,但她真的有些想念家人和學校里那些孩子了。她也有些厭倦醫院里藥水的氣息和苦楚的氛圍。
麥子的手術安排在她入院后的第十天。那天婆婆和小姑子花生都早早地來到醫院。婆婆懷里還摟著一只保溫桶,想必是為麥子準備的手術后的營養湯。婆婆一到醫院就把豆子拉到走廊上悄悄地說話。
保不住嗎?還是要割嗎?婆婆問豆子。
麥子沒有聽見豆子的回答。大概豆子只是點了點頭。
割多少?全部都要割掉?婆婆又問,聲音高了許多。
還是沒有聽見豆子的回答。少頃,才聽見豆子說,媽,不是叫你燉烏魚湯嗎?喝烏魚湯刀口愈合得快。你怎么燉的豬肚湯?想必是豆子打開了保溫桶。
我只曉得吃什么補什么。婆婆的語氣里滿是怨懟。再進來的時候,婆婆的臉色訕訕的。
本來,麥子是想以一種平靜的心態面對這次手術的。頭天夜里,麥子還和老教授一起就著柔和的燈光,讀了許多李清照。想不到婆婆又把那把在辣椒水里浸過的刀子從金城帶到了江州。麥子平躺在床車上,只微笑著對老教授招了招手后,就用眼瞼把淚水緊緊地鎖在眼眶里,連豆子都不理會。
麥子雖然閉著眼睛,但她清楚地知道豆子和花生一左一右地護送著她。床車拐出病房,逆著雜沓的腳步聲穿過長長的走廊,被吞入魚腹一樣隱沒在電梯里,然后是跌落、跌落、跌落,仿佛是一層層地向著地府沉淪。她覺得自己不是躺在床車上,而是躺在一副無蓋的棺槨里。當這副棺槨就要被完全吞噬的時候,麥子還是忍不住欠身望了一眼門外的豆子和花生。她覺得站在門外的豆子和花生是那么遙遠,恍若陰陽兩界。
隨著身后那扇門的閉合,麥子感覺自己已被割裂成兩半。麥子的魂魄看著她的軀殼為一群鬼卒所裹挾,在通往地府的甬道上向前飛奔。她的魂魄撕心裂肺而肝腸寸斷,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那軀殼被移置到一張臺子上,赤裸的全身為一張薄薄的單子所籠罩,雙腕被綁縛,被迫第三次做出那種屈辱的姿勢。
開始,麥子能清楚地聽見那些冰冷的金屬的碰撞。一個女巫在她耳畔唱著催眠的魔咒。又有一群鬼卒在她面前舞蹈。慢慢地,麥子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坐在一面倒掛的山花爛漫的草地上,眼瞼在做著你拍一我拍一的游戲。細碎的腳步,詭秘的策劃漸漸遠去,身邊的那場陰謀與她沒有了絲毫的關系。當一把長長的鉤子或是一柄長刀進入她身體的時候,麥子忽然發出一聲慘烈的悲號。
麥子被送回病房的時候,所有人都用驚愕的目光看著蜷縮一團渾身顫栗的她。老教授握著麥子的手俯身問道,這么快就做好了嗎?麥子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割了?不割了?麥子的婆婆立即興奮起來,連忙打開保溫桶就要給麥子喂湯。麥子閉著眼睛也不張嘴。花生說,媽,讓嫂子先歇歇。
五
麥子被告知,這次醫療事故既不是麻醉藥品的問題,也不是麻醉師在注射過程中的失誤,而是麥子的身體存在抗麻醉的功能。麥子因此而成為醫學另一個領域的研究對象。事后麥子知道,在此后的日子里,她一直是和一匹身強體壯的狗一起,同時接受著麻醉專家們關于劑量的調節和藥物品種更換的試驗。每天所做的功課就是在被注射麻醉藥后,看眼前晃動的指頭和接受麻醉師的掐捏,有時甚至是金屬的錐刺。麥子覺得,在這里毫無人道可言。
又過了五天,鄰床的姑娘被推進了手術室,子宮被整體切除。在術后觀察等待出院的日子里,姑娘雖然不再哭泣,但再也不熱心于化妝和梳辮子,從早到晚只坐在床上癡癡地望著窗外。從前的嬌媚也仿佛與夭亡的子宮一起為殘忍的手術刀所割除。小伙子還是二十四小時陪著,但溫情明顯少了許多。未來的公婆再也沒有照面。只有姑娘的父母還是一如既往。姑娘出院那天無聲無息,與進來時的喧囂別有天壤。麥子的心里也冷冷的。小伙子的父母是無法接受一個沒有子宮的兒媳婦的吧?曾經海枯石爛的男孩,風花雪月之后,能否堅守住一個沒有子宮的愛情傳奇呢?
又一個姑娘住進了1012病房。同樣的年紀,同樣的花容月貌,同樣的喜歡化妝。不同的是說著外省話,只有一個女友陪同。說外省話的姑娘嘴巴像抹了蜜,管老教授叫大媽,管麥子叫大姐,性格也極其開朗。問她做什么工作的,雖然不好回答,但也嫵媚地一笑。麥子看見她時常躲在廁所里吸煙。熟稔以后,姑娘的情況也慢慢地有了些輪廓。地方窮,沒讀書,找不到賺錢的工作。心卻和城里人一樣,也想嫁好老公,也想過好生活。江州雖比不得上海、深圳,但比山溝溝里強過千倍百倍,來了怎么舍得走?
說起得病,姑娘傷感起來,眼淚掛在長長的睫毛上,楚楚的樣子讓人生些憐意。有錢的男人更任性。姑娘說,人再狠、心再大也拗不過命。這病也是命中的劫數,躲得過就躲,躲不過就扛。
這個沒讀書的外省姑娘,倒讓麥子有些刮目相看。
麥子的心里亂亂的。這天清晨,豆子照例陪著麥子散步。麥子忽然就對豆子說,豆子,我們回家吧。
豆子愕然地看著麥子,那怎么行,你手術還沒做呢。
我不想做了。麥子停下來,看著街上人群中熙來攘去的女人們說,豆子,你看這滿街滿市的女人,哪個人身上沒有一點病痛呢?昨天晚上,也許她們還躺在床上哎喲哎喲呢。這天一亮,不還是該做什么做什么?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
其實,麥子心里想的遠不止這些。掰起指頭一算,自己來江州住院已經二十多天了。這些日子所經歷的事情在麥子的腦海里走馬燈似的。麥子想起棉紡廠的那位大姐,一家人起早摸黑,過的卻是算鐵打釘的日子。在她心里,那個被尿憋壞了的子宮就像那件出嫁時穿過的紅襖一樣,在完成使命之后,她只能將它折疊在一個女人的記憶里。她還想起那個花一樣爛漫的姑娘,子宮好像就是一張通往婚姻殿堂的路條。還有那個說外省話的姑娘,子宮似乎就是一張支票,為了美好的生活,這是當然的付出。
麥子就這樣目光如炬地盯著過往的每一個女人的下身,老的、少的,騎車的、走路的,一個都不肯放過,像是要用一雙法眼穿透她們的衣褲,看出她們子宮里的毛病來。
回到醫院的病床上,在薄被的遮掩下,麥子將雙手靜靜地搭在下腹上。麥子想,這個子宮是自己的嗎?是上帝的賜予還是他人的寄生?麥子感覺到了那個一息尚存的子宮求生的跳蕩,感覺到了來自于子宮深處的灼熱漸漸彌漫她的周身,發端、指尖無微不至。伴著喉間的一陣焦渴,麥子感覺到一股暖流從子宮的深處沁出,慢慢地濡濕了內褲。麥子想,這就是子宮的眼淚吧?
我想回家。又一個午后的靜謐里,坐在窗前,麥子對老教授說。
老教授沒有正面回答麥子的話。她仰掌拉起麥子的手再用另一只手覆上,給麥子講了一個關于房子的故事。
她和他是大學同學,畢業后又分到同一所學校里教書。自然,他們戀愛了。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愿望,要用婚姻來詮釋他們對愛情的忠貞。他說,就年底吧。他家在農村,年邁的父母盼著多一個回家過年的兒媳婦。但是她說,明年五月吧。女人好憧憬,因為五月是最生動的季節。他愛她,依了她。那個時候,學校尚在初創時期,住房緊張,只分給他們一個十平方米的單間。但對于他們來說,這已經很奢侈了。他們都把那個石榴花開的日子看得很神圣,把那個十平方米的單間看作他們愛情的圣殿。他們雖然已經是合法夫妻,卻仍然住在各自的單身宿舍里,懷著一顆虔誠的心,等著那個幸福日子的到來。
他工作出色,是一個畢業班的輔導員,五月正帶著學生們在一個山區縣里實習。他們約定,在那個幸福的日子里去他們愛情的圣殿里相會。那天晚上,她關了電燈點起紅燭,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到來。但是,這個與她情訂終身的男人,第一次失約了。
三十三年過去了,她就這么一直在他們相約的地方守望著那個約定。因為在她的心里,那個樸實的男人不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
在女人心里,愛情有兩處巢穴,一處在地上,一處在身上。只有把它們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的,生活才有溫馨。
說到這里,老教授伸手在頭上一抹,將滿頭的銀發攥在手上。麥子驚愕地看見午后的陽光照在她的頭頂上,熠熠生輝。
第二天,麥子執意出院,回到了金城。
六
麥子回到學校上班,同事們都很關切,紛紛詢問病情。沒什么病,是醫院誤診了。麥子面帶微笑,平靜地回答。沒病就好。唉,現在的醫院真是沒有辦法,好人也要被他們嚇出病來。也有老師說,最好還是去武漢、上海的大醫院復查一下,心里踏實些。江州畢竟是小地方。對這些善意的關懷,麥子總是回答說,是啊,等放了暑假,是要去大地方再查查。校長見麥子到底有些疲憊,建議她把班主任的工作移出來。麥子說,也就個把月時間,再說還有豆子幫忙。
麥子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敷衍同事們的關心,對自己為什么出院也找不到一個確切的答案。面對她的固執,最為難的是豆子。出院的那天,豆子怎么也不肯辦手續,還把手機號碼醫生也請來做麥子的思想工作,但沒什么效果。手機號碼醫生跟豆子單獨商量了很久,最后無奈地對麥子說,好吧,你先回去休息休息,等條件成熟些再來。一定要記得按時按量用藥,感到不適就立即到醫院來。麥子就這樣出了院。
那天,麥子從江州回到金城家中,就像是在平靜的水缸里扔進了一塊石頭。花生再一次涉水而來。麥子和花生是中學同學,沒有成為姑嫂之前就是一對閨蜜。兩個人關起房門來談心。顯然,花生是受哥哥豆子所托回來做麥子的思想工作的。嫂子你不要命了?花生說服不了麥子,便發起急來。麥子卻平靜地說,花生,沒你說的那么嚴重。住了二十幾天的醫院,我感覺好多了。花生你不知道,現在的醫院救死扶傷只是一個幌子,搞錢才是他們真正的目的。那些醫生個個都像割豬佬一樣,身上除了揣著一把刀子,什么都沒有。他們見了誰都想給你一刀。那樣多好,又簡單,又來錢。麥子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詆毀醫院,誣陷醫生。麥子還對花生說,靠窗的那位老太太你見過吧?醫院幾次建議她做子宮切除手術,她堅決不同意,一直在做保守治療。你看她鶴發童顏的,效果多好?我就不信,腳上生個膿瘡,難不成還要把腿都剁了?麥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編出這么一個謊言。
麥子,有病拖不得,一定要診。診病要聽醫生的話,該怎么診就怎么診,他們是專家。晚飯過后,全家人圍著飯桌,公公對麥子說。公公原是金城鎮工商分局的局長,現在退休在家。公公一向做人嚴謹,做事認真,在單位在家里都很受敬重。
爸說得對。花生接著說,該做的手術一定要做。
一陣沉默后,婆婆說,我跟你們的想法不一樣。不是該做的手術一定要做,是能不做的手術一定不做。人身上的東西,多一樣是累贅,少一樣是罪過。人來世上走一遭,就要全尾全須,不明不白地就少了一樣,怎么向祖宗交代?特別是女人身上的東西,樣樣都是金貴的。要是連那個都割了,就不是女人了。
割是金城的土話。凡是動了刀子的都叫割。割麥、割谷、割草。金城人上街買布做衣服叫割布,待客宴賓也叫打酒割肉。血性的男人吵架,吵到高亢的時候就要叫囂,老子拿刀割了你!麥子從小就在這些俚語里長大,但這個字從婆婆嘴里吐出,又針對著自己的病,便覺得這話說得粗俗不堪。婆婆是長輩,又沒有文化,麥子不好與她計較,但心里卻認為這是對自己的輕慢和侮辱。
全家人只有豆子沒說話。其實,誰都沒有豆子想說的話多。關于麥子的病情,手機號碼醫生跟他交代得很清楚,做手術越早越好,一定要盡快做通她的思想工作。麥子是一個有涵養的女人,寬容而內斂,別看她平時什么事情都不與人爭鋒,但心里認定的是不肯輕易放棄的。豆子同意麥子出院是出于無奈。豆子清楚,在這樣的場合,自己更應該站在麥子一邊。盡管麥子和豆子已是十年夫妻,但豆子清楚地知道,要想麥子接受手術,唯一的途徑就是繼續鞏固麥子對他的信任與依賴。所以,豆子必須沉默。
公公見麥子夫妻兩個不作聲,又接著說,你們兩個都是三四十歲的人了,不能總是爺娘腋下過日子。這樣的大事,夫妻兩個要好好地商量個主意。病來如山倒,耽誤不得。豆子你要記得,麥子嫁過來十多年,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一家人就沒有紅過臉。左鄰右舍哪個人不說你是前世修來的福,討了個好老婆?要是麥子有個三長兩短,你就要馱一世的罵名。做男人就要干干脆脆的,該拿的主意要拿。說完豆子他又用柔和的語氣對麥子說,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你雖然不是我們生養的,也只是少從你媽的腸子里爬趟路。在我們心里,你和花生是一樣的。你要是真有個什么事,叫我們的老臉往哪里擱呀?你媽少文化,說話不好聽,你莫見怪。你要和豆子好好商量個辦法。一家人都健健康康、和和美美的,才像個家。我們還指望著你和豆子給我們養老送終呢。
爸,我們知道了。豆子在飯桌底下緊緊地握著麥子的手。
七
公公說得對,婆婆除了沒有文化說話難聽外,心腸也不壞。仔細一想,自從麥子與豆子定親以來,婆婆與她雖然不像母女一樣貼心貼肺,但婆媳關系在街坊里也算是有口皆碑。結婚以前,家里有一點葷腥,婆婆就要打電話叫麥子來吃,給花生買什么東西總少不了麥子的一份,待她掌上明珠一般。麥子嫁進門后,家務事就沒讓她沾過手。麥子懷孕的時候,婆婆更是將她供得祖宗一樣,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農貿市場買些新鮮的雞鴨魚肉、瓜果菜蔬給麥子補充營養。麥子的兒子出生后,日夜都是公婆帶著。麥子和豆子一直過著二人世界的生活。
這些過往的事情,麥子想起來心里還是暖暖的。
在金城有句俗話,再長的眉毛也長不過頭發。麥子和婆婆的關系是什么時候開始退熱的呢?當是隨著麥子的兒子一天天地長大。鼻涕眼淚往下流,麥子的婆婆和金城所有的婆婆一樣,她的熱情開始從麥子身上退出,向孫子身上轉移。慢慢地,婆媳之間還偶爾有些臉色。但這些芥蒂還是圍繞著麥子的兒子這么一個焦點,而且常常是一些細微的事情。比方說兒子要吃糖,婆婆要慣,麥子不肯。分歧帶來彼此的不悅是自然的,但也是短暫的,因為彼此的主張最終都能得到對方的理解。麥子與婆婆之間的磕絆就這么斷斷續續著。
麥子的婆婆反對麥子做手術,還有一個不好示人的私念。她希望麥子生二胎。二胎政策放開的時候,麥子還沒有發現自己得病。婆婆只要一有機會就會提起這個話題。國家允許生二胎了,獨生子女多孤單?出了事也沒個保險,將來兩個年輕人要養四個老人,哪里養得起呀?一家生一個,打起仗來也沒有兵啊。每次婆婆總是面面俱到,別看她沒讀書,從國策到家政都說得密不透風。但是,最終還是忍不住要直截了當地對麥子說,趁著我還動得,趁著還年輕你也生一個。再生個女兒,兒女雙全的,多好。為了鼓勵麥子,她還說,我是老了生不出,生得出我都想生。婆婆生活在計劃生育的嚴控時代,但她卻生了一對龍鳳胎。這成了她一生的炫耀。看來,她不但希望麥子生二胎,還巴不得再生一對龍鳳胎呢。
自從麥子查出來有病,婆婆心里就像堵著一塊老土磚。后來又聽說麥子要做子宮切除手術,她無端地就生出許多怨氣來,好像是麥子為了躲避生二胎而故意生出病來與她作對一樣。現在,麥子不肯做手術,婆婆就有些死灰復燃的希望。婆婆雖然不懂得科學,但也知道女人的十月懷胎就是在子宮里。這子宮就好比一幢孩子出世前住著的房子,病了就好比這房子壞了,有些穿風漏雨。麥子的婆婆想,只要這房子還在,修修補補總還是可以住人的。
麥子的婆婆按捺不住心里的喜悅,像麥子新婚和懷孕的時候一樣,又開始熱乎乎地忙碌起來。每天早早地起來,用粗糧給麥子精心地熬粥,然后提著籃子到農貿市場去買菜,甲魚、海鮮,再貴的價錢也不吝惜。這回她還有了最充足的理由,連麥子夫妻的內衣也不讓麥子洗了。婆婆還建議麥子不要上班,安心在家養病。婆婆說,人家沒病還在家泡病假呢,何況你是真生病。麥子沒有同意,她又想,這養病是既要養身子,也要養精神,學校里伴兒多,上班也好散散心。于是,她又對麥子說,要是勞累了,你就坐著給學生講課。
有一段時間,婆婆總是起早摸黑地外出。豆子問她,她今天說去廣濟你妹家了,明天又說去陽新你姑家了。周邊縣的親戚差不多走遍了。有一天下午,麥子下班回家,婆婆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廚房,要給她看一樣東西。麥子探頭一望,籃子里臥著兩只碗口大的癩蛤蟆,滿身的疙瘩冒著白色的漿汁,鼓著陰森森的紅眼睛盯著麥子。麥子張大嘴巴驚叫一聲,渾身立時爆起一層雞皮疙瘩。婆婆卻笑著說,莫怕,莫怕,這是我從幕阜山里謀來的上百年的癩蛤蟆精,吃了能診你的病呢。明天我燉給你吃。婆婆的話還沒說完,麥子一轉身就翻江倒海,連膽汁都吐了出來。
原來婆婆最近一段時間是在為她尋醫訪藥呢。麥子明白過來,婆婆不訪當地中醫,是要為她保守秘密。也真是難為了婆婆,只是那兩只碗口大的癩蛤蟆,叫麥子怎么吃得下去?
第二天一早,麥子趁著婆婆還沒燉,微笑著對婆婆說,媽,我正在吃江州醫院帶回來的藥呢。昨天晚上我和豆子打電話問醫生,醫生說了,叫我不要亂吃別的東西。
是啊,等藥吃完了我們還要到江州去復查呢。豆子也在旁邊幫腔。
正在熬粥的婆婆狐疑地看著他們,郁郁地哦了一聲說,上千塊錢一只呢。是這樣,那就先養著吧。
八
回來后,豆子雖然人前人后都與麥子保持一致,但夜夜少不了要吹枕邊風。麥子知道豆子的心情,也不煩躁,總是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不想治病,只是不想做手術而已,你也看見了,這藥不是一直在用嗎?吃藥能診好的病為什么要做手術呢?豆子發急,麥子就摟著豆子的脖子故意促狹地說,現在可以生二胎了,我還想給你生個女兒呢。你媽不是說一個孩子太孤單,兒女雙全才好嗎?像你媽說的一樣,要是子宮都割了,拿什么生?其實,麥子生病前從來就沒有想過要生二胎。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用這樣的話來搪塞豆子,難道是自己現在真的有了這樣的想法嗎?麥子自己也吃了一驚。
你聽我媽瞎說什么?我從來就沒有想過生二胎的事。命都保不住,還生什么二胎,多生一個多一條苦命。我只想把你的病診好,過平平淡淡的日子。豆子聽出來麥子的話里有生氣的味道,摟著麥子安慰道。麥子也聽出了豆子話里的真情,又改口說,我知道,我跟你開玩笑呢。做不做手術,我只是還沒有拿定主意而已,病是一定要認真診好的。我怎么舍得丟下你和孩子不管呢?真的還要去做那個手術?麥子心里又是一驚。
第一個療程的藥用完后,豆子陪著麥子到江州去找手機號碼醫生做了一次復查。還是把手術做了吧?檢查完后,手機號碼醫生對麥子說。麥子微笑著沒有回答。
情況怎么樣?非做手術不可吧?豆子倒是迫不及待的,話里有一種求助的意味。
手機號碼醫生說,病情有所好轉,但藥物對病情的控制是暫時的。人體在長期的用藥過程中會形成一定的抗藥性。如果不及時手術的話,后續用藥的效果會逐步下降。這是我的醫療干預建議,你們好好商量一下吧。
麥子似乎對后續的治療方案并不關心,忽然抬頭問,那位老教授還在住院嗎?手機號碼醫生愕然地望著麥子,遲疑片刻才回過神來說,哦,還在,還住在1012病房。你想看看她嗎?你應該去看看她。她也問起過你呢。麥子點了點頭說,我這就去。麥子隨即逃命一樣,把豆子一個人留在手機號碼醫生那里。
麥子和豆子再碰面的時候,第一句話就問,幫我開藥了嗎?豆子說,醫生建議住院做手術呢。這是麥子早就知道的結果。但麥子還是佯裝詫異地說,醫生不是說病情有所好轉嗎?還做什么手術?豆子氣沖沖地說,醫療干預建議上寫得清清楚楚的,你不識字嗎?麥子見豆子真的動了氣,就牽起豆子的手說,豆子,我還沒有做好思想準備呢,再用一個療程的藥試試吧?好嗎?豆子本來是想再不遷就麥子的,但他又想起手機號碼醫生剛才的囑咐。在藥物的控制下,麥子的病情暫時不會惡化,一定要盡快做通麥子的思想工作。豆子便氣鼓鼓地把麥子的手一甩,轉身上樓去開藥。
豆子開好藥回來的時候,麥子有些過意不去,便想說些開心的事情讓豆子高興。于是,麥子又牽起豆子的手說,豆子,我剛才去看老教授了,她精神好得很呢。沒想到,豆子當即又把她的手一甩說,好得很?我怕是回光返照吧?剛才醫生也告訴我了,老教授的日子,用她自己的手指頭加腳趾頭都算得清楚的!麥子瞪著眼睛看著豆子,訕訕地、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不會吧?
麥子用完第二個療程的藥后,在豆子的陪同下再次到江州找手機號碼醫生復查。在等待復查結果的間隙里,手機號碼醫生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來遞給麥子說,這是老教授留給你的信。一種不祥的預感使麥子的心里一涼。
她走了嗎?麥子怯怯地問。
嗯。手機號碼醫生說,她昨天走了,讓我把這封信交給你。
麥子想起上次豆子在醫院門口說起的話來,手指頭加腳趾頭都算得清楚,到昨天正好整整二十天。麥子打開那封信,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薄薄的信箋上。
麥子: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在天國。
我曾經對你說過,你是我的第四十九位病友。在你之后,我又結識了九位。一共五十八位,正好與我的年齡一樣。她們當中,有白發老人,有健碩母親,還有花季少女。她們來的時候懷著同樣的心情和愿望,走的時候卻是那樣千差萬別。特別是你,你是我的病友中唯一一個沒有把子宮遺棄在這里的女人。
在古代,切除人的生殖器官是一種無道的刑法,叫作宮刑。孔子的十世孫漢儒孔安國在《古文尚書》中言宮刑為“次死之刑”。宮刑作為一種刑罰的存在,到了隋朝開皇年間也被明令廢除。文明時代,我們自當摒棄“發膚父母所授”的封建思想。然而,將一切交付于一把刀子就是對生命的尊重嗎?尤其是對于女性的子宮與乳房而言,遠不是發膚可以比擬。
當然,是與非的鑒別是離不開背景的。我的選擇只對在我的心里。他還在天國等著我的子宮呢。他已經等了三十三年了。我不能讓他竹籃打水呀。還記得我們共同的病友吧?那位紡織女工、那位貌美姑娘、還有那個風塵女子,她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慘無人道的“宮刑”。她們是對的,因為她們是為了家庭、為了愛情、為了生活而作出的犧牲。在我的心里,她們和太史公一樣偉大,盡管她們不能夠寫出《史記》來。
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終結。活著也不見得就是生命的繼續。一個人生命的長度不是用喘息來丈量的。你可能比你活得長,你也可能比你死得早。這還是一個泰山與鴻毛的關系。關于我們的子宮也深罹于這樣一個辯證關系之中。麥子,你有家庭,有子女,有學生,有愿望。我想,你一定會有一個理性的決斷。這就是我給你留下這封信的原因。
在醫院的賬上,我還有五萬塊錢沒有用完。我已遺言告知院方,無償捐贈給你用于后續治療。如有余額也委托你代為轉贈。望你不要推辭,因為你不是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一個群體。
醫學發展到今天,大概只剩下人的頭顱和心臟不敢切除了。什么時候,醫學能夠像尊重人的頭顱和心臟一樣尊重女性的子宮呢?麥子,讓我們共同期待著這一天的早日到來!
麥子,我在天國看著你。祈愿一切安好!
麥子,不要再猶豫了,把手術做了吧。手機號碼醫生注視著麥子溫情地說,我親自為你主刀。
別無選擇嗎?麥子想,是要有一個決斷了。
你是讀書人,要相信科學。你的病情已經十分嚴重了,依靠藥物治愈的概率幾乎為零。奇跡不會出現。
放療、化療呢?
像老教授一樣,頂多只有一年時間。相信我,切除是唯一的選擇。
麥子說,如果切除了,就能夠確保痊愈嗎?
手機號碼醫生遲疑了一下說,手術是目前的最優方案。當然,誰也不能保證癌細胞從此就不會再擴散。手機號碼醫生像是有些愧疚。
麥子聽到這樣的回答,一下子激動起來。古人就沒有得子宮癌的嗎?就沒有中醫治愈的先例嗎?醫學發展到今天,什么都是割、割、割!連子宮都割了,還是女人嗎?麥子熱淚滾滾,情緒無法控制,婆婆說的粗話也從她的嘴里脫口而出。
手機號碼醫生走到麥子的身邊,把麥子的頭攬在自己的懷里說,孩子,我也是女人。我理解你。
聽了手機號碼醫生的話,麥子干脆放聲痛哭起來。片刻之后,麥子推開手機號碼醫生無助地說,讓我再考慮考慮吧。
九
麥子從江州第二次復查回來,正值學校的畢業典禮。送走學生的那天下午,麥子獨自在夕陽下的操場上散步,一股留戀難舍的情緒忽然就充滿了心房。這已經是她送走的第三屆畢業班學生了。她想起自己帶的第一屆畢業生如今已步入社會,有一些還小有成就,也有幾個結婚早的如今已是為人父母。她想起這兩個月來的不幸遭遇,心頭又襲上一股悲哀,也許自己從此就要離開這片校園,離開這群學生了。就像這夕陽,翻過那座山就再也不會回來。
想這些做什么呢?還是想一些愉快的事情吧。麥子自言自語地說。回身望著夕陽下的教學大樓,麥子的心里一亮,她和豆子的初識不就是在這棟教學大樓里嗎?那時候,這所學校不叫金城學校,而是叫金城中學。麥子從另一所學校升入金城中學的高中。第一天上學老師點名,先點到豆子,接著點到麥子。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后來又點到花生。花生就是麥子的同桌。花生脆脆地答了一聲“到”,眼睛卻歡喜地看著麥子。笑什么呢?看什么呢?麥子很茫然。后來熟悉了,花生悄悄地告訴麥子,大家都笑你和我哥是天仙配呢。麥子頭一低,滿臉飛霞。麥子記住了那個叫豆子的男孩,也知道了他和花生是一對孿生兄妹。那時候,麥子扎著兩條辮子,身子有些單薄。
在高中的三年里,同學當中也有發生戀情的。麥子的心底也曾有過草長鶯飛,可是飛來飛去卻總是繞不過那粒豆子。麥子心里一慌,麥子就是要嫁給豆子的嗎?麥子不嫁給豆子又嫁給誰呢?難不成是要嫁給紅薯?花生成了她的閨蜜后也是這么說的。麥子挑逗說,那花生嫁誰呀?花生故作幽怨,花生能嫁誰?花生嫁土豆唄。麥子的身子就在這些朦朧的春夢中一天天地膨脹起來。
后來,麥子和豆子都考入了江州學院的中文系。兩個人又是同班同學。大學三年級的時候,豆子對麥子說,麥子,嫁給我吧!麥子說,我為什么要嫁給你呀?豆子理直氣壯地說,麥子不嫁給豆子,難不成還要嫁給紅薯?麥子嘴上說我就沒見過臉皮像你這么厚的人,心里卻在想,從那次點名以后,自己不是一直在等著這粒豆子發芽嗎?今天真的發芽了,難不成還要掰了?
回想起來,這日子真是流水一樣,一轉眼他們的小豆子都十歲了。他們的愛情就是這么波瀾不驚,卻又是這么水到渠成。兩個人一起讀書,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平靜而恬淡。麥子想起這些,心里滿是幸福,就覺得這愛情雖然沒有酒的醇厚,卻像是一杯春茶,不上頭,不打腦,還有回味。
至今難下手術的決心,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坐在操場上,麥子問自己。是受了老教授的感染,要用生命來捍衛子宮的尊嚴嗎?但她更清楚疾病不會予你半點同情。是因為病友們的痛苦帶來的恐懼嗎?是啊,那些銳利的器械,就像入侵者手里攻城略地的刀槍劍戟一樣冰冷無情。還是因為婆婆那些話的刺激而生出的抵牾?那些話句句都是穿心利箭。好像都有一點,又好像都不是。
麥子想,應該還是因為豆子吧。自己雖然不是一個心高的女人,但畢竟也讀了一肚子的詩書,還是一位學堂里的先生,在金城算得上一個響當當的知識分子。但金城到底是鄉村,觀念比不得漢口上海,就是與江州比也有天壤之別。在學堂里她是先生,但一走出校門,她就成了豆子的老婆。金城又是巴掌大的地方,別說是生老病死,就是夫妻失和、婆媳吵嘴也要說個三天三夜。如果麥子動了手術,金城人不會說麥子老師的子宮被切除了,而是會說豆子的老婆子宮被切除了。麥子雖然從來就沒有過屈服于這種觀念的思想,但在與豆子的共同生活中,已潛移默化地將自己的一切完全交付于豆子了。她不能讓人說豆子的老婆子宮被切除了。因為這句話的外延太遼闊,怎樣被切除的?為什么被切除了?隨之會衍生出許多的推斷。她寧愿讓人說豆子的老婆死了。怎么死的?病死的。真遭罪!麥子認為,豆子想不到這么多。這不是嫁雞嫁狗的思想糟粕,而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責任。但這樣一種履行責任的方式是對還是錯呢?舍棄子宮與豆子白頭到老是不是一種更正確的選擇?
也不全是因為豆子的原因吧。作為一個女人,那里曾經是她青春的花房,蘊藏著她那么多的夢想和期望。作為一位母親,那里曾經就是她釀造幸福的工廠。對于任何一個女性而言,這塊狹窄、溫暖而潮濕的領地,就是一面高揚的旗幟,曾經給予她至高無上的榮耀。如今,那里雖然已經是千瘡百孔,破爛不堪,如一間破敗的老屋,難道因為如此就要遭到無情的遺棄嗎?好男兒應舍生取義,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又究竟要怎樣來衡量子宮與生命的權重呢?就在這一刻,麥子的心里忽然就有了答案。
唉,麥子長長地嘆息一聲,太陽就真的翻過山脊,跌落在西邊的溝壑里。麥子的心里一團亂麻。
麥子,想什么呢?一個人坐在這里發呆。不知什么時候,豆子已站在麥子的身邊。麥子臉一紅,拉著豆子坐下來,望著那棟教學樓說,我在想我們談戀愛的經過呢。豆子,你是什么時候愛上我的?
豆子熱辣辣地望著麥子的眼睛說,我們認識的第一天我就愛上了你。那天老師點名,豆子。麥子。我就想,麥子注定要做豆子的老婆。
麥子心里又是一熱,這真是一樁前世的姻緣。
麥子,放暑假了,我們還是把手術做了吧?麥子卻答非所問地說,我也是那一天就愛上了你。麥子不嫁給豆子,難不成還要嫁給紅薯?我前世欠你的呢,今生做你的老婆是來還債的。還債的人總不能還一半留一半吧?再不就是你前世欠我的,我今生不是來做你老婆的,是來討債的。討債的人,欠多少討多少,債討完了,就該走了。
豆子拉起麥子的手責怪道,你說什么呢?討你做老婆是我前世的福報。日子多過樹葉,這福報才剛剛開始呢。聽我的話,把手術做了吧。你就那么狠心,丟下我和兒子嗎?
麥子幽幽地說,豆子,我知道你是對的。可我就是舍不得呀。我只是金城的一個普通女人,一個叫豆子的人的老婆,過的是平常日子。金城的女人,哪一個不是只知道一樣一樣地往家里搬?誰又舍得往門外扔呢?就是一雙穿破的襪子也要修修補補地穿。再說,醫院的做法也不一定對呀,盡用刀子說話。還說是講科學,一割了之就是科學?這治病和我們教書也好有一比,難道我們遇到不成器的學生就一律開除嗎?開除切除,就差一個字。老師教書講究個因材施教,醫生治病也應該講究個對癥下藥才是科學。
麥子,你說的話都在理。只是你的病情太嚴重了,叫作病入膏肓,叫作無藥可救。做手術就是最后一招了。
無藥可救?麥子搖了搖頭說,這是沒有道理的。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有病就有藥。豆子,是你成就了我為人妻、為人母的驕傲。我由衷地感謝你。但我到底還是一個女人哪。你不要再勸我了,我下定決心不做手術。說完,麥子軟軟地倒在豆子懷里。
十
自從做出了那個決定之后,麥子感覺就像是從身上卸下來一扇沉重的石磨,生活也變得充實而忙碌起來。整個暑假,她每天早早地起來,在豆子的陪同下沿著長江干堤慢跑,一邊是浩浩蕩蕩的長江,一邊是一碧千頃的田疇和遠山,心情格外敞亮。這在金城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早起的菜農和販夫們把這道風景印在他們腦海里再傳遞到金城的每一個角落。早飯后,麥子便牽著兒子隨婆婆一起提著竹籃到農貿市場去買菜。婆婆盡情地享受著攤販們的恭維,嘴都笑得合不攏。回來總是說,有麥子在一起,菜都要便宜許多。期間,豆子還陪著麥子有過一次遠足。他們溯長江而上,一直走到川西,輕松自在地玩了半個多月。當然,麥子的起居和食譜是像處方一樣嚴謹的,也從來就沒有放棄過用藥。
一個假期下來,麥子的臉色開始紅潤起來,體重也增加了三斤,從表象上看,沒有絲毫病態。全家人都為麥子高興。婆婆更是理直氣壯,麥子有什么病?純粹就是醫院瞎胡扯。麥子,把身體養好,明年再生一個,抱給那些醫生看看。就連豆子也在想,真是老天憐見,麥子的身上真要出現生命的奇跡嗎?
新一潮不適的襲來是在深秋時節。開始的時候也沒有特別的外表體征,先是睡眠的質量明顯下降,多夢。那夢一個接著一個。父母、親友、同事、學生,所有認識的人都到夢里來跟她話別。有一夜,麥子甚至夢到了手機號碼醫生,帶著擔架來接她去醫院。后來常常耳鳴、口苦、腰酸,身體里整天潮濕著。麥子有種不祥的預感。初冬時,麥子和庭院里的那棵石榴樹一起變化著,面容消瘦,頭發焦黃。全家人的心又一次提了起來。豆子和花生再次建議麥子住院治療。公公也在背地里敦促著豆子。婆婆又開始忙碌起來。茯苓熬粥,半夏煮飯,海藻泡茶。除了飲食更加藥化外,婆婆又開始到處行走。有一天,婆婆對麥子說,麥子,兼著吃些中藥吧?我討到了好多老中醫的秘方呢。麥子問,要吃癩蛤蟆嗎?婆婆趕緊回答,不,不,都是草藥。麥子點點頭,同意了婆婆的建議。于是,婆婆又買回來泥爐、瓦罐、木炭,專門辟出一個房間來熬藥,吃的、喝的、洗的,滿盆滿缽。滿屋子都是草藥的苦澀。
看著麥子的樣子,全家人都愁眉苦臉。麥子反而很坦然,每天還是堅持早睡早起,適當運動。大把地吃著藥片,大碗地喝著藥湯,也不管有沒有效果。農歷九月十九,婆婆一早對她說,麥子,今天是觀音菩薩生日,我們去利澤寺拜拜觀音菩薩吧?求他老人家保佑你百病不沾。麥子也沒有打推辭,就跟著婆婆去了。在利澤寺里,麥子隨著婆婆三叩九拜,四方上香。觀音菩薩,你老人家救苦救難,一定要保佑我麥子魔不纏身、鬼不附體,百病不沾啊。你老人家大慈大悲,等我麥子病好了,我就來給你老人家供長明燈,重塑金身。麥子并不迷信,但聽著婆婆一口一個“我麥子”虔誠地禱告著,心里暖暖的忍不住就要落下淚來。后來,麥子又和婆婆一起跪在蒲團上問筶,連得了三個圣筶。菩薩有靈,菩薩有靈!年過花甲的婆婆聲音顫抖著,搗蒜般地磕起頭來。
麥子在回家的路上想,自己讀了那么多書,怎么也來求神拜佛呢?是求生的欲望使她變得如此愚昧嗎?看著得了圣筶的婆婆身輕如燕,孩子一般興高采烈,麥子又想,觀音菩薩的前世肉身一定有一顆善良的心吧?有這樣的收獲,來拜拜也不是不可以。
從利澤寺回來以后,那鐘磬聲、唱佛聲總是在麥子的耳畔縈繞,揮之不去。那聲音仿佛給麥子增加了不少的定力。看來信佛也不是沒有道理的。第二天早上,麥子忽然對婆婆說,媽,那兩只癩蛤蟆還在嗎?婆婆用驚悸的目光看著麥子,回過神來后立即回答,在,在。我養在柴屋里呢。過了半天,婆婆從柴屋里灰頭土臉地鉆出來說,神了,神了,跑了。我明明養在瓦罐里的,上面還壓了一塊石板。前幾天我還投了食的,今天就沒了,真是百年的癩蛤蟆精。婆婆覺得這是一個不好的兆頭,不安地望著麥子。
麥子想寬慰婆婆,替她撣著身上的灰塵說,你不是有好多老中醫的秘方嗎?給我看看,看除了癩蛤蟆以外還有什么好藥。婆婆立即回到房里拿出一摞秘方來。
麥子對照那些秘方,開始自己給自己治起病來。在院子的一角,麥子養了許多壁虎和斑蝥。麥子忽然喜歡上了這兩種動物。斑蝥,課文里有的,她給學生們講過。“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是魯迅先生說的。壁虎,名字好聽,諧音是避禍。學名守宮。按照偏方上的說明,麥子用朱砂喂壁虎,直喂得那些壁虎滿身通紅,晶瑩剔透,紅寶石一般。有一天,豆子揭開那些瓦罐,立時驚得魂飛魄散。麥子告訴豆子,偏方上說這些東西能治我的病呢。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勇氣,麥子吃起炒熟的斑蝥來就像吃薯片一樣,每天還要吃一只不剝殼的壁虎鉆蛋,叫作守宮蛋。
十一
第二年春上,麥子的病情愈見惡化。豆子就差跪下來求她。花生隔三差五就過江來陪麥子說話,企望著她能回心轉意。連婆婆也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對她說,麥子,性命要緊,還是去醫院吧。是媽對不住你,耽誤了你。媽沒有文化,不懂科學,你不要記恨媽。但是麥子怎么也不肯。她說,是藥三分毒,別看我這么瘦,說明是藥物起了作用。到醫院去還不一定有這樣的效果呢。醫生說了,就是切除了,也保不準不會再擴散。
麥子的生活變得更加充實起來。她不再讀李清照,而是捧著一本磚頭似的《本草綱目》,還在網上加入了“抗癌之家”。每天早起,憑窗梳妝的時候,麥子總要對著鏡子觀察自己的舌象。除了壁虎和斑蝥以外,麥子又養了許多蜈蚣和土鱉蟲。每天打開瓦罐投食,看著那些疾走的蟲子,麥子想,這樣有生命力的東西,吃下去不可能是沒有效果的。天氣晴好,麥子就挽著竹籃,邀婆婆一起出去采草藥。這是車前子,這是半枝蓮,這是白花蛇舌草。長什么樣子,怎么加工,有什么療效。婆媳兩個坐在朝陽的山坡上,麥子一樣一樣地拿給婆婆看,說給婆婆聽。直說得婆婆喉頭緊緊的,眼淚汪汪的。米面完全退出了麥子的食譜。看著自己吃進去的和拉出來的都是藥材和藥汁,麥子想,我簡直就是一個藥人了,這癌細胞哪里還有安身之地呢?
五月的一天,麥子站在窗前梳頭。看著掛在梳齒上焦黃的落發,麥子想,這曾經的青絲也是受了自己的連累呀。正沉思著,窗外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麥子抬頭一望,那棵石榴樹上又是一年花滿枝頭。麥子猛然想起,自己不就是去年五月到江州去住院的嗎?這日子過得真快呀。像老教授一樣,頂多只有一年時間。手機號碼醫生的話又在她的耳邊響起。如此說來,自己的大限就要到了。
麥子忽然間就覺得時間有些緊迫起來。這一年來,除了看病,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做。許多正經事情都被耽擱下來。娘家不到十里。母親心掛兩頭,十天半月就要來看她一次,竹籃子總是滿滿的,她卻一次也沒有回去過。兒生母苦,想想真是不應該。還有那些在夢里來跟她話別的親朋故舊。麥子只要一閉上眼睛,腦海里浮現的就是一雙雙憐惜而責備的眼神。這一年來,麥子在這個家里就不是一個母親和妻子,也不是一個兒媳,在學校里也不是一位老師,而只是一個物件兒。一個玻璃人兒,被大家捧著,生怕一不小心就要跌得粉碎。一個冰人兒,被大家握著,生怕太陽一照就要化為烏有。一個氣泡兒,經不起一絲風兒的吹拂。豆子、公公、婆婆、花生、同事、學生,甚至還有十歲的兒子,大家的目光整天包裹著她,心都被一根無形的繩索勒得緊緊的。想起這些,麥子的心里滿是愧疚。
麥子覺得有太多的事情必須要做,便立即行動起來。她考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梳一個什么樣的發型。她找來一把剪刀剪去焦枯的發梢后認真地梳理起來,先是盤成一個髻子,又覺得不太適合自己的年齡和身份,便在腦后扎成蓬松的一束。頭發有些干枯,便抹了一些發乳。之后還施了一層淡淡的腮紅和唇膏。接著她又打開衣柜,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攤在床上比試,覺得式樣都有些陳舊,裙子也太少。感到疲憊的麥子坐在窗前謀劃起來,哪天讓豆子陪著上街買幾件衣裳,金城的款式不時鮮就到江州去買。一些久未謀面的親友也要走動走動。不能見面的也要聯絡聯絡。到現在麥子連個微信號也沒有。想到這里,麥子立即拿出手機來注冊,叫什么名字呢?麥子想了想,就叫石榴花開吧。
這個五月很對麥子的心思。太陽暖暖的。風兒輕輕的。偶爾下些微雨,滴滴答答的,像是來跟麥子敘舊。窗前的那樹石榴萬朵壓枝,開得轟轟烈烈。麥子的心情十分爽朗,每天早早地起來,拉著豆子一起跑步,共同計劃起暑期的安排。院子里的幾畦菜蔬在麥子和公公的侍弄下生意盎然。閑暇的時候,麥子便讀書,不過她不再讀李清照,而是熱心于仙俠小說,偶爾也讀讀泰戈爾、海涅和拜倫。有一天,麥子還對婆婆說,什么時候去幕阜山里再謀兩只癩蛤蟆精來。
這天夜里,麥子和豆子躺在床上,心里莫名地涌起一陣春潮來。麥子側身摟著豆子,纖瘦的身子猶如一捆潮濕的柴火,慢慢地為一團烈焰所點燃。愛我吧,愛我吧!麥子呢喃著,淚水打濕了豆子的胸膛。豆子緊緊地摟著麥子不敢動彈。麥子便翻身俯在豆子身上,讓豆子滾燙的激情充滿她焦渴的心房。麥子感覺到,自己就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女人,這久違的旖旎一定能夠在她的子宮里生根發芽,開出一朵艷麗的石榴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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