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還在下,打在玻璃窗上,又慢慢滑下來,模糊了我的視線。
妻子身穿藍色雨披,電動車騎得飛快,駛出周莊小區大門時,臉也沒轉,徑直拐向馬路。身后坐著兒子。兒子穿著金黃色小雨衣,像個金色斑點,從我眼前一晃而過。一次下雨,我去學校接他,看到他從學校走出來,瘦小的身子裹在雨衣里,麻稈似的腿上套著兩只綠色長雨靴。他步子邁得很小,走起路來左右搖晃,酷似唐老鴨,和另外一個男孩專找積水的地方,邊走邊踩水。水花四濺,惹得周圍的小朋友都不敢靠近。我叫他時,他愣了一下,興沖沖地跑過來。我才發現,他的書包裹在雨衣里,高高隆起一個疙瘩,看上去像個駝背老頭兒。一路上,他都蹦蹦跳跳地不閑著。當我告訴他像個駝背老頭兒時,他一回到家,鞋也不脫跑到衣柜鏡子前,轉著圈兒地照,我看他笑,他看我也笑,妻子見我們爺倆這樣,也在一旁笑。這時,他靈機一動,非讓我學他的樣子,于是,我背上他的書包披上他的雨衣,學著他的樣子走了幾圈,他見我駝背的樣子,笑得滿地打滾兒……
想起兒子穿雨衣背書包駝背的樣子我就想笑,現在卻覺得異常遙遠,遠得只能看著他們從我眼前穿過,心里只有陣陣酸楚。我輕輕擦掉玻璃上的水霧,清晰地看到雨水一滴滴地聚積,又從玻璃上慢慢滑落下來……
每天一早,我都會站在窗前,等他們出現,只有看到他們,我的心才有片刻安慰。因為看到他們,就意味著前一天一切正常。所以每天早上,我都在這種煎熬中度過,所幸天天都能看到他們。當然,也有看不到的時候。那是我租住在這里三個月的時候,那一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仿佛有什么事發生似的,我早早起來,像往常一樣,站在窗前,眼睛盯著小區大門,等待他們出現,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直等到將近九點,早已過了送兒子上課的時間,也沒看見他們,我腦子亂糟糟的,想著可能發生的一切,但又不敢去看他們,情急之下往家里打了兩次電話,都沒人接。就在這時,只見妻子騎著電動車回來,兒子坐在后面,我才放下心來。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兒子沒去上學,那時我真想一步趕回家去看兒子,可最終還是沒回去。兩天后,妻子又正常去送兒子上學,我猜測可能是因為兒子生病,去打針耽誤上課。
自從上次被警察誤抓之后,我再沒戴過面具。其實不是害怕被他們誤會,而是害怕我的樣子會嚇到他們,所以每次外出我都要戴上口罩。后來,我在離周莊小區大門不遠的地方,租了間房子,還聽周圍的人說起歡城廣場招鬼的事,至于那個真正的持刀搶劫犯抓沒抓到,我沒聽他們說過,也無心打聽。但自從歡城廣場傳出鬧鬼的事,我再沒聽說那里發生搶劫案。
為了養活自己,我找了份打掃廁所的工作。工作很輕松,也非常適合我,因為始終戴著口罩,一句話不說,去廁所的人也不在意我。雖然工資不高,但足夠我吃住花銷,由于工作的特殊性,我減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偶爾見到一個常去廁所的熟人,除了打聲招呼之外,不會有更多的交流,廁所畢竟不是聊天、拉家常的地方,誰也不愿意在那里多待。
那天下午,我正沖洗廁所,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進來就尿,嘴里唏噓不止,我猜這泡尿不知憋了多久。我剛想拖動水管,拽了幾下,才發現水管被小孩踩在腳下,仔細一看,男孩竟是我兒子。我一愣,正是上課時間,他怎么會跑來歡城大街?這里離歡城實小兩站地,離周莊小區也不近,他來這里就為尿泡尿?難道他在逃課?他一邊尿一邊朝門外張望,我想叫他,嘴張了幾下卻沒發出聲來,握著水管愣在那里,任由水從管子里汩汩流出。直到他尿完,提著褲子跑出去,我才扔下水管追過去,只見他一轉身鉆進“銀河網吧”。我才離家幾天,兒子就變成這樣了?妻子難道不知道?轉念一想,如果我一直在家,他肯定不會這樣,至少我能在家做個飯,洗個衣服,監督一下兒子的作業??晌疫€是選擇了離開,現在雖然天天都能看到他們,雖然離他那么近,卻不知道他竟然逃課上網吧……
我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該怎么辦?去網吧直接把他叫出來送回學校,還是把他送回家?我的突然出現會不會嚇到他?我現在這樣子,會不會讓他難堪?想來想去,便痛恨起網吧老板來,于是報警說“銀河網吧”容留兒童上網打游戲。沒過一會兒,警察便趕了過來,將兒子和另外兩個孩子一起帶走??粗鴥鹤拥纳碛?,我心里又急又氣,我想他們一定會通知學校,并且告知我妻子,我只是心疼她知道后會怎樣,兒子會不會以后不再去玩游戲……
我的時間都是在擔憂中度過的,時間對我來說成了累贅,多余,讓我難挨??晌乙廊黄谕幸惶?,這兩顆多長出來的長牙會脫落下來,那樣,我就可以不再逃避,可以回到妻子和兒子身邊。
2
正如醫生預言的那樣,我的智齒在一次劇烈晃動中掉了下來。
那天啃排骨時,一塊骨碴兒硌到我的智齒上,疼得我腦袋一抽,立馬吐了出來,伸手去摸,想不到智齒晃動兩下,牙齦由疼痛變得麻木,再晃動時,智齒竟然脫落。捏在手里,我才發現,血淋淋的智齒足有一寸長。站在鏡子前,發現自己滿嘴是血,像個吸血鬼。按照醫生的囑咐,我找來一團棉球,漱了漱口,塞了上去,就像堵個泉眼似的,直到一周之后才勉強張嘴吃飯。
這顆跟了我十多年的智齒終于掉了,對我來說是莫大的欣慰,總算去掉一塊心病。可沒過多久,我發現兩顆門牙也開始松動,妻子開玩笑說我未老先衰了。未老當然是,那時我還不到四十歲,先衰貌似有道理,牙醫說過,牙的脫落就是一種衰老的信號。我沒想到,就在十多年漫長的長牙過程中,從畢業到工作,再到結婚生子,自己竟然不知不覺中開始衰老了。
老歸老,生活還得繼續。我還得去上班、掙錢、吃飯,養活這個家。然而,我的正常上班沒能挽救歡城化工廠的命運。廠里已經三個月沒發工資,每個月只有兩百塊錢的點名費,為了這兩百塊錢,我和同事們不得不天天去點卯。起先以為只要報個到就完事,因為檢查停產整頓,沒有活兒干,班組長卻不這么認為,他說即使不干活,也不能擅自離開車間,否則兩百塊錢的點名費也領不到全額。同事們為了此事常常聚集在一起,共同商量上訪,可每次上訪都被推回廠里,就像案件發回重審一樣。這樣折騰了幾次,見廠里沒有任何開工的希望,幾個有門路的同事斷然舍棄二百塊錢的點名費,改行做生意去了。像我這樣沒有能力,也拿不出本錢的,只能靠著這兩百塊錢和妻子的工資以及以前的積蓄過活,心里期盼著化工廠有朝一日會好轉起來。
偌大一個化工廠幾經轉手,從國有企業、集體企業再到個體私營企業,直到被一個外地老板以三百萬元的價格盤下來,工廠才得以啟動。我們這些工人被老板新啟用的經理挑挑揀揀之后,也一同被轉賣到他的手下,幸運的是,我也在這些幸存者之中。就這樣,我有了一個月不到一千元的工資。工作總算有了著落,我的心里也有了些許安慰。工資雖不多,可總比沒有強,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剛剛舒緩了幾天,我的牙貌似出了問題,沒過多久,兩顆門牙就像沒根兒的乳牙似的,冷不丁掉了下來,甚至沒出一滴血。沒了門牙,嘴上有了豁口,妻子和兒子每次看到我的豁牙,都忍不住嘲笑,不僅因為豁牙的形象,更多的原因則是吃起飯來不好咬,說起話來不拉風,漏氣不說還說不清楚。無論我怎么努力用嘴唇堵,氣流總能從我巨大的牙縫里擠出來,所以就像剛冒話的孩童說話模糊不清。幸好有兒子在場可以做翻譯。他常常學我說話,逗得妻子直在一旁笑。每次說話時,我總選擇最簡短的語句,以致后來,我說起話來得一個詞一個詞地朝外蹦。
我這個歲數已經不再追求美觀,也不講究外貌,可吃東西的困難卻無法克服,總覺得自己不至于老到滿口牙全都掉光的程度,為了能說一句清晰完整的話,讓妻子和兒子聽得懂,我不得不又去了牙科診所,牙醫就像見到老朋友一樣,對我極其熱情。
“鑲牙???”
“是的,”我對他笑了笑說,“我一說話,嘴里老走風——”
“早就讓你來鑲,你不聽,鑲個牙有什么難的?”牙醫看了看我的牙,納悶地說,“怎么掉得這么徹底,連牙根都沒有?”
“那次吃飯的時候,說掉就掉了——”
“也沒流血?”
“沒有,一點兒都不疼!”
“真夠怪的!你先拍個片子看看?!?/p>
牙醫開了單子,我交了錢,片子很快沖洗出來,我拿給牙醫,他仔細看了幾遍,驚訝地說:“沒想到你返老還童了。”
“怎么回事?”
牙醫指著片子說:“你看這里,兩顆新牙都快長出來了!”
“我……我都多大了還長牙?”
“看起來像是正常換牙,”他晃著腦袋說,“你小時候沒換過牙?”
“我的牙十幾歲就換完了吧,”我對他笑道,“上次來看牙的時候,你還說多長了幾顆智齒?這次門牙脫落,我老婆還說我未老先衰——”
“這哪是什么未老先衰,簡直是奇跡!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你這樣的牙!”
“現在怎么辦,醫生?”
“看來你的情況不太一樣,”醫生轉過身,對另外一個女牙醫說,“你看看他這牙,真讓人難以置信……”
女牙醫拿過片子,仔細看了看,又用驚疑的目光看了看我,搖頭說:“真太奇葩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事!”
“我沒事吧,大夫?”
“沒事!跟正常換牙一樣!”
“那——我就不用再鑲了?”
“這都長出半截了還鑲?”
“怎么會這樣?”
“曾經有過這樣的病例,不過你的情況我還真沒見過,”男牙醫想了想,說,“就拿你的那顆智齒來說,我就沒見過一直在長的,即便再長,也是可以拔掉的,可你那顆就不能拔,還好,它自己脫落了……”
“這兩顆門牙會不會也一直長?”我突然擔心起來。
男牙醫不置可否地對我搖了搖頭。
牙自己又長出來,省了鑲牙的錢,我打聽過,兩顆牙最少也得幾百塊錢,聽說不用鑲牙,我打心里高興,對我來說,這可是將近一個月的工資。可心里還是糾結,因為始終擺脫不掉那顆瘋長的智齒留給我的陰影。那段日子讓我心有余悸,一上火就牙疼,鉆腦子地疼。辣椒不敢吃,吃飯還得注意,怕萬一硌著或者咬一下,疼痛難忍。難怪俗語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對此,我深有體會,對牙像對兒子般地照顧,即便這樣,也常常因為照顧不周,每隔一段時間就發作一次,等它發作我就無法收拾了。每次發炎之前,我都會有所感覺,提前吃一兩粒消炎藥,壓下去還好,壓不下去就只能去輸液。每到痛不欲生的時候,我總會在心里發誓,等消炎,一定去拔掉。有時候用手捏著它狠命地搖晃,連頭都跟著晃動,它卻紋絲不動。等到稍稍好轉一點,不再疼痛,炎癥也消下去之后,拔牙的事早忘到腦后。這樣反復幾次之后,我也貌似習慣了。只是那顆智齒始終都沒長出來。疼痛對我來說還能忍過一時,精神壓力卻遠遠勝過智齒的生長,有一次在夢里,我清楚地看到那顆智齒越長越大,足有一拃來長,從下頜鉆出來,就像野豬獠牙,我不停地用它掘地……直到醒來的時候,我的頭還在枕頭上亂拱。趕緊用手去摸嘴巴,才知道那是個夢。每次想起這個夢,我都驚恐不安,總想忘掉它,可它時不時地在我腦海里閃現,像生在我腦子里似的,越想忘掉越忘不掉。就在牙醫說我又長出新牙的時候,我都分辨不清是該高興還是該擔心。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家,妻子見我悶悶不樂便問道:“怎么了?什么時候鑲牙?”
“鑲什么鑲!”我不耐煩地說,“兩顆門牙又長出來了……”
“那好?。〔挥迷倩ㄥX鑲了,你怎么還不高興?”
“我怕像智齒那樣,長了十幾年,老是長不出來,有點兒炎癥就得吃藥、打針,那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啊——”
“門牙又不是智齒,那能一樣???”妻子打趣道,“你這年紀還長牙,說不定真是返老還童了!”
“要真那樣我得朝北磕頭了!”
“醫生怎么說?”
“醫生也沒見過,他們也感到奇怪……”
“要不再換個地方去看看?”
“還得花錢看,”我嘆了口氣說,“光我這牙,花了不知道多少錢了,我都不想再看了,還是等它長出來再說吧?!?/p>
隨著門牙的不斷生長,我的擔心也與日俱增。說起來誰都不信,兩顆門牙不到一個月就長齊了,這個速度讓牙醫也不敢相信,他無法解釋我的牙為什么長這么快,在給我仔細檢查后,既高興又疑惑地說:“你的牙完全沒問題,就是長得快了一點兒……”
“長得快慢有什么問題嗎?”
“我也說不清,你身體別的地方有什么感覺嗎?”
“沒有,”我搖著頭說,“自從智齒掉完以后,我覺得比任何時候都好!”
“那應該沒問題,你再拍個片子看一下……”
其實我擔心的并不是它們長得快還是慢,對于兒時長牙的經歷我早就沒有任何記憶了,讓我擔心的是在它們長齊之后會不會還長。
當牙醫拿著片子看時,又仔細和之前的智齒作了比對,然后面露難色道:“你的牙根還是有些問題——”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腦子“嗡”的一聲,差點昏厥過去,我定了定神,望著牙醫,“它還會再長?”
“現在我還不敢肯定,這要看以后了,但愿它們不再生長?!贬t生突然想起什么般地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在歡城化工廠醇解車間?!?/p>
“醇解車間?工作多久了?”
“十多年了,我一畢業就去了化工廠,算是廠里的老人了?!?/p>
“你的皮膚看上去挺好的……”醫生遲疑了一下,沒再往下說。
“我們車間有幾個有皮膚病,后來就都去了別的車間,我一直都很好!”
“我在想——”醫生吞吞吐吐地說,“化工產品一般刺激人的皮膚,看你的皮膚沒問題,不知道會不會對你的牙有什么影響?”
“還能影響到牙?”
“說不準,我建議你,如果有時間,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從周莊小區到口腔醫院很近,最多半個小時的路程,我走了很久,腦子里一片空白。我不斷嘗試著將上下牙緊緊咬合在一起,輕輕地來回摩擦著,上牙觸碰下牙,才感覺到,我的牙其實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齊整,它們即使可以咬合在一起,中間卻露出很大的空隙,經過三十多年的咀嚼,它們已經變形、扭曲,只是配合默契,切斷、嚼碎、磨細,并且與舌頭一起供養我的軀體。
3
早在十歲多一點,我的牙就已經長齊,算是真正步入成人系列,唯一不同的是沒舉行成年儀式,我就稀里糊涂地割裂了童年。后來母親告訴我,我的牙跟街坊鄰居的孩子比起來,是長得最快的。最值得她欣慰的是,我在她肚子里就開始長牙。我不知道這是真是假,她又是怎么知道的,那時候不像現在這么先進,有毛病沒毛病機器前一站,就都看得一清二楚??晌业难赖拇_和別人不一樣,母親說,給我接生的醫生護士,隨著我的第一次張口大哭,意外地看到我嘴里長著一顆牙,她們說接生這么多年,頭一次見到這么奇怪的事。
母親忍住疼痛,抬頭看了看,醫生告訴她我是長著一顆牙出生的,直到她確認我并不是怪胎,才放下心來。我后來才想,我和別人唯一的不同,是我的出生伴隨著一顆牙,仿佛沒有那顆牙,我就不是我,我是因那顆牙才來到這個世上,這無疑把牙和我緊密聯系在了一起。而那顆牙的出現甚至比我的出生還要引人注意,緋聞一樣立馬在鄰里之間傳開。后來傳得越來越神奇,說我一定有特異功能,或者什么特別才能,不然不會在娘胎里就長牙。母親也常常引以為豪,說我是個奇特的人,因為奇特之人必有奇特之處。母親說,那是一個手提黃雀的人,路過的時候,給她算了一卦,黃雀很精確地算出我的生日,這讓母親欽佩不已,先生告訴她,我以后是富貴之命,樂得母親竟然破天荒地給了他兩塊錢。
有了算命先生的話,母親對我的期望變得越來越大。隨著我的不斷長大,嘴里除了那一顆有些詭異的牙之外,一直沒長出新牙??粗臀蚁喾碌暮⒆佣贾饾u長出新牙,我還是只有娘胎里帶出來的那一顆牙,母親的期望變得越來越渺茫,隱約感到母腹帶出來的牙齒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神奇,甚至有了不祥之感,于是帶著我去醫院看牙。牙醫告訴母親,牙長得有快有慢,因人而異,我的牙長得慢,過段時間就會長出新牙。牙醫還語重心長地對她進行了科普,牙長得快慢不完全是缺不缺鈣的問題,還有個人發育、外在條件等各個方面的因素,聽完牙醫的解釋母親才放心。直到我七歲的時候,那顆早長的牙才脫落,隨即長出了新牙。
母親后來遺憾地告訴我,她并沒有從我身上發現什么特異功能,也沒看出我有什么特別之處。我想母親的話說得確實在理,直到現在,我也沒發現自己有什么特別之處,用妻子的一句話說,把我扔到人堆兒里,如果不仔細找,根本找不見我。
我的生活就像很多人一樣簡單,從上學到分配,一直到成家,我的身份也由父母的兒子裂變成三個——歡城化工廠工人、女人的丈夫和兒子的父親。它們時不時地分開,或者融合在一起,無論分開還是融合,都是一個完整的我,我也在這種打磨中,慢慢習慣了。就像棚戶區改造的周莊小區,在歡城南部,屬于市南工業區,以歡城化工廠為依托建立起來,身居夾縫中的我們,已經習慣了化工廠的味道,即使天天牢騷滿腹,還是不得不住在這里。
每天工作、吃飯、睡覺,似乎一切都按既定軌道向前推進,經過幾年的磨合,我除了長大變老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只是中間有幾次短暫的牙疼。有時會想,如果牙疼的時間能疊加在一起該有多好,牙一直處在疼痛之中而不覺其痛??上敕w想法,每次牙痛過后,總不會再想痛時的難耐,每當疼痛難忍的時候,總會想,等牙好之后,一定要找牙醫看看,把痛牙拔掉,一旦牙不再疼,就又會忘記自己曾在牙痛時所下的決心。我總是在這種痛與不痛的掙扎中來回游蕩,對我來說,它們就像一對若即若離的戀人,讓我無法取舍。
直到有一天中午,我的嗓子有點發炎,在工廠醫務室拿了消炎藥回去吃了,飯也沒吃就躺到床上。不知什么時候,醒來時,以為嗓子在藥效的作用下有所好轉,整個頭發木,昏昏沉沉的。我試著咽下一口唾沫,沒想到唾沫就像粘在咽喉上似的,吞咽了好一陣子,還是咽不下去,就像拔絲土豆,從盤子里猛勁兒一夾,連著的糖稀因冷卻而斷掉,唾沫從嘴里勉強通過咽喉,說是咽下去,不如說讓我體驗吞咽的疼痛,吞咽的過程變得越來越不真實,相反,疼痛變得越來越真實。經過這一次努力,我從床上起來時,再也不敢有吞咽的想法,于是把滲出來的唾液吐進痰盂,才發現嘴難以張開。后面的牙齦腫得老高,連腮也腫起來,我不敢咬合牙齒,想張開嘴又做不到,只得吸一大口氣,雙眼緊閉,一用力從牙縫里將唾液吐出。就在吐出這口唾液的時候,每根神經都緊繃繃地疼,觸電般地劇烈跳動幾下,仿佛隨時都有炸裂的可能。于是,掙扎著找到放藥的櫥柜,加大劑量吃了一次消炎藥,又躺倒在床上。再次睜開眼時,兒子已經放學回來。
“老爸,你怎么了?還沒做飯,我都快餓死了!”
我緊咬著牙,抬眼望了望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牙疼?!?/p>
“你沒吃藥嗎?”
我對他點了點頭,從鼻子里“嗯”了一聲。
“看來藥對你不起作用了!”
正說著,妻子下班回來,見我痛苦難耐的樣子,生氣地說:“早讓你去打針你也不去,看你能撐到什么時候!”
“我覺得吃藥能扛住,就沒去打針——”
“還想扛下去?”她指著我的臉說,“你照照鏡子看看,半個臉都腫起來了!”
“老爸,你的臉真的腫得跟饅頭似的,要不我陪你去打針吧?”兒子邊說邊拽我,但我一動不想動。
“我過會兒吃點藥,睡一覺就好了……”
讓我意外的是,我聽到自己的聲音都變了,咬牙說出來的話仿佛換了個人,就像卡式錄音機錄下的聲音,聽上去總是失真。
“老爸,你說話就跟咬牙硬說似的,腔兒都變了……”
“你爸牙疼,沒看他話都不想說?!?/p>
“我以后可不想長他這樣的牙?!?/p>
“你不會!”
“老師都講到遺傳,我萬一要遺傳給我爸——”
“是你爸遺傳給你!”
“那我牙會不會也像他一樣疼?。课铱刹幌肽菢?!”
“不會的,你的牙長得比他齊!”
妻子做好晚飯后,讓兒子叫我起來吃。我掙扎著起來,用手捂住腮,坐到餐桌旁,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菜,又放下,一口沒吃便又躺下。已經躺了一下午,一點兒困意都沒有,其實即使睡也沒睡多久,迷迷糊糊的,疼痛一陣陣襲來,我也在一次次疼痛中醒來。真睡著時一點兒覺不著疼痛,一整個下午就這么熬了過來,可到現在,疼痛還沒有減輕的跡象。在床上輾轉反側,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我就像被拋進油鍋里的油條,翻滾,膨脹……終于忍受不住,努力張開嘴,把手指伸進去,捏住那顆智齒,用力搖晃,以便減輕痛苦,但牙只在晃動中暫時轉移了酸痛的方位,之后又開始疼痛,我索性起來,在櫥柜里翻找止痛片,可找遍櫥柜也沒找到。
“還有止痛片沒?”
“沒了?!?/p>
“我出去買——”
“這都十點多了,哪兒還有藥店開門?”妻子責備道,“早讓你去打針,你就是不去,明天趕緊去打針!”
我捂著腫脹的腮,頭昏昏沉沉的,眼睛抬都不想抬,披上衣服,穿上鞋,帶上門,走出小區,來到南安大街。
深秋的晚上,風吹過來,有些涼意,我打了個激靈,頓時感到全身一陣清爽。一整個下午我都沒有這樣的感覺,被風一吹,牙疼似乎突然減輕了許多。明顯感到右腮的臃腫,與左邊比起來,不知要大出多少碼。
街上的店鋪都早早打烊了,路上連行人也不多。我一時想不起附近有沒有藥店,只記得最近的一家健民藥店得沿馬路向南走一段,就在南安小學旁邊。
人行道上落了一地的法桐樹葉,我才想起,窩在家里的這個下午,風又不知吹掉了多少葉子。一個背對我的清潔工正揮著大掃帚,清掃地上的落葉。清潔工清掃時似乎習慣了不看行人,就在我接近的時候,那人揮舞的大掃帚橫掃過來,我剛抬起的腳又停下了,想等掃過去之后再跨過去,但不知為什么,那人也停了下來。我想趁機走過去,想不到掃帚又一次揮過來,正巧掃到我腿上,我的身子向前一傾,緊走幾步才站穩。那人趕緊停下來,從口罩里悶悶地直說“對不起”。
我想張嘴說話,但沒張開,只朝那人點了點頭,然后繼續往前走。
或許是風吹的緣故,也或許是換了另外一個環境的緣故,我的牙雖然還是一直在疼,頭痛卻明顯減輕了,頭上的筋只是偶爾發作一陣,而且間歇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終于來到健民藥店,遠遠看見藥店早已關門,射向藥店店面的熒光燈不知疲倦地照射著綠色的“健民”大字,與旁邊的店面比起來,綠得更加耀眼。為了進一步證實我的判斷,我走近門窗,朝里面的藥品架上仔細查看,借著燈光,能清晰地看到擺放整齊的藥品,只是我無法像嶗山道士那樣穿墻而過,氣急敗壞地攥起拳頭,朝墻上狠狠地打去,墻紋絲不動,我的手卻一陣陣地疼,可與牙疼比起來,手上的疼痛根本算不上什么。
為了減輕疼痛,我不得不繼續尋找藥店。越是這樣,越覺得藥店稀少,可以前在這條路上,好像看到過很多藥店,有時不經意朝旁邊一瞥,就能看到一家,可現在想買藥了,怎么一家開門的也找不到?就在我失望的時候,在小區拐角的地方,看到一家專賣滋補品的頤參堂藥店……
為了止痛,我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進去,一個中年婦女熱情地走過來說:“先生,需要點什么?”
“止痛片有沒有?我牙疼死了!”
聽我這么一說,剛才還堆滿笑容的臉立時拉了下來,不耐煩地說:“有是有,只是我們不單賣?!?/p>
“不單賣?為什么?”
“我們這里不是賣藥品的,”她朝身后一指,說,“你沒看見這些都是滋陰壯陽的補品啊?”
牙疼又一次襲來,我強忍疼痛,咽下一口唾沫,小心地張嘴說道:“牙疼得要命,實在受不了,就想買點止痛的藥先頂著,到明天再去醫院,要不,我這一夜都不知道怎么熬過去……”
“那好說,你先看看補品!”她白了我一眼,接著說,“止痛片又值不了幾個錢!送你都沒問題!”
我被中年婦女的話噎得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但又不好發作,嘴里含含糊糊地說道:“我現在牙疼,正上火,還能吃補品?”
的確,頤參堂不是專門賣藥品的藥店,藥品似乎只是捎帶賣的,也只有少量幾個品種。沒辦法,為了止住牙痛,在她的引領下,看了看擺得滿滿當當的補品。
“其實補品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中年婦女的口氣突然變得不再冷漠,“你知道你為什么上火嗎?”
我搖了搖頭。
“其實是你體內的氣被打亂,這表明你的身體素質在下降,需要調理,”她拿了一盒包裝精美的補品遞給我,說,“這是我們代理的產品,現在正搞活動,買一盒送一盒……”
我拿在手里,看了一下,見是“靈異牌活寶”,成分里含有多味中藥和補藥,地方電視頻道成天播放它的廣告,畫面是一對中年夫婦扭捏作態地在鏡頭前反復述說食用后的好處,講得最多的就是它可以使你變得年輕,讓你的性欲更旺盛。
“多少錢?”
“原價一百,現在賣五十。如果你買的話,止痛片可以送你……”
我用手掂了掂,藥盒很輕,又看了看上面的“活寶”兩個字,就在低頭的時候,頭上的那根筋緊縮了一下,我覺得一陣暈眩,不知道是頭痛還是牙痛或是嗓子痛,于是趕緊交了錢,沒等出門,便取了兩粒止痛片,就著唾沫艱難地吞了下去。
4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爬起來,直奔醫務室。大夫看了看我腫起來的腮,問了問我服的藥,二話沒說就配好吊瓶,大小瓶子一連打了三瓶。一夜的疼痛讓我實在承受不住,才不得不去打吊瓶,但看著一滴滴液體順著輸液管流進體內,我的心才稍稍有了點兒安慰,雖然牙一直在疼,看著透明的液體,疼痛似乎一下子減輕許多。
就這樣,我打完針又堅持去上班,一連打了四天,嗓子的疼痛明顯減輕了,甚至還能在休息的時候和同事們一起抽上一兩支煙??墒牵胰哪[脹一直沒消,大夫也感到納悶,他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念叨:“該打的消炎針都打了,該吃的藥都吃了,這火還是敗不下去——要不,你去醫院牙科看看吧?我實在治不了了——”
“我是火牙,一上火,牙就疼……你再給我打兩天,肯定能消下去……”
大夫拗不過我,又給我打了一天。我覺得原先腫脹的牙齦完全消了下去,嘴也能慢慢張開了,吃飯也能一點點咀嚼了,可是臃腫的腮依然沒消下去,用手一摸,隱隱覺得里面長了一個大膿包,清晰地感到疼痛來自膿包,在妻子的勸說下,我才不得不去口腔醫院。
精瘦又年輕的牙醫在給我做完檢查之后問:“腫多少天了?”
“大概一個星期……”
“這你都能挺得住?”牙醫敬佩又嘲諷般地說,“一般人還真受不了——”
“怎么回事?”
“你這哪里是上火?誰有這么大火?你就是再打半個月針,也消下不去!怕是火下去了,人也完了——”
“我都覺得快好了,可還是疼,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前打個兩三天就見效,這次打針也沒下去……”
“不疼你就不來找我了……你這是長牙引起的淋巴炎!”
“長牙?我都多大了還長牙?”
“人一般三十顆牙,有人到四五十還長呢,這多長出來的智齒沒有一點兒用不說,還找事兒,只要牙齦一發炎,就能帶起來,你是看不見這三顆智齒,下面這兩顆都長到腮里去了,等炎癥消下去,我建議你拔掉?!?/p>
“我還是頭一次聽說,這歲數了還長牙?”
“所以你一直按著針打,就你這腫法兒,一個月能消下去就算不錯了!”牙醫笑了一下說,“我先給你處理一下,不然,有你疼的時候……”
牙醫說著,用夾子夾了一團棉球,我張開嘴時,他用胳膊抵住我的頭,把夾子伸進我嘴里,將棉球用力塞到牙和腮粘連的地方,我還沒反應過來,一陣劇烈的疼痛直鉆進腦子,疼得我全身的汗立馬冒出來,就這樣反復了幾次,我捂著腮苦笑著對他說:“你可真狠!”
“不狠能治病嗎?你明天再來,我再給你處理處理……”
后來,我又去了三次,牙也很快好了。廠里的同事聽說我又長出新牙,還為我高興了一番,但“長牙”的痛苦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二十三歲時,經人介紹認識了在城郊中學教書的妻子,那時我們還在戀愛,夏天很熱,我陪她逛街,牙突然疼起來,疼的程度并不是循序漸進的,幾乎沒有什么征兆,也不需要啟動,直接從牙鉆到腦袋,以致后來連哪一邊哪顆牙都分不清了。她說天太熱,你的火氣太大。為了降降我的火氣,她給我買了塊雪糕,我舉起雪糕咬了一口,牙的疼痛立時被冰涼的雪糕吸附,順著這種轉移,我才感覺到是左上最后幾顆牙,于是將嘴里的雪糕努力移向接近喉嚨的地方。我的舌頭有些笨,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靈活,所以不得不仰起頭,將雪糕移向喉嚨,再用舌頭抵向上方,直到確認它緊貼在那幾顆疼牙上。冰涼的雪糕轉移了暫時的疼痛,牙被冰得酸溜溜的,我只能小心地張開嘴吸氣,因為她在旁邊,還想保持一點男士的風度,所以只能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深深地吸上一口氣,以便讓那幾顆被冰的牙不至于失去知覺,就這樣,當雪糕在我的牙上努力工作的時候,我一直沒有機會去親吻她。
直到晚上分別的時候,我還一直耿耿于懷。
第二天一早,我便爬起來,去我們廠醫務室打了點滴。一連三天,我的牙疼才逐漸消退。醫生告訴我,說我的牙是火牙,以后一定要多喝水,少抽煙少飲酒,注意自己的飲食習慣。其實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哪些不好的飲食習慣,自從畢業分配到歡城化工廠之后,我就完全沒有了正常的作息時間。機器一直在運轉,我們這些從開始實習到成為骨干的員工們,都是三班倒,干一個班歇兩個班,一個班八小時,連喘息一口也不能,歇班就只能一門心思地睡,否則上班保證不了精力。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跟著機器運轉,即便你有事想請個假也不準,甚至連病都不能生,如果真爬不起來,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別人替班,回頭再把欠別人的班補回去。在時間機器的運作下,我只能遵循它,適應它,以便源源不斷地取得相應的報酬,而這些報酬毫無疑問是保障我生存的基礎。于是,我的生物鐘只能隨著機器改變,有時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在夜里入睡,有時只能在白天入睡,再去上夜班。白天一般很難睡得踏實,夜班時總是哈欠連連,即便在夜里入睡,心里也不踏實。我常常在夢里突然醒來,臆想自己是不是睡過頭了,前一天上什么班……直到確認自己歇班之后,再也難以入眠。在這樣的作息時間里,饑一頓飽一頓是常有的事,很多時候,除了睡覺,我一天只吃兩頓飯,也有吃得多的時候,最多時一天一夜吃了五次飯。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吃飯毫無節制所致,還是日漸增加的力必多打亂了我的生物鐘,或是別的什么原因,在那次牙痛之后,我聽從醫生的囑咐,多喝水,沒有聽從醫囑的是,即便在那段牙疼的艱難時期,我還是沒有放棄抽煙,總覺得抽煙可以減少我的牙痛。細細想來,之前我還真沒有喝水的習慣,似乎只在渴極了才喝水,而且一喝就是一大杯,直喝得肚子鼓脹為止,嘴里依然干渴難耐。
經過一段時間的調理,我的牙完全不疼了,再次見到她時,我毫不猶豫地吻了她,她也欣然接受,我覺得她的嘴總是溫潤潤的,而且從嘴里散發出來的清新的氣味,讓我久久不能忘懷,沿著親吻她的激情,捕捉她的清新氣味,我們第一次融合在一起,后來她成了我的妻子。
5
當我再次去找瘦牙醫看牙的時候,已經是又一個春天了。
就在年底的時候,我的牙疼再次發作,好了之后,我毅然決定將新長出來的智齒拔掉。牙醫說,他沒想到拔那顆牙用了接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而且,在給我拔牙的過程中,他又打了一次麻藥。等牙拔出來,他用鑷子夾著放到我面前的托盤里,望著那顆血淋淋的牙,瘆得我一連難受了幾天,后來那顆牙的樣子一直印在我腦海里,我清楚地記得黑乎乎的牙周邊還粘著模糊的血肉。
也正因此,每次妻子讓我去拔另外兩顆智齒的時候,我都一拖再拖,不敢再去拔。但牙疼總是隔一段時間發作一次,弄得我辣的東西不敢吃,怕一上火引起牙疼,就連酒也不敢多喝,只能吃沒滋沒味的飯。牙痛的陰影一直籠罩在我心里,怕哪天一不小心牙又疼起來。
再次去拔牙是我不知道下了多少決心后做出的決定,也算是妻子硬逼著我去的口腔醫院。瘦牙醫見到我,半開玩笑地說:“拖這么長時間才決定來拔牙,看來你的思想斗爭還挺嚴重的嘛!”
“他是讓你嚇的,”妻子說,“上次那顆牙,我看著就瘆得慌——”
“上次被你嚇怕了,牙不疼時想不著,一疼起來就又想起拔了……”
“拔顆牙把你嚇成這樣?”
“他一想起來就害怕,跟個老鼠似的……”
“好了,等拔完后,我保證你的牙不會再疼了,”牙醫說著遞給我一個單子,“沒想到你的牙長這么快,你先去拍張片子,拿回來我看看?!?/p>
等我把片子拿給他,他看了一眼,驚訝地說:“怎么會這樣?”
“怎么了?”我也被他說的話嚇到了。
“你上邊靠右的牙能拔,但左邊的牙不行……”
“為什么?”
“牙根太深,你看這顆牙長得有點出奇,不是只長牙冠,連牙根也在長,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牙——真是出奇!”
“會不會有什么影響?”
“現在還說不好——”牙醫說,“先把右邊的牙拔了,等過段時間再觀察一下。”
“難道是在化工廠上班的原因?”
“這個難說……”
“別人,還有比我工作時間更長的老工人,也沒有這樣的???”
“人跟人一樣???”妻子不滿地說。
于是,我又一次忍痛把第二顆多長出來的牙拔掉,打了幾天的消炎針。好了之后,果真像牙醫說的那樣,我的牙一直沒再發炎。我后來一直在想,兒時預言的特別功能會不會就是說的牙?要真這樣,我寧愿還是不要這樣的特異功能。同事們常常拿我的新牙開玩笑,說我越長越年輕。我在對新長出來的牙感到片刻自豪的同時,也一次次地忍受著難耐的痛苦。就像現在,吃飯咀嚼食物時,總覺得那顆沒拔的牙有些礙事,在牙與牙的觸碰中,像兩塊堅硬的石頭不停地摩擦。一不小心,上面那顆牙就酸疼不止,那種感覺就像吃了一顆極酸的李子,之后又被硬核硌了一下,以致全身泛酸。疼痛從那顆牙開始,瞬間傳到頭頂,我只能放下手中的筷子,張開嘴唏噓不止。
妻子每次見我這樣,都會埋怨一番,就連兒子也在一旁催促:“老爸,你趕緊去拔了吧!”
“真得找個時間去看看,不知它到底長成什么樣了?”
“看來你是返老還童了,”妻子不無擔憂地說,“到時候,我老了,你會不會不要我們娘倆兒了?”
“說什么呢?這哪兒跟哪兒???我都這樣了,還拿我開心?”
“真要那樣,我看還真說不準!”
“什么返老還童?不就比別人多長了幾顆牙?要不你長試試?”
“我可不想,也不想要那福分……”
“那你還說風涼話?”我忿忿道,“你要疼過一次,就知道什么叫疼了!”
妻子見我有些生氣,便不再說什么。說實話,我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我從沒想過拋棄他們,也沒想過他們會離開這個家。我們的生活沒有大起大落,我也不希望有大起大落。自從父母過世,除了我的牙,妻子和兒子頭疼、感冒之外,沒有什么大病,日子過得緊巴,可還過得去,不土豪奢華,也不至于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就像很多人家一樣,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和妻子沒有什么大的爭議,也缺不了小摩擦,就像我的牙,偶爾也會咬下舌頭一樣。起初,我以為牙的摩擦產生的疼痛是因為上火的緣故,于是非常注意自己的身體,下班后立即回家,爭取不外出和工友們一起喝酒,自己也盡量少抽煙。對我來說,家庭、車間就像一條線上的兩個點,把我和我職守的機器連在一起,我就像機器的一個零部件,在時間的整合下,我們成了一個整體??晌易陨淼牧悴考溃€是問題不斷,或許我只注重從家到工廠、從工廠到家這兩條“線”,忘記保養自己,或者對自己的零部件保養不當,才出現病癥,可又不得不努力工作,怕稍一疏忽被工廠拋棄。雖然后來我加強了對自身零部件的保養,可過不了多久,就會出現問題,這種狀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變得更加嚴重了。
春天到來的時候,我發現,那顆牙就像過冬前野地里燒過的草一樣瘋長起來,起初吃飯的時候,我還感覺不到,只是咀嚼時,上下牙之間像有什么東西墊著,嚼不碎食物不說,連一點飯香味兒都沒有,就像牙上裝了一臺隱形機器,只顧咀嚼,不問味道。
在看過多次牙病之后,我越來越發現牙的重要。比如一顆損毀的牙在補好之后,為了更好地保護它,必須戴個牙套兒,讓它避免外來細菌的入侵,使修補過的牙更好地為你服務。雖然修補后的牙還能咀嚼,雖然它還在不遺余力地為你工作,可咀嚼所品味到的早已不屬于你。但我的牙一直都沒壞過,正相反,是因為生得過多而成了累贅。
我不知道是自身的緣故,還是來自外界的力量,使這顆牙不停地生長。妻子說這事兒全怪我吃了那兩盒舍不得扔的“活寶”。那天晚上,我吞下兩丸止痛片后,沒過多久,疼痛就減輕了,但我發現牙和腦袋全都開始麻木,它們就像脫離了我的軀體,完全不屬于自己了。牙痛好后,我才想起花五十塊錢買的兩盒“活寶”。為了不浪費,我仔細研讀上面的說明,然后按照劑量一天天服用,兩盒“活寶”很快就吃完了。當我仔細琢磨它的功效時,才發現“活寶”并不像說明上寫的那么神奇,不僅沒有性功能上的奇跡,也沒帶來什么“二次發育”,只當這二三十顆“神奇藥丸”在我體內作了一次免費旅行,而我只是給它們提供了一個免費旅游的場所。這事已經過去很久,可每當路過“頤參堂”補品超市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朝里瞅上兩眼,心里總有一種受騙的感覺。后來,無意中在電視上看到那家補品超市被工商部門查封的消息,廣告畫面上再也沒見過那對中年夫婦令人作嘔的笑。當我再次路過那個店面時,發現它不知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家情侶用品商店。
6
整整一個春天,我都沒出過家門,除了妻子、兒子,我幾乎沒再見過任何人。我害怕出門,當我的兩顆門牙不斷生長,長出下嘴唇時,我就不再去上班。不上班的原因,不是不想要那兩百塊錢的點名費,而是歡城所有的化工廠一夜之間全部關停。很多人都當街放炮,以示慶祝,終于可以呼吸一口新鮮空氣了。人們不再為化工廠忍受苦痛的同時,又一片茫然,以后怎么糊口?幸好借助歡城旅游業的發展,歡城綠道開始建設,從北山到南山,方圓幾十公里,將歡城圍裹其中。從公布的規劃效果圖上看,歡城就像一個盆景,而我就像一只居于其間的螻蟻,誰也不會在意。
即使那么賣力地上班,也逃脫不掉光榮下崗的命運,更讓我無法平靜的是我的牙。我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面目猙獰,國字臉上一雙離得很近的眼睛,嘴一張,兩顆門牙抵住下唇,一閉嘴,兩顆牙毫不費力地伸出唇外,越看越像電影里的吸血鬼。有時候,我更愿意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鼴鼠,可我沒見過真正的鼴鼠,只在電視里看到過,知道它們的牙主要用來進食和掘土,我的牙的作用主要也是為了進食,掘土的習慣我至今還沒發現??涩F在,瘋長的牙不僅影響了我的進食,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貌似將要剝奪我享受食物的權利。每次進食,我都必須小心地用牙。現在連切碎食物的功能也喪失了,那兩顆長到嘴唇之外的門牙太長,無法與下牙咬合,我只能借助牙齦實施切割的功能。這樣時間一長,被咬合的那部分牙齦變得僵硬起來,代替了門牙的功能,即使這樣,咬切也僅限于軟嫩的食物。對于不便嚼碎的東西,我只能借助刀子,先將它們切成小段,然后直接放入嘴中咀嚼。這種進食方式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更多的則是痛苦,每觸碰一下門牙,就鉆腦子一般疼一下。我有時想,這兩顆牙的牙根是不是長到腦子里去了,才使它們變得那么敏感。隨著牙的生長,我牙齒的形狀也在發生變化,靠近牙齦的地方整齊地并排,越往牙尖部位分得越開,形成一個“八”字,我的嘴唇抿得越緊,牙暴露得也越明顯。
剛開始,我發現這兩顆牙長得并不快,這跟我學會磨牙有關系,無論白天還是晚上,總之,沒事的時候我都在磨牙,對我來說,這早已輕車熟路了。可門牙磨起來卻有一定的難度,需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技巧,為了不至于讓它長得太長,這點兒困難我還是克服了,只是磨的程度遠遠比不上它的生長速度。直到后來,牙長出嘴唇之外,我再也不敢去磨了,每磨一下,我的頭便疼上大半天。
在牙醫的建議下,我又做了一次大手術——鋸牙。因為是門牙,比起拔智齒來,要容易得多。牙醫也是頭一次做這樣的手術,為了確保萬無一失,給我做了全麻,沒想到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四天了。妻子和兒子在我床前哭泣,我不知道這四天里發生了什么。
“你可醒過來了!”妻子抽泣著說道。
“我怎么了?”
“鋸掉你的牙后,你就流血不止,醫生搶救了大半天……”
“怎么會這樣?”
“要不是輸血及時,你就醒不過來了——醫生再也不敢給你鋸了……”
我用舌頭舔拭一下,牙的確已經鋸掉,只是上面包了厚厚一層東西。吊瓶里的液體就像妻子的眼淚,一滴滴落下來,流進我的血管,卻像砸在我心上,我的眼淚一下流出來,牙又一陣劇痛,我趕緊閉上雙眼,任憑眼淚劃過我的臉。我無法想象妻子的擔心,這么多年來,因為牙病,她一直照顧著我、兒子和這個家……
“老爸,咱再也不鋸牙了,好不好?”兒子抓住我的手說。
我輕輕對他點了點頭。
“不鋸了,不鋸了,以后再也不鋸了!”妻子忙在一旁說,“省得我們老是擔驚受怕的,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們娘倆兒可怎么辦啊……”
我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那一次鋸牙讓醫生也感到后怕,后來聽妻子說,幸虧他們有經驗,搶救及時,不然就見不到我了。有了這次經歷,我也不再有鋸牙的想法,雖然鋸掉了一半,牙還是沒有停止生長,我也只能一個人待在家里,任由它們生長。
我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挺直身子下樓到外面去,就連走出房間也不敢,不敢讓妻子、兒子看到我的樣子,怕他們難以接受,也怕嚇到他們。一個人時,也不敢面對鏡子,每次妻子上班、兒子上學之后,我才敢走出自己的房間,收拾一下屋子。在妻子、兒子回來之前把飯做好,等他們進屋之前,我把飯盛出來,端進自己屋里,他們在外面吃,我在屋子里吃,我吃飯的時候,盡量不弄出聲響。這樣時間一久,我們倒像成了兩家人。
那次妻子去市北中學監考,因為在歡城最北的山腳下,城郊中學則在城南靠近綠道的地方,離得太遠,沒法回家,她臨去之前,特意買了很多菜放在家里。原本監考兩天,沒想到考完試,又改了兩天試卷。菜飯全都吃光了,我不得不出去買菜。為了外出,我精心打扮了一番,在櫥柜里找了大半天,才從抽屜里翻出一只口罩,上面落滿灰塵,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能遮住牙就行。一腳踏出門的時候,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渾身都不舒服,怕在樓道里遇見鄰居或者熟人,急忙關上門,小偷般地一路小跑,走出小區大門,才松了一口氣。怕被人看到,只能沿著墻腳低頭走,越是這樣,越引起別人的注意,因為大熱天我戴了一只大口罩,將下半個臉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兩只眼。
好不容易走到南安菜市場,一股強烈的刺鼻味道穿透口罩,直逼肺腑,我已經不記得多少天沒來市場了,仿佛隔了幾個世紀似的。這里的一切變得那么陌生,陌生的味道、陌生的人、陌生的世界……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我感到他們投過來的目光,刀子一般射向我,把我扎得體無完膚,直到我走出老遠,依然能聽到他們的談話聲。
“這人是不是有病,天這么熱還戴個口罩?”
“是啊,神神道道的,打二院跑出來的吧?”
“如果精神沒問題,肯定有傳染??!不然戴個口罩干嗎?”
“會不會傳染我?剛才還在我的攤子前挑來挑去的,錢給我,我都沒敢接……”
“你還不如讓他直接拿了菜走人!”
“會是什么病?”
“現在啥病沒有?怕是得了什么新病,醫生都叫不上名字吧!”
我沒理會他們,也沒必要跟他們分辯,畢竟長著兩顆讓人害怕的大齙牙,可為了兒子,我不得不趕緊買菜回家做飯。
拐向小區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賣面具的小攤,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面具。我走過去時猶豫了一下,還是折了回來,站在旁邊瞅了一會兒,攤主對我笑了笑,問:“要個什么樣的?”
“隨便看看,想給兒子買一個?!?/p>
“兒子多大了?他喜歡什么樣的?”
“他喜歡恐怖一點兒的……”
攤主隨手挑了一個遞給我,說:“‘變相怪杰’,他一定喜歡——”
于是,我交了錢,拿著“變相怪杰”就往回走。
7
聽醫務室的大夫說,我的牙經常發炎,可能是身體的某個部位發生病變的征兆,他的話說得輕松,卻像石頭一樣壓在我心里,過后,我偷偷跑去醫院做了一次全身檢查,醫生告訴我我的身體完全沒有問題。
心是放下了,牙又開始疼起來,我一個人的時候,把手放進嘴里,用手指觸摸著這顆不知道能不能拔的牙,覺得它長得的確與別的牙不同,不齊整不說,還比前面一顆突出很多,吃飯的時候,由于牙齦腫脹,我不得不用另一邊咀嚼,一旦觸碰腫脹的牙齦,疼痛就像炸彈一樣被引爆。
“看你還吃不吃什么亂七八糟的‘活寶’了?”妻子見我牙疼憤然道。
“你就斷定我是吃‘活寶’吃的?”
“你連它管不管用都不知道,還真把它當好東西了?本來好好的,補什么補?看不把你吃出病來才怪!”妻子說,“你不是看報道了嗎?那個藥店都給查封了,要是真的補品,人家還查它?”
“花錢買的,扔了怪可惜的!”
“行,你就吃吧!吃完再去買!”
妻子說得我無言以對,用手捂著腮,呆愣了好大一會兒,我才說:“我去醫院查過了,我的身體啥事都沒有,就是這顆多長的牙老生是非……”
其實我說這話時心里也沒底,自從拔了兩顆牙之后,我發現這顆智齒長得飛快,就在這次做體檢的時候,醫生告訴我,應該再找個牙科醫生會診一下,如果不治可能會留下后患。我不知道醫生所說的后患指的是什么。就在醫生給我警告沒過多久,那天早上,我還沒睡醒,妻子便把我拉起來,大聲叫嚷道:“你今夜怎么回事?”
“我怎么了?”我揉著惺忪的眼睛,不解地問。
“難道你一點兒都不知道?”她驚訝地睜大眼睛,說,“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也不知道,睡得迷迷糊糊的,就聽咯咯吱吱的聲音,那聲音一響我就醒了,開始我還以為咱家進老鼠了,當時我還有點兒害怕,想把你叫起來逮老鼠,可仔細一聽,才發現那聲音是從你嘴里發出來的……”
“我?我還磨牙?怎么會呢,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你會不知道?聲音大得出奇,你睡得跟死豬似的,我用手一推,你動了動嘴,可沒過一會兒,你又開始磨,我一夜都沒睡安穩——是不是你的牙又疼了?”
我吧嗒了一下嘴,說:“沒有任何感覺??!”
“張開嘴我看看!”
她托著我的下巴,上下左右看了個遍,也沒發現什么,嘆了口氣,說:“是不是肚子里有蛔蟲?”
“什么時候了還有蛔蟲?”
說完,我一頭倒在床上,又睡了起來。等兒子上學、妻子上班后,我又睡了一覺才起來,刷牙時,我才感到那顆牙上就像貼了一層厚厚的東西,我試著咬緊牙關,卻難以嚙合在一起,我用手指摸索著那顆牙,以為是牙齦又腫起來。吃飯時,因為牙齒咬不合,餅只能被嚼成指甲大小的塊兒,想再嚼碎卻怎么也做不到。就這樣,我將就著吃完早點,牙卻沒有絲毫感覺,老想用舌頭去舔舐,用力咬時,隱隱有些酸疼,久病成醫的我趕緊在櫥柜里找了幾粒消炎藥吃下去。
這樣過了兩天,我的牙依然沒有任何痛感,牙齦也沒有紅腫??善拮痈嬖V我,我夜里磨牙的癥狀一刻都沒有消減。幾天下來,她一聽到我磨牙就渾身戰栗,連兒子也表現得異常緊張,他偷偷對我說:“我只要一想你磨牙的聲音,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我睡著了真不知道自己還會磨牙……”
“我把門關得嚴嚴實實的,只要夜里一醒,就能聽到,后來睡覺我都把頭蒙起來,”兒子說,“我媽這兩天都跑沙發上去睡了……”
我沒想到磨牙的聲音會那么響,在他們面前,我也曾努力試過幾次,卻怎么也弄不出他們說的動靜來,我一直在懷疑,是不是他們聽錯了?或者家里真進了老鼠?歇班在家的時候,我把家里整個翻了一遍,把下水道也趁機清理得干干凈凈,始終沒見一只老鼠……后來,上夜班的時候,我偶爾打個瞌睡,聽同事們說,我磨牙的聲音讓整個車間的人都害怕,我才知道自己真的磨牙。他們都勸我去醫院看看,可我的牙一直不疼不癢,除了弄出讓他們害怕的聲響之外,并沒有什么異常。
8
從牙醫那里走出來的時候,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對于我的牙,他感到無能為力,自嘲般地用了一個詞——黔驢技窮,他說完后,我一愣,后來連他自己也愣怔一下,尷尬地對我笑了笑。
對于妻子和兒子說我磨牙的事我一直懷疑,覺得他們把我磨牙的聲音夸得過大,但每次醒來咂嘴的時候,我都覺得兩腮的肌肉酸痛難耐,我想應該是磨牙過于用力,至于牙與牙之間摩擦所發出的聲音,我一直不相信有那么大。妻子因忍受不了,從那以后,便搬到另一個房間里去住了。為了證實磨牙的聲音,我從朋友那里借來錄音筆,臨睡之前,我把錄音筆打開,醒來時,將錄下的聲音回放時,讓我驚訝不已,牙冠與牙冠的磨擦就像車床發出來的,又像瓷碗劃過玻璃時發出來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我聽得不寒而栗,趕緊將它關掉,呆愣愣地坐在那里……
后來,我又去了口腔醫院,醫生說,這是我的牙不斷生長所致,就像老鼠在夜間磨牙一樣,不磨的話,會因為牙齒過快生長難以進食被餓死。醫生的話雖像開玩笑,我卻忐忑不安。
我的恐慌并非完全來自牙病,因為歡城化工廠每次體檢時,都有幾個人直接住進醫院,他們大都是各種各樣的腫瘤,有發現及時的,做手術,做化療,撐上幾年,也有發現不及時的,醫生建議手術都不用做了。而我每次檢查時,都懇求牙醫幫我拔掉這顆牙,醫生在看過我的片子后說,我的牙根一直在長,已經扎進顱腔了,怕一動會影響大腦。我始終覺得這是一種托詞,之后我又換了幾家醫院做檢查,但結果都一樣——這顆牙不能拔。
為了不至于被餓死,我不得不每時每刻都像老鼠一樣磨牙。白天還好,吃飯時,我努力地咀嚼,以便磨損不斷生長的牙冠。不吃飯時,為了不弄出聲響,我把口香糖放入嘴中,一遍遍地咀嚼??傊业淖炜傇诓煌5貏印?/p>
我最害怕漫漫長夜,因為不敢像白天一樣將口香糖放入嘴里咀嚼。那天夜里,臨睡前我把口香糖剝開放進嘴里咀嚼,睡著后,口香糖一下子嗆進喉嚨里,憋得我喘不過氣來,從床上一下跌到地上。妻子發現后,努力拖著我的腿,將我頭朝下倒過來,咳了幾次,都沒把口香糖咳出來。她不得不撥打120,送到醫院后,粘在氣管里的口香糖才被取出來。自那以后,我只能在夜里磨空牙了。為了避免再次發生這樣的事,我盡量地減少睡眠,但夜的漫長讓我感到無聊。為了打發時間,我以電視為伴,播放的電視劇我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看,甚至有些電視劇我能完整地將臺詞背下來。時間一久,我的身體不僅被過度透支,就連精神也大不如從前了,總是吃過飯碗筷一放,坐在沙發上便睡著了,即使打盹的時候,我磨牙的聲響也一直沒有間斷過。
一天,我下班回來后,突然發現家里多了一只貓。我一直不喜歡養小動物,見到它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鞋也沒脫,便想將它趕出去??伤偛辉赋鋈?,費了很大一番功夫,總算將它趕到門口,我才發現,門是關著的。去開門時,它對我大叫一聲,趁機又逃進屋里,再次去找它時,妻子從廚房里走了出來。
我疑惑地問:“誰家的野貓跑進咱家了?”
“哪是誰家的野貓,這是老林媳婦借我的?!?/p>
“老林?咱對門?為什么?”
“是啊,”她忍不住笑出來,“人家夜里聽見咱家有老鼠磨牙,弄得他們覺都睡不好,連樓上樓下的也都聽見了,她問我是不是家里有老鼠,問得我都沒法回答,她還是個熱心腸,硬把她的寶貝貓借給我,說把它放咱家抓耗子,我不抱來吧,怕人家說,抱來又怕你說……末了,她還叮囑我說,她的貓嬌慣壞了,要我好好照顧它……”
沒想到我的磨牙聲會傳出這么遠,擾得四鄰不安。我心里很清楚,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突然傳出這種聲音,別說他們聽著不舒服,就連我自己也感到害怕,可貓已經借來了,又不能直接再給人家送過去。我知道妻子不想讓我尷尬,于是說道:“那就養它一兩天,再送過去,只別讓人家寶貝貓在咱家受了委屈——”
貓的到來引來了兒子的興致。他放學后一直在逗那只貓,貓也像早就跟他熟識似的,他走到哪里,貓就跟到哪里。他把自己的零食拿出來喂它,可貓放在鼻子上聞過后就不再理會了。吃飯時,兒子拿來一只盤子把魚扔進去,貓這才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他也趴在地上,兩眼直勾勾地瞅著貓。直到睡覺時,兒子一再要求把貓放在他屋里和他一起睡,但妻子沒同意,怕貓身上有病菌。她從儲藏室里找來一只紙箱子,把貓放進去,聽著貓喵喵叫著,聲音很小像個小姑娘,兒子也學著貓的叫聲叫了一陣。
第二天,我匆匆忙忙去上早班,突然接到妻子的電話,說貓死了。
為了鄰居家的貓,妻子特意從寵物市場又買來一只品種一樣的貓,送還給老林媳婦時,她一直不停地絮叨,但嘮叨歸嘮叨,畢竟我磨牙的聲音嚇死了她的寶貝。我又去了外地幾家醫院看牙,得到的結果總是一樣,我的牙根隨著牙的不斷生長,已經深深嵌入腦中,而且周圍布滿神經——因此,我的這顆寶貴的牙不能拔。
但我磨牙的速度遠遠比不過它的生長速度,后來上下牙無法咬合,就連吃飯也變得異常艱難。醫生說,我的牙已經比旁邊的牙高出一截,牙醫用他的兩個手指給我比劃了一陣,我才知道那顆智齒已長出半指。
“那怎么辦?”面對牙醫時,我連說話也變得越來越困難。
“得鋸下來?!?/p>
“鋸?”我疑惑地望著他說,“那怎么鋸?”
“不鋸的話,它會越長越長,不說吃飯,你連嘴也閉不上?!?/p>
“那——以后呢?”
“看它生長的情況了,如果再長,還得再鋸?!?/p>
于是在牙醫的建議下,我忍受劇痛,把那顆瘋長的牙鋸掉一半。一連幾天,我都靠打點滴活著。一想起鋸牙的聲音,我就全身顫抖,那聲音跟我的磨牙聲相仿,雖然打了麻藥,我暫時失去了痛感,可在他鋸的時候,還是有點兒疼,又麻又木,那感覺怪怪的。
一切都像牙醫預想的那樣,被鋸的智齒止了血。為了更好地保護牙齒,牙醫又特意為它戴了牙套,剛戴上時,我總覺得別扭,時不時地用舌頭舔拭,沒過多久牙套便脫落了,再去牙醫那里看時,他說我的牙又開始長了……
為了讓我的牙不再生長,我四處求醫,就連上班也耽誤了。歡城化工廠卻和我的牙的生長形成鮮明反差,效益不斷下滑,工資一次次下調。我一如既往地去上班,每次牙疼厲害時,我不得不讓妻子拿著假條去班組請假,班長知道這事后,便在上面簽字,說他只有一個小時的權力,如果超過一個小時必須得到車間主任的批準,班長說得異常嚴肅,說這和工資直接掛鉤,工資隨著效益的滑坡逐漸降低,可為了幾百塊錢,我只能強忍疼痛。妻子拿著假條一層層找領導簽字,直至廠長親自簽字后,我才能在家里休養一周。每次妻子幫我請假總是生氣地說:“就你們這半死不活的破廠子,還這么多事,我看早晚得倒閉!”
妻子的話并沒影響到化工廠,廠子沒有任何倒閉的跡象。我的牙齦在經過很長時間的腫痛之后,這顆瘋長的智齒竟然奇跡般地開始松動,由于不停地咀嚼和磨擦,加上我時不時地用手搖晃,它晃動的幅度也不斷加大。這讓我異常驚喜,我說給妻子聽時,她也不相信,當我張大嘴,用手捏著牙晃給她看時,她驚訝地問:“它會不會自己掉下來?”
“它要能掉下來,我真得朝北磕頭了,就怕掉不下來?!?/p>
“會不會像醫生說的那樣,牙根影響到你的大腦?”
“我現在一點兒感覺也沒有?!?/p>
“不然你再去醫院拍個片子,讓醫生看看,別再出什么意外……”
“還能有什么意外?”
“不是說你的牙根都扎到大腦里了嗎?萬一它要掉了,你腦子里不是有個洞?”
“管它呢,只要能掉下來,我就不用天天磨牙了……”
我還是聽從妻子的話,去了一趟醫院,拍了張片子,拿給醫生看時,他非常意外,這顆牙松動的程度讓他不敢相信,當牙醫檢查另外的牙時,發現我的門牙也有些松動。
“當牙長成后,掉牙的概率很小,除非人老了或者出現意外傷害,”牙醫解釋說,“你的這顆智齒看來已經有了新的起色,牙根也沒再長,照這樣看,過不了多久,它就能脫落了,只是這兩顆門牙——”
“不怕,它們掉了可以再補上,不用像這顆牙似的老長……”
9
我只希望我的兩顆牙像那顆智齒一樣,在不知不覺中搖晃,然后脫落,但這期望就像一個遙遠的夢,永遠無法實現。
我無法外出,只有在包裹嚴實之后,才盡可能地不被人發現,畢竟我戴著個大口罩。冬天還好,誰也不會在意,可大熱天戴口罩,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病人。有了第一次的經歷,我再戴口罩出門時,對別人投來的目光并不在意,對“病人”的稱謂也慢慢習慣了。我盡可能地減少外出,后來窩在家里久了,鄰居、同事都知道我長著一對大齙牙,以前見面時的熱情在口罩的遮掩下變得冷漠,就像口罩阻隔了我們的聯系。
我還是接受了他們,我想如果這事發生在他們身上,我也會跟他們一樣躲得遠遠的。
只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的心才稍微有了一絲安慰。面對兒子時,我也不愿把口罩摘下來,擔心他看到我會害怕,會有什么精神負擔。我也盡可能地少和他接觸,后來我漸漸發現,他的話語很少,有時連話也不想說,只用動作來表達,這讓我難以接受。于是,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我不停地晃動牙,這兩顆牙卻紋絲不動,每次搖晃,我都強忍疼痛,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滴落下來。
妻子一直為我長牙的事奔忙,幾乎想盡一切辦法,找到所有能咨詢的牙醫,他們都不能對我長牙的事做出科學的解釋。
我一直在想,在這個家,除了帶給妻子、兒子更多的麻煩之外,就是加重他們心理上的負擔,因為我,他們失去了很多快樂,留在他們心里更多的是恐懼,可我又不忍離去,離開的話,我又能去哪兒?我怕自己走不出歡城,離不了這個家,我害怕失去他們,害怕這個家會變得支離破碎,害怕她會傷心、難過,不敢去想她一個人怎么照顧兒子……可待在家里,我又像一塊多余的贅肉。
于是,在這個夏天的一天夜里,我第一次偷偷溜出家,戴上買來的面具,做賊似的,害怕看到人,也害怕被別人看到。悶熱潮濕的空氣,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面具捂住了臉就像一塊膏藥緊貼在臉上,嚴嚴實實的,只有鼻孔的地方透著兩個洞,可呼吸起來并不順暢,只得把嘴張開,大口喘著氣,強忍胸中的憋悶,沿著南安馬路一直向南走,穿過一條小路,就到南山綠道了,那兒人少,我也可以盡情地放松自己。
夜已經很深了,路上依然有很多納涼的人,路邊樹下偶爾有談情說愛的年輕人,他們相擁著,完全沉醉在愛河之中,為了不打攪他們,我將戴著面具的臉側向一邊,放輕腳步,想小心地繞過他們,突然一個聲音在我身后炸響:“站?。e動!”
我一驚,遲疑了一下,就在這時,兩個人從背后沖過來,抓住我的雙臂,向后一抬,我的身子朝前一撲,雙膝跪倒在地上。
“可算抓到你了!”
“蹲守這幾天,功夫算沒白費!”
“我沒干什么啊!”
“沒干什么?”
“前些天一連幾對情侶在歡城廣場報案,遭到搶劫,嫌疑人戴著一副面具!沒想到流竄到綠道來了!”
“要不是全警出擊,還真抓不到他!”
“我——我——”我想說出原因,可話還沒說完,面具便被其中一個人摘了下來。
“裝什么裝?還敢用假牙裝厲鬼?”
另一個人伸手去抓我的牙,但晃了幾下也沒拔下來,我的頭也跟著來回晃動,疼得我“嗷嗷”直叫,可能是我的尖叫聲太大,他驚恐地看著我,握牙的手一直僵直在那里。
“還敢叫!怎么了?”說著,他把我的手松開,抓住我的頭發,把我的頭揪起來,“這么長的假牙?怪不得報案人都害怕!給他拔掉,別再禍害人!”
握牙的警察順著我的牙朝上摸索,我覺得他的手指有些抖,慢慢地觸到我的牙齦,又從牙齦滑落下來,口水和血粘在他手上,他把手拿到眼前,借著路燈光,仔細看了一會兒,慌張地對另一警察說:“他的——牙——是真的——”
我的叫喊聲依然在空中回響著。
“這怎么可能?”
“你自己看看!”滿手是口水和血的警察不停地甩著手。另一個呆愣愣地望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恐懼,我知道他清楚地看到了我的兩顆長牙。
“鬼啊!”
趁兩個人驚魂未定,我一下掙脫他們,撒腿就跑。可沒跑多遠,就被小個子警察追上,一把將我按倒在地,隨即銬上手銬,嘴里還念叨,看你還跑!我一時動彈不得,在地上掙扎著:“還我面具!”
“還不忘面具?”矮個警察說,“你以為戴上面具你就真成變相怪杰了,廣場搶不到,跑來搶劫了?”
“沒有,我就想出來散散心……”
“散心還戴面具裝鬼?”
“放開我——”我忍住疼痛,叫喊著。只見高個兒警察用對講機說嫌疑人已經抓到,讓他們立即趕過來。我還沒反應過來,警車已經來到近前,兩個警察把我推上車。
“你們抓錯人了!”
我還想分辯,這時,車已經開到南安派出所,兩個人把我帶到訊問室時,他們都愣住了。兩個人對視了很久,嘀咕了幾句,高個兒警察轉身出去,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紙巾,朝我面前一扔,賊似的躲開。我拿起紙巾擦了擦嘴上的血,牙疼得要命,還有血不斷滲出來。
這時矮個兒警察坐在對面做筆錄,不敢抬眼看我,高個兒警察似乎鎮定了很多,問道:“姓名?”
“高河。”
“職業?”
“歡城化工廠工人,現在下崗在家?!?/p>
“住址?”
“南安小區3號樓一單元3樓中戶?!?/p>
“身份證?”
“我沒帶,在家里?!?/p>
“你這么晚跑去干什么?”
“散心?!?/p>
“散心還戴個面具?”
“我怕我的牙會嚇到別人?!?/p>
“你以為這樣就嚇不到別人了?我剛才就被嚇到了,還以為是假的,原來是真的,怎么長這么長?”
“我怎么知道,連醫生都說不出原因。你們抓錯人了,我沒搶劫,想都沒想過……”
“我們會進一步調查核實?!?/p>
就這樣,我被撂在一邊。第二天一早,我就被放了出來,聽他們說,真正的嫌疑犯已經抓到。為了彌補他們的過失,高個兒警察特意找來口罩給我戴上,走出派出所大門的時候,他還叮囑我,以后別那么晚出去溜達。
我應了一聲,頭也不回地逃離派出所。
那一夜我沒能回家。
我決定離去也是從那天開始的。第二天當我回去的時候發現,兒子已經去上學,妻子也已經上班了。家里的一切就像以前一樣,鍋里還留了半碗吃剩下的雞蛋面條,被浸泡得像涼粉一樣。
我把剩下的面條吃了下去,我早已習慣吃面條,用筷子挑起一綹兒,從長牙右邊塞進嘴里,幾乎用不著咀嚼就可以順利咽下去。兩顆長牙讓我無法吞食別的食物,連稀飯也必須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從碗里舀出來,再從側面往嘴里送。
剛開始的時候,我就像嬰兒一樣學著吮吸,難嚼的青菜卻無法進食,我只得將它們切碎剁細后燉成糊狀,用勺子吃。飯食則浸泡在熱水里,然后吞下去,不僅聞不到飯香,就連吃飯也成了我最大的障礙。
我推開房門的時候,發現被單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安靜地堆在涼席上,一夜沒合眼的我一頭栽上床。但一躺下來,卻沒有絲毫困意,我突然想:難道他們都沒發現我一夜不在家?或者他們看到我不在家假裝不知道?想到這里,我又否定了自己??赊D念一想,如果他們真發現我不在家,肯定會著急,一定是沒發現,幸好沒發現,不然,我無法向他們交待自己的經歷,如果沒有這兩顆長牙,我可能早已在派出所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了。中午他們回來時,我都沒聽到他們的動靜……
10
我起來的時候,突然有些傷感,我的存在似乎對他們來說已經不再重要。
那天我一直都沒吃飯,不是不餓,而是不想吃,也吃不下,滿腦子都在想,待在這個家里有些多余。我不是不愿意看到他們,是不敢看他們,也不想讓他們看到我的樣子,腦海里閃過離家出走的念頭時,我突然感到害怕——我在這個家里已經生活了十多年,這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我們用心締造的,更讓我不敢去想的還有妻子、兒子……一想到離開,我的心揪揪地疼,更不敢想象離開后,會給他們帶來怎樣的痛苦,他們又如何生活……可是不離開,我又不能為他們做什么,每天鬼一般關在屋子里,不光什么都做不了,還給他們帶來那么多的痛苦和擔憂。就這樣一連幾天,我都在痛苦中掙扎著、煎熬著……
我再一次從家里偷偷溜出來,沿著南安馬路一直朝南走,每走幾步,便回望一眼,希望能看到妻子或者兒子,但沒有,一直都沒有。這倒讓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可是,當我不知不覺穿過綠道,走出歡城的時候,又感到莫名的失落……
天色慢慢變暗,我的心也變得越來越不安,如果他們發現我不在,會急成什么樣兒?這個想法促使我轉身往回走。不知走了多久,我筋疲力盡地來到樓下,看到屋里的燈已經熄滅,只有小區里昏暗的路燈不知疲倦地閃著,我才放下心來,也許他們根本就沒發現我的出走。我悄悄走上樓,打開門,欣慰地聽到他們平靜的呼吸聲……
就這樣,我開始一次次地出走,再回來,有時一天,有時兩天。直到有一天,我確信他們已經習慣了我的出走,才悄然離去。
最初,我想逃出歡城,離他們遠遠的,找個所有人都不認識我的地方,但還是放心不下他們,于是,便在周莊小區對面,租了這間房子,在這里,我可以每天都能看到他們。
后來,我發現,我的擔心有點兒多余。我的出走,并沒打亂他們的生活,妻子每天送兒子上下學,她也一如既往地上班,生活有條不紊地繼續著……
我早已習慣了這身裝束,一件老藍色的長衫,高筒黑膠靴,戴著帽子、口罩,只把手和眼睛露在外面,每天或早或晚地拎著橡膠管去沖洗公廁。
一天,當我像往常一樣沖完廁所,提著東西準備回去的時候,在廁所外面的墻上,突然看到一張尋父啟事,上面寫道:
回來吧,父親
我父高河,出走的時候,生著兩顆長到下巴的門牙,有知情者,請告知。
兒子: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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