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推出魯18張祖文的一部中篇。
作為大學畢業后進入西藏工作的祖文,以創立“藏邊體小說”產生較大影響。“藏邊體小說”這一概念,其內涵用祖文的定義,“是一種西藏邊緣體驗異度寫作,主要反映內地進藏人員和受千年佛教熏染的藏族人民,在面對現代文明交融時他們的思想和生活狀況。”
評論界認為,祖文的“藏邊體小說”在敘事上具有鮮明個人風格。其一,小說敘事體現為“多邊敘事”。與許多少數民族作家的作品缺失對非我族的“他者”敘述、簡化或限制“他者”敘述不同,祖文小說的敘事既有藏族視角,也有漢族視域,這擴充了其小說的容量,生發了內涵的張力。其二,作品敘事呈現“雙重敘事”。既承接傳統敘事,又注重現代敘事,既追求敘述的客觀,倡導讀者的獨立性,又注重對人物心境和自然環境的描述,不失時機凸顯敘述者的聲音。但是其作品有時對事件、人物、環境等直接作出評述性敘事,難免影響讀者的自主性。
《洗腳田》這部中篇以四川進藏務工人員陳洛一家在計劃生育中的血淚經歷為主線,輔以西藏姑娘卓瑪因不得已的壓力到陳洛老家生育的副線,圍繞“洗腳田”這個故事發生的關鍵地點(亦為一個獨特精準的敘事載體和文學意象),揭示了陳舊觀念對普通人生活的巨大影響。陳洛對現實生活的無奈、陳洛父親偏執的重男輕女思想、陳洛母親面對命運災難的無語抗爭,都在洗腳田渾濁而發出惡臭的污水里表現得淋漓盡致。卓瑪堅持自己生育的選擇,對有生理缺陷的孩子的不離不棄,和陳洛父親形成鮮明對照,充分展現了人性的亮點。小說有著濃郁的四川農村和西藏農牧區人文風俗特色,凸顯了底層民眾對命運的艱難抉擇和不屈抗爭。
生活的背后是生活,文字的內里是人心、是境遇、是世界。
1
離那霧氣沉沉的三岔路口越近,陳洛的眼神就越飄忽。他伸手拍了拍腰,座墊上的屁股應該是太長時間沒挪動了,完全沒有了知覺,不痛,也不癢,木頭一塊。他看著前方,嘴里喃喃自語,到了。語氣很輕,輕得連他自己都聽不到了。到了啊?旁邊一個女人也這樣輕輕回應。這是卓瑪的聲音。卓瑪是一個來自遠方的女人。她的聲音明顯透著疲憊,比陳洛的語氣還輕。柏油路面越來越寬闊,路邊的青翠卻越來越少,隱藏在霧霾中的高樓漸漸多了起來,懸在正空中的太陽若隱若現,陳洛的眼睛也是越來越模糊。
師傅,洗腳田停一下!陳洛探身沖駕駛座上的背影大聲喊。背影沒作任何反應,卻在幾分鐘后猛地一踩剎車,汽車戛然而停,車里人都在座位上打了一個晃,很多人同時發出了一聲驚呼,有的還責備師傅不預先通知一下。師傅卻全然不加理會,只是大聲說,洗腳田到了,要下車的快點兒!陳洛在車子還沒完全停穩的時候,就連忙站了起來,沖到還沒打開的車門旁。卓瑪稍微慢了一點兒,陳洛一把拽住她,說,快點兒,到了!卓瑪雖然也是站了起來,但因車沒停穩,陳洛又一拉,全身一個趔趄,差點兒沒摔倒,好不容易才站穩了。陳洛看了看卓瑪凸起的肚子,有點兒自責,說,你還好吧?碰到沒有?卓瑪卻笑了笑。陳洛放下了心,車門剛一打開,就拉著卓瑪跳了下去。一下去陳洛就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不過卻沒來得及打招呼,又走到車子底部行李箱邊,一把拉開行李箱的壁蓋。行李箱很窄很矮,空間狹小,很暗,幾乎沒有光,陳洛鉆了進去,弓著身子,像一只貓在里面尋找耗子一樣,好不容易在堆積如山的行李堆中把自己的行李一件件找到,再一件件費力地抓起,扔向車外,等他剛彎著腰出來,車子又“轟”的一聲啟動了,絕塵而去。
陳洛用手擦了擦自己臉上的灰塵,卻發現整個臉上濕漉漉的一塊,一抹,還黏乎乎的。那張熟悉的臉卻在面前說話了,洗洗吧。可是……陳洛愣了一下,指著半米開外公路邊上那一塊水田,說,你說這水還能洗臉嗎,爸?
是啊,叔,這水真沒法洗臉啊!邊上的卓瑪看到這情景,馬上說。卓瑪一下車就看到,自己的面前是一塊很寬闊的農田,里面除了水,什么都沒有,但整個水卻都是黑黑的,甚至在陽光下反襯出了一種黝黑的綠意,那水面,黏稠得連人影都照不出來了,卓瑪的鼻子還明顯聞到了一股怪味。說完話,卓瑪才注意到,這個陳洛稱之為“爸”的人,個子小小的,干瘦,胡須花白,表情嚴肅,臉上幾乎沒什么肉了,全是溝壑一樣的皺紋。
老人看了看陳洛,又看了看卓瑪,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走到水田邊坐下,徑直將兩只腳放進水里,對那黑黑的水似乎完全不在意。老人的腳本是光著的,但腰上卻斜掛著一對系在一起的鞋子。他也不解開鞋子,只是將它們取了下來,輕輕地放在自己的身邊,再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鞋上的灰塵,之后撩起田里的水往腿上澆,一點一點地抹,甚至用手使勁兒地擦。卓瑪看到,他每抹一下,腳上就留下了一道黑黑的水痕。陳洛將行李在路邊堆放好,再默默地跟在父親身后,不再說什么,只是老老實實地選了一個地方也坐了下來。陳洛也像父親一樣,脫去了鞋子,在自己身邊并排放好,再將腳伸進田里,也用手撩起水,往腳上澆。
父親不說話,陳洛也不說話。空氣像凝固了一樣,只留下有點兒發蒙的卓瑪愣愣地站在一旁。
今年田里的收成可能不好啊!父親在田里洗了好久之后,突然說了這么一句話。卓瑪本想問問陳洛爺倆為什么要坐在田邊洗腳,卻又不知道怎么開口。終于下決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問了,陳洛的父親卻突然來了這么一句,這話讓她只能一口咽回了剛想問的話。陳洛卻淡淡地說,現在不是剛開春嗎,秧苗都還沒插,應該不會吧?父親嘆了一口氣,說,我查了老黃歷了,今年的處暑有點兒奇怪啊。哦?陳洛側過頭,看著田里那黑黑的水。黃歷上說,今年的處暑是八月二十呢,都說“處暑逢雙,水安谷樁;處暑逢單,板田難安”啊。父親一口氣說完,幾乎半年后的事情,已經完全在他的掌握中了。陳洛聽了,臉上卻沒什么表情,只是象征性地給自己的腳上澆著水。
你就是卓瑪吧?陳洛的父親似乎終于想起自己的身邊還有一個滿臉疑惑的人了。是啊,卓瑪連忙點頭,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陳洛剛才也沒有介紹自己,她還一直覺得有點兒難堪呢,所以也只能說這么兩個字了。哦,不好意思,讓你到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來。老人的語氣聽起來好像緩和多了。沒事,陳洛說他老家很窮,我覺得還不錯啊,到處都是樓房呢。卓瑪指著田邊的一個坡說。她看到坡的另一邊,到處都是隱隱露出的樓頂。我們已經到縣城邊上了,爬上那個坡,再往下走,就是縣城了,縣太爺住的地方,當然和農村不一樣了啊。陳洛的父親終于“呵呵”笑了起來,沒再那么嚴肅了。這樣啊,卓瑪看著另一個方向,發現那里還有一條路,就問,那這條路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呢?就是通往我們村的,陳洛父親指了指田對面,說,我們村就在那里。
卓瑪一看,田的對面,似乎有一座云霧繚繞的山峰,而在那山峰之后,好像有一塊開闊地,那里竹林成片,竹林間隱約露出了一些紅墻白瓦。
那就是光芒村嗎?卓瑪問。村名當然是她從陳洛的口中聽說的。嗯。陳洛的父親點了點頭。可是,叔,這個地方怎么又叫洗腳田呢?卓瑪真覺得這名字很是奇怪。
老人彎下腰,從兜里掏出一塊破得再不能破的帕子,在腳上擦了擦,擦干了腳,再小心地拿起并排放在身邊的兩只鞋子,解開系在一起的鞋帶,再一只只地小心穿上,然后才從地上彎腰爬了起來,對卓瑪說,這里面可是有歷史說了喲!簡單地說,就是農村泥腿子必須得把腳洗干凈了,才能進城去,才能去縣太爺住的地方,否則,不是臟了那里嗎?
可是這里的水這么臟,洗了后腳不會得什么病吧?卓瑪覺得那水實在是太臭了,連聞一下都難受,何況還要在里面洗腳。
臭有什么呢?老人表情還是很嚴肅,祖宗的規矩,現在沒幾個人理會了,再沒有人理,就真是沒人知道誰是自己的祖先了!
爸,你怎么一見卓瑪,就給人家上課?陳洛一聽父親的語氣,心里就很不樂意。
什么叫上課?老人的語音一下子提高了,難道規矩不應該遵守?他說話時不僅聲音突然高了,眼睛也直盯著陳洛,完全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
卓瑪一下子慌了。她想勸,可是還沒來得及開口,陳洛卻已經一下子把話接了過來,扭頭沖父親吼了,你還好意思在洗腳田提什么規矩?就是因為你的規矩,我才沒有了什么,難道你不知道?
你沒有什么?我們家什么都是你的,你還沒有什么!老人聲音越來越高!
是!是什么都是我的!可是為什么別人都叫我陳六?你給我說說,陳大、陳二、陳三、陳四、陳五呢?他們到哪里去了?為什么我叫陳六?你當初在洗腳田做的事,難道你自己忘了?你真能忘得了!陳洛也在吼了!
卓瑪完全蒙了!她沒想到這父子倆剛才還其樂融融的樣子,怎么轉瞬間就翻了臉!她想再說什么,卻終是不知道該怎么說,只能“那……那”了兩下,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而卓瑪明顯看到,一聽到陳洛的話,面前那個老人竟然全身突然打了一個抖!不僅身體在抖,胡須也在抖!那胡須本來就很少了,一根根抖動著,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明顯是被氣著了!
卓瑪不知所措,老人卻氣呼呼地一把拉住她,說,別管他了!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我們先回村里!說完,就把陳洛的行李都裝上了他自己帶來的一輛三輪車。卓瑪在一邊幫忙。
回村里干嗎?陳洛還是坐在田邊,說,之前不是已經給你說好了,我要去看房的嗎?
看房?老人臉色又變了,說話的聲音更高了,不是說了不看房的嗎?
卓瑪看兩人的樣子,真是被嚇住了,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老是在生氣。
陳洛卻好像早就習慣了,他慢慢將腳擦干,再緩緩地站了起來,說,爸,我什么時候說不看房的了?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要在縣城看個房子。
要看你自己去看吧!老人理也不理陳洛,轉過身,騎上三輪車,往小村的方向走了。
卓瑪站在原地,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隨他去吧。陳洛卻淡淡一笑,似乎也沒放在心上,他只是指著前面那個坡,說,反正行李他也拿回家了,我們就先去城里看看吧。
卓瑪看到,陳洛的眼光越過了那渾濁的水面,似乎那里有一種什么東西正在將他的感情吸干,讓他的目光變得好縹緲好縹緲,卓瑪突然覺得好心疼。她隱隱覺得,這洗腳田和陳洛一家,肯定有什么故事。
卓瑪卻不敢追問。她知道陳洛的情緒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她只能看著自己面前的那面坡。那坡由一塊塊青色的石板鋪就,每一塊石板都四四方方的,上面還刻有一些條紋圖案,很是古樸。石板上長滿了青色的苔蘚,一些綠油油的青草正從石板縫間冒出,正在探頭探腦,似乎對這個陌生的世界充滿了好奇。
卓瑪感覺這些石板真是安靜。
2
太陽高懸著,影子無影無蹤,只有人,被曬得臉皮發燙、發黑、發紅甚至發痛的人,在太陽底下走來走去。
陳洛來到了一個小鎮。那懸在半空中的紅通通的太陽,就像放在砧板上的鋒利的刀突然見到了肉一樣,猛然刺了一下他的眼睛,生疼生疼,之后一陣電光般的迷茫,又將他的視線撕扯得支離破碎。這高原上正午時刻的陽光還真是生猛,陳洛連忙抬起手掌,遮住前額,等了好一會兒,待眼睛沒那么痛了,才敢放開手,試探著瞇開眼,再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周圍的情況。
眼前是一個破舊的停車場,低矮的房屋邊上各種長途客車、拖斗車、鏟車絡繹不絕,汽笛轟鳴,塵沙漫天。陳洛剛一下車,就是一陣撲面而來的沙。他連忙吐了幾口,卻因在車上幾個小時都沒怎么喝水,嘴里很是干澀,盡管不停地“呸!呸!”吐著,卻還是什么都吐不出來!
一個稚嫩的童聲響了起來,叔叔,要買水嗎?水?陳洛一扭頭,一個看起來穿著倒還整齊、卻渾身都臟兮兮的小男孩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小男孩手里拿著幾瓶礦泉水,咧開大嘴,露著與黑黑的臉龐極不相稱的白白的牙齒,笑嘻嘻地看著他,眼神中充滿了期待。多少錢一瓶?陳洛感覺嘴里的沙越來越多,也實在是口渴了,他摸了摸自己干癟的口袋,咬了咬牙,緩了幾秒才說出這么一句話。說實話,在工地上干了這么多年,陳洛還真沒買過礦泉水。平時口渴了,都是隨便找個水龍頭猛灌幾大口,一下喝個飽。
十塊。小男孩用略顯生硬的漢語說。十塊?陳洛一下子呆住了,他看了小男孩好久,才說,你這么小,怎么就知道宰人了呢?
小男孩卻也是一臉驚訝的樣子,說,叔叔,我沒有宰人啊,我一直都是賣這個價呢!陳洛又好氣又好笑,說,小家伙,你還是別在這里賣水了,回家去吧,這么貴,誰買啊!邊說邊用手摸了一下小男孩的頭。沒想到,小男孩卻 “啪”地一下打開了陳洛的手,整個臉龐瞬間就像熟透了的蘋果一般漲紅了起來,怒視著陳洛,小胸膛還一起一伏的,嘴巴里也是“呼呼”冒著氣。
空氣一下子凝固了!陳洛還真被小男孩的陣勢給鎮住了!他呆呆地看著這個個子小小的家伙,良久,才緩過了神來,問,怎么了?不高興?見小家伙沒反應,又試探著說,那我還是買一瓶吧。說完,他掏出十塊錢,遞給了小男孩。沒想到小男孩卻“啪”地一下推開了他的手,說,拿開你的臟手!你要買,我也不賣給你了!說完,就氣呼呼地想走開。陳洛實在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他伸出手,想拉住小男孩,但小男孩卻走得快,沒抓住,他連忙跟在他身后跑了幾步,然后直接將手按在了小男孩的頭上,想問他為什么不賣給自己了。
但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就在他的手剛剛按在小男孩的頭上時,小男孩卻“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那哭聲真可謂是撕心裂肺!陳洛真被嚇住了!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這個哭得一塌糊涂的小男孩。
更讓陳洛沒想到的是,一群穿著本地服裝的人立即圍了過來,他們都對陳洛怒目而視。其中一個高高大大、頭上扎著很多小辮子、綁著紅頭繩的強壯漢子粗聲粗氣地沖小男孩說,扎西,怎么了,這人欺負你了嗎?陳洛當然知道他說的“這人”,指的是自己。
他……陳洛還沒來得及辯解什么,那小男孩就指著陳洛,一把鼻涕一把淚,抽抽搭搭地說,他……他摸我的頭了!
你!那漢子轉過身,沒等陳洛反應過來,就“砰”地一拳打了過來!陳洛感覺鼻梁上一陣巨痛襲來!然后,嘴里也一下子噴出了一股鮮血!之后全身一軟,“啪”的一聲頭朝下栽倒在了地上!
陳洛眼睜睜地看著一群人圍了上來,沖自己拳打腳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上這些人的。當然,他也沒時間來想這個問題了!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拼命蜷著身子,縮成一團,盡量保護自己的頭部。陳洛只聽到一陣“噼哩啪啦”的擊打聲。
就在他避無所避時,突然,一個聲音傳來。
那是一個女聲,一個焦急而又有如鶯啼的女聲。
陳洛只聽得那女聲說,你們在干嗎?還不快住手!然后,陳洛就覺得自己的身上立即輕快了。他惶恐不安地睜開了眼,卻看到了一個穿著藏裝的女子正在沖周圍的人發怒,并厲聲斥責,普布!你怎么又打人了!
我打人?剛才那個頭上綁著紅頭繩的漢子指著在地上癱成一堆泥的陳洛,沖那女子憤憤不平地說,卓瑪,這個人剛才可是摸了扎西的頭呢!
摸了扎西的頭?那女的撥開人群,走了過來,蹲下了身子,伸出雙手,和顏悅色地對陳洛說,來,你快起來吧!陳洛看到她的眼里有一股發自內心的柔軟。看著那柔軟,他一下子沒有了任何懼怕,撐起身子,站了起來。
剛站起來,女子又問,你是剛從內地來的吧?
陳洛的頭還在發蒙,身上被打的地方一陣陣痛,嘴里好像也還有血在流出,他根本不知道該說什么。
人家是剛來這里,不知道這里的規矩,你們就不能先問清楚了再說嗎?女子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似乎很是生氣,說,你們老是這樣,以后還有什么人敢來我們這里!
可是……那漢子還想爭辯。
還有什么可是的!女子聲色俱厲地說,以后要對別人寬容一點,不是每個人都知道我們自己的規矩的!頓了一下,女子問陳洛,你沒什么事吧?
陳洛卻感覺身上越來越痛,整個身子都有點兒晃悠,站都站不穩了,想說什么更是說不出來。女子看到他的情況,連忙上前,扶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陳洛卻頭一歪,暈了過去。
3
這里的一切,對卓瑪來說,都是新鮮的。相比于她習慣了的高原,甚至有一種眼前一亮的感覺。她和陳洛走在那石板上,感覺時間一下子回到了好多好多年前。
但那段石板路卻是很長很長。
卓瑪問,這路不是一天兩天了吧?陳洛點了點頭,說,我們縣是一個古城,歷史上出過很多名人。這石板,怎么也得有個幾百上千年了吧。哦?卓瑪一聽,來了興致,連忙問,那你給我介紹介紹唄。我?陳洛憨厚地沖卓瑪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說,你是大學生,我一個泥水匠,怎么給你介紹呢?你把你知道的給我說說不就行了啊?卓瑪拉著陳洛的手臂,直搖,你就隨便說說嘛!陳洛想了好久,才有點兒為難地說,好吧。于是,陳洛就給卓瑪講了這個小縣城的一些歷史。當然,是他知道的那些,而且很多也是他從別人那里道聽途說來的。他說這地方叫“萬里長江第一城”,這城里曾經出過很多名人,這里還有幾段古城墻呢!
真的?卓瑪說,那我們去看看?她甚至立即拉起陳洛的手,四處張望,急切地問,你說,我們現在往哪里走呢?
陳洛還真不習慣在大街上和一個女子拉著手。他尷尬地掙開,面色潮紅,汗水也下來了,指著一個方向,說,在那里呢,那就是古城墻,我們管那地方叫大南門。這時卓瑪和陳洛已經走到了石板路的頂端盡頭。他們的面前,又是一段下坡路。站在坡頂,一眼看去,一個嶄新的現代化城市就呈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卓瑪順著陳洛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座巍峨的城墻在不遠處矗立著!那城墻和那些現代化的建筑看起來很是格格不入,卻備顯古樸,特別是城墻上的那城樓,更是紅磚碧瓦、雕梁畫棟,讓人一眼仿佛就看到了很多年很多年前的歲月,正在眼前慢慢流淌。
卓瑪撒開步子,沖那城墻徑直跑了過去!急得陳洛在后面連忙喊,你別跑得太急!小心你的肚子!
沒事的!卓瑪邊跑邊高興地說,我一高興,肚子就沒什么事了!
可是你都快生了啊!陳洛喊。
孩子要看到這樣的城墻,會更高興的!卓瑪邊跑邊和陳洛說話,竟然一點兒也不氣喘。她跑到城墻腳下,用手摸著那些磚,用自己的臉在墻壁上一塊塊貼著磚面,發出了一聲聲驚嘆。
這城墻和布達拉宮、大昭寺的墻一樣古老啊!卓瑪似乎是看到了親人一樣。
陳洛靜靜地跟在卓瑪的身后。他實在不明白,卓瑪怎么會對這些古城墻這么感興趣。
卓瑪看完城墻,又“噔噔”地往城墻邊一處石梯上跑,跑到了剛才看到的那個城樓之上。
一到城樓上,卓瑪就張大嘴巴,看著外面奔騰的江水,久久說不出話來。
陳洛知道,卓瑪一定是被江水的壯觀景象給鎮住了!陳洛雖然不懂得該怎么描述,但在他的眼里,那浩淼的江面,那奔流不息的江水,那江面上縹緲的云霧,讓從小就看慣了長江的陳洛不由得也從內心生出一陣震撼來。
卓瑪呆站了好久,也不說話。良久,她又回過頭,看另一個地方。
這次,她的嘴巴又張大了。
那個地方……卓瑪驚訝地說,是古代嗎?
什么古代!陳洛知道她看的是什么地方,不由得笑了,說,那里是以前的衙門,以前縣官居住的地方呢。
縣官居住的地方?卓瑪覺得不可思議。
老人們說那地方有好幾百年了呢!陳洛說。
好幾百年?那必須得去看看了!卓瑪不由分說就下了城樓,沖那地方跑去!
等陳洛也跟著到了那地方后,卓瑪卻已經開始在里面轉了。看得出來,她很興奮。
這真是幾百年前的東西嗎?卓瑪一邊看著身邊的那些雕梁畫棟,一邊迫不及待地問陳洛。
嗯,不過聽說這房子以前毀過好多次,現在的都是后來按原貌重新修建的。陳洛說。
新建的?那還有原來的味道嗎?卓瑪好像有點兒失望。
味道?這我可不知道,陳洛笑了,不過聽說和以前一模一樣呢!
哦。卓瑪臉上似乎飄過了一絲落寞神情,不過很快又說,重建的也好,畢竟還在嘛。
他們在老縣衙里面轉了好久。
對了,我記得你好像還有重要的事情,說要看什么房子,是吧?卓瑪這才想起陳洛的事情。
是啊,陳洛說,就在這縣衙旁邊呢。
兩人出了縣衙,往門口左邊只走了一百米,就看到了一個正在施工的大工地。工地上各種推土機、挖掘機正在轟鳴著,有些地方已經有了樓房的雛形,工地的一個地方有一間看起來裝修得很豪華的平房,門口寫著“售樓處”幾個字。
陳洛和卓瑪一走進去,一個漂亮小姐就迎了上來,熱情地說,先生、太太,你們是來看房的吧?我們這里什么戶型都有,只要你們想要的,我們都能提供,而且質量和價格都肯定會讓你們滿意!
陳洛和卓瑪對視了一眼,不說話,只是笑著走了進去。
4
陳洛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里了。他看到一個女子正面色焦急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隱約記起,這女子叫卓瑪。他記得那個頭上綁著紅頭繩的漢子是這樣稱呼她的。他也記得那漢子叫普布。
陳洛的頭還有些痛,身上更是動也不能動,但腦袋卻清醒了。
你還好吧?看陳洛睜開眼,卓瑪連忙問。
陳洛不說話,只是掙扎著想動一動身子,一陣說不出的疼痛卻一下子傳遍了全身,他只好放棄了。
你想坐起來嗎?卓瑪連忙過來,扶起他的身子。
陳洛剛一坐起來,屁股上又是一陣劇痛襲來,他不禁“唉喲”叫了一聲。卓瑪趕緊拿了兩個枕頭放在陳洛的背后墊上,他才感覺舒服了一些。
真是對不起啊!卓瑪站在陳洛的面前,雙手交叉搓著手掌,像個小學生一樣,似乎很是忐忑。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陳洛雖然清醒了,但一回想起自己莫名其妙被打的情景,又糊涂了。
是這樣的,卓瑪還沒開口,一個穿著警服的小伙子就走了過來,搶過了話頭,說,他們說你剛才連續摸了那小男孩兩次頭頂?
是啊。陳洛仿佛記得有這么回事,可是這與我被他們打有什么關系呢?
你是從內地來這里打工的吧?警察小伙子和顏悅色地問。
嗯。陳點了點頭,我是干泥水匠的,哪里有活兒,就去哪里。
這就難怪了,你們在工地上的內地人,平時都很少與當地老百姓打交道的,看來你不了解我們這里的規矩。警察小伙子說。
規矩?陳洛一聽這兩個字,不知怎么的,就有點兒發怵。
是啊,規矩……說是風俗更合適。警察說,這里的人有一個忌諱,那就是普通人是不能隨便摸別人的頭頂的。
這……陳洛一下子怔住了,根本不知道說什么了。
那警察小伙子又說,在我們這里,頭頂是很寶貴的地方,連父母都不能隨便摸,更別說別人了。只有像活佛那樣的高僧大德才有資格摸的。普通人的頭被別人摸了,會被認為是褻瀆了神靈呢!
啊?陳洛一下子呆住了。他回想起扎西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和普布那兇神惡煞的樣子,原來錯還真在自己啊。
不過……警察小伙子又頓了一下,雖然你有錯在先,但你畢竟不了解這里的情況,而且普布打人也是不對,我們也對他進行了處罰。
這……陳洛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沒事,你想說什么,就給這位警察同志說吧。卓瑪在旁邊說話了。
陳洛發現這個叫卓瑪的姑娘眼睛很是清澈,眼波流轉,像陽光下那湛藍的湖面。
那……陳洛頓了一下說,既然是規矩……哦,不,既然是風俗,看來的確是我有錯在先,那就算了,也不用處罰他了吧。陳洛實在不愿意提“規矩”這兩個字。
算了?警察小伙子卻鄭重地對他說,可你住院什么的,肯定要醫藥費吧?我看怎么也要讓他把醫藥費付了嘛!
在陳洛住院的那段時間里,全是卓瑪在旁邊照顧他,普布和小男孩扎西都沒再露面。陳洛覺得卓瑪是一個非常值得信任的人。他也說不清楚是為了什么。也許,就只是因為她那清澈的眼睛?
直到有一天,小扎西終于進了病房。
他進來一看到陳洛,臉就紅了,扭捏著躲在卓瑪身后,什么話也不說。
還是卓瑪問他,你來干什么,小家伙?
尼啦,小扎西怯怯地叫了卓瑪一聲,又怯怯地看了陳洛一眼,等陳洛寬容地沖他笑了笑,他才敢再轉過頭,對卓瑪說,摩啦還是要讓我跟著你!
跟著我?卓瑪明顯苦笑了一下,說,她不知道我一直在醫院陪人嗎?
她知道,可是……小扎西欲言又止。
難道她還害怕我跑了?卓瑪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啊,小扎西的臉更紅了,反正摩啦說了,你到哪里,我就必須跟到哪里。
卓瑪一言不發,拉了一只凳子,“砰”的一聲坐下,似乎在使氣,又明顯束手無策的樣子,只是呼呼地喘著氣。
怎么了?陳洛經過在醫院的調理,已經好多了,他問,不是與我有關吧?
沒事,與你無關。卓瑪回過頭,調了一下自己的氣息,說,這小扎西是我的侄子,我們這里管姑姑叫尼啦,管奶奶叫摩啦,他剛才說的,也就是我媽,他的奶奶,讓他看著我!
看著你?陳洛真是如云里霧里,你媽叫你侄子看著你干什么?
害怕我跑了!卓瑪苦笑著說。
害怕你跑了?陳洛隱隱覺得這里面可能有故事。
是啊,我結婚了,而且也有孩子了,所以,他們就害怕我跑了!卓瑪解釋說。
你結婚了都有孩子了,你跑什么啊?陳洛一聽,更是驚訝了。
因為……卓瑪望了望陳洛,又望了望小扎西,似乎是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好像她的喉嚨里鯁著一根魚刺一樣,很難受的樣子。
正在這時,一個洪亮卻又焦急的聲音響了起來,卓瑪,我回來了!
陳洛一抬頭,就看見一個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男人站在了卓瑪的面前。
5
那天晚上,陳洛帶卓瑪回到了光芒村。
陳洛指著一座房子對她說“到了”。卓瑪一下子怔住了。那是一座卓瑪怎么都沒想到的房子。
那房子低矮,陳舊,看起來到處都是殘缺不全的老物件,屋頂是瓦,但很多瓦一看就殘破不堪了,有的地方甚至連瓦都沒了,直接露出了里面發黑的木梁。房子的墻,是土夯成的。那墻上到處都是檐水沖刷后留下的溝槽,還有一些或深或淺的洞,有的地方居然已經可以直接從墻的外面看到屋子里面。
卓瑪怔怔地看著面前這座房子,遲疑了好久,才對陳洛說,這……就是……你家?她說得斷斷續續的,一邊說,一邊看著陳洛的眼色,生怕陳洛會因為自己這股驚愕的表情而生氣。 陳洛完全不在意,他只是說“是啊”,然后直接沖門里喊,爸,我們回來了!陳洛說話時,似乎完全忘了在洗腳田吵架的事情。
卓瑪看到,在一扇同樣破舊不堪的木板門后,陳洛的父親正用竹篾編著一個筐子,面無表情,根本不搭理陳洛的招呼。屋子里面除了一張發黑的八仙桌和幾根圍放在桌子周圍的高凳子,什么都沒有,空空如也。卓瑪覺得這屋子里真是太昏暗了,用了好長時間才適應了過來。稍微能看清楚之后,她發現面前有幾根光柱從屋頂漏了下來。抬頭一看,屋頂上是一個空空的敞口。
陳洛不知從哪里找來了一個黑乎乎的小木凳,放在了卓瑪的面前,說,累了,你先歇歇吧!陳洛的父親之前一直沒有說話,現在一看陳洛拿出了凳子,馬上呵斥著說,明明人家都那樣了,挺著個大肚子,還拿這么矮的凳子,你讓別人怎么坐!
陳洛一聽,只有尷尬地站在卓瑪的面前,不知道說什么好。陳洛的父親卻直接從那八仙桌邊搬了一只高凳子放在卓瑪面前,說,姑娘,你坐吧,知道你要來,你嬸子現在去菜地里給你挖新鮮蔬菜去了!一會兒回來,就給你做好吃的。
叔,不用這么客氣的,其實我能夠照顧好自己。卓瑪連忙說。
不用客氣呢,老人起身,找出一個茶杯,認真地用袖口擦了擦杯口外沿,再從他剛才坐的地方邊上,拿起一個外殼破舊不堪的茶壺,拔出蓋子,倒了一些開水在里面,遞給卓瑪,說,你先喝口水吧。你放心,像你這樣的姑娘,你嬸子已經不知道照顧了多少個了!她可是一個細心人呢!否則,我們也不敢答應陳洛,讓他把你領回我們家來。老人不急不慢地說著話,又坐回了剛才的地方,開始編筐子。從卓瑪他們進屋,老人似乎就像沒有看到陳洛,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嬸子照顧過很多個我這樣的孕婦嗎?卓瑪邊喝水,邊問。
是啊,她是個很熱心的人,我們這村里,只要哪家媳婦有喜了,她都會跑去幫忙照顧的。老人繼續說。
哦,看來嬸子還真是一個熱心人呢。卓瑪說。
她喜歡孩子,喜歡得快發瘋了!老人說著話,卻突然嘆了一口氣。
喜歡孩子有什么不好嗎?卓瑪看著老人,即使屋內很是陰暗,也能感覺到他似乎有點兒黯然神傷。
當然不是不好啦,老人又放下了手中的篾貨,說,其實我們是希望能早點幫陳洛娶上媳婦,再為他照顧孩子。可是,你看我們家現在這個樣子,哪有人還愿意嫁給他喲!老人說完,又嘆了一口氣。
可是,陳洛這次回來,不是說要買房嗎?卓瑪說,他說你們這里的風俗是必須要在縣城里面買了房才能娶得到媳婦。買了房,他肯定就能娶上媳婦了,你們也就能早點兒抱上孫子了啊。
買房?老人一聽,馬上就又拿起了剛才放下的篾貨,放在手里一陣鼓搗,連卓瑪這個外行都看出老人明顯是心不在焉,是在亂編那些竹篾。
看老人的樣子,卓瑪就不敢再問了,只能默默地端著那杯水,靜靜地呆坐在一旁。
幸好老人的情緒似乎一會兒就平靜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別介意,姑娘,我現在是一提起“買房”這兩個字就心煩。
為什么呢?卓瑪問。
我不喜歡住城里去,我想就在這里修房。老人抬起頭,看了看屋頂,又看了看地面,才說。
哦,這樣啊,卓瑪頓了一下,可是陳洛說要在城里買,你們以后在城里住著,多方便啊。我看你們這個縣城規模還真是不小呢,而且還有那么多古建筑,住在那里一定很舒服呢。
姑娘,這城里是好,可對我們這些都快埋進土里的老秧瓜來說,又有什么用呢?城里以前是縣太爺住的地方,我們這些土包子,去了也是丟人現眼呢!
怎么能這么說呢叔?現在連皇帝以前住的地方都有很多普通老百姓住進去了,縣太爺住的地方還算啥啊?卓瑪突然覺得自己面前的這個老人很是可愛。
話是這么說,老人邊說,邊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和你嬸子都是在農村住了一輩子的人了,臨老了,再到城里,能習慣嗎?人生地不熟的,還不像關進監獄啊?就是城里有房子了,聽別人說每個月還得交房租、水電費,還有什么物……物什么費?
看老人一時說不上來,卓瑪連忙說,物業費。
是啊,就是物業費!老人說,這么多開銷,憑陳六一個人打工,怎么可能應付得了啊!即使能應付得了,他還怎么娶媳婦呢?所以我想在農村修房,花費比在城里會少很多,省下的錢,也夠陳洛娶上媳婦了。老人邊說著話,臉上邊浮上了一層深深的憂慮。看得出,他對這個事的確是想了很久了。
陳六?卓瑪突然想起在洗腳田的事,陳洛還有很多哥哥姐姐吧?
哥哥姐姐?老人一聽這話,臉一下子變得赭紅赭紅,就像一面豬肝,充滿了血,還是那種濃得化不開的粗糙的血,讓他的臉在陰暗的房間里看起來,更是難看。
他真的還有很多哥哥姐姐?看陳洛的年齡,他出生時應該早就實行了計劃生育政策了吧?陳洛這么有福,還有這么多哥哥姐姐?卓瑪一想到一個人有很多哥哥姐姐,就很是開心。
老人臉色卻突然變得鐵青,是啊,如果沒有計劃生育,他可能真有很多姐姐,不過肯定沒有哥哥。
沒有哥哥?卓瑪一下子愣住了,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老人卻沉默了。他的面色變得根本分不清顏色了,卓瑪這才突然意識到是不是有些問題不該問,她想轉移話題,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只能找陳洛說話,剛叫了一聲“陳洛”,卻不見了他的人影。叔,陳洛呢?
6
眼鏡男一進來,就奔向卓瑪,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切地問,卓瑪,你沒事吧?語氣里充滿了關切。我沒事,小川,你不用急!卓瑪笑著對那人說,我就是在醫院里面照顧一下他。卓瑪指了指陳洛。
我一回來,聽別人說你在醫院,就馬上急了,還以為你出了什么事了呢!那個叫小川的人聽了卓瑪的話,立刻放松了,看了看陳洛,又看了看卓瑪,問,你在照顧他嗎?是啊。卓瑪點了點頭。
卓瑪把陳洛的事情給小川說了。
小川聽了,搖了搖頭,說,這事,還真不能怪任何人啊。搖頭時,他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苦笑,說,不要說你,我在這里這么多年了,好多本地風俗也是不知道呢。
陳洛生性木訥,現在見卓瑪的老公回來了,竟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正在這時,醫生走了過來,對陳洛說,你可以辦出院手續了。
出院?卓瑪問,他好了嗎?
也不是完全好了,不過都是一些皮外傷,可以出院了,出院后再休息一段時間,之后再來我們這里復查一下,估計就沒什么事了。醫生說。
哦,這樣啊。卓瑪看著陳洛,想了一會兒,問,你有住的地方嗎?
我本來要去一個老鄉推薦的工地的,還沒來得及去呢。陳洛實話實說。
實在不行,就先住我家,等養好身子再去工地,你看行不?卓瑪征求陳洛的意見,我想你即使到了工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而且大家都要干活,也沒人照顧你,你閑著也不好吧?
你家?方便嗎?陳洛倒有點兒意外了。
方便啊!小川倒很爽快,說,我也是從內地來這里工作的,我也在她們家里住了那么久呢!小川拍了拍陳洛的肩膀,又加重了語氣,說,放心吧,哥們,她們家的人一定會把你當親人看待的!
陳洛憨笑著看著小川,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小川卻已在收拾他的行李了。陳洛覺得小川真是一個幽默的人。
幸好陳洛只是來這里打工的,也沒帶什么東西,只是一個帆布包裝了一些必需的換洗衣服。很快,卓瑪就去辦好了出院手續。
陳洛出了病房,看到一輛車停在醫院門外。小川徑直走向了那輛車子,打開車門,把陳洛扶了上去,之后發動車子。
開始車子還在鎮上,后來就上了一條水泥路。在水泥路上走了大約二十分鐘,又上了一條土路。土路很窄,幾乎剛能容一輛車子單向而過。路明顯是從山的半山腰開鑿出來的,一邊是峭壁,一邊是懸崖,懸崖下是一條奔騰的河,河水清澈見底,藍得像一條綢緞。
車子走了二十來分鐘,陳洛突然看到,前方出現了一片寬寬的草場!
那草場上綠草茵茵,牛羊成群,到處都是盛開的鮮花,山腳下一處房子依山而建,看起來十分漂亮。
到了。小川徑直把車子開到了那處房子前面,停下了車。
到了啊?卓瑪終于睡醒了,她擦了擦眼睛,指著那房子對陳洛說,這就是我家。
哦。陳洛在被小川扶出車門時,一抬頭,看到這房子是上下兩層,里面有一個院子,院子里有幾條健碩的大狗在來回跑。陳洛有點兒害怕它們沖自己撲過來,小川卻說,沒事,這都是卓瑪家養的,不咬人。那些狗一看陳洛他們進來了,馬上圍了上來,搖著尾巴,伸著長舌頭,在大家身上舔著,看起來很親熱的樣子。卓瑪一把抱住了其中的一條,不停地在它的臉上親著,一副久別重逢的樣子。
這時,一位身穿藏裝的老婦人出現在了門口,沖他們喊,回來啦?
7
這兒呢!卓瑪剛問,陳洛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卓瑪轉過頭,看到陳洛和一個年齡很大的婦女走了過來。那婦女個子矮小,面色蠟黃,滿臉皺紋,眼睛凹陷,似乎沒一點兒精神。但她卻背了很大的一個背簍,里面裝著滿滿一簍綠色蔬菜,與她單薄的身子相比很不成比例。
卓瑪連忙上前喊,摩啦!那婦女卻愣了一下,明顯不知道卓瑪在說什么。卓瑪看婦女的表情,知道她沒反應過來,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藏語,很是不好意思,又臉紅著喊了一聲“奶奶”。
奶奶?婦女沒說話,陳洛卻說,你叫錯了吧?
叫錯?卓瑪愣在那里。在她的潛意識里,只要遇到年齡這么大的婦女,叫奶奶應該就沒錯啊。
她是我媽。陳洛似乎也明白了卓瑪發愣的原因,連忙介紹說。
媽?卓瑪真是反應不過來了。她扭頭看了看陳洛的父親,又看了看面前這個陳洛稱之為“媽”的婦人,她是怎么都沒辦法將他們倆聯系在一起的。雖然陳洛的父親年齡也大了,但在這個婦人面前,卻明顯年輕了很多,看起來根本就不是一代人!
這……卓瑪一時陷入了尷尬之中,不知道該怎么辦好。
沒事,沒事。婦人倒很是寬容,她將背簍放下,“呵呵”笑著說,已經習慣了,人長得老相,顯老,別人都認為我不是陳洛的媽,而是他婆呢!可能是為了避免卓瑪尷尬,婦人說話時,故意浮上了一些笑容,這讓她臉上的皺紋也像卓瑪母親那樣,一抖一抖的。她的下頜更是干癟,似乎根本閉不上嘴了,不說話時嘴唇也是往外翻開著,卓瑪一眼就看到了她那已經沒有了門牙的暗紅色的牙床。
不知怎么的,一看到歲月在老人的臉上刻下的這些印痕,卓瑪的心里就發酸。她連忙上前,充滿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嬸子。說話時,她的臉還是紅紅的。
你就是陳洛說的卓瑪吧?婦人瞇著眼,仔細看了看卓瑪,贊嘆地說,真是漂亮姑娘啊,雖然挺著大肚子,但也是怎么看怎么讓人憐愛呢,真想好好抱你一下。老人開玩笑時,咧著已經缺了幾顆門牙的嘴。
卓瑪被稱贊得真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幾個月了?婦人摸著卓瑪的肚子,問。
八九個月了。卓瑪回答。
哦,對了,陳洛都已經說過了!說你快到預產期了。你瞧我這記性!婦人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姑娘,這段時間你就好好待在我們這里。你放心,嬸子一定會照顧好你的。
給你們添麻煩了!卓瑪說,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們呢!
感謝什么喲,你大老遠地來我們這里,是我們家的福氣呢!婦人親切地沖卓瑪笑著,又說,嬸子先去給你做飯,吃了飯后你好好休息。婦人說完,就從旁邊拿出一條圍裙搭在腰間,走向一間屋子。
卓瑪想跟在她身后去看看,婦人卻擺了擺手,笑著說,這是灶房,很臟的,你就不要來了。
卓瑪卻說,沒事的,嬸子。說著,她就跟著進了那間房。
那屋子很是陰暗,比剛才陳洛父親坐的那間還要暗。她進去后習慣了好一會兒,眼睛才適應了里面的光線,看清了自己面前是一個低矮的土灶臺,灶臺上放著一些陳舊的鍋碗。婦人熟稔地拿起面前的一個盆子開始淘米洗菜,然后抓起灶臺一邊的一把稻草,點燃,塞進了灶眼,再把一把柴用力綰了幾下,也塞了進去,并拿起一把火鉗在灶膛里面搗了幾下。于是,灶膛內一會兒就燃起了大火。火燃起來后,婦人又拿出一個砧板,開始切菜。那砧板應該是一塊用了很久的木頭,可能平時很少洗吧,板面上黑乎乎的。婦人把菜放在上面,一只手握著菜,一只用拿刀,飛快地切著。切菜的時候怕火熄了,又不時停下,往灶膛里面添柴。
卓瑪看婦人手忙腳亂的樣子,連忙上前,主動給她遞個鍋啊、盆子什么的,婦人有了幫手,果然沒那么忙亂了。
婦人憐愛地看著卓瑪,說,你可真是一個可愛勤快的姑娘。如果……如果……說到這里,婦人頓了一下,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又停下不說了。
如果什么呢?卓瑪看著婦人的臉,竟突然發現,在她的臉上閃現出了一絲絲憂郁的神情來。而這憂郁,也是讓卓瑪一看就覺得很心酸的。卓瑪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一見婦人,就一直都有這種“心酸”的感覺。
果然,婦人放下了手中的一個盆子,說,如果我那些女兒都……說到這里,婦人明顯變得傷心了起來,似乎不愿意再面對眼前的卓瑪,她扭過頭,沖外面喊,陳洛,你還是把卓瑪帶出去轉轉吧,她都懷孕這么久了,在灶房里待久了不好。陳洛一直在灶房外面的一個小壩子里和父親說話。一聽婦人在喊,連忙進來,對卓瑪說,走吧,我帶你去我們這周圍看看。
卓瑪本來還想問婦人剛才的問題,但一看她現在的表情,知道這里面應該有什么她不愿意說的或者是不愿意讓人觸碰到的隱秘,所以,雖然好奇,但也只好跟著陳洛出去了。她出去時,看到婦人偷偷地用袖口擦了一下眼睛。
夜幕快要降臨了,村子里很安靜,幾乎看不到人,也沒有什么其他的動靜。
卓瑪好奇地問,村子里的人呢?
大部分都到外地打工去了,陳洛說,剩下的,也就是一些老人和小孩子,要不年齡很大,要不年齡很小,所以一到晚上,老人為了不讓孩子折騰,幾乎都休息得很早。
哦。卓瑪點了點頭,又問,有一個問題,我實在是想問。
他們說話時,剛好來到一片竹林,竹林下面是一塊雜草叢生的平地。卓瑪看到平地的一角有幾個小小的土包。那些土包很奇怪,都緊挨著,外形一模一樣,都不太高,長滿了雜草,但那些草卻不是很零亂,一看就是有人修整過,土包的形狀竟然和內地好多地方的墳有點兒像,雖然小了很多,卻很是接近。卓瑪來內地后,看到很多地方都有各種土墳。因為西藏幾乎沒有土葬的習俗,也就看不到墳。卓瑪還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內地人喜歡把很多墳修在一個地方。卓瑪每一看到那么多墳,心里就會害怕。現在,卓瑪看這些小土包,也有了那種發怵的感覺。她連忙轉過頭,看其他地方,發現土包另外一側是一些菜地。那些土包和周圍的環境一看就不太協調。不過卓瑪畢竟是剛來這里,她也說不出那土包有什么不協調的地方。
什么問題呢?陳洛說,有什么問題你就問吧。
嬸子比叔大很多嗎?卓瑪本來還想忍住不問的,但終是忍不住,便干脆直接問了。感覺這問題問出后,心里果然一下子就舒坦了不少。
大很多?陳洛一聽,卻苦笑了,說,你不知道喲,她不僅不比我父親大,相反,還小好幾歲呢!
啊!卓瑪這下子可真是愣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一個看起來如此蒼老、自己都可以喊“摩啦”的婦人,竟然比陳洛的父親還要小好幾歲!
很奇怪吧?陳洛搖了搖頭,苦笑著說,其實,她之所以顯老,還是因為她年輕時我爸一直想要一個男孩子啊!
想要男孩子?這和嬸子現在的樣子有什么關系呢?卓瑪一頭霧水。
關系可大了!否則,我怎么會在洗腳田和他吵起來了呢。正說到這里,卻聽到陳洛的父親在喊吃飯的聲音了,陳洛馬上說,我們還是先回去吃飯吧。
卓瑪只好跟在他身后回家。雖然她真的好想追問他們在洗腳田吵架的原因,也想立即知道陳洛為什么是“陳六”,他的哥哥姐姐們又到哪里去了。
不知怎么的,卓瑪不由自主地扭頭看了好幾眼竹林底下平地邊緣上的那幾個小土包。卓瑪無意間數了一下,那些土包總共是五個。卓瑪老覺得那幾個小土包有點兒奇怪,甚至感覺自己一看到那些土包,后背就“颼颼”地一陣陣發涼。但到底奇怪在哪里,她又說不出來。
8
那老婦人頭上戴著一頂一看就有了點兒歲月的藏式帽子,滿臉都是皺紋,說話時臉上一抖一抖的,綻開了一道道歲月的溝壑。阿媽啦!卓瑪剛才還睡意蒙眬,一見到那老婦人,卻立即精神煥發,甚至歡呼雀躍著奔了過去,挽住了老婦人的手臂。老婦人“呵呵”笑著,說著什么話,陳洛卻是一句都沒聽懂,感覺她的嘴巴似乎根本關不上風,語速急促,語音含糊。
她們在家都是說藏語。小川微笑著對陳洛說,聽不懂吧?陳洛老老實實地點頭,點頭之后又問,你能聽懂?當然啦!小川扶著陳洛進了門,走向上樓的樓梯口,說,我在大學時就和卓瑪認識了,現在結婚都快三年了,不但聽得懂,還能說呢!說完,陳洛就聽小川用藏語沖樓上在喊著什么。他的語音剛落,陳洛就聽到一陣零亂的腳步聲從樓上傳了下來,幾秒后一個大人的身影出現在樓梯上面。陳洛一看,竟然是普布!他有點兒尷尬,站在樓梯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一直跟在身后的小扎西卻沒注意到他的表情,只是一把扶住了他的一只胳臂,普布倒是怔了一下,不過那也只是瞬間的事情,也是馬上跑了下來,和小扎西一起努力著將陳洛送上了二樓。
陳洛一看,那是一間很開闊的房間,里面藏式茶幾和藏式沙發一應俱全,一看就知道家庭條件很不錯。
普布將陳洛扶到側邊一個沙發上坐下。陳洛一落座,就感覺那藏式坐墊很是柔和,人一坐進去,就好像被一團毛絨絨的東西包裹在里面一樣,很暖和。
小川給他拿了一個杯子過來,問他喝什么,陳洛說還是白開水吧。小川問他不嘗一嘗卓瑪阿媽啦做的酥油茶?陳洛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不啦,說真的,在高原上也待了些日子了,還真是一直都喝不慣酥油茶呢。人家都說那是好東西,可以預防高原反應的,可我自己就是沒福消受,沒辦法啊。
你在高原待了好久了嗎?小川邊給他倒開水,邊說。
是啊,開始出來打工時,聽說這里工資比內地高很多,就和一些老鄉過來了,沒想到,一待就是好多年!陳洛說。
那你應該也是老西藏了,怎么會不懂一些當地的風俗呢?小川奇怪地說。
我們是來打工的,待的地方幾乎都只是工地。每天工作多,很晚才下班,下班后也沒時間和當地人接觸,根本沒辦法了解啊。陳洛實話實說。
哦,也就是說這么多年,你雖然一直在高原,你的生活范圍卻一直都只是在工地上?小川好奇地問,語氣里有點兒不可思議。
陳洛點了點頭,說,而且高原上工程都不大,一般情況下一個工地也就干兩三個月,有的甚至只能干一二十天,所以我們就只能不斷地換地方。
小川靜靜地聽著陳洛說話,說,那可真是辛苦呢。
還有,像我這種沒讀過書的人,也沒想到過要去了解什么當地的習俗啊。陳洛訕笑著說。
沒事的,我想普布他們也不會怪你了。小川安慰著陳洛。
陳洛抬頭,卻看到普布轉身下了樓。
陳洛一直覺得有點兒奇怪,普布雖然來扶了他,但卻一直都表情呆板,似乎完全就是一個不茍言笑的人。
他怎么了?還在生我的氣嗎?陳洛雖然聽到小川說普布不會怪自己的話了,但看到普布那樣的表情,卻還是忍不住這樣問。
他?小川搖了搖頭,說,不是的,其實,他只是……
剛說到這里,卓瑪就跑了上來,對陳洛說,怎么樣,我們這里你還能習慣吧?
陳洛感激地點了點頭,說,當然了啊,這可比我老家的條件好多了呢!陳洛也不知道用什么好的語句來形容,只能說“好”了。
那就好!卓瑪走了過來,對陳洛說,我和小川都在鎮上上班,也沒辦法全天在家照顧你了,前段時間在醫院都是請了假的,所以,以后就只能麻煩你一個人待在家里。不過放心,家里還有我阿媽啦、普布和小扎西,他們都會照顧你的!我和小川一下班,也會馬上回來的!
陳洛聽著卓瑪的話,很是感動,卻因為自己一向言語木訥,竟不知道如何表達這份感激,就只有不斷地點頭,良久,才終于迸出一句話,你們真是太好了!
其實也不能算是我們好,卓瑪在一邊坐下,充滿歉意地說,也是普布他們把你弄成這樣的,我們一直都不好意思呢!
晚上吃飯時,陳洛發現,卓瑪一家就這幾口人。吃飯時,卓瑪還害怕陳洛吃不慣藏餐,專門給他做了一些內地常見的家常菜。陳洛還知道了一個事,普布是卓瑪的哥哥,而小扎西就是普布的兒子。但普布雖然有了小扎西這么一個兒子,現在卻還是單身一個人。陳洛在吃飯的時候想問卓瑪怎么她都結婚這么多年了,她的哥哥卻還是一個人?她嫂嫂到哪里去了呢?但覺得這問題可能有點突兀,終是沒問出口。
吃完飯,天還沒黑,小川和小扎西又扶著陳洛下樓,說是到外面的草場去轉轉,適當運動一下,讓陳洛活絡一下筋骨,可能會好得快一點兒。
在小川的攙扶下,陳洛在草場上轉悠了好一陣。那草場真是大,即使是在夜幕即將來臨的時候,也是一眼望不到邊。春天的牧場上到處都是綠油油的,生機盎然。陳洛看著身邊那些在花叢中“哞哞”叫的牦牛和到處跑來跑去的兔鼠,非常愜意,感覺自己在工地上那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子和現在真是沒法比,他甚至突然就有了一種想在這里一直生活下去的強烈意愿,即使是因為生病,也愿意。
走著走著,陳洛突然看到了一頂帳篷。
9
晚飯果然很是豐盛。吃飯時,婦人問卓瑪下午是不是在縣城里面轉過了?卓瑪點頭,說這個縣城真不錯啊,還是一座古城呢,居然還有縣衙門!婦人卻對卓瑪說的沒有什么回應,只是再問,那陳洛帶你去醫院看了嗎?
去醫院?卓瑪倒愣了,問,去醫院干什么?
你不都快要生孩子了嗎?人生地不熟的,不先去醫院看看,熟悉熟悉情況?婦人說。
這……說真的,卓瑪還真沒想到這一點。
你看你!婦人責備地沖陳洛搖頭,說,你只顧在縣城里轉悠,怎么就不帶人家先去醫院看看呢?
他?陳洛的父親好久沒說話,這時卻插上了話,他啊,是去看他的房子!哪還顧得上人家姑娘的事啊。語氣聽起來很是生硬。
爸,你怎么了?陳洛好像也有點兒不愛聽他父親的話,說,那怎么就是我的房子呢?你和媽只有我一個兒子,房子買了后,也是我們一家的啊。
一家?老人撇了撇嘴,猛地扒拉下幾口飯,幾乎沒嚼,“咕嚕”一聲咽進喉嚨里,說,這和我可沒什么關系!
你們怎么又提這事了?婦人連忙轉移話題,說,今天人家姑娘第一次來,你們爺倆可不要吵起來了!
卓瑪連忙說,其實這次來,我很感激你們呢。卓瑪這么說,當然是不想讓老人和陳洛繼續吵下去。
但陳洛父親卻明顯不買賬,他馬上扔下了一句話,說,反正,我就是不同意在城里買房子!
不買房子那怎么辦呢?你老是叫我找老婆,要傳宗接代,可是現在這風俗,在城里沒房子,誰會愿意嫁給我?陳洛干脆放下了手里的碗,直接逼視著老人,問。
就在這個宅基地上重新修!我就不相信,我們這房子修好了,修成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你還會娶不上老婆!老人說話擲地有聲,根本就不是商量的語氣。
你……陳洛突然站了起來,一下子發作,沖老人嚷,你當初非要生我!可是,等真的有我了,長大了,你卻什么都要我聽你的!你這是什么意思?有你這么霸道的嗎?
當初?老人一看陳洛的陣勢,也立馬站了起來,一把抓過陳洛的衣領,用手里的筷子直接指著陳洛的鼻子,大聲吼著說,你還好意思提老子當初費了那么大的勁兒才把你生出來啊!如果不是為了你,老子現在都有好幾個閨女了,都不知道過得該有多好呢!
你還知道你有幾個閨女?可是你怎么對她們的?陳洛也不買賬,直接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我怎么對她們的?我那么做還不是為了你?不是這樣,你認為你這混賬還能坐在這里?老人的喉嚨聲音也越來越大。
你是為了我?你是為了你那該死的規矩吧!陳洛一下子站了起來,差點兒要把桌子掀了!
婦人連忙拉住了陳洛,陳洛的身子扭了好幾下,終于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沒有動手,但嘴里卻“呼哧”“呼哧”地在喘著粗氣。
那有什么不好?幾千年來都是這樣要求男人的!我是男人,男人就應該傳宗接代!那是我的責任!你有什么資格對我說這種話?而且那時是剛開始實行計劃生育,誰敢違反那政策?違反了的,鄉上的那些大干部就會直接來罰款,那時有什么錢罰?人家就要牽豬掀房頂!隔壁的田老二你又不是不知道,剛生了一個女兒,正在準備生二胎,鄉上就來人,把他直接弄到醫院里結扎了!如果老子也結扎了,你認為還有你陳六!你還能活生生地站在這里給老子發脾氣!
你是為了你的責任?你只是為了你的面子吧?你害怕別人說你生了女兒,你在鄉親們面前抬不起頭!
你!老人一下子站了起來,不由分說,“砰”地一下把飯桌給掀了!被掀了的飯桌一下子撞到了地上,又發出了“砰”的一聲響,碗筷更是“嘩”的一聲落到了地上,瞬間就砸得粉碎!幸好卓瑪坐在另一邊,沒撞到她,但掀翻飯桌后飛濺的湯水卻還是濺了她一身。
這……卓瑪一看他們這架勢,一時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她只好扭頭看陳洛的母親,卻發現婦人竟然只是呆呆地坐在飯桌一邊,不知什么時候,臉上已然是老淚縱橫!
你哭什么哭!老人一拍桌子,吼,每次一提到這事你就這樣子!還有完沒完?
卓瑪呆呆地看著他們一家,不知道這是怎么了。很多話她都沒聽明白,想問,但看大家要不是怒氣沖沖,要不就在一旁低聲啜泣,就真有點兒手足無措了。
她只能靠向婦人,扶著她的肩膀,低聲安慰說,嬸子,我看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你看你為了我來,都累了這么久了!
婦人從兜里掏出了一塊手帕,擦了擦因剛才激動而在臉上留下的淚痕,再站起身,徑直向外走去了。
卓瑪不知道婦人要去干什么。但看她瘦弱的身子,又看外面已經天黑了,卓瑪連忙也站了起來,跟在了她的身后,還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出了門外小壩子,婦人把卓瑪的手撥開,說,姑娘,不好意思,我們一家讓你見笑了!
沒有!沒有!卓瑪連忙說。說實話,卓瑪真不知道說什么,只能這樣說。
這陳洛老家的路,可不像卓瑪的家鄉。卓瑪家鄉是大草原,一馬平川的,別說白天,就是晚上,一個人走路也不會有什么障礙,而這里,卻到處都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路也很窄,彎彎曲曲的,白天走起來都很費勁兒,更別說晚上了。但卓瑪看婦人雖然情緒悲傷,但走起路來卻如履平地,即使只有一點點昏暗的月光,卻也走得很快。卓瑪只得緊跟著婦人往前走,中間打了好幾個趔趄,如果不是扶著婦人胳膊,還差點兒摔倒。幸好走了不多一會兒,就到了一片竹林底下。卓瑪依稀有點兒印象,覺得這里應該就是剛才陳洛帶自己來過的那片竹林。
婦人一到竹林下,就停了下來。她先呆站了一會兒。之后,卓瑪看到她靠著一棵竹子,坐下,再不停地用手擦眼睛,良久,情緒似乎終于平靜了,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卓瑪也不知道婦人究竟想干什么。她也默默地陪著她,不說話。她抬頭看天上的月亮,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云擋在前面,夜幕黑黢黢的,雖然現在已經不是冬天,春天也來了好久了,但卓瑪卻仍感覺自己的后背涼颼颼的,直冒寒氣。幸好還有一點點的月光,能讓自己看到面前的一些大致景象。婦人靠著竹子坐了好一會兒,才站了起來。卓瑪看到,她竟然走向了竹林平地邊沿的那幾個小土包。
婦人卻移到小土包前,蹲下了身子,然后用顫巍巍的手在那些小土包上逐個摸著,她的肩膀也不斷起伏著,開始還只是偶爾發出一兩聲低低的啜泣,后來,似乎終于忍不住了,不禁大聲哭了起來。嘴里還不斷地說,女兒們啊!娘對不起你們啊!
女兒們?卓瑪心里不禁一下子怔住了!這……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難道……難道……這所有的小土包下面,竟然都埋著一個人?卓瑪突然想到陳洛父親叫他“陳六”,這里又有五個土包!難道?難道真是這樣?卓瑪不由得全身也跟著抖動起來!她的手心本來暖暖的,現在卻一下子涼了,似乎有一股寒風一下子沖自己迎面而來!一想到這里,卓瑪的后背又不禁感到一陣“颼颼”的寒意,她真想轉身而逃!但是,在這夜色下,在這哭聲里,她竟然連腿都邁不動了!卓瑪一時之間,感覺自己已經和這夜色凝固在了一起,就像鐵板一樣,分也分不開!
而婦人那哭聲,聽著也是越來越凄厲,它似乎直接沖破了那夜空,往一個卓瑪想都不敢想象的空間急劇墜落而去!
突然一聲大吼,你別丟人現眼了!快給老子回去!
卓瑪一轉頭,就看到了陳洛父親的身影。
10
那是一頂一看就很新的帳篷。
陳洛覺得很奇怪,問小川,這里現在還有人住帳篷嗎?
住帳篷?小川搖了搖頭,說,現在都實行農牧民定居政策了,很少有人還住帳篷的。
那這是?陳洛指著面前的帳篷問。
這是阿媽啦專門為卓瑪搭的帳篷。小川邊說邊笑。陳洛明顯看出,他這笑其實是苦笑,里面含有無奈的意味。
專門為卓瑪搭的?陳洛一下子怔住了,問,為什么?難不成阿媽啦還舍得讓自己的女兒放著家里的大房子不住,卻來住這么一個小小的帳篷?
不是啊,小川苦笑著說,是阿媽啦說了,要尊重當地的風俗。
什么風俗?陳洛連忙問。
是因為尼啦懷孕了!有小寶寶了!一直跟在身后悶聲不語的小扎西突然插話說。
懷孕?陳洛愣了,頓了好一會兒,才問,可懷孕和住帳篷又有什么關系呢?
你不知道,他們這里有一個風俗。小川還是那副苦笑的表情,說是孕婦生孩子時,不能待在家里,只能住在帳篷里!
啊?還有這樣的事?陳洛實在是不敢相信。
是啊!住帳篷還算好的呢!有的人家還要求孕婦必須在牲口圈里生孩子呢!小川說。
怎么會這樣呢?陳洛實在是目瞪口呆了,聽著就像天方夜譚。
怎么說呢?小川緩了緩,說,干脆我直接給你說完吧!
原來,在這里的人看來,懷孕生育只是人們靈魂生生死死的一個過程。因此每當婦女懷孕時,她和她的家人都要焚香頂禮神佛,希望投胎腹內的生命前世是一個純粹的佛教徒,甚至是一位活佛,以期他出生后有偉大光明的前程。在大家的觀念中,活佛本來已經脫離輪回,應當生活在天堂極樂世界里,只是為了解脫眾生的苦難,才重返人間與普通人一樣經歷生生死死的過程。但是,生育本身又被認為是污穢的,是褻瀆神佛的事情。為了不激怒神靈,在這個地方就至今還殘存著婦女要離開住房到帳篷或牲口圈生孩子的習俗。
啊?陳洛真是不能理解,想這怎么一邊說生育是神圣的,一邊卻又認為是污穢的呢?對陳洛來說,這實在是一個太大的命題,根本不是他所能理解得了的,所以,他只有怔怔地看著小川,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卓瑪是和我一起在內地讀大學時認識的,她接受了很多新思想,所以,從骨子里來說,她是很排斥這種風俗的,所以,她剛一懷上,就給阿媽啦說了,要到醫院去生,不承想,阿媽啦卻是一口拒絕!說這是老祖宗流傳了幾千年的風俗,不能改,要求她只能在帳篷里面生!小川說。
那卓瑪是怎么想的呢?陳洛好奇地問。
她?她當然是不愿意啦!小川說,而且堅決不同意,所以,只要卓瑪沒有上班,摩啦就天天派小扎西守著她!
守著她?陳洛突然想起了之前在醫院里小扎西給卓瑪說過的那段話。
是啊,說是害怕卓瑪在生孩子時突然跑到醫院里去了!小川無奈地搖了搖頭。
害怕……跑了?陳洛越發疑惑了。
你不知道為什么普布一直都板著一張臉不茍言笑吧?小川問。
說真的,陳洛心里早就按捺不住想問這個問題了,只是自己覺得不好意思問,就沒有問過。
他本來有一個很相愛的媳婦。但在他媳婦生孩子時,因為阿媽啦同樣要求必須按照傳統在牲口圈里面生,所以,就沒有去醫院。沒想到,卻遇上了難產,而且就在生孩子時去世了。所以,在這之后,普布就變得郁郁寡歡,不愛說話了,甚至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誰都不愛搭理。小川說。
原來是這樣啊!陳洛實在是覺得不可思議,說,既然都這樣了,害得小扎西媽媽都去世了,為什么阿媽啦還非要強迫卓瑪也要在家里生呢?
我們說是強迫,可是老人家卻說自己不再讓卓瑪在牲口圈里生孩子,還專門給她在房子外面搭了一頂帳篷,已經是作了最大的讓步了呢!小川還是像剛才那樣一貫的無奈表情,說真的,我們現在也是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呢!
這樣吧,看小川束手無策的樣子,陳洛思量了良久,才終于下定決心說,你們這段時間對我照顧了這么久,現在又把我接到家里來,完全不把我當外人,我看得出來,你們一家人都是好人。如果你不嫌棄,我倒有一個辦法,只是不知道該不該講?
什么辦法?小川一聽,馬上急切地問。
陳洛脧了脧身邊,發現小扎西正好看到一只五彩繽紛的蝴蝶,追著玩去了。
于是,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11
奇怪的是,那婦人一聽陳洛父親的吼聲,就立馬止住了哭聲。
卓瑪靜靜地跟在他們的身后,也一直沒說話。
到了家,婦人把桌上沒收拾的碗筷全收拾了,再默默地給大家熱好洗腳水,安排好了卓瑪住的地方。
卓瑪躺在床上,卻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她的眼前老是閃現著剛才婦人在竹林下的那一幕幕情景。特別是那些小土包,更是不斷地在她的眼前晃動。卓瑪想著小土包,又仿佛看到了婦人彎下身用手摸著土包時的樣子,恍惚聽到了婦人那凄厲的哭聲。她心里嘆了一口氣,怔怔地望著眼前漆黑的屋頂,真想回到草原上的家里。她想,現在阿媽啦在干嗎呢?現在草場上應該也天黑了吧?卓瑪摸著自己的肚子,感覺里面似乎有動靜。她心里想,孩子,你如果出生了,該是什么樣的呢?是不是會像格薩爾王一樣,頂著草場上陽光,就來到了人間?想到這里,她不禁啞然失笑。自己已經決定不在草原上生下這個孩子了,他或者她,又怎么能頂著草場上的陽光,來到人世間呢?卓瑪又想起陳洛知道自己不愿意在帳篷里生孩子,所以就在小川的幫助下,悄悄帶著她,先坐飛機到成都,又從成都走高速路,再坐兩三個小時的汽車到洗腳田的情景。想著想著,卓瑪就慢慢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陳洛一家人卻出奇地安靜。
婦人一起床,就開始做早飯。陳洛父親一起床,又坐在卓瑪最初見到他時的那間堂屋里,編著自己的篾筐,一言不發。等婦人把飯做好了,端上桌,還叫了一下陳洛父子倆。卓瑪這時才知道陳洛的父親叫陳公社。聽這名字,估計就和某個時代有關。老人和陳洛也不說話,就默默地坐在桌子邊,開始吃飯。
卓瑪真不知道這家人為什么突然又如此平靜了。
飯吃完了,陳洛的父親放下碗筷,對陳洛說,你今天帶卓瑪去醫院看看吧。話很簡單,卻不容商量。之后,他又坐到那個角落里開始編他的篾貨。卓瑪看了看陳洛,陳洛點了點頭,說,好的。語氣也完全平靜了。
之后,卓瑪就和陳洛出了門。走了一小段土路,到了公路上,在路邊等了一會兒,來了一輛客車,兩人上去,剛好還有位置。在車上,陳洛和卓瑪都沒有說話,靜靜地,似乎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
車子開了一會兒,聽售票員喊:“洗腳田到了!有下車的快點兒!”卓瑪就跟著陳洛下了車。
一下車,陳洛又走到馬路邊的水田邊,坐下,脫下腳上的兩只鞋子,放在一邊,再將兩只腳都放在了水里,然后將那渾濁不堪的水往自己的腳上澆。卓瑪看到,陳洛坐在這里,表情明顯很恍惚,似乎有什么心結一樣。他的腳放在水里,也不動,只是一遍一遍地用手往腿上澆水。他的腿因為那些黑黑的水都變黑了,還散發著污水的臭味。
你……卓瑪終于忍不住開口了,說,你沒事吧,陳洛?我看你剛回來時的樣子,好像也不喜歡在這里洗腳吧?
不喜歡?陳洛似乎這才回過了神來,臉一下子紅了,說,可能……可能是已經……習慣了吧?
習慣?卓瑪愣住了。她看了看陳洛,發現他正在用力地擦他的腳板,腳底甚至幾下就被擦紅了。卓瑪知道他心里肯定有很多怨氣沒辦法發泄,因此只能靜靜地在一旁候著他。
陳洛擦夠了,才停了下來。他扭頭看了看一直在身邊站著的卓瑪,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個家很奇怪?
卓瑪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但她卻直直地盯著陳洛,期待著他能說下去。
陳洛苦笑了一下,說,其實,我們這個家,也真是一個很奇怪的家。
怎么奇怪了?卓瑪問。
我媽比我父親還小,卻看起來卻比我父親年齡還大,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陳洛說。
是啊,這是為什么呢?卓瑪只能順著陳洛的提問反問了。
其實,這和我媽年輕時墮胎太多有關。陳洛嘆了一口氣。
墮胎?卓瑪一下子張大了嘴巴。
是啊。陳洛卻似乎習慣了,他還是靜靜地說,我父母結婚時,按政策不能多生,而我父親又特別希望自己的后代是個兒子,好為他傳宗接代。沒想到,我媽懷上第一個孩子后,通過一個在醫院工作的親戚一檢查,是個女兒,所以,父親就強迫母親墮胎了。
強迫?卓瑪的嘴越張越大了。
是啊,我媽本不愿意的,她最初的想法是,不管是什么,只要是個健康的孩子,就行了。但父親卻堅決不干,說是有兒子傳宗接代是祖上幾千年來傳下的規矩,女兒沒用,必須要生男孩子才行!甚至在母親都懷上幾個月后,還因她不愿意去墮胎,而動手打了她。陳洛說。
動手打了她?卓瑪怎么都想象不出當初是怎樣的一種情景!
是啊,母親不得不到醫院做了手術,之后他們又懷了第二胎,不承想,卻還是個女孩子。陳洛淡淡地說著話,面無表情。越說到后面,這事竟然越和他無關了一樣。他好像只是在敘述著一段道聽途說的或者根本就是發生在別人家里的事。
那為什么非要墮胎呢?你父親那么想要兒子,如果第一胎是女孩,再生一個不就行了?卓瑪問。西藏也實行計劃生育,但少數民族卻可以生兩胎。
不墮胎,如果再生第二胎,就要交罰款。你應該已經聽我父親說了,我們家一直窮,怎么交得起呢?我也聽說當時我們村里有人因為超生,被罰得飯都吃不起了呢。有的連家里的桌子板凳都被搬走了,甚至連豬啊牛啊的牲畜,只要是能弄走的,都弄去抵罰款了。我現在都還記得,在我小時候,村里有一戶人家因為超生交不起罰款,某一天,突然來了一大隊人,其中一個滿臉流油的人光著大膀子直接沖進那家人的豬圈,徑直把一頭大白豬往外趕!可是那豬“嗷嗷”叫著,在豬圈里亂竄,就是不肯出去!那大膀子趕了好久,都沒有辦法趕出來!還好幾次都被那大白豬撞倒在了豬圈地上,弄得滿身滿臉都是豬屎豬尿,真是狼狽不堪!后來,那隊人中一個鄉派出所派來的人似乎很是生氣,竟然朝豬身上打了一槍!那豬就“砰”的一聲倒地上再也不動了!然后,他們就把那死豬抬走了!
啊?卓瑪呆住了!
所以,我父親可不想這樣,他必須保證一生下來就得是個兒子。陳洛說。
可是,他怎么知道每一胎是男還是女呢?卓瑪對這個問題很奇怪。
我們家有一個遠房親戚,她在縣城醫院當醫生,可以帶我媽提前去作性別鑒定的。陳洛回答。
那后來呢?卓瑪又問。其實她知道自己的內心已經有了答案。
果然,陳洛又說,第二胎就還是像第一胎一樣,之后,他們又有了第三胎,第四胎,第五胎……
第五胎?卓瑪真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是啊,直到第六胎,才終于有了我。陳洛默默地看著面前水田里的那些水,說。
12
整整五胎?卓瑪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問了,只能反復這樣問。想象著陳洛母親墮胎的經歷,她雖然明知道不是自己,但感覺自己的心里,卻像有一把小刀在一直剜著自己身上的肉!那把刀寒光閃閃,好鋒利,直接刺進了自己的肉!血一下噴涌而出!之后,又是一刀……一刀……血,也是一陣……又是一陣……而她的心,更是“嘩嘩”地在淌血!
是啊。陳洛點了點頭,依然還是那樣面無表情。
都那樣了?卓瑪小心翼翼地問。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小心翼翼。在她的潛意識里,“墮胎”這兩個字還真是說不出口!
是啊。陳洛連說出的話都沒改,還是這兩個字。
唉……卓瑪嘆了一口氣。她已經聽得淚流滿面。她突然想起了那些小土包!她心中的某種預感已經得到了證實!她的心一陣陣地絞痛!似乎正有一個巨大的絞肉機,正在她小小的身體內,把她的全部內臟都不停地絞著!而她的腸,她的胃,甚至她體內的一切血液,都正在隨著那個絞肉機急速晃動!
你現在知道,為什么我母親那么瘦小,看起來那么老了吧?陳洛的語氣似乎終于有了一點點變化。
卓瑪點了點頭。她只能淚如雨下,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個人,是一個特別固執的人。就像每次我和他來縣城,他都要我在這里下車。以前沒公交車時,我們來縣城,都是走路,到了這里,就必須在這洗腳,然后再進城。那時窮,一年四季都難得有一雙鞋,為了不費鞋子,都是打光腳板,到了這里洗腳后,再穿上鞋子。后來通了公交車,可以直接到縣城了,他卻還是要求我們必須在這里下車,洗了腳再進城。陳洛緩緩地說著。
卓瑪卻好像看到了一幅活生生的場景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她知道陳洛說的“這里”,就是“洗腳田”。
每次一來到這里,他都很是激動,說又可以來縣城了。我小時候很是排斥,覺得每次都來這里洗腳,很是麻煩。要知道,即使是在大冬天來,他也要求我們必須這樣,要我們必須洗腳!小時候本來生活就不好,身體差,一在冰冷的水里泡,怎么都扛不了。但他卻根本不管,還是要求我們必須洗。后來長大了,也還是這樣。
幾十年都沒變過?
是啊,幾十年了,都沒變過。他說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他小時候就這樣,他的父親,甚至父親的父親,都是這樣,所以,不能變。陳洛低下頭,看著晃蕩的水面。污濁的水面上,映出來一張沮喪的臉。
哦。卓瑪也不知道說什么了。她仿佛記得自己某個時刻在阿媽啦面前的樣子,好像也是這樣。
他不僅要求我們必須要在這里洗腳,好多事情,只要是他想做的,別人根本就沒有反抗的余地。陳洛看著自己的水里的影子,說。
比如說你買房的事情?卓瑪大致也能猜到陳洛下一句想說什么了。
是啊。陳洛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不過我覺得他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啊。卓瑪說。卓瑪實在不想再火上澆油了。
他說的?這次輪到陳洛驚訝地看著卓瑪了。
是啊,我剛來時,你父親就給我說了,他說他如果在城里,會不習慣的。卓瑪大致把那天老人和自己說的話給陳洛復述了一遍。
可是,我在農村窮了一輩子,我是真不想我自己的下一代還繼續窮在農村啊!陳洛聽完卓瑪的話,直接說。
這……卓瑪看著陳洛,突然發現這個坐在自己面前的,老實巴交的男人,臉上竟然出現了一股莫名的憂郁。
其實,如果能夠選擇,我寧愿我自己根本就不要出生……陳洛用雙手抱著自己的腦袋,深深地埋下了頭,似乎是什么都不想見,什么都不想聽了。
不知怎么的,卓瑪心里莫名地就涌上了一陣酸楚。她突然覺得面前這個看起來五大三粗的男人,真的好像一個無助的小孩子。
兩人在洗腳田待了一會兒,就又走上那條石板路。卓瑪看到,石板路下面已經有一些綠綠的草長出了路面。她感覺自己挺著的大肚子,倒真有點兒像石板下那些綠綠的小東西,充滿了生機。
她本來想給陳洛說說現在的這種感受,但看陳洛沉默的樣子,也就只能忍住,什么都沒說了。
陳洛帶卓瑪到了城里最好的一家醫院。
一進醫院門口,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就沖陳洛喊,陳洛,你回來了啊?
陳洛一抬頭,臉上明顯露出了驚喜的神情,連忙說,是啊,白阿姨!
你這小子!這么多年還是沒變!一見面就叫我白阿姨!那女醫生看起來很大了,應該在六十開外了,但一見陳洛,她的表情卻好像很是開心。
陳洛似乎終于從這兩天的不良情緒中走出來了。他俏皮地說,是啊,白阿姨!誰叫我一出生,就見到穿著白大褂的您呢!您說我不叫您“白阿姨”還能叫什么呢?
這孩子!她看了看陳洛,又看了看站在陳洛邊上的卓瑪,不禁說,這……是你的媳婦?
不是啦。陳洛臉紅了,連忙說,這是我的一個朋友!
朋友?那女醫生說,看樣子,是要生孩子了吧?
是啊,所以我帶她來醫院看看。陳洛說。
還看什么喲,白大褂說,你小子都是我接生的,對我們這里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嗎?
我當然是放心啦,只是要讓人家放心嘛。陳洛笑著說。
之后,陳洛就帶卓瑪到了一個辦公室,給白大褂介紹了卓瑪的情況。
白大褂一聽,連忙說,沒事!沒事!臨產時直接送過來就行了!
陳洛要帶卓瑪走時,白大褂問卓瑪,對嬰兒做過前期檢查沒有?
卓瑪老老實實地說,聽說做B超有放射性,對孩子不好,就沒做過。
白大褂搖了搖頭,說,一兩次還是沒什么影響的,在臨產前做做檢查,也能防患于未然。她建議卓瑪還是做一次看看。
卓瑪還有點兒猶豫,陳洛卻在邊上說,放心吧,這是我的接生醫生呢,她老人家的話保準沒錯!
卓瑪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就在白大褂的帶領下,去做了檢查。
檢查完了,白大褂讓卓瑪和陳洛在她的辦公室等等,說是一會兒就能拿到結果了。
陳洛卻對卓瑪說自己想再去看看房子,干脆和他一起去轉轉,等回來再拿結果也不遲。
卓瑪覺得也是,于是兩人就又到了那售樓處。
售樓處的姑娘還是很熱情,一見他們來了,馬上迎了上去,而且問陳洛是不是決定要買了。陳洛說,你可真厲害啊,我就來過一次,你就對我有印象了。小姑娘笑盈盈地說,顧客就是上帝嘛,上帝的樣子都記不清楚,我們還怎么做生意啊?這話逗得卓瑪都笑了。
但這次陳洛仍只是問問,了解了一下情況。
兩人從售樓處出來后,卓瑪問陳洛,你真決定在這里買房了嗎?
陳洛嘆了一口氣,說,我也不知道啊。
可是我看你都來了兩次了,應該還是比較中意吧?卓瑪說。
當然中意啦!要知道,這房子就在老縣衙邊上,從小我爸就對我說這些地方都只是當官的人才能住的,我們這些鄉下人是沒資格住的,所以,我一直很是向往呢。陳洛說。
什么理論啊!卓瑪已經領教過陳洛父親的厲害了。
到了醫院,進了白大褂辦公室,陳洛剛喊了一聲“白阿姨”,白大褂就站了起來,沖他遞了一個眼色。雖然做得很隱秘,卓瑪還是看到了。她的心里立即有了一種不好的預兆。果然,白大褂還沒等卓瑪開口問,就一把抓住陳洛,將他拉出了門。
卓瑪的心里一下子慌了。她已經確定,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等著她。
她不由得焦急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里突然涌上了一陣害怕!
她不時看著門外,真想直接跑出去,問問白大褂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幸好沒多久,白大褂又和陳洛進來了。一進來,她就坐了下來,沖卓瑪說,姑娘,你的情況我本來不想給你說,因為考慮到你一個人在這里,沒什么親人,怕你承受不了。但后來覺得這樣做不行,你是孩子的母親,必須得有知情權,所以,我還是告訴你吧。她說話時一臉凝重。
怎么了?卓瑪的心臟已經急得快崩開了!
姑娘,你要做好心理準備!白大褂看了看卓瑪,頓了一下,又說,你覺得你能做好這個心理準備嗎,孩子?她又加強了語氣。
卓瑪真不知道說什么了!她只能默默地看著眼前的白大褂,默默地點了點頭。
你這個孩子可能有極大的生理缺陷!白大褂終于說出來了。
生理缺陷?卓瑪一時呆住了,不知所措!
是啊,姑娘,這孩子出生后,有可能和正常人差異很大啊,甚至不能說話,不能走路呢!白大褂表情嚴肅地說。
啊!卓瑪剛聽到“生理缺陷”兩個字時,還沒怎么反應過來,現在一聽,真是差點兒就暈過去了!
那這孩子不能要了?陳洛在一旁也急了,他緊張地問白大褂。
不能要?卓瑪一下子站了起來,想說什么,卻只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就暈了過去!
13
卓瑪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了病床上。她看到陳洛、陳洛的母親和那個白大褂都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我在哪里?卓瑪的意識一時之間還沒有恢復。
你在醫院里,孩子。陳洛的母親緊緊握住她的手,用親切的語氣對她說。
哦,我在醫院里?她看了看周圍,終于清醒了一點兒。
是啊,姑娘。婦人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說,還有,你的孩子已經平安出生了!
出生了?卓瑪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你前幾天暈過去了!白大褂在一邊說,因為受了太大的刺激,所以,你就提前生產了!而且還是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提前生產了!
真的?卓瑪馬上急切地說,那我的孩子呢?他有沒有事?他有沒有事?她一把抓住了婦人的手,真想立即就知道孩子的情況,因為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暈倒之前的所有事情。
放心,姑娘,孩子現在正在監護室里,沒什么事。白大褂說。
監護室?卓瑪無助地看著白大褂,有點兒絕望地說,那他……他是不是……挺不過來……了?說了好久,卓瑪才終于說出了這句她怎么也說不出的話。說到最后一個“了”字時,甚至都語氣顫抖,完全沒辦法控制自己了,只能任憑淚水“嘩嘩”地往下流!
沒事的,姑娘,孩子總體上是安全的,只是因為先天條件太差,所以才必須待在監護室里。白大褂連忙安慰著她。
那我想見見他!卓瑪一聽,就撐起虛弱的身子,語氣堅定地說。
還是過一段時間再見吧,姑娘。婦人握住她的手,說,孩子現在已經好很多,應該沒什么大事了,你就在這里安心地休息吧。而且,監護室也不準醫生之外的人進去,過兩天孩子就能出來了。
哦。一聽說孩子已經好很多了,卓瑪才終于松了一口氣,本已撐起的身子又緩緩地倒在了病床上。
也怪我,當初不該那么直接地給她說了孩子的情況。白大褂嘆了一口氣,說,沒想到做了幾十年醫生了,卻還是做了這么冒失的事情!就像當初對你所做的那些事情一樣!白大褂說話時,轉頭看著婦人,語氣里明顯充滿了內疚和自責。
都這么久了,還提這些事干什么?婦人淡淡地一笑,說。
可我卻沒辦法忘記啊!白大褂邊說,邊轉過了身,撩起衣角。再轉過身來時,卓瑪看到,她的眼圈已然通紅。
唉,這也許就是她們幾個姑娘的命吧?婦人的眼圈也紅了。
可是……整整……白大褂說著,不由得中斷了,她舉起一只手,在婦人的面前晃了晃,說,可是……整整……有這么多個啊!說到這里,她已經情不能自禁了,完全失去了控制,抽泣著說,當初要不是我給你們家那個出的什么餿主意,讓他帶你來做什么性別鑒定,他就不知道你當時懷的是男是女,你現在也不會這樣了!而且,即使他帶你來了,我本來也可以騙他的,就給他說你懷的是兒子,可是……說著,她就用雙手掩住了自己的整個臉!似乎是害怕見到任何人。
卓瑪看到,從她的指縫里面,流出了一行行渾濁的液體。卓瑪這才知道,陳洛之前給她提過的他們家在縣城醫院當醫生、可以做性別鑒定的那個遠房親戚,原來就是白大褂。
我倒沒什么了,真的,畢竟已經過去這么多年了。現在只要是卓瑪他們母女平安了,就好了。婦人似乎不愿意再勾起自己的回憶,輕輕拍了拍白大褂的肩膀,故意轉移了話題,說。
母女?卓瑪激動了起來,我生的是一個女兒嗎?
是啊,像你一樣,好漂亮呢。婦人看著她,憐愛地說。
哦,真的嗎?卓瑪不由得想象起了女兒的樣子。她想,女兒一定很是可愛吧?她一定會沖著自己笑吧?她胖乎乎的小臉,肉嘟嘟的小手,一定充滿了自己的奶香吧?
這時有人叫白大褂,說是有個病床上的事情需要她去處理一下。
白大褂出去后,婦人說,孩子,這次你可真得要好好感謝她啊!
她?卓瑪一時沒反應過來。
白阿姨。陳洛在一旁笑著說。看得出來,他很開心。
哦,卓瑪問婦人,嬸子,我暈倒后又發生什么事了嗎?
你暈倒后,醫院馬上進行了急救,不過,醫生們經過會診,都說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個!而且絕大部分醫生都說,你肚子里面的孩子經過檢查,已經確定是一個有嚴重先天性生理缺陷的孩子,因此,都建議保大人,也就是保你。婦人說。
啊?卓瑪怔住了。雖然她已經知道了結果,但還是不由得很是驚訝!
但白阿姨卻怎么都不同意!陳洛在一旁插話說。
是啊,她說,她做了那么多手術,接生了那么多孩子,她一定要想辦法把你們母女都保留下來!她說有生理缺陷的孩子也是孩子,那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婦人繼續說,可是醫院里面的醫生們都不敢做這個手術,說是孩子有先天性生理缺陷,你又是提前生產,危險性太大,后果也沒人能承擔得起,但她卻堅持說一定要做,而且說如果有什么后果,全由她一個人來承擔!
于是……卓瑪追問著后面的結局,還是充滿了擔心。
于是,她就一個人在你的責任書上簽了字,之后就義無反顧地給你做了手術,然后,你女兒就順利出生了,你也什么危險都沒有!
哦!卓瑪終于舒了一口氣,感覺心里有一塊石頭落了地。
大家都說,想不清楚她為什么會冒那么大的風險,一定要把你和你女兒都保住呢!有人還直接問她,為了那么一個有嚴重缺陷的孩子,值得嗎?婦人說到這里時,已然淚水漣漣。
有缺陷?卓瑪笑了,說,有缺陷怕什么呢?只要她是我的女兒就好了!
可是,當初一聽孩子有缺陷時,你就暈過去了啊。陳洛說。
哪里啊,卓瑪臉上浮現出了一股幸福的表情,說,當時我是聽你說這孩子不能要了,才急暈過去的。
哦,是這樣啊!婦人一聽,一把抱住了卓瑪。
卓瑪感覺到,她的雙肩一直在抽搐,似乎情緒比自己還要激動!
卓瑪已經大致明白,她為什么會這樣了。
14
回高原之前,卓瑪陪陳洛又去了一趟光芒村。
回光芒村的途中,陳洛又在洗腳田洗了一次腳。雖然那里的水還是那么的臟。
陳洛說,這里的水,以前很干凈的。
那后來為什么變臟了呢?卓瑪不解地問。
你看城里那些高樓,你再看高樓里那些煙囪,那些排水管,你再看煙囪里的那些黑煙,排水管里的那些污水。陳洛一個樸實的漢子,一說起這些話,竟然也說得很是有條理,再干凈的水,又怎么能敵得過那些黑煙和那些污水呢?
你現在已經習慣了在洗腳田洗腳了吧?卓瑪抱著孩子,孩子在她的懷中安靜地睡著,小臉圓圓的,顯得幸福而靜謐。
習慣?陳洛卻苦笑了,臉上出現了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
那是什么?卓瑪問。
其實什么都談不上。說實話,我是很恨洗腳田的!
恨?
這個地方,你不知道,每一次來的時候,我的心里都會像被刀割一樣痛!而且那些刀,都從來沒有停止過!它們就像農村的殺豬刀,那么無情地一刀一刀地剜著我的心,一刀一刀地割著我的肉,讓我血淋淋地站在太陽底下,任憑再怎么干凈的水,都沖刷不干凈它們!
啊?
你不知道,每次我一來到洗腳田,就仿佛看到洗腳田里有一個個小小的嬰兒,她們都是小女孩,她們都是大眼睛,白白的皮膚,就像她,你懷里的小家伙,就像她一樣可愛!
為什么會在這里看到?
為什么?因為,以前縣城里醫院流產后小女孩的尸體,他們都是扔在這里面的!
啊!
那時只有人管打胎,卻沒有人管處理尸體,而洗腳田水深,面積又大,那些醫生或者家屬,就直接把孩子扔在這里,讓洗腳田里的魚,吃掉那些小孩子!
后來?隨著年齡越來越大,見的事情多了,竟然也習慣了。只是,如果沒有父親同路,我一個人是絕對不可能來這里洗什么腳的!
那你的那五個姐姐?卓瑪突然想到了那五個小土包,那五座小墳。
我們這里有個習俗,只要懷上了,不管生不生下來,都要算數的,所以我就叫陳六。而我那幾個姐姐,也是在打胎后被扔在了這里,扔在了洗腳田里!說到這里,倔強的漢子也禁不住淚流滿面了!
那你家那幾座墳呢?卓瑪基本平靜了,又問。
每次在我媽打胎后,我爸也是把尸體扔在這里!陳洛的淚似乎已經流干了,臉上再沒有了淚水,但之前的淚痕卻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啊?也扔在這里?那那些墳?
那是我媽知道我父親會把孩子扔在這里,所以每次一出院后,因為太舍不得,都會來這里。
還會有嗎?
不管有沒有,只要見到一個,她就會當成自己的女兒,然后帶回家去,給她埋一個小墳。
難怪!
我父親開始很生氣,還打她!但我媽雖然在打胎的事情上屈服于父親,在這事上卻從來沒有過任何讓步,父親再怎么打她,她都要給自己的孩子埋一座小墳!后來,就有了五座小墳。而我媽,幾乎天天都要去看看她們,守著她們,每天都和她們說話,每天都去墳頭拔草。陳洛竟然越說越平靜。說到這里,他站了起來,擦干腳,又最后看了看面前那些黑水,說,以后我再不會來這里洗腳了,這是我的最后一次。這里的水,真的太黑了,太黑了,太黑了……他看著水面,語氣也是越來越輕,到最后,竟成了輕飄飄的了。
卓瑪看著面前這塊大得有些不同尋常的水田,這塊叫洗腳田的水田,一時之間竟然也說不出任何話來了。
那天,白大褂也去了光芒村。白大褂專門去了竹林邊上的那塊小平地。
白大褂看著靜靜臥在小平地上的那五個光禿禿的小土包,不禁放聲大哭,指著卓瑪懷里抱著的小央金,說,孩子們,我……終于……終于……做對了一件事啊!你們……你們看到了嗎?你們……話還沒說完,她已然哽咽著癱倒在地。幸好陳洛和已經趕到這里的小川一把扶住了她。
卓瑪看到,陳洛的母親,雖然也是老淚縱橫,卻緊緊地抱著小央金,不停地親著,吻著。小家伙那紅紅的臉,就像一個小小的太陽,讓老人家的表情明亮了不少,也讓她看起來年輕了不少。
離開陳洛家時,陳洛的父親依然坐在那個昏暗的屋子里,機械而又熟練地編著他的篾貨,連給卓瑪說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
15
一個月后,卓瑪與小川一起,帶著小央金,也就是他們的女兒,回到了草原。
回到草原的第一天,剛逢小央金滿月。他們一到家,阿媽啦、普布和小扎西就急不可待地迎了上來。特別是阿媽啦,更是不斷地自責,說幸好讓卓瑪到條件好的內地醫院了,否則,在帳篷里,還不知道會出現什么樣的后果呢!之后,她雙手合十,連連說,感謝佛祖!感謝佛祖!說話時,臉色虔誠,甚至喜極而泣!
那我們還不把小央金送到寺廟里面去朝佛,直接感謝他們?一向不茍言笑的普布馬上提議。在這里,孩子滿月后便要選擇吉祥的日子,舉行出門儀式。這一天,母親和嬰兒都要穿上節日的盛裝到寺廟朝佛,祈求神佛保佑孩子健康長壽,無災無難。
那當然好啊!卓瑪不禁笑了,馬上就給小央金換了嶄新的衣服。
出門前,卓瑪還專門在小央金的鼻尖擦了一點兒鍋灰。
這表示孩子又臟又丑,請妖魔不要把她的靈魂攝走。
在路上,卓瑪似乎聽到有人正在高山上沖小央金唱著歌。
那歌詞是這樣的:
我們的愛
像心中的愿望
迅速地飛向遠方
那些苦難啊
遠遠地飛去吧
隨著心愿的光芒
像太陽的光芒
迅速飛向遠方
苦難啊
遠遠地飛去吧
跟著大海的波浪
消失在那遠方
再不要與我為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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