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一角。一條僻靜的小街。兩邊幾家小店面里閃爍著明暗不一的光亮,低調安靜。與不遠處鱗次櫛比的樓群比照,小街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蜷縮一隅,瘦小而孤獨。已是夜里十點多鐘的樣子,沒有打烊的店面多是小酒館和特色小吃店。也怪,這江北的城市,竟然多是南方的地方小吃,甜辣當道,是這里聚集了太多的南方人,還是北方人喜歡上了南方的小吃,不得而知。小店里面散落著以酒澆愁或借酒熬時的男人。偶爾也有女人,年輕女子,一個人,衣著光鮮,化著淡妝,擎一大杯啤酒仰著脖子灌自己,像自虐,也像發泄。失戀的悲苦寫在眼睛里,流淌出酒一般的黑綠色兒。
林基礎坐在其中一家小酒館里,一個角落的桌上擺幾盤小菜、一瓶白酒和兩只酒杯。酒杯是透明的,斟滿白酒,燈光下閃著剔透的光。門口處置一柜臺,后面坐著小店的老板,一個留著寸頭不算年輕的男人。另一角落坐一個男人,與林基礎遙遙相對,抬眼間相互一覽無余。男人桌上擺四盤菜、一瓶紅酒、兩只高腳玻璃酒杯。對面一只酒杯斟滿紅艷的葡萄酒,熱烈濃稠,醞釀著躍躍欲試的情緒。他似乎在等一個人。
林基礎端起一只酒杯,對著燈光端詳,又像審視,酒杯像童話般閃射帶角的星花,一跳一閃。就那么端著,絲毫沒有送到嘴邊的意思。這樣子像某個電視劇里的鏡頭。這樣待了一會,又把酒杯放在桌上。少頃,又端起另一只酒杯,重復了上一次的動作。
對面角落的男子對此盡收眼底,目光有點迷離。猶豫片刻,終是端起自己的酒杯向林基礎這邊走來。
林基礎、高進、馬云名三人是工友,在一個縣城的機械加工廠做工。三人年齡皆相差一歲,林基礎最大,馬云名第二,高進最小。三人起初是一般工友,沒什么特別關系。自那件事后,三個人的關系發生了變化。
工廠那段日子比較蕭條,基本沒活可干,大家無所事事卻照常上班,可以領到很少的基本工資,勉強夠全家糊口。待在車間里閑得蛋疼,女人從家里拿些私活偷著干,織毛衣圍巾手套。男人則聚在一起閑聊,吸煙喝茶砸淡話?;斓匠燥埖狞c兒,各自拿了飯碗或飯盒去食堂吃飯。也有貪圖省錢的,用飯盒從家里帶飯來,在車間里胡亂吃幾口。
三個人年齡相當,卻性格迥異。高進年齡最小,但最強勢,任何事都想占上風,從不吃虧,還喜歡惡作劇,常常使人難堪。林基礎年齡最大,性格卻綿軟,常常逆來順受,從不與人摩擦生怨,更不會爭強斗狠。馬云名最有智慧,有點少年持重,常常做思考狀,處理事情有條不紊,有禮有節。
那日,工人們照常聚在車間閑扯。扯得久了,哪還有新鮮話題,便覺得無聊。突然有人提議玩打賭,猜謎、劃拳、掰手腕都行,輸了買一包香煙大家分享。高進不屑,說,操!玩就玩點新鮮的,弄那些老掉牙的小兒科惡不惡心?有人說,什么新鮮呀,你說唄。又有人說,大閨女新鮮,誰讓你弄?高進笑罵一聲,果然作冥思狀。
有了!高進從放工具的木案上一躍而起,高高在上俯視眾生。
今天誰能跪下給我磕一百個響頭,中午我請客喝酒,蘑菇燉雞、肘子肉、紅燒魚、清汆丸子四個大菜,酒不限量,喝多少算多少。有人伸伸舌頭,心想這頓酒少說得百十塊,廠里發那點工資,點眼藥差不多,都是花完這月下個月沒著落的窮光蛋,誰有這么多閑錢請人喝酒?再說,高進是出了名的鐵公雞,一毛不拔,花一百塊能讓他吐血。大概很多人都這么想,所以對高進的話都當他放了個屁,沒有人響應起哄。高進有點尷尬,揚揚頭說,哼哼,我就知道沒人敢嘛,男人膝下有黃金,誰也不會為了這頓饞人的酒菜屈膝下跪。算了,操!就當我放了個屁。這下人們笑了,前仰后合,覺得高進這人即便什么都不好,這勇于自虐實話實說的精神還是值得贊賞。
你說話算數嗎?突然有人發問,讓笑聲戛然而止。問話的是林基礎,實在出乎意料。大家屏聲靜氣,直愣愣等待事情向前發展。
當然算數,君子一言!高進也沒想到說話的是林基礎,一個三腳踹不出個屁來的人。你敢接招嗎?高進目光灼灼,帶著鮮明的挑釁意味。
得有人作證。
大家都能作證啊。
不行,看著人挺多,到時候都往后退,沒一個敢挺著腰板子說話的。
大家面面相覷,心里不是滋味,但似乎沒有一個人怪罪林基礎。
那你想讓誰當證人?
馬云名。
男人站在林基礎面前,稍有躊躇后問,我可以在這里坐一會嗎?林基礎打量一下端著酒杯的男人,下意識點點頭說,請便。
男人看著有四十幾歲的樣子,面色微黑,一張輕松自如的臉讓林基礎陰沉的臉色為之一開。見男人端著的酒杯是空的,林基礎拿起酒瓶給他斟酒。
男人道聲謝謝,然后斟酌著字句說,你不會注意,前年……還有去年的今天,也是這個時候,我,也在這家酒館喝酒。
哦,這么巧?林基礎用力轉動腦子,才弄明白男人想表達的意思。也就是說,連續三年的今天此時,他們都在這小酒館相遇。
前兩次,你面前都是擺三個酒杯,一杯杯把它們喝完,直到把一瓶酒喝干,你才離去。
林基礎有點茫然,但還是點了點頭,是。
可今天你桌上只擺了兩個酒杯,而且從坐下到現在你一杯酒還沒喝。
是!林基礎突然有點惱怒,你跟蹤我?跟蹤了三年?當然,他不會說出口。但他的眼睛出賣了他。
你別誤會,只是巧合,純屬巧合。雖然我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還是先告訴你,我為什么每年的今天會在這里喝酒。
男人的善于化解沖突,讓林基礎臉色緩和了,愿聞其詳。
今天是我老婆的忌日。四年前的今天,她是這個時候去世的。你肯定想知道,我為什么選擇這個不起眼的小酒館吧?因為我和她認識后第一次吃飯就在這里,我們點了四個菜一瓶紅葡萄酒。
林基礎一愣,如此說來,這家小酒館在這里快二十年了。
差不多吧,你看看酒館老板,當年我們來吃飯時,他還沒結婚,現在他們的孩子都讀大學了。是在上海什么大學吧?男人轉身問柜臺里的老板。
上海交大。老板聲音里滿含幸福,自然還有幾分自豪。
原來如此,算起來我來這里喝酒也快十年了,嗯,差不多十年了。不容易,一個小酒館竟然有如此生命力,難以想象。在其他地方,這樣的小街怕早就被拆掉了。是什么原因讓它們幸存下來的呢?這真是一個奇跡——不,更像是一個夢。林基礎喃喃自語。
男人笑笑說,因為你我啊,或許還有別的什么人,每年都會來這里尋找一種東西。見林基礎訝異,男人笑了,還當真呀,開玩笑的。不過,這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有些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也發生了,對不?現在,該說說你了吧,為什么三只酒杯變成了兩只?
林基礎不語。男人搖搖頭說,你不想說,那還是說我自己吧。男人的健談讓冷清的氣氛有了生氣。你相信嗎?我每次到這里來喝酒,都會有一種特別的感覺,這感覺很奇怪,像夢境,又像真實的。有時,我真的弄不清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我一坐在桌旁,她就過來了,像約好的,就那么飄飄忽忽進來了。我們相視一笑,然后一起喝酒吃菜。我們會說很多話,什么都說。當然,我們這類人不會談國家大事,也就是些家長里短、社會趣聞之類,有時我還會講一兩個黃色段子,引她笑。于是她就笑吟吟地看著我,那笑容在紅酒的映襯下紅燦如花。我感覺她越來越年輕,越來越漂亮了,笑容也變得更加迷人,有味道。我們每次都會回憶起當年第一次在這里吃飯時的情景,就好像在眼跟前一樣。剛剛,就在剛才,我們還說了一大堆悄悄話呢。男人的臉微微有些紅,眼睛里充滿向往。
林基礎看著男人如醉如癡,不由朝他剛才坐過的地方瞅一眼,似乎那個女人還坐在那里。轉眼再看一下男人,心里泛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但他還是由衷地贊嘆,這樣的情景,這樣的回憶,真是美好!
男人笑了,連聲對林基礎說,謝謝,謝謝!
大家看看站在桌案上的高進,然后把目光齊刷刷盯在下面的林基礎身上。眾目睽睽之下,林基礎表現出旁若無人鎮定自若的樣子,著實讓人們心生疑惑,軟塌塌一個人,突然間硬得如一根光棍的雞巴,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地方。有人瞥一眼站在一旁的馬云名,他平靜的臉似在向人們證明著什么,又像一個與己無關的旁觀者。這還是人們心目中的馬云名,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只見林基礎屈身胡拉了一下腳前的碎鐵屑,然后拍拍手上的土灰,將雙腿緩緩跪下去,平靜坦然的姿態,像進行一種必需的儀式。
一個,兩個,三個……開始是一個人在喊,然后兩三個人喊。漸漸,車間里的人都跟著喊起來,連那些女工也加入進來,聲勢浩大,停擺多日的車床被震得嗡嗡炸響。
九十六,九十七……一百……嘩……一陣掌聲沖天而起,像迎接一個盛大的節日。有人遺憾,只差一掛一千頭的鞭炮了,炸一個山崩地裂才夠勁兒。
掌聲中,高進的臉色由紅變白,汗珠子順著臉頰滾落而下,摔裂在水泥地上。
鴉雀無聲了。大家的目光錐子一般刺向高進,一根根明晃晃地尖銳著。誰都知道,高進這人向來說話不作數的,仗著年輕氣盛,有把邪力氣,常常恃強凌弱胡攪蠻纏?,F在,大家都眼睜睜看著這次他該何收場。
林基礎站起身,拍拍膝蓋上的灰土,安靜地站在那里,如一尊石雕。
高進漸漸冷靜下來,他具備這種撥亂反正的能力。他跳下桌案臉一變故伎重演,鬧著玩呢,瞎玩唄,操!玩大了,玩大了……散了,都散了,下班吃飯。
嗷……眾人一聲喊,將高進圍在中間。這次犯了眾怒,大家仗著人多勢眾,不會輕易讓他過關。高進左沖右突,高聲叫罵,你姥姥的,干什么,找死??!終是有人退卻,閃開一個口子。高進趁機向外沖去。
站??!馬云名一聲斷喝,把高進定在那里。
拿錢!去飯店喝酒。
高進欲發作,見馬云名那雙看似平淡卻殺機四伏的眼睛,突然間軟下來。
我沒錢……
馬云名逼視著他,目光里含著刀劍。
高進的臉由紅變白。
馬云名的刀劍更加鋒利。
就這些了。高進掏翻了衣服上所有的口袋,手里抓一把揉搓得臟兮兮的紙票。
馬云名松了臉,接過去數了數說,還不錯,五十多塊呢,難得你小子還能攢這么多錢。走吧,按你承諾的標準,不夠的我掏。
馬云名和林基礎約大家一起去喝酒,但沒有人愿去,知道這場酒不怎么好喝,說不定喝進去得再吐出來。
三個人喝光了四瓶白酒,都有點高了。
高進卷著舌頭說,哥,我高進從來就,就……沒服氣的人,今天服了哥哥你了,你……你是這個!高進晃著大拇指,差一點杵到林基礎臉上。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了……大哥,親哥!
還有你,馬云名,你他媽夠義氣,是個男人,你……你是二哥,我二哥,親二哥!放心,今天你墊上的錢,我……一定還你,一定!說話不算數是,狗日的!
馬云名任何時候都能保持清醒的頭腦,盡管喝了那么多酒,仍然面不改色,平靜如水。好,就你小,我們就做你的哥哥了。不過,高進,頭磕了,酒也喝了,咱可不能白折騰了,你知道基礎大哥為什么給你下跪磕頭嗎?他不知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不知道跪天跪地跪父母嗎?他是看不上你小子平日張牙舞爪咄咄逼人的做派,人這樣下去就完了,死了,生不如死!一個男人,最重要的是信守承諾,可你呢,自己都把自己說的話當放屁……基礎大哥是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寧愿放棄一個男人的尊嚴,也要挽救你可悲的人生……
猛地一個響鼾,像天空落下一個悶雷,咣當一下子,把二人震得一顫。林基礎竟趴在桌上睡過去了,涎水從嘴角順下來。
馬云名招呼飯店老板上壺釅茶。
高進提議,三人磕頭拜把子。
沒有香,點了三根香煙插在一塊豆腐上,三人跪地而拜。
你真的磕了一百個頭?
是的,一個不少,個個帶響。
你真的像馬云名說的,是為了改造那個高進嗎?
呵呵,我哪里有那么崇高,馬云名當時說的那番話我根本沒聽到,我喝得太多,睡著了。這是后來高進告訴我的,當時我笑了笑未置可否,權當是真的吧,免得讓高進失望,讓馬云名難堪。
那你當時為什么那么做呢?
說了不怕你見笑,說得不好聽點,我是被那幾個大菜誘惑。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們肚子里沒有多少油水,輕易吃不到那樣油水豐厚的硬菜,特想大魚大肉吃上一頓,吃得滿嘴流油。我是不是特別沒出息?
男人不置可否,只是靜靜地看著林基礎。他應該能想象出那個時候吃一頓大餐,對于年輕人來說具有多大的誘惑力,但他可能不會理解,面前這個男人會為此屈尊下跪。
其實……當時內心深處還真有點別的想法。
林基礎彈出一支煙遞給那男人,男人謝絕了。林基礎自己點燃一支深深吸了一口,然后又把煙掐滅說,我不能抽煙的,戒了好多次總戒不掉。
你知道,當時我活得很不……怎么說呢,叫舒展吧,很不舒展,常常有一種壓抑的感覺。那種壓抑說不出是什么滋味,身上的骨肉像被什么東西捆著,箍著,憋屈得難受,有時候憋得實在熬不過,總想拿頭去撞墻……我知道是我的性格決定的,不是說性格決定命運嗎,這話我特別信。我從小性格懦弱,逆來順受,在家挨父母罵,在外受小伙伴們欺負,他們罵我我不敢還口,打我更不敢還手。參加了工作在廠里也是這樣,說話從來就不敢高聲,別人說什么即便覺得不對也不敢反駁,見了領導心里就發慌,心里都哆嗦。我他媽活得就像一只螻蟻……那天,就是高進站在桌子上打賭讓人磕頭的那天,我突然血脈賁張,不能自已,剎那間,我感覺身體里二十幾年被壓抑的濁氣噴薄而出,就像一根炮管炸了膛,轟的一聲崩開了。我要做一回被人矚目的人,無論什么形式,什么場合,我不在乎,我就是想讓大家關注我,重視我。
男人眼圈微微發紅。
三個人果真成了打不爛拆不開的兄弟。
拜把子兄弟勝過親兄弟,這話不無道理。親兄弟間有些話不能說,把兄弟能說;親兄弟間有些事不敢做,把兄弟敢做。
那年秋天的一個夜晚,林基礎和馬云名先后接到高進的電話。高進顫抖著聲音說,哥,哥……我惹事了,闖大禍了,快想辦法救我。原來,高進跟一幫人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回家路上突然尿急,站在路邊掏出家伙就射。一個路人見到小聲說了句沒教養,惹怒了高進。酒壯慫人膽,且高進身體里本就潛伏著狼性,家伙沒顧上塞進褲子,揮手便是一拳,正打在那人的面門上。出手快而且重,那人不及躲避,重重挨了一拳,一頭栽倒在地。高進還不罷休,又狠狠踢了那人兩腳,那人竟死狗般沒了生息。高進酒醒了大半,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林基礎電話里問,死了?就一拳,你確定?確定,沒氣了。高進的話夾著哭腔,林基礎竟聽得心里發酸,那么強勢斗狠的一個人,遇到大事說塌也塌了。林基礎此刻也傻了,急忙給馬云名打電話商量對策。馬云名說,剛跟高進通完電話,我讓他到小林飯店,你也馬上過去。
小林飯店是一個叫林小波的人開的,地方僻靜,飯菜實惠,三個人經常去那里喝酒。不一會兒三個人都聚在那里。在門口馬云名對他兩個說,從現在起,誰也不許再提這件事,就當沒有發生過。關鍵時刻,馬云名表現出應有的沉著冷靜和胸有成竹。三個人進了飯店點上酒菜喝酒。林基礎看到高進的手一直在抖,酒杯都端不穩。已是夜里九點多的樣子,飯店里就他們三個客人。馬云名就拉過小林老板一起喝酒。林基礎終于明白,無論那人是死是活,無論有沒有人看見,夜黑人稀,不會就能認準打人的是高進。即便有人認出高進,高進有不在現場的證明,證明人就是林基礎和馬云名,還有飯店的老板林小波。林基礎心下嘆服,馬云名果然是智慧過人技高一籌。
提心吊膽過了數日,沒聽到什么動靜。越是沒有動靜,人心里越不踏實,就是一向沉穩的馬云名也有點扛不住了,臉上時常顯出焦灼的神態。如果有人暴尸街頭,在一頭放個屁另一端能聞到臭味兒的小縣城,一定是爆炸性新聞,街頭巷尾會議論好多天不散???,又過了幾天,仍然無任何動靜,這死一般的沉靜讓人惴惴著度日如年。倒是林基礎先自松下心來,他猜想,那人被高進一拳打昏而已,醒來后懵懵懂懂以為自己跌了一跤,活動活動腿腳回家去了。另一種可能是那人醒來后覺得自己多管閑事被人打暈,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實在是有失男人尊嚴,好在無人看見,自己也不再多言,免得遭人恥笑。
結果令人欣慰,可如果那人真的死了,坐牢的就不僅僅是高進一個人了。林基礎為這次有驚無險的幸運頗感欣慰,想想又有點后怕。
隨后又發生的一件事便沒有那么神秘和悲壯了。是關于男女之間的一件不好擺上桌面的事情。
廠里新來一個叫梅靜的姑娘,人長得跟名字一樣恬靜安然,自然還有幾分俏艷。馬云名愛上了梅靜。其實,那時候廠里的年輕男人都喜歡著梅靜,她的確是一個招人喜歡的姑娘。但大家知道,只有最優秀的男人才有資格喜歡她,所以盡管心里喜歡,也只能偷偷多看她幾眼,或在夜里躺坐床上握著自己的小弟弟做些性幻想。馬云名用男人的智慧和沉穩幾乎贏得了梅靜的青睞,兩個人眉來眼去,心照不宣,就等著捅破那層窗紙了。正在馬云名運籌帷幄志在必得之時,高進卻橫插一杠揮刀奪愛。高進給梅靜寫的情書不知被誰拿到,在大庭廣眾之下高聲宣讀,像讀某著名愛情詩人的詩,字字珠璣,句句押韻,且激情澎湃,愛意洶涌。馬云名自然是義憤填膺,但也不好直接找高進理論,更不會拳腳相見。男人都這德性,特別是馬云名這樣清高智慧的人,做不出這等出格下作的事來,有失身份。男人的名譽有時比利益更重要。而高進倒也直率,說女人沒嫁人誰都有權利追求,愛情是自私的,親兄弟也不能相讓。兩個人明著看不出什么異樣,暗地里卻較著勁兒,見了面眼睛里都露著兇光,寒氣逼人。林基礎坐不住了,他不能看著兄弟相殘,弄出個不歡而散為人不齒的結果來。那時,他突然覺得自己這做大哥的,肩負著無比神圣的責任,并且有處變不驚力挽狂瀾的能力。他先找了馬云名,馬云名畢竟比高進明事理,一點就明。林基礎說,高進小,你做哥哥的就讓了吧,以后大哥給你介紹個更好的,天下漂亮女人有的是,咱別一棵樹上吊死。自然是說不通,男人可以忍痛割愛,但要看割什么愛,物件、金錢行,甚至從身上割塊肉都在所不惜,但女人不行。林基礎突然發現,一旦落入女人這個陷阱,再聰明的男人也會變成白癡。這條路走不通,他只得去找高進,結果可想而知,高進沒給他好臉色,說他是狗捉耗子,還說你是不是見梅靜漂亮,也想插一杠子。林基礎暗罵,狗咬呂洞賓,狗日的白眼狼!氣歸氣 ,高進最后這句話還真讓林基礎心中一動,想想梅靜那可人的樣子,把她赤條條攬在懷里,真的會比神仙還要美??伤谴蟾纾^對不能有這種非分之想,那樣做甚至那樣想,都是豬狗不如。林基礎不是豬狗,他必須為維持兄弟情義做他該做的事。林基礎沒有氣餒,他絞盡腦汁,最終想到去找梅靜,來一個釜底抽薪。道理沒講一半,梅靜打斷他說,就這小破廠里的男人你以為我能看上哪個?你把我當什么了?你們八兄弟九兄弟與我何干?實話告訴你,我來廠里就是過渡一下,我爸爸正托關系把我調到縣機關里去呢,先當打字員,再進科室,然后當科長,說不定將來還能當局長呢。盡管林基礎覺得她大言不慚不知天高地厚,但只要她能離開,就是將來當縣長也與他無任何關系了。時隔不久,梅靜果然走了,但沒去縣機關,而是嫁了個有錢的男人去深圳了。
沒了女人的摻和,兄弟矛盾立刻化解,喝頓酒,道聲歉,煙消云散,和好如初。林基礎生發出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大哥做得理直氣壯起來。
好景不長,企業改革,一變臉成股份制了。幾個財大氣粗的人成了工廠的新主,牛逼哄哄,頤指氣使。工人們的主人公姿態化為泡影,不想自討沒趣,大部分買斷工齡,各自另謀生路去了。
三人躊躇數日,最終形成共識,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大家不能一棵樹上吊死,都先回老家安定下來,再圖謀發展。
分手那天,三人在小林飯店喝了一個通宵。
馬云名回了東北,高進去了河南,林基礎回到了山東的這個城市。
現在你應該能猜出事情的真相了吧。
男人看著林基礎說,你高估了我的智慧,我不是個一點就透的人。其實,現在真相并不重要了……不知你還有沒有興趣聽完我的故事?可能我的故事跟許多故事一樣毫無新意,甚至俗不可耐。男人聽著林基礎的述說,人卻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去了。
林基礎鄭重地點點頭,表示很有興趣。
我們結婚后在一起過了接近十年的幸福生活,兩個人事業上也順風順水,我有了自己的公司。那些年掙錢真是容易啊,緊缺的物資倒倒手,就能換來大把的錢。我賣過鋼材,倒過煤炭,也玩過股票和期貨,反正什么掙錢就弄什么。錢多了,壞心思也多了,難怪人家說男人有錢就變壞呢。我另有了新歡,是個比我小很多的女孩子。妻子知道后什么話也沒說,提出離婚。后來,像很多故事中的情節一樣,我生意上賠了錢,最后破產了,那個女孩離我而去,一點留戀都沒有。此時我才想起妻子的諸多好處來。我們都沒有結婚,也沒復婚,但我相信,我們彼此還相互關注著,思念著……直到她得了病。
男人端起酒杯把里面的酒喝掉,臉立刻紅漲起來。林基礎又給他倒滿一杯。
她病了大約兩年后走的,臨走時她用一種不舍的眼神望著我,一句話也沒說。我知道她很想說點什么,她肯定有一肚子的話要對我說,可她就是憋著不說,一個字也不說……她去世后,她的那個眼神一直在我面前晃,晃得我心神不寧。我就覺得她沒有離開我,絕對沒有。我那時很后悔,她不說話說明她仍舊對我的背叛耿耿于懷,我應該道歉、贖罪,如果我足夠誠懇,她或許會原諒我,或許還能多活些時日。我知道后悔沒什么用,我應該做點什么,為她,為我們做點什么。她如果在天有靈,我做的一切她都能看到,都能感覺到。我走遍了我們一起去過的所有地方,公園、酒店、商場、車站、碼頭,還有機場。那些地方有她的身影,有我們甜蜜的回憶……那天我偶然尋到了這條小街,令我吃驚的是這么多年過去,它竟然沒有任何改變,跟我們第一次在這里吃飯時一模一樣,里面的氣味都沒有變。進了酒館,那天吃飯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就像剛剛發生的事。從那時起,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來到這里與她相會。我就是覺得她沒有走,一直都在我身邊……
故事真的很俗,毫無新意,但林基礎還是聽得淚眼婆娑,向對面的男人投以同情和安慰的目光。其實,他自己的故事又有多少新意呢,在別人看來,不過是酒肉朋友之間毫無意義的閑篇而已。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在重復著這種毫無意義的故事呢?
老弟,男人抹抹臉終是把話題轉回來,我倒覺得你似乎有難言之隱呀。
林基礎鼻子一酸,急忙別過臉去。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的朋友有一個不在了?是……
林基礎擺擺手,不,他們應該都健在,而且事業有成。他們回去后正趕上改革開放好政策,馬云名不用說,他滿腦子都是智慧,沒幾年就開了自己的公司,成了當地有名的大老板。高進呢,盡管沒有馬云名的頭腦,但他有股子狠勁兒,干什么都不服輸,一開始做服裝生意,從南方倒騰些便宜貨來賣,說一件衣服能翻一兩番。說北方人跟精明的南方人比,個個都是傻子。后來什么賺錢就做什么,他就是敢想敢干的那么一個人,那個時候都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就憑著一身膽氣,做什么都賺錢。他說,那些錢就像流水一樣往他口袋里流……
唉,林基礎沒有任何過渡,一下把話頭拉到身邊,說起來慚愧,弟兄三個就我沒出息,混來混去總是給人家打工,大半輩子過去了,還是這副德性……這也怨不得別人,人嘛,從小看到老,我這人這輩子就是這命了。我也一直嘗試著改變自己,就像當年給高進磕一百個頭那樣,讓自己活得像個真正的男人,可就是做不到,有時候心里想得好好的,志氣滿滿的像搭在弓上的箭一觸即發,可一遇到事就松了,松得一塌糊涂,松得像一坨鼻涕……
林基礎嘆息一聲擺擺手說,不說了,人跟人是不一樣的,不能比,其實,有時候想,這樣也挺好的,人無欲望,便無煩惱,無論貧富,好好活著就好,可……林基礎伸手抓煙,抓起又放下。兄弟啊——林基礎仰起臉像自言自語,又像說給遠方的人聽,我們是拜了把子的兄弟啊!只要你們都過得好,我心里也高興呢,高興……
低下頭來,他眼里已有淚光在閃爍,盡管我們有好幾年沒聯系了,但我相信他們都很好,一定都很好,真的,我相信……林基礎拽條紙巾擦了擦眼睛,擦出了一點明媚的笑容,我們分手時約定,每年的今天晚上——今晚是平安夜,那時候中國不興過外國的圣誕節,我們也不知道圣誕節是什么節日。就這么巧,分別那晚正好是平安夜。我們約定,這個晚上,各自要準備三個酒杯,每人一杯,以表達彼此的想念之情和祝福之意。還說,大家互相之間一定能感覺到。是的,因為心靈相通,真的能感覺到的。林基礎再次仰頭看著房頂,似在傾聽什么。
為什么今晚只有兩個酒杯?
我戒酒了。
男人笑了笑,然后搖搖頭,顯然他不相信這個答案。對于顯得頗為隆重的話題,這個答案太過輕飄了。
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但這是事實。
見男人仍舊疑惑的臉色,他接著說,我得了肝病,醫生說絕對不能喝酒……實話告訴你吧,林基礎突然間哽咽了,是肝癌,晚期了,醫生說如果我能積極配合治療,或許能多活一年。
林基礎說得很平淡,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男人不知所措,囁嚅著,伸手拍了拍林基礎的肩膀。
其實,林基礎捋一把臉上的淚水說,多活一年,就是多活兩年三年又如何呢?生死由命,隨他去吧。林基礎重重吐出一口氣,輕松了許多,似乎身上的病隨著這口氣煙消云散了。
老板,再上個酒杯。
老板應聲而至,酒杯放在桌上,早給您備著呢,一模一樣的酒杯。這幾只酒杯金貴呢,不瞞您說,每次您用完后我都給您留著,別人不給用的。
你怎么知道我還會再要酒杯?
當然知道,您每年都要三只酒杯,以后每年還會要三只,不會錯的。
每年……林基礎心中一動,臉上泛起笑意,眼睛又濕潤著了。
來,弟兄們,干杯!林基礎端起酒杯在另兩只酒杯上碰了一下,然后一口氣喝掉三只酒杯里的酒,抹抹嘴開懷大笑。
男人也舉起酒杯,祝你們兄弟友誼長存,事業發達,福壽永康!然后一飲而盡。男人咽下酒夸張地呵著氣,然后說,我覺得現在,就是此刻,他們兩個也一定喝下了三杯酒為你祝福呢。
那是,一定的!我現在感覺到了,真的。
男人一直在想,那兩個男人此刻在做什么呢?真的也跟面前這個男人一樣,面對三只酒杯遙想過去?
兩個人都喝高了,晃晃悠悠站起身向門外走。
在門口,男人突然拉住林基礎的手說,兄弟,我們也來個約定吧,以后每年的今天,此時……此刻,我們還來這里喝……喝酒,不見不散。
林基礎大著舌頭說,好……好!大,大哥,明年……明年見,不見……不散,不散!
出門來,天空竟蕩起雪花,飄忽不定,細細麻麻,如小街一般細瘦。但見酒店小小燈箱招牌里的燈光分外明亮,“幸福小屋”四個鮮紅的大字幸福地笑著。酒館老板頭上戴著圣誕老人的紅色尖頂帽,臉上圍一圈雪白的胡子,鮮明得夸張,帽子頂上那枚小絨球調皮地來回擺動,如一只舞蹈的精靈。小街入口處,一株小巧精致的圣誕樹華燈燦爛,閃爍著夢幻般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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