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消滅“土臺子”
我三弟從小就憨厚老實。他讀一年級時,因為沒有課桌,整天趴在土臺子上,棉褲膝蓋處被磨出了破洞,皮開棉綻。教他的吳芬老師說:“德強,你回家找張狗皮,把你的棉褲補補!”德強聽不出這話有開玩笑的成分,一本正經(jīng)地說:“老師,俺家里沒有狗皮,有羊皮,用它補行不行?”吳芬哈哈大笑,到處向人講這笑話,至今還有人記得。
那個年代,農(nóng)村教育條件普遍差,多是“黑屋子、土臺子”?!昂谖葑印保侵附淌液喡?,采光不好;“土臺子”,是指沒有木制課桌凳,只好像打墻一樣,用土打起一道道臺子當課桌,學生自帶板凳。還有些學校,臺子不是土打的,而是用石頭或土坯壘起。到了冬天,學生趴在這種“課桌”上念書做作業(yè),教室里又沒有取暖設備,一雙雙小手都凍得紅腫、皴裂。
胡家石河小學的三口教室,雖然不是“黑屋子”,是前后都有玻璃窗的瓦房,但“土臺子”是有的。一年級教室里,一行一行,都是土坯壘成的課桌。到了冬天,有好多小學生和我三弟一樣,棉褲也讓土臺子磨出破洞。春秋時節(jié),愛惜衣裳的孩子便把褲管卷起,用皮肉對付,以減少損失。
另外兩口教室,用的是木制桌凳,大多是卯榫活動,殘破不堪。上課時,學生稍稍動彈,桌子凳子就叫喚起來,“吱吱”聲此起彼伏。還有些桌凳,缺一條或兩條腿,只好搬起石頭,摞成柱狀頂替。
木制桌凳之所以損壞,有幾個原因:一是學生調(diào)皮,課間打打鬧鬧,你推我搡,甚至跳上課桌騰挪跳躍。二是開會搬動。最東頭的教室是三間,也用作大隊會議室。冷天或雨天,一些會議不能在外舉行,就將教室里的桌凳集中到一頭摞起,騰出地方供大伙擠坐成片。搬、摞過程中,桌凳進一步受損。三是被人借用。村里有人辦紅白喜事,需要擺酒席,往往到學校里借桌凳。這在村里已經(jīng)成為慣例,不能拒絕。星期天還好辦,反正學生不在。如果不在星期天,學生就要停課。第二天喜主或者喪主送來,桌凳往往缺胳膊少腿。有的桌面還油漬麻花,留有香氣,饞嘴小孩再次用它時,低下頭去聞了又聞,大大分散了上課的注意力。
我在1974年8月28日寫的日記記錄了如下內(nèi)容:
23號公社召開全體教師會,貫徹落實高家柳溝會議精神,主任叫我代表本學區(qū)表示決心,有如下幾條:①理論小組的建立。②夜校。③兼職教師。④土課桌??墒?,到今天②④條還沒頭緒,④應聯(lián)系傳貴下星期實施。②因團支部問題,實難也!
日記中的“主任”是莊會娟,她當時讓我代表古城學區(qū)發(fā)言表態(tài),大概是因為我工作認真,能讓胡家石河小學在這幾項工作中起帶頭作用。
建立“理論小組”,是上級提出的要求。那時,全國各行各業(yè)都要建立理論隊伍,研習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的繼續(xù)革命理論。以天下為己任,讓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是那一代人的普遍抱負。報載,北京汽車修理公司五廠有職工829人,1973年4月建立起117人的理論隊伍,組建了13個研究小組,其中的黨史組準備用一年時間,寫一本大部頭的中共黨史。我手頭保存著一本山東人民出版社1974年出版的《〈三字經(jīng)〉分類選批》,批注者為濟南石油化工廠工人理論組、昌樂縣鄌郚公社榮山大隊農(nóng)民理論組、山東師范學院中文系《三字經(jīng)》批判組。從上面兩個例子,可以看出工人、農(nóng)民參與運動的普遍程度。
我們莒南縣中小學教師,當時也成立了無數(shù)理論小組。這事其實好辦,我在會上表態(tài)說,胡家石河小學馬上成立,我說這話的時候就成立了,因為我是教師組長,理論小組組長非我莫屬。
“夜校”這一條,我會在“掃盲”一節(jié)專門寫到。
“兼職教師”,是為了搞好“開門辦學”,從社會上聘請一批兼職教師,這事也容易落實。
“土課桌”,是改造“土臺子”,制造紙漿課桌。當時,莒南北部的大店公社,有幾處學校為了不讓學生再守著“土臺子”上課,發(fā)明了“紙漿課桌”。做法是:先做一木框,與桌面一樣大,放在地上,再放進幾根木棍當“鋼筋”,填滿泥巴曬干。這就是一張桌面。將它支起,再用廢紙打成紙漿,涂上一層抹平,干后刷上涂料。這種“紙漿課桌”剛做成時十分美觀,而且比土石溫暖。縣教育局領導發(fā)現(xiàn)后大喜,召開現(xiàn)場會在全縣推廣。
從公社開會回來,我向大隊副書記張傳貴做了匯報,他說,用“墼塊”(土坯)做桌子,能結(jié)實嗎?我落實上級指示心切,說,結(jié)實,非常結(jié)實!他答應了,決定做兩口教室用的紙漿課桌,把原來的木頭桌凳修理一番,集中到東頭的教室里用。他還說要親自做模子。
我聽了這話十分高興,當天晚上畫出圖紙送給他,而后與兩位老師找來車子,帶領學生,去村外運來一大堆土。再去山上割來一些檀樹枝條,冒充鋼筋。
張傳貴雖然答應要做模子,但遲遲不見行動。當時書記胡兆廷身體不好,許多事情都交給他辦理,他實在太忙。我?guī)状握宜叽龠M度,他終于叫胡久順到大隊部,二人一起動手干起來。他倆都有木匠手藝,動用鋸子刨子錘子釘子,用一個下午做出了大小幾種模具,有制桌面和底板用的,有制桌子腿用的。桌子腿,其實也是兩塊土坯,將其立起來,支撐桌面與底板。
9月18日是個大晴天,師生一齊動手,在學校前面的空地上和泥,制坯。我在日記中記錄道,一共制作了46張桌面,夠兩個班用的,其它的附件沒記數(shù)量。另外,還從社員手中借來好幾個“墼塊”模子,制出許多農(nóng)村建房用的常規(guī)土坯,用它壘凳子。
我至今記得,那天的場面十分滑稽。泥巴落到模子里,也濺到我們身上、臉上。再加上調(diào)皮學生嘻嘻哈哈,用泥巴相互投擲,我們一個個都成了泥人兒。胡家石河小學,仿佛成了上古時期的一個大作坊。直到暮色四合,完成了任務,我們到前面的小河里洗了洗,才恢復了本來面目。
曬干這些土坯,抬到教室里放起,秋假開始。在三十五天的假期里,我作為相溝公社的三名代表之一,去縣里參加了“紅小兵”輔導員代表會議。“文革”前,各個小學都建有“中國少年先鋒隊”,簡稱“少先隊”。1967年12月22日,中共中央、中央文革批轉(zhuǎn)北京市小學取消少先隊建立紅小兵的材料,認為“少先隊基本上是一個少年兒童的全民性組織,它抹殺了階級和階級斗爭,根本不突出毛澤東思想,實際上已經(jīng)失去了先鋒戰(zhàn)斗作用”,“紅小兵團是少年兒童的一種很好的組織形式。它富于革命性、戰(zhàn)斗性,有利于推動少年兒童的思想革命化。”于是,全國各個小學都建立了“紅小兵”組織,“四類分子”(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分子、壞分子)的子女不能加入。胡家石河小學也不例外。三個班作為紅小兵的三個排,我除了擔任本班級輔導員,還擔任全??傒o導員。我被選作輔導員代表去縣里開會,無非是因為在批林批孔運動中出了風頭。到了會上,與大家交流,內(nèi)容也是怎樣帶領學生開展批林批孔,搞好開門辦學。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除了到縣里開會,我還在公社參加了為期三天的教師學習班。會上學習中央25號文件和26號文件。25號文件是為賀龍恢復名譽。26號文件是說第四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將要召開,要求全國各條戰(zhàn)線“抓革命、促生產(chǎn)”。學習班的主要精神,是認清大好形勢,乘各行各業(yè)大干快上的東風,繼續(xù)搞好教育革命。
除了開會,以及回家為父母幫忙種自留地外,我多數(shù)時間都在胡家石河。我?guī)ьI學生勞動,為各個生產(chǎn)隊“復收”,還和其他老師一起,修理學校的桌凳。
雖然我們要為兩個班建造紙漿課桌,將兩個班的木制桌凳合到一個班使用,但那些桌凳殘破不堪,需要修理。于是,我們先從大隊要來幾根木棒,鋸成木板。胡久順懂行,用墨斗在木棒上打出一道道線,綁在學校面前的梧桐樹上,與我一起拉起了大鋸。他站在凳子上居高臨下,我在另一頭站在地上。一推一拉,哧哧作響。這種響聲,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疾病。我童年時患過敏性哮喘,犯病時就難以將空氣吸進肺里,只好讓胸脯變成風箱,讓胸腔里的那條風道發(fā)出怪異的聲音。每當這時,弟弟妹妹就譏笑我,說我又“拉大鋸”了。
19歲的我,嗓子不再“拉大鋸”,卻在胡家石河拉起了真正的大鋸。但拉這個大鋸很不容易,要用大力氣。我們修理桌凳要用刺槐木,它堅硬如鐵,不用大力氣根本鋸不開。還要使巧勁兒,二人必須配合默契,不然會別別扭扭,效率低下。最重要的,是必須盯緊那條黑線,不能跑偏,一旦跑偏,木料就費了。干了一會兒,我和胡久順拉得越來越順。鋸條來來回回,帶出木屑,被秋風吹得紛紛揚揚,有一些被我臉上的汗水沾住。我覺得此景很有詩意,加之少年輕狂,有時候猛地一拉,順勢一蹬腿,就坐成了“人字馬”。有人看見,覺得驚奇,說我會“武功”。
有一位好開玩笑的中年漢子過來,要我猜謎語:“兩人面對面,光著膀子干。為了一道縫,累得滿身汗?!蔽耶斎粫氲秸c胡久順面對面干的活兒,然而還沒說出謎底,胡久順卻笑得連聲咳嗽,讓我們的工作只好暫停。我問,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胡久順說,趙老師真是個生瓜蛋子。他向我解釋了一番,我才知道這是一條“葷面素底”的謎語,容易讓人想到風流勾當。
為了一道縫,我們繼續(xù)出力流汗。將木棒分解成一張張木板,再將木板分解成做桌凳零件的材料。村里找來木匠幫忙,讓那些桌凳重新變得四肢健全。
10月24日,秋假期滿。開學第一天,我們向?qū)W生講,學校要制紙漿課桌,讓他們回家拿廢紙。第二天,有的學生拿來了一些舊書,多是用過的課本之類。有的學生兩手空空,說他們家里沒有廢紙。我相信他們說的是實話,因為好多莊戶人家沒有識字的,家里難得有書。偶爾有一本書,卻也不是用來讀的,而是女人用來夾繡花絲線、夾鞋樣兒紙的。然而,收不上來廢紙,紙漿課桌如何做?我讓幾位老師加大力度,讓學生再回家仔細搜尋,凡是紙張就不要放過,都拿到學校里來。沒有紙,紙殼也行。我以身作則,騎車回家,拿來了一包舊書,包括我讀過的書和弟弟妹妹用過的課本。
開學后第三天,師生一齊動手,在西頭和中間兩個教室里壘起了土課桌。雖然一排一排整整齊齊,但因為全是土的,學生上課時像是趴在土地里,很不像話。于是,我們繼續(xù)催促學生上交廢紙。每天早晨,我都站在學校前面望眼欲穿,盼望學生們能帶來更多的廢紙,然而每天早晨都是失望,手里有廢紙和舊紙殼的學生寥若晨星。個別學生實在找不到,甚至把家里準備上墳用的紙錢也拿來了。我于心不忍,但還是硬著心腸收下,強行剝奪了一些逝者的冥界收入。
即使這樣,到了第十天,全校學生上交的廢紙才有27斤??磥?,也只能收到這么多了,我決定先把這些打碎用上。我們將其送到后面的大隊機坊,在水池里泡了一會兒,然后塞入粉碎機,在震耳欲聾的轟響中收獲一桶桶紙漿。
把紙漿提到學校,就往土課桌上抹。抹上一層,馬上用瓦刀抹平。我反復提醒大家,抹薄一點,抹薄一點,可是抹完課桌,紙漿告罄。那些凳子怎么辦?我與其他幾位老師商量辦法。胡久順腦洞大開,說紙是收不上來了,弄草打漿怎樣?我聽了眼前一亮:對呀,造紙的原料是草,我們何不直接用原材料?我找書記說這事,他讓我們到大隊林場去弄。我讓幾個高年級學生回家拿來扁擔與繩子,帶他們?nèi)チ松缴系牧謭觥D抢镉懈吒叩柠滒Χ?,我們用力扯下一些捆起來。看看差不多夠用了,讓林場負責人過秤記賬,一共是40斤。
抬回麥穰,借來鍘刀,將其碎身萬段,并打成草漿,在所有凳子上抹了一層。等到紙漿草漿干透,我去公社商店買來一大桶紫紅色油漆,與老師學生們一起涂上去,讓兩口教室變了模樣。油漆晾干,兩個班級復課,小孩子坐下樂不可支,都將小手在桌面上摸來摸去,將屁股在凳子上扭來扭去。
周六到學區(qū)開會,各學校匯報一周工作,我將建成紙漿課桌的事情講了。莊全娟主任表揚胡家石河小學,說我們在這項工作中走在了前頭。過了幾天,她還去我們學??戳丝?,坐到座位上試了試,對我們大加稱贊。
然而,我們辛辛苦苦建成的紙漿課桌,時間不長就面目全非。因為孩子小,手不老實,或摳或掐,油漆一塊塊脫落,露出了下面的白茬。雖然我們整天訓斥這種行為,但桌面上白點白塊繼續(xù)增多,日漸顯得斑駁破舊。那些凳子更慘,因為是用草漿糊起,松松軟軟,很快被那些不安分的小屁股蹭壞。
等到油漆差不多掉光,那層紙漿與草漿脫落,胡家石河小學就出現(xiàn)了這么一個結(jié)果:“土臺子”原來占三分之一,現(xiàn)在卻增加到三分之二。
十九、 掃盲
“莒南出筆桿子。”
半個世紀以來,臨沂地區(qū)的幾代人都這樣說。
這話最早出現(xiàn)在20世紀50年代,因為莒南縣有三個村受到毛澤東主席批示。
一個是高家柳溝村。1955年9月,莒南縣委上報了一份材料《莒南縣高家柳溝村青年團支部創(chuàng)辦記工學習班的經(jīng)驗》,主要內(nèi)容是該村群眾文化水平很低,合作社找不到記賬員,團支部就組織青年學文化、創(chuàng)辦記工學習班。他們以生產(chǎn)隊為單位,劃分學習小組,聘請高小畢業(yè)生任教員,既解決了記賬員短缺的困難,又改善了合作社經(jīng)營管理,從而增強了干部群眾辦社的信心,青年滿意,群眾贊揚。
這份材料層層上報,最后到了毛主席的辦公桌上。他閱后大喜,提筆批示:“這個經(jīng)驗應當普遍推行。列寧說過,‘在一個文盲充斥的國家內(nèi),是建成不了共產(chǎn)主義社會的?!覈F(xiàn)在文盲這樣多,而社會主義的建設又不能等到消滅了文盲以后才去開始進行,這就產(chǎn)生了一個尖銳的矛盾……記工學習班這個名稱也很好。這種學習班,各地應當普遍地仿辦,各級青年團組織應當領導這一工作,一切黨政機關應當予以支持?!保ㄅ救?60多字)
一個是王家坊前村。也是在1955年9月,毛主席看到了另一篇材料《莒南縣王家坊前村解決生產(chǎn)資金不足的困難》,他批示道:“這個合作社的經(jīng)驗證明,適當?shù)?、不是過多地,并且在啟發(fā)社員有了充分的覺悟以后,對于貧苦社員又加以照顧等項條件之下,發(fā)動社員投資,解決合作社生產(chǎn)資金不足的困難,是完全可能的。”
另一個是厲家寨村。1957年10月9日,莒南縣上報省委一份文件《山東省莒南縣厲家寨大山農(nóng)業(yè)社千方百計爭取豐收再豐收》。當時毛主席的一位秘書正在山東調(diào)研,將這材料帶回北京呈毛主席,毛主席看后批示:“此件值得一閱。愚公移山,改造中國,厲家寨是一個好例?!保ㄅ救?50字)
一個偏遠窮縣,有三個村被毛主席批示,在全國絕無僅有。這其中有歷史的原因:當時,中央領導層對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有一些不同意見,甚至出現(xiàn)爭論。毛澤東為了統(tǒng)一思想,推進合作化運動,閱讀研究了大量報告和通訊,親自撰寫了大量批示和按語,并編輯出版了《中國農(nóng)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一書。莒南的三篇材料恰逢其時,進入了最高領袖的視野。也有個人的原因:當時莒南縣的幾位秘書用心捕捉素材,善于歸納提煉,因而寫出了“上達天聽”的三篇材料。從此,莒南當代書吏都以他們?yōu)榭?,刻苦操練筆桿子,寫材料的高手層出不窮。我在1981年當公社秘書,次年當縣委秘書,多次聽有關領導講莒南縣這一光榮傳統(tǒng),讓我們好好向前輩學習。
毛主席批示的三個村,成為莒南縣、臨沂地區(qū)乃至全省、全國的典型,前去參觀學習的人絡繹不絕。“愚公移山,改造中國,厲家寨是一個好例?!边@話成為二十世紀人們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話語?!拔母铩鼻?,山西省昔陽縣大寨大隊黨支部書記陳永貴,就曾到厲家寨學習如何治山治水。他后來在一次會議上講:“厲家寨治水治山整地,是我的老師。”
高家柳溝,因為組織農(nóng)民學文化受到毛主席批示,成為全國業(yè)余教育的先進典型。高家柳溝所在的莒南縣,當然要將業(yè)余教育當作工作重點之一,要讓高家柳溝的經(jīng)驗在全縣開花結(jié)果。我當教師的十年間,多次去地處莒南東北部山區(qū)的高家柳溝,或是參觀,或是開會。那里有縣里撥款建起的展覽館,陳列大量圖片和實物,展示該村大辦業(yè)余教育的歷程,以及與資產(chǎn)階級教育路線斗爭的勝利成果。有一回,年輕的女講解員講到這么一句:“陸定一、周揚一伙相勾結(jié)”,她背誦成“陸定一,周揚一,伙相勾結(jié)”,觀眾想笑又不敢,只是互相交換眼色,頗具意味。
我身為教師組長,辦好所在大隊的業(yè)余教育、掃除文盲半文盲責無旁貸。然而,辦夜校要由團支部負責組織學員,我必須取得他們的支持。
胡家石河大隊團支書叫張連義,上過縣里的衛(wèi)生學校,是胡家石河的赤腳醫(yī)生。他三十多歲,面色白凈,舉止文雅,像個知識分子。然而,他治得了別人的病,卻治不了弟弟的病。我剛到胡家石河,就發(fā)現(xiàn)有個矮矮胖胖的壯漢經(jīng)常在村前走動,邊走邊唱。別人告訴我,他叫張連利,神經(jīng)病,是張連義的弟弟。張連利當過兵,復員后結(jié)婚,卻在新婚之夜突然跑走。次日別人把他找回來,他卻一直念叨:“在國家,一二年。在國家,一二年。”大家猜出,他覺得自己當過兵,曾經(jīng)是國家的人,娶農(nóng)村老婆會影響前程。被他嫌棄的老婆走了,他卻一直走不出自己的幻想,期待上級能給他安排工作吃皇糧,什么活兒不干,只是到處游走,對誰也不搭理。多數(shù)時間,他的念叨變成了放聲歌唱:“在國家,也是個,一二年兒喲!在國家,也是個,一二年兒喲!”
我到大隊衛(wèi)生室找到張連義,他正穿著白大褂給人打針。打完針,我向他說了辦夜校的事,他慢條斯理地點點頭說:“辦夜校是好事,可這段時間怪忙,忙過這一段的吧?!甭犓@么說,我只好回去等著。等一段不見動靜,我再找他,他還是這么說。就這樣,1973年的冬天過去了,1974年的春天也過去了。
我聽說,胡家石河以前辦過夜校,后來因為孫老師鬧出花花事,誰都不愿去學校,夜校就停辦了。農(nóng)閑時節(jié),青年男女或在自己家里待著,或湊在一起打撲克。他們當中,文盲、半文盲為數(shù)不少。學校沒有院墻,教室前面就是村里的一條東西通道,人來人往。晚上,我趴在辦公桌上看書備課,經(jīng)常有一個小伙子在學校前面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到我的窗前看看,咧嘴笑道:“趙老師,算賬呀?”我不好回答,因為說備課,他也不懂,只是向他笑著點頭。又一天,他再到窗前看看,轉(zhuǎn)身走掉,嘴里嘟噥:“又算賬,整天算賬!”我知道,在他的心目中,只有會計算賬才像我這個樣子,趴在桌子上又看又寫。
1974年8月23日,公社召開教師大會,貫徹落實縣委剛在高家柳溝召開的會議精神,要求各個村子辦好夜校,掃除所有的青少年文盲,迎接毛主席批示高家柳溝二十周年。我回來再找黨、團支部商量,還是沒有結(jié)果。
9月12日,公社突然來人檢查,一個是掃盲校長王家錫,一個是王莊學區(qū)教導主任何樂田。王家錫是個極其認真的人,有一回公社在三義召開全體教師大會,輪到他講話天色已晚,但他還是按照原來準備的講稿,第一部分,第二部分……第一點,第二點……第一小點,第二小點……一直講到天黑許久。散會后,我和許多同事都是步行一二十里,摸黑回家。他這次到了胡家石河,讓我把黨支部書記胡兆廷叫來,板著臉問:“為什么別處夜校辦得紅紅火火,就你們胡家石河辦不起來?”面對領導的追問,書記取下嘴上叼著的煙袋表態(tài)說:“辦,抓緊辦。”
說完夜校的事,王家錫順手摸過桌子上放著的學生作業(yè)本,一頁頁翻閱。他看著看著眉頭鎖緊,問誰是二年級的老師。胡久順說:“我是?!蓖跫义a氣得說不出話,把本子放在桌子上,拿指頭一下下猛戳。我靠近一看,上面是這樣的造句:“終于——我們終于毛主席。”賀樂田拿起別的本子翻了翻,將眼鏡一推,直盯著胡久順說:“學生全都這樣用‘終于’造句,是你造的范句吧?”王家錫又戳著本子說:“胡老師你說說,這個終于是什么意思?‘終于’和‘忠于’的區(qū)別在哪里?”胡久順面色如醬,張口結(jié)舌。胡兆廷瞪眼看著胡久順:“你看你,整天砸蛤蟆釣蛙子,弄出這樣的笑話!”
王家錫又拿過五年級作文本看,我頓時緊張起來。那是我指導的作文,我怕讓他看出問題。正擔心著,王家錫指著一篇作文說:“趙老師,你給這篇大批判文章寫的批語不合適。”我萬分尷尬,紅著臉問:“哪里不合適?”他指著本子上說:“你說,此文論據(jù)充實。在我看來,很不充實!”我急忙點頭:“對,是不充實,我批得不對?!?/p>
王家錫挺胸端坐,嚴肅地指出胡家石河小學存在的問題:一是夜校沒有開辦;二是教學質(zhì)量較差。他讓我們認清問題,抓緊整改。我們誠惶誠恐,連聲答應。
四天后,公社召開檢查總結(jié)大會,王家錫在會上批評業(yè)余教育落后單位,將尚未辦夜校的大隊一一點名。他還講到檢查中發(fā)現(xiàn)的教育質(zhì)量問題,聲色俱厲:“有的老師水平太差,差到了讓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他們的所作所為,一言以蔽之:誤人子弟!”
我聽了這話,將頭深深垂下?!罢`人子弟”一詞,像燒紅的鐵塊一樣,從耳道進入,落入胸腔,烙得五臟六腑都“吱吱”作響。
回去之后,我一邊認真?zhèn)湔n,努力提升教學質(zhì)量;一邊催促黨、團支部,想把夜校抓緊辦起來。但是,隨著一場場秋風刮起,一樣樣莊稼成熟,男女老少忙于秋收,辦夜校太不切實際。
收完莊稼,種上麥子,便是辦夜校的最佳季節(jié)了。過去戰(zhàn)爭時代的“識字班”,建國初期的“冬學”“莊戶學”,主要在冬季舉辦。這時,公社、學區(qū)頻繁下來檢查,到了胡家石河都是撲空,我急得像一只熱鍋上的螞蟻。我一次次找大隊干部,某一日終于得到答復,過幾天就辦。他們說,已經(jīng)找好了教師,制訂了制度,凡是青少年文盲、半文盲,都要參加夜校學習,缺課一次罰二分工。
就在這時,學校卻讓解放軍給占了。張傳貴說,公社武裝部下了通知,部隊要在南山里演習,先來一個工兵營修路,村里要給他們提供宿營場地。沒過幾天,一支部隊到了胡家石河,營長騎著一匹棗紅馬,威風凜凜。他讓勤務兵將馬拴到學校門前的梧桐樹上,指揮部下住進教室、大隊部以及一些民房。學校停課,我搬到村后,與正在這里駐點的管理區(qū)主任住在一起。有一天,我和大隊干部一起到學校和營長說話。那營長面色黝黑,闊嘴大臉,性情爽直。聽說我會寫材料,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小趙你快參軍,你是個當文書的料!”
修完路,工兵營撤走。這一天我正上課,忽聽外面轟轟直響,有綠色大卡車沿著緊貼學校的大路往南駛?cè)ァN抑兄股险n,與學生一起跑出去觀看。原來這個車隊很長,車斗有帶篷的,有不帶篷的。還有一些大車,一車只拉一架大炮,炮筒子綁滿了樹枝。最后又有一輛大車開來,車斗里站滿軍人。其中一位站在車斗一側(cè),年輕英俊,眉清目秀。他的目光居高臨下,看我們,看村子。雖然他很快隨車遠去,但他的形象與目光卻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我經(jīng)常想,我要是參軍,當上文書,像他那樣該有多好。
然而,我后來終于沒有當兵,上級征兵時從未報名。歸根結(jié)底,是我不喜歡打仗,討厭戰(zhàn)爭與暴力。2015年初,《天津日報》約幾個屬羊者寫文章,我寫了一篇《我的羊性》,將自己的秉性坦白了一番。
1974年初冬,胡家石河南部打仗了。那不是真的,是演習,我和學校的老師、學生都去看。我們沿河道跑了幾里路,被戰(zhàn)士攔下,只好登上一個山崗遠遠觀望。那邊炮聲隆隆,山坡上騰起一股股煙柱,觀眾興奮不已,都說打完炮,步兵就要沖鋒了。然而我們等了半天,炮停了,卻遲遲不見沖鋒的部隊,只好掃興而歸。
此時,莒南縣的業(yè)余教育卻進入了“決戰(zhàn)階段”。11月18日,山東省教育局、團省委在莒南召開農(nóng)村業(yè)余教育現(xiàn)場會議,歷時八天。莒南縣領導在會上宣布,要在明年慶祝毛主席批示高家柳溝二十周年之際,掃除全縣青少年文盲。為了打好這場硬仗,除了在各公社配備掃盲校長外,還在管理區(qū)一級配備業(yè)余教育專職輔導員,與民辦老師享受同等待遇,負責本管理區(qū)的掃盲工作。
古城管理區(qū)選用的業(yè)余教育輔導員叫趙連升,前古城村人。他晃著大個子,隔三差五就到胡家石河,皺著眉頭催促這事。周六到學區(qū)開會,莊會娟主任講,下周二公社就要檢查,如果哪個村還是空白,大隊黨、團書記要和教師組長一起,到公社黨委向宣傳委員當面匯報原因。那時,黨委宣傳委員分管教育,在我們眼里就是大領導了。主任這么一講,我心急如焚,會后也顧不上回家,又到胡家石河找干部講這事。書記說,你放心,咱們明天下午就開青年會!
我回家住了一宿,第二天頂風冒雨回到工作崗位。那天下午(12月1日),“外面風雨號叫”(我日記里這樣寫),胡家石河大隊幾十名男女青年集合在東頭的大教室里,黨、團書記先后講話,宣布夜校開班和考勤制度。第二天晚上,我?guī)椭鷰孜灰剐@蠋熢缭琰c亮汽燈,耀眼的燈光從窗子里射出去,將每一棵梧桐樹都照得纖毫畢現(xiàn)。學員們陸續(xù)前來,半文盲坐到“高班”,文盲坐到“低班”,捧著縣里統(tǒng)一編印的《掃盲課本》,一本正經(jīng)地學了起來。先學課本第一頁上的三段毛主席語錄:
什么‘三項指示為綱’,安定團結(jié)不是不要階級斗爭,階級斗爭是綱,其余都是目。
無產(chǎn)階級必須在上層建筑其中包括各個文化領域中對資產(chǎn)階級實行全面的專政。
為消滅文盲而斗爭。
夜校辦了幾天,老師發(fā)現(xiàn),有的學員學一陣子就打盹兒。一位教夜校的小伙子說,趙老師,你給他們教歌,提提神!我答應了他,就去教夜校學員唱歌,教的第一首歌是《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他們開口一唱,果然將瞌睡蟲趕走了。
夜校辦到第二年,上級要組織掃盲驗收。驗收標準是:認1500字,聽寫100字,閱讀一篇通俗小文章。全縣青少年(12-26歲)掃盲率,要達到95%以上。這是一項艱巨任務,上上下下都為這事攥緊了拳頭。莊主任住在聯(lián)中,晚上與趙連升等人翻嶺過河,到各村檢查督促。聯(lián)中的石德元老師當過兵,身背獵槍保護他們。
春天,掃盲驗收開始,而且是臨沂地區(qū)教育局組織力量來莒南縣。全縣干部、教師、學員高度緊張,都知道掃盲率很難達到95%以上,絞盡腦汁地尋找對策。主要的對策,是選拔應試學員。預先對學員進行測試,誰不及格,就找有文化的換上。于是,許多小學畢業(yè)生、中學畢業(yè)生成了夜校學員。
掃盲驗收團來到古城學區(qū),他們?nèi)耸植粔颍耶數(shù)亟處煶鋵嵙α浚乙矒螔呙を炇杖藛T。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有一天晚上去石崖村,我隨一位上邊來的老師到一個夜校班開考,一進屋,就發(fā)現(xiàn)了一位我認識的人。他初中畢業(yè),而且是退伍軍人,竟然也來冒充文盲了。他看見我,向我會心一笑。我裝作沒看見,給學員發(fā)紙。然后,我讓學員聽寫:“學,學習的學,革,革命的革……”100個字聽寫完,我們把卷子收上來。收到那個退伍軍人,我看看他寫的字,一個個字全是草書,龍飛鳳舞!我哭笑不得,心想,你到這里來顯擺什么呀?
事后忽然悟出,他這么做不是顯擺自己,而是對造假行為的揭露與抗議。
對這種頂包行為,驗收人員心知肚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統(tǒng)統(tǒng)判作掃盲合格。驗收后,我們各村都領到了一大摞掃盲證書,填上一個個名字發(fā)下去,讓全村青少年普遍摘除了文盲帽子。這種掃盲證書,現(xiàn)在我手頭還有一些,不過都不完整,一張張像撲克牌大小,上面記了一些寫作素材。那是1979年我在聯(lián)中任教時,發(fā)現(xiàn)它們不再有用,就裁成了一些卡片。
驗收結(jié)束,莒南縣共掃除青少年文盲、半文盲12.8萬人,占原青少年文盲、半文盲總數(shù)的95%,確認莒南縣為青少年無盲縣。1975年12月3日,臨沂地委在高家柳溝召開慶祝毛澤東主席為高家柳溝記工學習班寫的光輝“按語”發(fā)表二十周年大會。大會之后,莒南縣將掃盲擴大到壯年,各地夜校規(guī)模更大,學員更多。
雖然那幾年的“掃盲”有些水分,但是,千千萬萬農(nóng)村青壯年通過上夜校,多多少少學到了文化,推進了農(nóng)村的文明進程。
那時聽說,我們縣掃除青少年文盲,引起了全世界的關注,國際友人要來莒南參觀考察業(yè)余教育。當時大家只在電影上見過外國人,一聽這個消息,人人振奮,個個自豪,把夜校辦得更加認真。然而,天天等,月月盼,卻沒見到外國人的影子。一直等到1977年春天,我突然在報紙上看到新聞:“新西蘭進步作家、記者路易·艾黎來莒南考察了高家柳溝村的農(nóng)民教育?!?/p>
原來,這是一位長時間住在中國的外國人。路易·艾黎1897年生于新西蘭,中學未畢業(yè)便參加新西蘭遠征軍赴歐作戰(zhàn)。1927年他來到中國,此后再沒離開,為中國人辦了許多事情,還出版了多部著作。1987年12月27日他在北京逝世,享年90歲,被稱為“中國的十大國際友人”之一。
1982年5月我到莒南縣委辦公室工作,臨時住在縣招待所。當時招待所里多是平房,只有東南角有一座很漂亮的二層小樓,配有一個小院子。有人告訴我,那是當年為迎接路易·艾黎專門建的。得知外國人每天都要洗澡,可把接待部門愁壞了。因為縣城只有一個公共澡堂,不能讓尊貴的外賓與莒南百姓共浴,讓他在招待所里洗,卻沒有供熱水的鍋爐和管道。后來他們想出了辦法:在后面的食堂里架起一個大桶,管子連接到他的房間,外賓來后告訴他,晚上幾點到幾點是供熱水的時間。屆時,在縣委領導的親自指揮下,炊事員燒足熱水灌進大桶,并將溫度調(diào)好,讓路易·艾黎先生在莒南考察期間保持了既往的衛(wèi)生習慣。
二十、自行車悲喜劇
我十五歲開始騎自行車,是那年正月里走姨家學會的。我坐長途汽車到臨沂,再步行十二里到城北三姨家。住了兩天,將她家那輛自行車摔得傷痕累累,突擊學會,而后一次次騎著它跨過祊河,穿行于臨沂的大街小巷。我花三毛八分錢,照了我平生第一張單人照片;花兩毛錢,第一次品嘗了臨沂的“糝”。繁華景象把眼睛裝滿,我拍著自行車感嘆,有這玩意兒真好!
回到宋家溝,就沒有這玩意兒了。因為全村只有大隊的一輛公車,我不是干部,不用出公差,沒有理由騎它。然而,剛學會車子卻沒有車騎,心理折磨十分嚴重。直到那年秋后我當了民辦教師,以團支部的名義去縣城借書看,才有理由去大隊借車。第一次騎這車去縣城,因為車技已經(jīng)生疏,路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撞上汽車和行人。到縣圖書館下車,衣服都讓冷汗溻透。
我去外村教學,自然失去了為宋家溝二村團支部借書的資格,從此與那輛半舊的車子絕緣。雖然胡家石河大隊有一輛公車,但我只能在去遠處辦公事時借用,其它行程只能依靠兩條腿去完成。每個星期天下午,我背著一包煎餅,步行八里去胡家石河。每個星期六下午,步行六里到石崖村,在聯(lián)中參加全學區(qū)教師會,散會后再步行十二里回宋家溝。如果散會晚了,回到家天已烏黑。看看和我一起出來代課的陳慶玉老師有自行車騎著,我好生羨慕。他回家要途經(jīng)宋家溝,上路時往往問我一句:“德發(fā),我?guī)е??”我急忙擺手:“不用不用,這路沒法帶人,你快走吧?!?/p>
他說的是客套話,我說的是實話。因為從石崖到宋家溝的十二里路,崎嶇不平,要翻越四道高嶺。即使不帶人,也有近半路程只能推車步行。可是,目睹他絕塵而去,我在后面走,到底意難平。
我一次次步行回家,經(jīng)歷過一次次惡劣天氣。一次下大雪,北風勁吹,我走了一段路,凍得肚子疼,蜷縮在路邊溝里,半天不能動彈。有一個夏日,路上突然來了暴雨,我裹緊雨衣繼續(xù)行走,卻喘氣艱難,甚至有窒息的感覺。我這才明白,瓢潑大雨,能讓空氣減少。
那些時刻,我心中總是渴望:有一輛車就好了。
但我知道,這是癡心妄想。家里沒有多少積蓄,父親還想給我蓋屋,我不敢提這過分要求。
后來,是一位管理區(qū)干部替我說了話。那天他正在我家和我父親談論工作,見我背起一包煎餅要出門,說:“洪都,你得給孩子買輛車。他參加工作了,沒車能行?”我父親不吭聲,只是點了點頭。
下個周末回家,父親說,明天交豬,給你買車。我聽后大喜過望,心中無比溫暖。因為我家一年才喂起一頭豬,這是家中最大的一筆收入,父親竟然用交豬款給我買車!
第二天一早,我母親要給她養(yǎng)了整整一年的豬再喂最后一頓。她調(diào)制出一桶豬食,加上許多泡碎的花生餅,再撒上一把鹽。提到豬圈墻邊,往里面的石槽里舀上一勺,趴在那里擦眼抹淚。我知道,她對這頭豬已經(jīng)有了深厚感情,實在舍不得送走。往年,每當養(yǎng)大一頭豬,要往公社食品站交的時候,她都是這樣難過。母親喂了一勺又一勺,最后將剩余的往里面一倒,忍著眼淚走出門去,到鄰居家躲著,一直等到我們把豬抓住綁起,抬到車子上推著走了,她才回到家中,再看著空空蕩蕩的豬圈掉一陣眼淚。
那會兒,我和父親已經(jīng)走在交豬的路上。是的,“交豬”,那時都這樣說。人民公社社員的一項職責,就是向國家交“愛國豬”,價錢多少,由國家說了算。然而我家那頭豬,愛國心并不強,一路掙扎吼叫,搞得車子歪歪扭扭。最叫人不高興的是,它掙扎的時候還拉屎拉尿,到食品站過磅時會減輕體重,讓我們減少收入。我看著豬撒出一泡尿,心想,自行車的幾個鋼豆沒了??粗i拉出一攤屎,心想,自行車的一根輻條沒了。再一轉(zhuǎn)念,忽然想起偉大領袖的教導,又在心里開展“斗私批修”,批判自己思想骯臟,堪比豬屎。
我家的豬一路凈身,終于進入食品站,過磅之后被松綁,到豬群里等待進城。我和父親則拿上單子去取錢,取出一百多塊。父親說,我回家添上一些,你送給你丈人,叫他給買。
那時在魯南一帶,自行車大多買“金鹿”牌。這車產(chǎn)自青島,一輛156元。因為有腳剎,適合在山路上騎行,大家親切地稱之為“大金鹿”。這車一般人買不到,我父親身為大隊書記也沒有辦法,因為產(chǎn)量甚少,要憑票購買。自行車票,縣里發(fā)給各公社,一年中沒有幾次,每次數(shù)量有限。想買車的人較多,每個脫產(chǎn)干部都有幾個親戚朋友托他購買,身上都揣了幾張活期存款單。一聽說來了車票,大家都瞪起了眼睛,有的公社要專門召開黨委會研究這事,是給張三還是給李四。但是,條件不好規(guī)定,平衡很難掌握,黨委會上爭爭吵吵,許多老同事當場翻臉。有一位女公社黨委副書記,因為去縣開會沒能參加分車會議,就沒分到票。她覺得沒法向親戚交代,等到有票的人從供銷社里買到車子,竟然在大街上與其爭搶,哭哭啼啼,撒潑大鬧,在全縣傳為笑談。
又一個星期天我回家,父親果然將160元錢交到我的手中。他還特別說,多出的四塊錢,給你丈人買煙吸。我揣上這筆巨款,步行二十里到板泉鎮(zhèn),交給了我的岳父。他接過錢說,我掛上號,你等著吧。
我回來等待消息,望眼欲穿。一天天過去,一月月過去,直到半年后,我對象杜翠娟突然推著一輛嶄新的“大金鹿”送到了我家。她仿照時尚做法,特意做了個掛在車梁上的黑色車包,用白線縫出一些漂亮的圖案;還做了坐墊,由三角形布塊拼接而成,周圍縫上了一圈金色的絲質(zhì)流蘇。我接到自行車,與迎娶新媳婦的心情差不多少。
分車票的時候僧多粥少,我不知道岳父大人是如何拿到的。后來想想,真是難為他了。
翠娟走后,我和父親發(fā)生一場爭執(zhí)。那時公安部門規(guī)定,買了自行車要登記領證。父親讓我去派出所辦證,證上寫他的名字。我聽后十分惱怒,覺得自己是個堂堂的人民教師,騎著車子拋頭露面,車本上竟然不寫自己的名字,豈不是丟人現(xiàn)眼?我不同意,與他爭吵。父親堅持自己的意見,我氣得跺腳,聲淚俱下。后來父親終于妥協(xié):“唉,你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吧?!?/p>
其實,父親讓我寫他的名字也有道理。因為買一輛自行車,就像今天買一輛小汽車,那是家庭中的一個大件。購車款中,雖然包括我每月交給父親的部分工資,但主要是用了家里的錢,自行車產(chǎn)權歸我,他不好向其他子女交代。當時,我只想到自己的面子,沒想到父親的難處。好在,弟弟妹妹沒對此事提出異議,讓我獨享了這輛車。
再去胡家石河,我得意洋洋。車身亮閃閃的,車鈴響當當?shù)?,坐墊上的金色流蘇在我屁股下面隨風飄蕩。一進胡家石河地界,正在干活的男女都向我看,有的還吆喝起來:“噢,趙老師買上車啦!”
有了自行車,我覺得走遍天下都不怕,老想騎著它出行。我借口給學校買東西,去莒南縣城,去臨沭縣城,還去江蘇的贛榆縣城。周六去學區(qū)開會,散會后回家,我當然要騎著車子。我可以和陳慶玉并駕齊驅(qū)了,鳥槍換炮,揚眉吐氣。
但是,我一到宋家溝村頭,每次必定下車,推著回家,見了誰都打招呼。宋金珂校長有這習慣,贏得了大家的普遍贊揚,我要向他學習。
那時,公社經(jīng)常開全體教師會,我本來可以沿著那條途經(jīng)宋家溝村東的大路直接去的,但我不好意思那么做,都是早早騎車回家,把車放下,再和宋家溝的老師們一起步行去相溝。他們都是我的老同事,而且多是我的長輩,我不能在他們面前顯擺。再說,散會后我如果騎車,該帶上誰呀?無論帶誰,都會得罪另外幾個人。與他們一起步行,其樂融融,不存在親疏的問題。
從公社回到家,我精心保養(yǎng)“大金鹿”,又是擦洗,又是上油,還用彩色塑料帶將車身的三角架結(jié)結(jié)實實地纏起。宋家溝一村的王修仁,是縣電影院的放映員,他的車子用舊電影膠片纏起,不同凡響。他回家時,我找他要來一些膠片,也將自己的車子纏起。纏車之前,我對著天空看膠片上一格一格的電影畫面,辨認出是哪一部電影,有哪個角色在上面。欣賞一會兒,纏到車梁上,感覺自己的車子也像電影一樣有了夢幻色彩。
那個年代,誰擁有一輛自行車,都是萬般呵護,不讓它受半點委屈。有一位公辦老師,每當騎車走路,走一段就要停下,過一會兒再走。別人問他為什么,他說:“冷冷鋼豆?!币馑际亲呔昧?,軸承上的鋼豆發(fā)熱,容易損壞。還有一位公社干部,遇到泥濘路段,都是將車扛在肩上,不舍得讓它變臟。日照港第一任港務局長劉丙寅先生曾對我講,他當年在省建委宿舍住,怕自行車丟失,每天晚上都將自行車扛上六樓,次日早晨再扛下來。
我當然也疼惜自行車。騎到胡家石河,都是將它推到我住的里屋,晚上睡覺前看上幾眼。早晨醒來,看一看它,一天的心情也就有了良好開端。
我知道,父母為買這車,賣了一頭肥豬,花光了家中的積蓄。我又聽他們說,還是要按照原來的打算,第二年給我建起新屋。他們一點一滴節(jié)省,一分一毛地攢錢。我當然感恩戴德,積極響應。每月領到工資,一般是這樣分配:交給生產(chǎn)隊十二元,交給父親五元,剩下的四塊五才由我支配。我在日記里記載,有一次因為買書,身上只剩下幾毛錢,堅持了一個星期才領到當月工資。
我的日?;ㄤN簡樸到極致:周日下午,從家里背來一包煎餅、一包雜面、一包咸菜。到了胡家石河,早晨做一頓稀粥,吃煎餅就咸菜。中午和晚上依舊吃煎餅,炒一樣青菜佐餐。青菜,多是胡家石河的親戚和學生家長送給我的,有人當面給我,有人是上菜園回來,順手拿一把放到我的窗臺上或鍋屋門口,我每次看見都感動一番。送菜最多的是一位表姐,她是我姥姥的一位孫女,待我特別好,多次讓我到她家吃飯。再后來,大隊給了我一小片菜園,在村子西南方向的河邊,我在那里種上幾樣,有空就去澆水,而后拎著一把新鮮蔬菜回來。
久而久之,這種簡樸成了習慣。我在胡家石河工作兩年零八個月,期間從來沒有買過肉。這不是夸張,是事實。我不是忌葷,是想省錢。最高級的食品是雞蛋,母親偶爾在雜面袋子里塞上幾個,讓我?guī)еS幸淮挝页戳艘粋€,恰巧讓代銷點售貨員老景看見了,他撇著嘴連聲恥笑:“才炒一個雞蛋?才炒一個雞蛋?”老景走后,我暗自慨嘆:“你笑話我炒一個雞蛋,可你不知道,我是幾天才炒一個呢?!?/p>
2003年冬天,我為了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雙手合十》,去一些寺院采訪,住在里面,一天三時吃素齋,有的和尚問我是否吃得慣,我說:“吃得慣,我小時候基本上吃素?!?/p>
1973年冬天,父親找人采石頭,買木料,緊鑼密鼓籌備蓋屋。我有一次回家聽說,父親請人用拖拉機去圈子村拉花崗石,準備壘墻基,在路上把一個鄰村男孩壓在了車下。萬幸的是,車輪碾過,孩子自己爬起來,竟然毫發(fā)未損,可能是路上有凹坑,抵消了壓力。但是,這事讓我們?nèi)沂趾笈隆?/p>
春暖花開時節(jié),我的新屋破土動工,親近的人都去幫忙。我大妹妹不上學,整天挑水和泥當小工。建房是一件大事,家里簡直忙翻了天,父母卻怕我耽誤工作,不讓我請假。我記得自己為蓋屋出力只有那么兩次:一次是去臨沂運水泥。父親托我三姨父在臨沂買了一袋水泥,用于抹墻縫,我騎車去一百里外,將一百斤水泥馱回家里。再一次是周末回家,父親讓我早起挑水,將一堆土潤濕,用于打墻。我想好好表現(xiàn)一下,挑了好幾擔水潑上,騎車走了。那土卻因為太濕不能用,把我父親氣得夠戧。
父親給我建的新屋,是那時候在農(nóng)村比較時尚的“四不露毛”式,即屋頂用草苫起,只在四周用兩行瓦。屋墻用石頭壘成,內(nèi)墻用“白磯土”代替石灰抹涂。建這座新屋,我家欠了好多賬,陸續(xù)還了四年還沒還完。我結(jié)婚分家時,分到220元債務。
舉全家之力,我才擁有了這輛自行車。我在享受便利、滿足虛榮心的同時,也領受了無窮的煩惱。為何煩惱?有人借車。那時,胡家石河全村只有一輛公車、兩輛私車,但好多人都聲稱會騎,要借我的車子趕集、進城。我心軟,臉皮薄,不好意思拒絕??墒侨思野盐业能囎油谱咧?,我卻牽腸掛肚,老是擔心車子受損。如果他們?nèi)ボ炷峡h城,我還放心一點,因為路好。如果是去別的地方,我就惴惴不安。因為從胡家石河往南去,往東去,路都在河道里,火石遍地,棱角如刀。車子被送回來,會發(fā)現(xiàn)輪胎上有一道道口子,車圈上有一處處傷痕。有的人根本不會騎車,是借了車在路上現(xiàn)學會的,我看到車把、車鈴上都有摔傷,便猜想這車在路上翻了多少個跟頭。還有,車包與坐墊也變得臟兮兮的,纏上的電影膠片也被擼成一堆,露出了大梁本身。我不好意思當面指責借車者,只能在他們走后,撫摸著車子痛心疾首。
在學區(qū)或公社開會時,老師們閑聊,常說起借車的事。有的人深感頭痛卻又無奈,因為不借車,就與當?shù)厝罕姼悴缓藐P系,不利于開展工作。也有人態(tài)度堅決:“堅決不借,借老婆也不借車!”我當時有老婆,卻沒娶來。即使娶來,也不能向外借吧?于是,我一次次忍痛割愛,讓我的車子被別人騎上,恣意糟蹋。
在1974年9月18日的日記里,有這樣幾句話:“今晚××來借車,被我拒絕了。他家是富農(nóng),太不通理了!”
這說明兩件事:第一,我也曾經(jīng)拒絕借車;第二,因為他是富農(nóng),我才拒絕。然而,來借車的如果是貧下中農(nóng)呢?我肯定還要借給他。
一段時間過后,我那輛愛車完全失去了最初的風采,像一位黃花閨女迅速變成半老徐娘。過年時我到岳父家送禮,翠娟看著車子驚訝地問:“怎么弄得少皮沒毛?”我說:“路太孬了,沒有辦法。”
我這輛自行車,還有過一次壯舉:讓一百里路成為二三百里。
那是1975年麥收后,我教的五年級臨近畢業(yè),師生一起去臨沭縣城照合影。胡家石河去那里,來回將近一百里。我們?nèi)齻€老師都去,加上十個畢業(yè)生。那時女孩上學的少,我教的復式班里,三年級有幾個女生,五年級一個也沒有。十個毛頭小子興奮異常,各自帶上煎餅,一大早就集合出發(fā)。那天我騎一輛車,胡久順騎一輛車,如果路不好,就與其他人一起步行;如果路好,我倆就一人馱上一個。往前走一段,讓后座上的人下來自己走,我們趕緊返回去,再帶上一個往前送。十個學生,雨露均沾,整體速度有所提高,卻把我們累得渾身是汗。張連吉老師膽小,坐到車上害怕,要用一只手攬住我的肩膀,胡久順說他這個動作“跟搞對象一樣”。然而,他“搞對象”的動作太呆板,讓我掌控車子格外費勁。
一周后,我又跑了一趟,從臨沭照相館拿回合影。那是四寸的,黑白的。大小十三個男的坐在一起,身后背景上有一棵青松。我那時剛滿二十歲,想裝老成卻裝不像,咧嘴露齒,表情僵硬。
我的自行車,一天天繼續(xù)破敗。我雖然心疼,卻無可奈何。直到1978年我擔任相溝中心校重點班教師組長,才坦然無憂。因為當了“教干”(教育干部的簡稱),便享受“修車費”,每月多領一塊五毛錢。算算賬,一年多領十八,九年就是一百六十二,可以再換新車了——這不是騎自己的車,是國家給我配了專車呀!
這么一想,格外感恩。我驅(qū)使著那輛“專車”躥來躥去,干工作時一兜的勁兒。
二十一、宣傳隊
我寫這部非虛構(gòu)作品,是2017年元旦這天心血來潮的結(jié)果。
頭一天,朋友給了我兩張新年音樂會的門票,讓我和妻子去聽。那天晚上,美國費城節(jié)日交響樂團在日照會展中心大廳奏響一支支世界名曲,與上千觀眾一起迎接21世紀第17個年頭的到來。樂隊右前側(cè)是二十多位小提琴演奏家,他們一手操弓一手托琴,弦上的指頭優(yōu)雅地揉動,華麗的旋律像水一樣彌漫于整個大廳……當他們演奏到樂曲的一個高潮,拉弓動作變得劇烈時,我仿佛聽到“砰”地一響,四十年前讓我羞愧不堪的一幕又現(xiàn)于眼前。
次日早晨,一個念頭突然出現(xiàn)在腦際:寫一本書,記錄我的鄉(xiāng)村教師生涯。
四十年前的那個春天,胡家石河小學前面的梧桐林里,紫色花朵叆叇排空。二十一歲的我,正倚在一棵樹上拉小提琴。那時,我的夢想是把琴拉好,日后能到大舞臺上演奏。然而那年初夏,我在縣政府大禮堂的舞臺上將琴弦拉斷,美夢戛然而止。
十七歲,十八歲,我兩次報考臨沂師范音樂班都沒考上。而后想當作曲家,創(chuàng)作了一首又一首歌曲,投出去均未發(fā)表。到了胡家石河之后,教師組長的職責,日常工作的忙碌,大大沖淡了我對音樂的熱情。
淡是淡了,但余熱尚存。我還是喜歡唱歌,喜歡拉二胡,喜歡收集新歌新曲。人民音樂出版社每年出版的《戰(zhàn)地新歌》,我不買到手絕不罷休。喇叭里播送新歌,我經(jīng)常記譜記詞。我還偶爾創(chuàng)作歌曲,向上投稿。我在日記里看到,1975年11月上旬,我在公社參加為期八天的教師學習班,寫了一首《為普及大寨縣而奮斗》寄給《大眾日報》農(nóng)村版。和以前無數(shù)次投稿一樣,投出去還是杳無音信。
我懷念縣師范和公社完小的腳踏風琴,就去三十里外的黑林鎮(zhèn)買了一把口風琴。黑林鎮(zhèn)屬于江蘇省贛榆縣,鎮(zhèn)外有座吳山,在宋家溝村東就能看到。我小時候聽大人說:“吳山戴帽,大雨來到?!币馑际菂巧巾斏先绻性旗F繚繞,就可能下大雨。那天,我花五塊錢將一把口琴買下,欣欣然來到街上。舉到嘴邊一吹,金屬簧片發(fā)出清脆之悅耳的復音,讓我心弦直顫。我抬頭望著鎮(zhèn)外高高的大吳山,吹了好久好久,看到山頂上有云霧了,才趕緊騎車離開了黑林。但是,躥出十里之外,吳山云雨還是追上了我,將我淋得透濕。
學校有二胡,我又買來口琴,這等于中西合璧,引得村中一些音樂愛好者紛至沓來,找我一起合奏。尤其是大隊副書記張傳貴,經(jīng)常在晚上到學校說:“來,弄個閑情!”我們就坐到一起拉的拉,吹的吹。有時候,胡久順也從家中提來二胡,加入我們的合奏。
張傳貴多次提出,要辦宣傳隊,讓我輔導。但他后來當上了大隊書記,整天忙碌,讓這事一拖再拖。直到1975年全國上下掀起“學習無產(chǎn)階級專政理論運動”高潮,“普及大寨縣”的呼聲也越來越高,上級要求采用包括文藝宣傳在內(nèi)的各種方式,讓運動深入人心,張傳貴才下定決心,在秋收之后將文藝宣傳隊成立起來。
演員和樂隊成員,是黨、團支書和我一起研究決定的,總共選出十幾個。排練的節(jié)目,先定下兩個表演唱,一個是《學大寨,要大干》,一個是《六個大嫂學理論》。10月9日晚上,大家到學校東頭的教室里集合,張傳貴講了辦文藝宣傳隊的重要意義,并介紹了我的文藝才能。他說,看著這么個文藝青年,不辦宣傳隊實在是浪費了。
他講完,我故作謙虛地說,我也是外行,跟大伙兒一塊學習吧。接著,就在墻上貼出白天抄好的歌片,一句一句教給他們:
學大寨,嘿,要大干,
千軍萬馬齊參戰(zhàn)。
干部群眾一條心,
海能填來山能搬!
……
教會這首,趁熱打鐵再教《六個大嫂學理論》:
一輪明月當空照,
政治夜校書聲高。
貧下中農(nóng)學理論,
繼續(xù)革命不動搖!
……
教會了,我讓姑娘小伙兒一個個獨唱,目的是挑選演員??吹蕉鄶?shù)人打哈欠害乏了,我才宣布解散。
第二天晚上,我指導大家排練《學大寨,要大干》,把白天編出的動作教給他們。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教,都是攥拳瞪眼的那種。讓我煩惱的是,他們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棒棒的,當演員卻四肢僵硬,動作不到位。我安排了一個掄镢頭刨地的動作,是他們天天干的,可是他們刨起來既無美感,也不合拍。我耐住性子,一個個地糾正。排完一段,讓他們邊唱邊跳,他們不是忘了唱,就是忘了跳,有的演員想打退堂鼓,說:“受這個罪干什么!”我聽了急忙說:“別泄氣,熟能生巧!”
用了兩三個晚上,總算熟了巧了,但我發(fā)現(xiàn)歌聲不夠響亮,原因是有的演員光跳不唱。我明確指出這一點,他們改了,但過一會兒又忘了。我很生氣,上綱上線,說有的人光跳不唱,是一種剝削行為,剝削了別人的勞動!嚴厲批評一番后,“剝削”行為減少,聲音才變大一點。
將這個表演唱教完,我選定四男四女演這個節(jié)目。練過一段時間,我覺得他們動作嫻熟有力,能夠表現(xiàn)出“大干”的豪邁氣概。后來,宣傳隊向全體社員做“匯報演出”,一位老貧農(nóng)看了這個節(jié)目,向人講觀后感:“就看著猴頭馬爪,猴頭馬爪,蹦跶幾下就完了。”
“猴頭馬爪”,在當?shù)胤窖灾惺菑堁牢枳Φ囊馑肌@县氜r(nóng)做出這樣的評價,讓我很受打擊。
其他節(jié)目還好一些?!读鶄€大嫂學理論》,由六個姑娘表演:
(領)老嫂子們!
(合)哎!
(領)毛主席發(fā)出了關于理論問題的重要指示,咱們趕快學習去!
(合)咱走——
六個“大嫂”,都用花毛巾包頭,穿藍士林布大襟褂子,手捧理論讀本模型,在樂曲聲中魚貫登場。她們是胡家石河最漂亮的六個姑娘,動作舒緩優(yōu)美,唱腔清脆動聽,讓觀眾響亮地拍起了巴掌。
我們就在學校前面搞了第一次“匯報演出”,總共十來個節(jié)目。其中有二胡合奏《賽馬》,演奏者是我和張傳貴、胡久順。我們的整體水準不算太高,中間還出過幾次錯誤,多虧大伙兒聽不出來。
“匯報演出”之后,宣傳隊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繼續(xù)排練新的節(jié)目。我們參加了古城管理區(qū)的會演,節(jié)目受到觀眾的稱贊和管理區(qū)領導的表揚。
我給胡家石河贏得了榮耀,張傳貴很高興,讓我再接再厲,爭取到公社參演。我覺得,全公社五十二個大隊,高手如林,有幾個大隊里還有下鄉(xiāng)知青,我肯定比不過他們。從何處冒尖呢?我建議買一把小提琴,給樂隊裝備升級。張傳貴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頭答應。
得到允諾,我立即去辦。我從大隊會計那里預支了五十元錢,興沖沖跑到江蘇贛榆縣城,那里卻沒有賣的。再去莒南縣城,發(fā)現(xiàn)商店里有,六十八元一把。我到二叔家借來二十塊錢,將琴買下。再去書店搜尋,花兩毛七分錢,買到一本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版的《小提琴演奏法》。
回去向張傳貴報賬,他直咂牙花子。我想起,四年前趙玉恒老師在宋家溝小學花十九塊六毛錢買一把二胡,我父親就是這種表現(xiàn)?,F(xiàn)在,我買的樂器比那一件貴三倍還多,實在讓張傳貴為難。但他畢竟也是音樂發(fā)燒友,最終還是在發(fā)票上簽了字?,F(xiàn)在想想,買提琴實在是太過分太奢侈了。那時候,一個整勞力一天工值是幾毛錢,也就是說,我花的六十八塊錢,抵得上一位壯漢大半年的工值。
從這天起,我就自學小提琴演奏法,一邊看書一邊練習。我用口琴幫助定音,定好A弦,再以五度之差分別定好G、D、E弦,像當初學二胡一樣,弄出了“殺蛙子”的噪音。
我將這把小提琴扛上肩頭,誰見了誰吃驚。許多人沒見過這玩意兒,叫不出名字,就根據(jù)我的演奏架勢,稱之為“扛琴”。我看著書現(xiàn)學,花費一段時間,達到了能夠蒙騙父老鄉(xiāng)親的水平。此后,我用這把“扛琴”給宣傳隊伴奏,還經(jīng)常在閑暇時到學校前面的梧桐林里練習。
有了重量級的樂器,我信心滿滿,又打造出了新的節(jié)目。恰在這時接到通知,公社要舉行會演,讓我們參加。這事非同小可,必須認真準備。那時全國上下都在“備戰(zhàn)備荒”,要求農(nóng)民多交糧食,由國家藏起來準備打仗。我翻閱縣文化館編印的《文藝演唱材料》,發(fā)現(xiàn)有一個表演唱《喜曬戰(zhàn)備糧》,就選了八個姑娘排演。節(jié)目開頭這樣道白:
(領)金色的太陽出東方,
豐收的糧食堆滿場。
心紅志堅干勁大,
姐妹們喜曬戰(zhàn)備糧。
咱們快走呀!
(合)走!
八個姑娘,一個拿一張簸箕上場。在舞臺上扭動一圈,做一些翻糧、揚場的動作之后開唱。沒有用作道具的小型簸箕,就讓姑娘們拿來自家用的。那種簸箕很大,舞動時很費勁,好在她們天天干農(nóng)活,有的是力氣。
因為沒錢,服裝不能統(tǒng)一制作,我讓她們每人圍一件小圍裙。我買來黑布,裁成八片,將下面的兩角剪成圓弧形,讓演員回家自己做,并釘上系帶。收齊之后,我用水彩顏料,在每一件小圍裙的右下方畫了一朵牡丹花。八朵牡丹登場,吸引了眾多眼球。
在本村演出,演員們都是素面朝天,參加會演就不能不講究一些。但她們平時打扮自己,至多搽一點雪花膏,誰也不會化妝。我在縣師范學過兩節(jié)化妝課,只好由我代勞。我畫的是油彩妝,用凡士林打底,再涂上油彩。涂罷,我給八個女演員描眉勾唇。有的姑娘坐到我面前,閉目仰臉,呼吸頻率明顯加快。化完妝,我騎車先行,其他人步行十四里路到了相溝。公社大禮堂里,聚集了來自各村的參演人員。誰上臺演完節(jié)目,誰再回到臺下當觀眾。
我們的演出是在下午。姑娘們上臺后表現(xiàn)得不錯,將八張大簸箕舞得呼呼生風。樂隊坐在臺側(cè),我的小提琴格外引人注意。然而,下臺后站到觀眾堆里看別的節(jié)目,我聽旁邊一個人說:“胡家石河的識字班,怎么都是一道眉毛高,一道眉毛低?”我看看旁邊的八張臉,果然如此,這才知道我畫眉只會正手,不會反手,誰的兩條眉毛也沒畫在一個水平線上。若單看一張臉還不明顯,把八張臉放在一起就滑稽得很。我羞得不行,恨不能立馬找個地縫兒鉆進去。但我那時候特別愛面子,不敢向姑娘們承認錯誤,便招呼她們提前回村。她們回去后舍不得卸妝,晚上再集合,還是粉黛儼然。
輔導宣傳隊的那一段時間,我感受到了一些姑娘傳達的愛意。眼神和話語中飽含曖昧。我在手把手指導動作時,有的姑娘的手簌簌發(fā)抖,有的順勢捏我一下。還有的,變換站位或隊形時,故意讓身體擦過我的身體。有一位最漂亮的,每當早晨或晚上我在學校的小鍋屋里燒火做飯時,她往往挑著水桶出現(xiàn)在東邊路上,一邊走一邊向我看,臉上帶著微笑。
對我考驗最為嚴峻的一次,是在一個夜晚。宣傳隊排練結(jié)束,大伙離開學校,我回到宿舍正要睡,窗外卻有一個姑娘敲著玻璃輕聲叫我。我問她有什么事,她說,她把正絎的“鞋頭兒”忘在排節(jié)目的屋里了。絎鞋頭是姑娘婦女們隨手帶的活兒,用這種帶圖案的“鞋頭”做成鞋,既結(jié)實又美觀。我立即走出屋子,到用作排練場的教室門前給她開了鎖。她看我一眼,走了進去,進去后卻站在黑暗中一聲不吭,并沒有尋找丟失物的意思。我明白了她的意圖,心臟狂跳,卻不敢邁腳,站在門前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她走出來,訕訕地說一聲“沒找著”,一溜小跑回家了。
我承認,我那時血氣方剛,對宣傳隊里的一些姑娘有好感,也有夢想,但我知道,我絕不能重蹈我前任孫老師的覆轍,在胡家石河再弄出丑聞。所以,無論“識字班”們有怎樣的表示,我都沒有做出回應。
宣傳隊一直辦到1976年的春夏之交。馬上進入麥收時節(jié),有一天晚上張傳貴向大家講,宣傳隊暫時停止活動,等到秋后再集合。大家都不想走,就坐在那里一起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戀戀不舍。張傳貴見狀又改口說,那就再活動幾天,等到開鐮再停。
這時,公社教育組通知我,讓我?guī)е√崆賲⒓庸缧麄麝?,準備到縣里演出??隙ㄊ枪鐣輹r,有關領導注意到我拉小提琴,就選上了我。我興沖沖去報到,發(fā)現(xiàn)公社組建的宣傳隊水平很高,有多位演員是下鄉(xiāng)知青,有氣質(zhì),有氣場,給人鶴立雞群的感覺。有兩個女知青,人長得漂亮,歌唱得也好,成為宣傳隊的臺柱子。
樂隊中有一位男知青,也拉小提琴,拉得特別好。他長著一張胖胖的紅臉,留一抹黑黑的小胡子,很有文藝范兒。他見識了我的水準后,對我很蔑視,很少跟我說話交流,排練間隙自己找個地方拉琴,一副自我陶醉的樣子。我知道我拉得不行,便用功操練,將需要伴奏的曲子盡力拉熟。但是,我一旦坐到樂隊里,坐到那位知青琴手身邊,立馬相形見絀。這時我也明白了,我那把用六十八元買來的琴,比他的那一把差遠了。他的琴,聲音飽滿清亮;我的琴,聲音單薄而發(fā)飄。我自卑得很,心慌手亂,屢屢出錯,惹得男知青白眼相加。為此,我只好“濫琴充數(shù)”,貌似演奏,但用力很輕,盡量讓自己的琴聲小一些,不對樂隊的整體演奏造成破壞和干擾。
公社組建宣傳隊的目的,是為了應付全縣會演。他們讓我去,是為了讓樂隊有兩把小提琴。排了幾個節(jié)目之后,我們便去縣城演出。在縣政府大禮堂,我登上五年前作為師范文藝班學員時曾經(jīng)登過的舞臺,為相溝公社的節(jié)目伴奏。我坐到臺側(cè),拉著拉著,小提琴“砰”的一聲響,E弦竟然斷掉了!我不敢停手,裝模作樣,因為下面的一些觀眾能看到樂隊。但這樣是非常難的,應該在E弦上出現(xiàn)的聲音,我拉不出來,只好采用低八度。我記得,當時有禮堂工作人員站在我身后,捂著嘴巴偷笑。我滿頭大汗,狼狽不堪,等到節(jié)目演完就灰溜溜走下臺,坐到角落里一言不發(fā),心情跌落到極點。
現(xiàn)在回想一下,我覺得那根弦在關鍵時刻斷掉,其實是對我的提醒。它讓我明白,我不是吃這碗飯的料,我必須改弦更張。
這年夏天的一個周末,我從學區(qū)開完會回家,正推著車子上坡,突然發(fā)現(xiàn)路邊草叢里有一本花花綠綠的小冊子。撿起一看,封面上是一位美女的彩色照片,上面印有“鳳飛飛”三字,最右邊,豎行排列著一句話:“讓三民主義飛向大陸?!?/p>
我突然明白,這是國民黨的空飄傳單,便急忙將它扔到了地上。
然而,鳳飛飛還在那里向我微笑,讓我挪不動腳。我看看四周無人,再次撿起小冊子裝進衣兜,推著車子急急走掉。
到了嶺頂,我支下車子裝作解手,走進了松樹林里。我抖著手掏出小冊子,翻開看看,忽然意識到:國民黨的宣傳隊來了!
這本小冊子,在封二上介紹了鳳飛飛這位臺灣歌唱家,說她像鄧麗君一樣聞名海內(nèi)外,并且有一顆慈善的愛心。她在臺北市國父紀念館舉辦“鳳情千千萬”義演,將所得新臺幣三百萬元(約合人民幣122250元),作為購買一百萬本《三民主義》飄送大陸的基金。鳳飛飛說:“愿我是一片云,飛向大陸,在那苦難的中國土地,灑下三民主義的甘霖?!?/p>
小冊子里有鳳飛飛的許多照片,都是彩色的。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見識彩照。我當時想不明白,這種印刷品不怕水,是用了什么樣的技術。
小冊子的后半部分印著一些歌曲,一頁一首:《一顆紅豆》《幸福哪里來》《好好愛我》《片片楓葉片片情》《雨中即景》等。我看著歌詞,在心里發(fā)起批判:這是消磨大陸人民革命意志的靡靡之音??吹健吨腥A民國頌》《三民主義統(tǒng)一中國》時,我更加憤恨,判其為邪惡透頂?shù)姆磩痈枨?/p>
然而,有一首《祈禱》讓我不知如何評價,因為歌詞很特別:
讓我們敲希望的鐘啊,多少祈禱在心中
讓大家看不到失敗,叫成功永遠在
讓地球忘記了轉(zhuǎn)動啊,四季少了夏秋冬
讓宇宙關不了天窗,叫太陽不西沉
讓歡喜代替了哀愁啊,微笑不會再害羞
讓時光懂得去倒流,叫青春不開溜
我翻來覆去讀了幾遍,還根據(jù)譜子小聲唱了起來。越唱越覺得,這歌有意思有味道,讓我感動讓我沉思。
我家鄉(xiāng)離黃海只有幾十公里,每年夏天刮東風時,常有國民黨的傳單從海上飄來,落到山上,落到田野里。還有糖果、牛肉干等,有人撿到后偷偷品嘗。上級早就下達命令,無論誰撿到這類東西,必須立即上交。
我撿到的這一本,上不上交?
我猶豫了半天,實在舍不得,便揣到身上,回家藏了起來。結(jié)婚后我搬家進縣城,依舊將它帶上。
后來我看到,在中央電視臺的晚會上,也有歌星唱起了《祈禱》。那一刻,我隨其哼唱,感喟萬端。
二十二、告別石河
1976年的暑假剛剛結(jié)束,有一天我正上課,隔窗看見學區(qū)教導主任何樂田來了。一年前,莊會娟主任被推薦上大學,去了山東師范學院,何樂田被調(diào)到古城學區(qū)負責。我以為他是下來檢查工作,急忙出去迎接。他抬手推一下眼鏡,笑瞇瞇地道:“趙老師,收拾收拾鋪蓋,準備走吧!”我說:“走?去哪里?”他說:“公社教育組調(diào)你到古城聯(lián)中。我那邊正需要你,你交代一下工作,明天就過去?!?/p>
去聯(lián)辦中學?我一下子懵了。我當年連初中都沒念完,怎么能到那里當老師?我說:“我教不了中學呀!”
何樂田說:“你去,就是教點兒輔課,主要工作是應付雜務,當我的助手?!?/p>
聽他這么說,我心中釋然。
他讓我?guī)е?,去找大隊書記張傳貴說這事。張傳貴一聽,立馬火了:“什么公社教育組決定的,還不是你老何想挖胡家石河的墻腳?我不同意趙老師走!”何樂田向他反復解釋,說這是對趙老師的重用,有利于他的進步。張傳貴這才改口,不再反對。
何主任走后,我要調(diào)走的消息立即在師生當中傳開。幾位同事戀戀不舍,許多學生淚眼汪汪。
晚上,張傳貴和幾位同事給我送行。他們提來豬肉提來酒,并下手炒菜。我的辦公桌本來靠窗,此時被挪到床前。菜炒好,酒斟上,我們圍桌而坐喝了起來。喝著喝著,張傳貴汪然出涕:“趙老師,真舍不得你走……”我說:“我也是舍不得,你們待我太好了……”說出這話,我也哽咽起來。
好不容易將情緒穩(wěn)定,大家繼續(xù)吃喝聊天。那時天熱,窗戶開著。我坐在窗邊忽然聽到,外面有女的大聲說笑。扭頭看去,只見在月光里,在梧桐樹下,有一群姑娘向我這邊看。奇怪的是,我往那邊一瞅,她們誰也不再說話,就那么靜靜地站在那里。我仔細打量一下,發(fā)現(xiàn)她們都是宣傳隊的成員。我不好老看她們,轉(zhuǎn)身再與書記和同事喝酒。過一會兒,外邊嬉鬧聲再起,讓我不得不扭頭觀望。我目光抵達那里,她們馬上又不說話,集體沉默著看我。我突然明白:她們是來送我的。她們想進屋又不敢,站在外邊又怕我看不見,就故意弄出動靜,引起我的注意……
站了一會兒,姑娘們走了。那里,只留下從梧桐枝葉透下來的一地月光。
我指著床頭的提琴盒子,對張傳貴說:“這把琴是花大隊的錢買的,我用了這么長時間,現(xiàn)在再還給大隊?!?/p>
張傳貴說:“來,我拉二胡,咱們再合奏一次。”
他取下墻上的二胡,我拿出小提琴,二人合奏了一曲《蒙山高,沂水長》。
后來,書記和同事一起離去。我獨坐窗前,好久好久??粗饷娴拿髁猎鹿?,聽著小河的潺潺水聲,突然意識到,我要告別的,是一種多么美好的東西。
第二天一早,我到小鍋屋里最后一次動火,燒開一壺水,將昨晚的剩菜熱了熱,吃下兩個煎餅,而后收拾鋪蓋與其它東西。我去親戚家告別,去鄰居家告別,堂姑和表姐紅著眼圈,一直跟到學校。
到了教室門口,一些學生蜂擁而上,爭先恐后向我手里遞東西。我一看,有毛巾,有肥皂盒,有牙刷牙膏,還有一個搪瓷臉盆。我知道,這是他們買給我的禮品。那時的學生家家都窮,沒有幾個閑錢,我不知道,由哪個學生發(fā)起,大家湊錢給我買禮品。更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弄到錢,來辦這件事的。
學生的心意,我不得不收。我感動萬分,情緒難控,將東西收下后,推著自行車就走。
全校師生送我,在學校前面站成一片。張連吉抓住我的手,流淚送出好遠。我回頭看看,讓大家留步,有些孩子抱著梧桐樹嗚嗚哭泣。
過了兩周,我到古城學區(qū)下屬的各學校下通知,剛進胡家石河,一個在街邊坐著的老大娘突然起身抓住我:“俺那好兒,你可又來了!”
邁入花甲之年,我回首人生經(jīng)歷,覺得讓我懷念的地方有好多好多,讓我感恩的人不可計數(shù)。尤其是胡家石河,讓我何時想起何時暖心。那個山村里的淳樸民風,男女老少待我的深情厚誼,讓我終生難忘。
2015年春節(jié)前,我去了一趟胡家石河,妻子杜翠娟和朋友徐璧如隨行。老杜說,去學??纯?,你床上的小鐵梅還在不在?當年張傳貴在墻上畫的樣板戲人物,讓她心生醋意,四十年竟未消退。
然而,我們?nèi)ゴ迩耙豢?,哪里還有學校的影子?那里是一條南北向的公路,路邊屋頂上,樹枝上,全都白皚皚的像下了雪,天空也霧蒙蒙的。原來,附近有十幾家生產(chǎn)白云石粉的工廠。聽說,白云石粉用途多多,可以用作生產(chǎn)高級玻璃的原料,用作涂料填充劑。前幾年,還被人用作造假的材料,摻入化肥、面粉等。
向路人問問,才知道校舍早被拆除。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因為出生的孩子少,三個石河加上董家溝,四個村的小學統(tǒng)統(tǒng)撤銷,在胡家石河村西建了一處聯(lián)辦小學。聯(lián)小學生最初有三百多,分為六個班,老師九位。后來,有的學生隨父母進城,有的到教學質(zhì)量好的宋家溝小學就讀,學生日漸減少,最后竟然停辦。2017年,上級撥款在這里建了一座三層樓,又招收了一個一年級班。在這里負責的老師叫張成武,是我在古城聯(lián)中教過的學生。他曾在三義學區(qū)當過校長,離崗等待退休時又被派到了石河小學。
找不到小鐵梅,我們就去找畫她的人。張傳貴住在村子后半部,門前是個斜坡,斜坡上有兩道鋼管做的欄桿。這在農(nóng)村中絕無僅有。進門后,發(fā)現(xiàn)張傳貴老兩口都已行走不便,門前之所以立著欄桿,是為了進出家門有所扶持。
讓我們坐下,老張笑談當年的一些事情和四十年來的變化。他說,他早已退休,后面又換了好幾任書記。但是,當年趙老師在這里教學,辦宣傳隊,就像是昨天的事情。我說,昨天剛過,今天我就是花甲老人了。二人搖頭感嘆,唏噓不已。
從他家出來,再去看望別人。看過堂姑,想去看表姐,卻聽說她和丈夫都已去世。
到了老同事張連吉家,他見到我喜出望外,抓住我不松手。他已經(jīng)退休,說起民辦教師轉(zhuǎn)正后的待遇,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流淌著幸福。
到了胡久順家,他懨懨地從床上坐起來,強打精神與我說話。原來他又犯了病,面色紫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整頓民辦教師隊伍,他失去了執(zhí)教資格,在村里干電工,后來得了肺氣腫,每年冬天不敢出門。我走時,他不顧勸阻,堅持把我送到大門外,卻喘得上氣不接下氣。與他見面的第二年冬天,他沒有熬過去,氣竭而亡。
看罷熟人,我決定到村南去看白云石礦。三十年來,胡家石河的白云石開采,衍生出的許多故事,被我聽說,引我關切。據(jù)說,許多人因為開采、加工白云石發(fā)了大財,胡家石河有許多百萬富豪。當年這里是比較封閉的一個山村,后來卻被人戲稱為“小香港”,路邊有多家飯店,據(jù)說,曾有外地的賣淫女乘坐面包車到此營業(yè)。
到了南嶺下面,我當年帶學生耕種的校田已經(jīng)看不到,只有堆積如山的渣石擋在眼前。正站在那里發(fā)呆,有個滿身塵土的老漢走近我,端詳片刻說:“你是趙老師吧?”
我說:“是,你是胡家石河的?”
他說:“我不光是胡家石河的,還是你的學生。”
他報出名字,我一下子想了起來。他叫甄××,當年是個活潑可愛的男孩,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他與今天這位滿臉皺紋的老漢聯(lián)系起來。
經(jīng)交談得知,他小學畢業(yè)之后沒上中學,一直在家務農(nóng),后來在礦上打工。我問他現(xiàn)在干什么,他說裝車。我見旁邊有人在往一輛卡車上裝渣石,問這些渣石要運到哪里,甄同學說,拉去填海,江蘇贛榆縣正建大港。
與他說了一會兒話,我們走上渣石嶺,這才看到了礦坑。這個礦坑,我通過網(wǎng)上的衛(wèi)星地圖看過,覺得它像莒南大地上的一塊傷痕。雖有思想準備,但它出現(xiàn)在面前時,我還是被它的巨大和幽深驚得毛骨悚然。它太大了,運輸車輛在對面坑壁上爬行,像一只只甲蟲;它太深了,我到懸崖邊探頭張望,也難以看到最底部。
據(jù)旁邊干活的人講,這里開礦三十多年,先后死了三四十個人。有放炮炸死的,有被落石砸死的,還有翻車掉進坑里摔死的。
我不敢打聽我的學生有沒有死在這里的,那是我心理上承受不了的事情。
我打量一下地形,判定當年我?guī)W生種的校田,就在這個超級礦坑的大口中間,現(xiàn)在它只能飄浮在我的想象之中了?;貞浺幌履莻€勞動場面,孩子們的說笑聲從四十年前的時空中傳來,在礦坑深處引發(fā)一陣陣駭人的回響……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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