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轎車往回走的時候,夜色已釅釅地覆蓋了戈壁。撲簌簌下落的浮塵阻礙了夜色流動,夜晚更加漆黑和緊密,好像天地間充滿了粥一樣粘稠的原油,沒有任何縫隙。程剛和梁曉宇都認為是他倆今晚的酒把戈壁喝得這般昏天黑地。有了如此成就的感覺,酒勁便像密不透風的夜色,濃墨重彩地涌上頭來。陳剛和梁曉宇歪歪斜斜坐在車后座上,互相拍打著彼此的肩,含混不清地說一些掏心掏肺俠肝義膽的話,聲音中充滿了烈酒的豪壯,但誰也鬧不明白他們究竟想說些什么。兩人在酒精的作用下都搶著說話,誰也不聽誰的,像車窗外撕扯不開的夜色。
在這漆黑如織的暗夜,戈壁上一條柏油公路反倒有了暗青的亮色,像靜悄悄從煤堆中穿梭出一條逃命的蛇,蜿蜒平整竄向遠方。轎車行駛疾速如風,車輪與地面的摩擦似乎生發出要點燃黑夜的激情。程剛和梁曉宇繼續云里霧里高聲互訴衷腸,說得熱烈處,倆人時不時拍拍正在開車的何歡肩膀:“你說是不是,小歡子。”
何歡不語。在這個深秋的夜晚,也許只有何歡與夜晚一樣有著看不見的絕然與無望。他一個晚上都沒說話,沒喝酒,甚至沒有吃飯沒有喝一口水——他沒那個心情,確切地說是沒那個欲望,他現在什么欲望都沒有,包括吃飯睡覺。深秋的夜晚像一條急促刺骨的河流,毫不經意間就擁著何歡找到了那些常年隱匿在歲月深處的冰凍三尺——何歡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感覺自己從里往外一點點被冰凍了,凍得結結實實,心和血都是涼的,看出去的目光更是冰涼。這個世界的任何事情對他來說都失去了吸引力,剩下的只是無邊無際的煩亂和冰冷。他討厭身邊的一切聲響、一切色彩、一切事物,包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程剛和梁曉宇的熱烈更讓何歡焦躁厭煩,兩人制造出的喧鬧又讓何歡空曠的胃里不停痙攣作嘔。他強忍著不斷翻涌上來的空蕩蕩的惡心,目光深情注視公路兩邊黑色的戈壁——也只有這無盡的暗夜讓他稍感寧靜和寬慰。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只想躲到一個像黑夜一樣闊達和深厚的地方,沒有其他人,只有他自己,就那么永遠安安靜靜地一個人,慢慢融化在這深沉的夜色里,永遠永遠地睡個好覺,那該有多么多么美好。
但是,不行,他的身邊來來往往都是人,盡管他刻意躲著他們。晚飯的時候,程剛和梁曉宇又來叫何歡出去喝酒。說得清楚點,其實是程剛和老梁要喝酒,讓滴酒不沾的何歡開車接送他們。這已不是第一次了,盡管作業區三令五申強調在崗期間不許喝酒,但程剛和梁曉宇還是利用晚上時間,隔段時間就去那個一百多公里外的小縣城喝點酒。
為什么不去?在這蝗蟲都不來的大戈壁灘,你晚上難道還有什么別的事可干?程剛和梁曉宇同時這樣問何歡。他們不奇怪何歡拒絕他們的邀請并且有意躲避他們,好一段時間了,他總是這樣。但何歡生硬的表情讓他們很摸不著頭腦,這小子犯得什么邪,他怎么對一切事情都沒興趣?整個人怎么越來越像戈壁邊緣的枯草一樣悲苦和衰敗?深井采油隊有一輛公車,那是嚴禁私用的,只有采油工何歡有一輛私人轎車,但何歡厭煩了這一切,他甚至都懶得跟他們解釋為什么不想去,他也沒什么可解釋的,他就是不想去,他對這個嘈雜的世界煩透了,他越來越討厭人多的場合,他渾身沒勁,他打不起精神,他心里對什么都沒欲望,他對這個世界的耐心和容忍已達到最大限度,他就愿意一個人躲在黑暗中,無休止地躲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不出來,最好誰也別來搭理他。何歡自己也不知道躲在黑暗里要干什么,但就愿意這樣做。也就是前兩天他才突然想明白,他躲在黑暗里其實是在等死。他沒有吃驚,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判斷。他想,每一個生命,最終沉淀下來的無一例外是漆黑澄凈的夜晚,這樣的夜晚是多么令人沉醉和神往的理想世界,如果有幸能被這樣的夜晚攬入懷中,那么,死又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這個想法在何歡腦子里一經顯現便順理成章站住了腳跟。在黑暗的等待中冷靜思考之后,何歡的腳步直抵夜的深處,他決定在今晚把自己送往另一個世界。可程剛和梁曉宇今晚死纏著他不放,讓他無法如期實施自己的計劃。他們拉拉扯扯把何歡摁在車里,程剛搶過車鑰匙,熟練地坐在駕駛位上說:“別嘟嚕個臉,都是兒子娃娃,不就用個車嘛,有這么不痛快嗎?”何歡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個小氣人,但今晚他要去另一個久已向往的世界,他要趕赴黑夜的約會,無邊的夜色是他對這世界最后和最綺麗的想象。程剛和梁曉宇無聊的喝酒舉動,讓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不盡人意,他能有什么好模樣給他們看。
事實上,他早已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模樣,只希望程剛和梁曉宇今晚不要喝得太久。就像現在,他得先把喝大了頭的程剛和梁曉宇平安送回作業區公寓宿舍,然后,才可以從容趕赴他所向往的另一個世界。
離作業區公寓還有六十多公里路,何歡加快車速沖進前方的夜色。盡管他沒喝酒,從程剛和梁曉宇經常光顧的川味小飯館臨走時,那個老板娘還是一再囑咐他要慢些開車。她對程剛和梁曉宇說:“這孩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瘦得這樣厲害,你們閑了帶他去醫院看看,今晚上他飯都沒吃一口,看著讓人心疼。”程剛和梁曉宇被老板娘這話感動得又拿了一瓶酒喝起來,夜色真被他們喝得漆黑一團。何歡對老板娘的話沒有任何感覺。這世界早已沒什么東西能讓他冰凍的心融化和蘇醒,他不在乎任何人對待他什么態度,他只希望所有人都別來打攪他。在他思想的上方,已存在一個風清月明的理想世界,就像這戈壁的黑夜,綿長飄渺深邃靜謐,還有那難得的安詳,他想起這個世界,身體如同空氣中的一粒塵埃隨心所欲隨風飄蕩,世間的一切歡笑和期冀都黯然失色,只有無邊無際的安詳與浩淼。他知道,只有在那里他才可以釋放心靈和安放身心。他迫切想去這個理想世界。
小飯館老板娘也姓何,四十七八歲的樣子,白胖得像一床新棉花彈好的被子,看著就溫暖而暄軟。她把程剛叫程隊長,把梁曉宇叫梁總,卻總把三十歲的何歡叫孩子。她說,自己的孩子在內地剛工作,比何歡小幾歲,也像何歡這般白凈瘦弱和羞澀,看到何歡她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況且何歡還和她一個姓。程剛最近這幾次來喝酒,老板娘總是綿軟地說:“孩子,你為啥子老是愁眉苦臉的,有啥子不痛快的事可以給我說說啊!”現在,半醉的程剛學著老板娘的口氣拖腔拖調說:“孩子,你能不能再開快一點,讓我們體會一下飛翔是什么感覺。”梁曉宇從后座上站起來,把頭架在何歡的肩上,污濁的酒氣伴著四濺的口沫在何歡耳邊大聲叫喊:“歡子你別聽他的,聽我的,聽我的,什么飛翔,開車就要開得像鉆臺上的鉆桿下鉆一樣直捅到底,不然就別開!”程剛在后座上把梁曉宇拉回原位:“歡子你別聽他的,聽我的。梁曉宇你……你給我閉嘴!”梁曉宇也不示弱地說:“你給我閉嘴。”兩人在后座上互相拉扯糾纏誰該閉嘴,不斷提高聲量想壓倒對方。何歡麻木的神經被程剛和梁曉宇兩人的聲音來回撞擊,那急于趕往另一個世界的念頭驟然膨脹。他感覺周身都纏繞著爛泥般甩脫不去的煩亂厭倦,只有一個詞充斥他的大腦——飛翔!他不由自主把車速提到極限,奔逸絕塵的速度讓程剛和梁曉宇突然進入另一個高潮興奮點,他們同時在后座上搖晃著,互相碰撞身體,像女人一樣大聲尖叫起來:“嗷,啊——棒,棒,歡子你真他媽的棒!”轎車顛簸了一下,后座上的兩人都碰了頭,他們發出像哭一樣難聽的大笑聲,笑聲持續令何歡呼吸困難。何歡聽見來自自己身體內部的神經如一根根線繩嘣嘣斷裂的聲音。這時,他有了一種無比沖動的欲望——他想急切擁抱車外無邊無盡的夜色,所有斷裂的神經為這不期而至的欲望興奮雀躍了。這是半年來都沒有過的感覺,他居然興奮了,有欲望了,他呼吸急促,身體顫抖,他興奮得不知所措,早些投入那海一般寬廣瑰麗的熱望不斷在體內飆升。有欲望真好,有了欲望就不怕上刀山下火海。但是,車前的大燈是那么刺眼,車燈照在公路上的光亮明晃晃白刺刺的,讓他很害怕與黑夜失之交臂。他不想讓這珍貴的感覺消失,毫不猶豫關了車大燈,繼而關了車上所有的燈,風馳電掣的小轎車瞬間與黑夜融為一體。何歡放開雙手,舒展開身體,微笑著傾聽夜色在風中的吟唱,他終于擁抱了夜色。
他真的聽見自己與程剛、梁曉宇同時在夜空中輕盈飛翔的聲音。
2
作業區深井采油隊像是戈壁深處皺褶里的一處史前遺址,天空郁郁地投下與世隔絕的光亮,讓戈壁披上亙古不變的單調色澤,所有人看上去都像地上灰撲撲的倒影。這里的工作制度是月換班制,兩個班的人,一月一換,都是工作一個月回家休息一月。其實也挺好,總體算來,一年才工作半年,還有半年時間可以盡情地玩耍,想怎么耍就怎么耍。就是上班那個月的日子不好過,戈壁、荒漠、油井、性饑渴、百無聊賴,日復一日,地老天荒。不僅如此,作業區還規定,只要在戈壁的深井采油隊每一分鐘,無論白天晚上,無論是在公寓宿舍睡覺還是在崗位工作,都是區域在崗,喝酒和隨意離開崗位區域是絕對不允許的,這是制度。作為深井采油隊隊長的程剛和安全總監梁曉宇時刻要求員工要做到這一點。程剛曾經說:“你們怎么來上班,一個月后就怎么好好地回家。在家的一個月,你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違法違規,沒人管你們。但在這里就必須遵守這里的制度,堅決不能走出深井采油區域,更不能喝酒,我得對你們和你們的家人負責。”為此,程剛把月度獎金當做責任出鞘時一把閃著寒光的匕首,刀尖時刻對準自己的良心,只要有人偷偷出去喝酒,一個月獎金全部沉沒。但總有人對這樣的寒光無所畏懼,張文睿就在一天晚上帶著三個人去一百多公里外的縣城喝酒。深夜,四個人打車回來,車燈聚焦處,程剛寒森森地站在組合式野營房圍成的四方形小院大門口。張文睿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一雙有力的大手從車上拖拽下來仰翻放倒在地,隨后他看清程剛氣勢洶洶騎坐在自己身上,一連串光芒萬丈驚心動魄的響亮耳光在臉上翻飛。天旋地轉間,張文睿聽見程剛咬牙切齒地喝問:“看你還敢不敢出去喝酒!還喝不喝酒?還喝不喝?”張文睿的頭在耳光下左右擺動,鼻腔口腔里有腥燙的液體向外飛濺。張文睿哭著喊:“別打了,打出血了。”程剛越發生氣:“我打死你,省得喝出了事連累大家!”下手的動靜越發兇狠。一同回來的三人都嚇傻了,誰也不敢上前勸拉。老梁聽見哭喊聲從野營房宿舍跑出來才拉住了程剛。張文睿搖搖晃晃被同伴扶起身,忍不住放聲大哭,不管不顧地扯開上衣拍打著胸脯喊:“你拍良心說句話,我們出去喝了這一次酒就挨你的打,你出去喝了多少次了。我們說過什么嗎?”
老梁厲聲喝道:“小張,你喝糊涂了,閉嘴!”
程剛狼一樣嚎叫了一聲,也扯開上衣拍著自己的胸脯歇斯底里地喊:“我拍著自己的良心說,就一個月有什么忍不住的?再難受不就一個月時間嗎?一個月后還有神仙般的另一個月在家休息呢,怎么喝怎么玩都沒人管你,怎么就忍不住,為什么偏偏要在上班的這個月喝?難道我今天打你還打錯了?老子別說是一個月,就是上三個月班休息一個月也能忍住不喝酒。可是我有這個福氣嗎?二十多年了,我年年在戈壁灘工作整一年才回家休息一個月,我不喝點酒我能挺得住嗎?一年哪,這戈壁荒漠上的一年有多長你們知道嗎?除了老梁,你們誰知道在戈壁灘上連續工作一年又一年是什么滋味?”程剛說到后來嚎啕了。小張似乎也哭醒了,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哭著跟程剛道歉說對不起,說自己喝高了,剛才的話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就是挨了打臉上沒面子才胡說的。程剛傻了一般,反復嘟囔:一年哪,二十多個一模一樣的一年哪!趔趔趄趄向宿舍走去。看上去好像喝多的不是小張,而是程剛。
這晚后,深井采油隊沒人再喝酒或者晚上擅自離開生產區域。只有程剛和老梁,每月不定哪天晚上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小縣城小酌一次。隊上的人都知道他倆喝酒的事,但沒有人攀比和不平——所有人都承認:程剛和老梁是一對天下最苦命的可憐人。作為隊長和安全總監,一年到頭,程剛和老梁戈壁遺跡般值守在深井采油隊,無特殊情況不得離崗。這樣的日子想想都讓人發瘋,怎么才能熬下來這二十多個一年又一年啊!
程剛知道難熬也得咬緊牙關熬下去。是他自己選擇留在這里的。當初,他和老婆都是石油大學的同學,一同分配到新疆這片戈壁上工作。老婆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當年岳母在生老婆時才發現自己患有先天性心臟病,老婆的出生實屬僥幸,此后岳母絕不能冒險再生育孩子。程剛和老婆結婚后,岳父母一直在成都生活,隨著年紀越來越大,身邊無人照顧,程剛兒子到六歲該上小學時,老婆便毫不猶豫辭了工作回成都。老婆說:“工作走到哪里都可以找,父母只有一個,丟了無處找;孩子的成長更需要適合的土壤,長歪了這輩子再也直不了。”老婆從那時回成都就再沒回過新疆這片戈壁。當初老婆隨他來這片戈壁的熱情不過是一組穿越現實的浪漫小音符,在戈壁行走艱難的枯敗時光里,那些音符早已像隨意打過的水漂一樣消逝在歲月里。老婆說這里不像是人間,我不會再回來,還是你每年到人間來看我吧。程剛每年只有一個月的探親時間。如今兒子20歲,在國外留學,這么多年,戈壁已成為他生命路途行走最熾熱的長度。程剛也想過離開深井采油隊。七年前,他們夫妻兩地分居快五年了,每年回家他都驚詫兒子的變化,站在兒子面前他每每有種即將風化在戈壁的感覺。他跟前來檢查工作的作業區領導表達了自己想調整工作以便和家人多團聚的愿望。領導很通情達理,話說得讓人看到希望:“再堅持一下,組織上正在考慮由誰來接替你,一有人選馬上給你做調整!”三個多月后,人事調整的工作交接單和員工內部調動手續就擺在程剛面前,上面蓋了人事部門的公章,鮮紅刺眼如戈壁上一覽無余的大太陽。程剛沒想到會這么快,他臉上的肌肉和皮膚像長出了一層干硬的戈壁地表,擠不出任何一點春意盎然的表情。他的確沒做好這么快就走的準備,真要離開了,心里反而有一種茫然若失的不知所措。十六年,他在這片戈壁上十六年了,所有的歲月都像沙塵靜靜飄落在戈壁深處,再也無法撿拾。那天晚上,深井采油隊的員工集體拒絕就餐,他們每人手捧一個程剛在任期間深井采油隊所獲得的榮譽獎牌,整齊地排成一行站在組合式野營房通道內,就那么眼巴巴地看著程剛。獎牌可真多啊,長長的通道成為一條榮譽連接的河流,各種各樣的先進集體,每一年都有,朝氣蓬勃欣欣向榮勇往直前。但有些東西永遠都不能回頭細看,看上一眼便會融化在情不自禁且身不由己的無限感傷中。程剛慢慢走過去,一個個色彩輝煌的獎牌像火一樣炙烤他的心,這是他的青春在戈壁留下的痕跡,是他生命中最光亮的內容。最后一個人捧的是一張白紙,上面寫著一行醒目的大字:隊長走,我們走!隊長在,我們在!這就是他程剛的深井采油隊。眼淚說掉下來就掉下來了,一點征兆都沒有。程剛要離開戈壁的想法在這個瞬間發生了一諾千金的變更,他懊惱自己最初不該招惹這片戈壁,他無可救藥地知道,自己的腳從踏進來那天起,這輩子永遠也走不出去了。他沒有辦理內部調動手續,依然留在了深井采油隊。
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戈壁的蒼茫與歲月的無情驚人的相似,行走戈壁二十多年的每個日出日落,都讓生活枯燥干癟難以為繼,就算那些堅凝透徹的風骨,也需要有一點點瑩瑩的潤色來支撐,于是,每月去縣城小坐兩個小時喝點酒放松一下,就是無數凄愴孤寂之間的潤滑串接!
至于老梁,已五十多歲,沒幾年就要退休了。十幾年前患類風濕一直到現在,全身骨骼疼痛難忍時總是自暴自棄喊叫:“我簡直是個廢人啊,我活著有什么用?我不如死了啊!”那些膏藥、藥酒、處方藥、理療儀器齊上陣后,老梁的疼痛便稍稍減輕到可以忍耐。這時,他暗暗慶幸自己還不是個廢人,自己活著還可以養活老婆孩子,怎么能去死呢,死了老婆孩子誰管?他三十多歲才在老家娶了年輕自己十歲的老婆,老婆沒什么文化,一直沒有工作,孩子剛讀研究生,需要錢,自己有責任好好活著。為了那該死的類風濕病,一向不允許他喝酒的老婆,每月在員工換班時都讓人帶來活血化瘀的藥酒,每天早晨一兩,晚上一兩,一來二去,老梁喝酒喝出了滋味,每天二兩藥酒根本不過癮,每月就盼著蹭程剛的酒喝。蹭得多了,也不好意思。好在深井采油隊年年都是標兵站隊,各種各樣的先進集體非深井采油隊莫屬。每當程剛捧回一個新獎牌時,老梁知道他懷里還揣著一筆先進集體的獎金——這可是現金,人人有份兒,工資卡以外的錢,老婆不知道。老梁領了幾百元先進集體獎金,便腰桿筆直地嚷嚷要請程剛喝酒,回回請程剛喝酒喝到買單時,他便暈得直不起腰來。程剛知道老梁工資卡在老婆手上,家里的錢都是老婆掌管,手里不爽利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回回一笑了之。
他們總是去小縣城那個川味小飯館里喝酒。飯菜的味道很合兩人的口味,關鍵是程剛和那個姓何的老板娘很熟,酒菜價格優惠得讓人浮想聯翩。老梁有一次喝得滿面通紅,豎起兩個大拇指在程剛眼前碰來碰去說:“你和老板娘是不是這個?嗯——哈!”程剛看著眼前的一對相親相愛的大拇指碰來碰去也哈哈大笑,笑完了什么也不說咕嘟喝下一口酒,像什么都沒聽見一樣。倒是坐在一邊的何歡有點急了,趕緊把老梁的手按回去抱怨:“怎么沒喝多少就胡說啊?”
每次喝酒總是何歡開車送他們去再送他們回。小伙子長得斯文秀氣,骨子里卻透著仗義。他沒什么愛好,只喜歡汽車,工作兩年后便買了輛小轎車,進戈壁上班唯獨他不坐班車,自己開著私家車在曠野上跑。剛開始程剛每次喝酒都叫出租車,他的手機里存著好幾個出租車司機的電話,隨叫隨到。何歡買車的第二個月就主動跟程剛說:“打什么的啊?你忍心看我的車被戈壁上的風沙銹住嗎?以后出去就用我的車。”六年過去了,程剛放心地坐何歡的車,何歡這小伙子滴酒不沾,他喝酒過敏。唯一讓程剛不放心的是何歡的個人問題。這期間,何歡先后處過三個女朋友。第一個是中學同學,何歡大學畢業后追了兩年追成女朋友,剛幸福了半年,女朋友父母一語喚醒迷迷瞪瞪的女兒——何歡在深井采油隊工作,上一個月班休息一個月,也就是說,假如他進戈壁上班那個月,即使家里的屋頂掉下來他也管不了,更別說以后生了孩子的種種問題——家和孩子可不是一個人的事!女朋友考慮再三,說,我不想以后因為你的工作而離婚,還是現在結束的好。第二個女朋友是何歡的網友,在網上視頻一年多,來到何歡工作的地方一看,扔下一句話,想在一起就放棄工作跟我走,不然沒戲。何歡不想扔下這份工作,他是石油子弟,上大學學的是石油化工專業,也沒有別的特長,到別的地方打工還不憋屈死自己。郁悶了好一段時間,何歡的雙胞胎姐姐何雙給他介紹了一個他姐夫單位的小護士,兩人言語相投性格相似,何歡正歡欣鼓舞,小護士斯斯文文地問何歡,老在深井采油隊當個采油工能有什么出息啊,想過個人職業規劃嗎?現在還不想法子活動到機關工作,以后能有什么發展?何歡為難了,他想了很多辦法,但仍舊沒走出深井采油隊,小護士不想把青春耽誤在一個沒出息的人身上,文文靜靜地與何歡友好分手。
何歡的三段失戀,問題都出在工作單位上。這雖然不是程剛造成的,但程剛很內疚自己的無能為力,而讓程剛更加內疚的是,那天晚上他不該強拉硬拽把何歡叫去喝酒。其實,他早就覺察何歡的郁郁寡歡,他那天也是想讓何歡疏散一下心情,誰知道會這樣呢?
3
作為一個尚有生命氣息的魂靈,程剛實在不該反復徘徊在離去還是等待的糾結情緒中猶豫不決。這樣徘徊的結果,就是讓他沒有任何障礙地看到一個個真實場景卻無從訴說。程剛在所有人的上空飄移不定,似乎以風的品質倘佯在一片闊大的水面上,風的透明使所有人看不見他,水的空靈讓他始終漂浮在上空沉不下來。
程剛看見離深井采油隊野營房公寓四十公里處的鹽堿戈壁上,何歡的黑色小轎車斜刺沖出柏油馬路側翻在五十米開外的地方,面目全非。何歡被卡在駕駛座上面容安詳,肩膀以下的部位擠壓走形不成人樣。不遠處,兩個被甩出車外摔得血肉模糊的男人如同兩攤牛糞糊在鹽堿戈壁上。早上十點,單井巡檢車發現了他們,十一點多的時候,來了好些交警、法醫和醫護人員,還有作業區的領導。各項生命體征顯示,何歡和梁曉宇在車禍發生時當場死亡。程剛看見作業區領導和醫護人員都圍在一個腫爛看不出模樣的軀體前大聲叫喊:“程剛,程剛,聽得見嗎?程剛,堅持住,我們來了!”他看見那個渾身是血的軀體睜了睜眼睛,所有人備受鼓舞,簇擁呼嘯著奔向最近的醫院。
程剛身不由已跟著那具看不出模樣的軀體飄移。他知道自己是那具軀體的靈魂,他之所以沒有看見何歡與梁曉宇在空中飄來飄去,是因為他們已然死去,而自己還活著。原來死去是如此容易的一件事,這讓程剛明白,所有不容自己決斷的事情都很容易,比如死亡,比如分離,比如希望破滅。
他毫不費力地跟在人群的上空。他舍不得老梁,他們一同在戈壁深井采油隊工作了近二十年,在這片戈壁上,已經找不出他倆這樣長久相伴的人了,一輩子的夫妻也不見得能如此廝守。他更舍不得何歡,這個眉眼清秀對人真誠性格倔強的大小伙子,今年剛滿三十歲,多好的年紀,太可惜了。現在只剩下自己皮開肉綻人事不省地躺在那里。程剛很悲傷,他要再去看看老梁和何歡。
作業區領導都在那里,作業區上一級和再上一級的領導也來了。他們面容肅穆地分別與老梁和何歡道別。老梁那個出名吝嗇的老婆突然以最尖銳的哭聲將空氣撕裂。她哭叫著委頓在地:“老梁,你走了我們孤兒寡母可怎么辦,兒子的研究生還有一年才讀完呢,你讓我們怎么活啊?”領導們都圍了過來,扶起她,輕聲細語勸老梁老婆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安慰她所有事情都會妥善解決的。老梁老婆果然控制住情緒,一手抓住一個領導的手,淚眼婆娑地問領導,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直接造成這個事情結果的人是不是該負主要責任?老梁老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這并不影響她的表述。她說,像這樣的乘車意外事故,按理說車主是誰就該誰負責。可是,車主何歡也當時就死亡了,那就要問清楚是誰請吃的這個飯。她說,老梁是個老實人,他的錢和卡都放在家里,身上沒有錢,他是不會請人吃飯的,那么究竟是誰挑頭請吃的這個飯?還有,他們半夜三更為什么要去那個一百多公里外的小縣城喝酒?既然何歡沒喝酒,又是因為什么翻的車呢?我們老梁可不能沒的這么不明不白啊!
何歡的姐姐、姐夫也在場。程剛在上空看見何歡的姐姐何雙抽泣著說:“我倒是聽說,程隊長和梁總平時就經常去那個川味飯館喝酒,這在深井采油隊根本就不是什么稀奇秘密的事。我弟弟一個小工人,領導要用他的車他怎么敢說不用。說到底,我弟弟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既然你們也檢驗過,我弟弟根本沒喝酒,胃里什么食物都沒有,那就說明他不是出去喝酒的,只是奉命送領導喝酒并接他們回來,那么,這件事情真要講責任,就要弄清楚昨天晚上是誰讓他去開車的,這個讓他開車的人才應該為何歡現在這樣的結果負責!”
哭聲一片。哭聲如冰涼的雪水翻越痛楚難擋的寒夜,沖刷早已憔悴不堪的面頰。程剛似乎明白了,人死了,身后的事卻剛開始,所謂到底誰該負責,說穿了就是誰該給誰賠錢。
領導們都臉色鐵青把目光轉向作業區黨委書記。書記輕聲跟兩級領導解釋:“程剛的深井采油隊一向管理嚴格,年年都是先進集體,他和老梁搭檔擔任隊長十幾年間,隊上從沒有出過任何事故,生產也處于穩產高產狀態。”一個領導打斷了書記的話:“什么叫沒出過事故?現在這個事故還不是事故?你知道這個事故造成的影響有多惡劣?今后群眾會怎么看基層領導干部?我們怎么給所有的員工解釋這件事?還怎么管理員工繼續開展工作?”書記弓腰哈背地不停點頭說是。另一個上級領導不溫不火地說了自己的意見,他說來之前了解了一些情況,聽說程剛工作作風一直很霸道,有時還毆打員工。出去喝酒也有些年頭了,總是和老梁去那個川味小飯館,聽說還與那個老板娘關系很好。作業區幾年前照顧程剛夫妻兩地分居,同時考慮老梁的類風濕慢性病,要把程剛調整到作業區單井上一個月班休息一個月,老梁調整回后勤單位的科室工作,程剛和老梁卻不去。這些現象你們應該問問為什么?不要僅僅認為是違反勞動紀律,很多基層領導異常表現的背后都有經濟問題。領導對作業區提出了要求,迅速組織一個調查小組,對程剛和老梁在深井采油隊的所有私人物品和深井采油隊近幾年的財務費用情況進行仔細檢查,到群眾中了解最真實的情況,查清楚事故的原因始末及細枝末節。領導最后說:“我們要給他們的家人、給群眾、給組織一個嚴肅的交代。”
盡管這是個充滿哀痛的地方,程剛卻在領導頭頂上空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太可笑了,這簡直是個毫無智商含量的笑話。程剛和老梁每周喝酒的錢難道是合伙腐敗來的?川味館的老板娘難道是程剛贓款包養的情人?他和老梁之所以不愿意被調整工作享清福肯定是因為深井采油隊有很大的油水可撈?何歡有分贓嫌疑而長期甘愿受程剛和老梁的欺壓奴役不敢言語?可笑啊,太可笑了!
程剛不愿再看這些冠冕堂皇的可笑嘴臉,他如淺淡的煙嵐飄到自己軀體的上方。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在重癥監護室里被插滿各種儀器和管子。作業區深井采油隊的那些同事們輪流守護他。
第二天傍晚時,程剛看見妻子襖襖來了。襖襖沒有哭,也沒有喊叫,還是像程剛第一天認識她那樣,淡淡地,靜靜地。她俯身仔細看程剛,溫柔地喚他的小名:“鋼蛋,鋼蛋,你別怕,襖襖來了。鋼蛋,你要挺住。”程剛想哭,他飄在空中大聲叫:“我在這里,襖襖,我在這里,我們多久沒見了,我想抱抱你。”他看見他的喊叫如一縷無色無味的淡淡水汽,下面的人什么都沒聽到,便迅速蒸發消失在干燥的空氣里。襖襖一瞬不瞬盯著床上包在一團紗布當中的丈夫。她胡亂挽著頭發,一臉的疲憊與驚恐。程剛在上空看見襖襖透過羊毛衫凸顯的肩胛骨,他輕輕說,襖襖你怎么又瘦了?襖襖還是聽不見。二十年前襖襖嫁給他的時候很豐潤,小小的骨骼,細膩飽滿的皮肉。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是父母的心頭肉,是他們貼心貼肉的小棉襖,所以起名“襖襖”。她也是程剛最溫暖最柔軟的小棉襖。他聽見襖襖啜泣著說:“鋼蛋,求求你,別離開我,鋼蛋,堅持住,不要走。”程剛在上空中哀傷地說:“襖襖,我天天都想你,我不想離開你。”
如果可以,程剛愿意以這種方式讓襖襖守在自己身邊,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醒過來好好跟襖襖說說話,他這一輩子和襖襖相互廝守的時間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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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的私人物品與他本人一樣簡樸,穿的用的基本上都是油田發放的勞保用品。桌上一個泡菜壇子一樣的玻璃瓶內泡著藥酒,瓶內的酒已空了一半,十幾種看上去很生猛的藥材泡在瓶中,藥酒的色澤看上去像沏泡置放了很久的茶,跟老梁房間的陳舊色調很協調。老梁最多的東西就是藥,藥丸藥片藥膏藥水藥貼,還有一個烤電醫療器械和幾本通俗易懂的類風濕疾病自我保健書。最讓調查小組人員眼前一亮的,是放在老梁床頭褥子下面的一個塑料封皮的記事本和1709元現金。
記事本至少是二十年前的老本子,紙頁發黃,估計是老梁年輕時單位里發的辦公用品,現在任何文具用品店也找不到這樣有塑料封皮的小本子。翻開記事本,記了十幾頁,全是賬目。時間跨度很長,從記錄的日期上看,已有八年多時間。但調查小組的兩個人仔細看了每一筆賬后,很失望——記錄的內容都是深井采油隊這些年現金發放的先進集體獎金個人收入和支出情況,說穿了就是老梁背著老婆存了點私房錢。記錄也很簡單,基本上都是:某年某月某日,領取先進車間戰隊人均獎現金多少元,目前累計現金多少元;某年某月某日,老家二妹孩子考上大學寄去500元,剩余多少元等等。只有一筆賬與私房錢無關,老梁在賬本上很模糊地寫著:
何歡姐姐何雙臘月二十三給家里送了兩條羊后腿,兩只土雞,一捆帶魚,估計總計金額1000元,老婆收了,沒覺悟。此事當晚匯報給書記。張文睿本月休息,已打電話讓他明天去家里把東西取上都送還何雙。
但最后一晚,賬本上沒有記錄現金的開支,而被褥下所剩的1609元現金卻比賬本上最后一次余額1799元少了190元錢。老梁老婆說老梁一向口袋里不裝一分錢,可出車禍后,在老梁的遺體口袋里卻發現二十五元錢。難道那天晚上喝酒是老梁請的客?
程剛看見調查組的兩個人去了一百多公里外的那個川味小飯館。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無論是房屋還是味道。昔日的何老板娘如一道金色的陽光,讓他一次次看到生活的明亮,可一夜之間,她豐潤的容顏和水色的聲音都仿佛抖動著戈壁上粗礪的風沙。老板娘拿出那天晚上的付賬單。她說,四個菜,三葷一素,外加送一湯盆雞蛋面,兩個小瓶伊力特,原本221元,因是熟識的常客,一向打七折優惠,只收了155元。老板娘還說,從來都是程剛買單,那晚不知怎么,老梁搶著付了錢。
調查組去老梁家。家里的情況比想象中要好很多。房屋經過簡單的裝修,家具電器也還不算陳舊,都是經濟適用型風格。老梁老婆第一句話就問,查出是誰挑頭喝酒的了吧?這再清楚不過了,我們老梁手頭沒有錢,不可能去找別人喝酒。說著流下淚來。她繼續哭道:“我們老梁命苦,一輩子沒享過福,你們查清了可得讓那人的家人負責,我們老梁不能白丟一條命。”
調查組把賬本收起來,只把老梁床褥下剩余的現金給了老梁老婆。老梁老婆看見這些錢瞪圓了眼睛,不待調查組人員說什么,她先哭著喊:“你們這是什么意思,就算老梁有私房錢,也不能說他請別人喝的酒,你們到底想干什么?天啊,天啊!”
調查組拿出那晚的結賬單,上面還有老梁的簽字。老梁老婆看了那字哭得更痛了。那是老梁的字,她認得,他寫自己的名字很潦草,寫出的梁字像個正在打瞌睡的耳朵,這是別人模仿不來的。老梁老婆淚流滿面,用低了一個八度的哭腔說:“他付的錢也不能說明是他挑頭要出去喝酒啊?他也許是要面子搶著付錢,你們既然調查就要查清究竟是誰那晚上非要拉著老梁去喝酒,為什么要喝這個倒霉的酒!你們現在給我看這個付賬單算怎么回事?老梁啊……”
調查組這才說出老梁那個賬本的事,問老梁老婆,前幾年作業區考慮老梁類風濕病嚴重,要調整他去安全科,他為什么不去呢?老梁老婆停止了哭泣,突然面容凄苦地沖調查組的兩人苦笑一聲說,你們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啊!還能為什么呢?說到底就是為了錢。家里就他一個掙錢的人,類風濕是好不了了,在哪里都是疼,如果調整到安全科坐辦公室,深井采油隊的野外補助、野外連續工齡津貼、餐飲補助、風沙津貼、保健費都取消了,崗位工資和獎金也少了許多,一年收入起碼減少三分之一,老梁是個爺們兒,他不會讓我和兒子過不如別人的日子。
調查組兩人都發出蒼涼的嘆息。
程剛也深深嘆口氣。他不愿意看到這一幕。無論誰對現實發出怎樣悲憫的哀嘆,都不過是悲劇的裝飾,所有驚心動魄的剝蝕最終顯露的不僅僅是車禍的緣由,還有比車禍更兇煞的失望。
調查組的人越發糊涂了,那么,程剛和老梁為什么經常去那個小飯館喝酒呢?
5
在程剛電腦里的兩段視頻似乎讓調查組找到了答案。
兩段視頻都是很短,不到一分鐘。第一段視頻,在一個并不像賓館的房間沙發上,程剛穿戴整齊與何老板娘并排坐著,何老板娘穿一件吊帶短裙,程剛伸手摸她裙下的大腿,老板娘咯咯咯地笑了,笑聲如地上突然涌出的泉水,清瑩透亮直入人心。程剛的手在短裙下再摸她的腰,老板娘笑倒在沙發上,笑聲嬌俏清脆如泉水叮咚作響。短裙下程剛鼓起的手上下移動在腰部來回撫摸,老板娘笑得聲音發顫,像小溪嘩啦啦在陽光下跳動躲閃。第二段視頻地點一樣,從時間上看比上一個視頻晚幾分鐘,視頻上,程剛光著脊梁,似乎很熱,滿頭大汗的樣子,何老板娘拿一把扇子一邊給程剛扇風,一邊摸了一下程剛的光胸脯,程剛也摸一下何老板娘的胖胳膊。老板娘的笑聲沒有絲毫鋪墊,像突然錚錚奏響的琴弦,裊裊娜娜直入心底,不由讓人為之心顫。老板娘笑著再摸一下程剛的胳肢窩,程剛不笑,張開手掌作勢在何老板娘胸前幾公分處撫摸,并沒摸下去,但也沒有收手的意思,就那么比劃著,何老板娘已笑得喘不上氣,扔了扇子,護住前胸,滿臉紅亮,發出小女孩兒一般甜美瑩潤的笑聲,天然的透明性情都隨笑聲釋放出來。兩段視頻可以歸納為四個字:撫摸,笑聲。
程剛看著調查組的人看視頻不由心痛如絞。他可以想象,襖襖看了這些視頻會多么傷心,那些脆生生的笑聲,會像絲絲縷縷的線一樣,鉆進她的心里,針一樣游走于心靈的每個角落,然后一針一針縫合近一年來襖襖才峰回路轉又向程剛重新綻放的心扉。什么叫鋼針扎心的疼痛,程剛知道,襖襖即將遭受這樣的摧殘。他看不下去了,如一陣嗚咽的風飄到襖襖身邊。
這些天,每當黑夜來臨,程剛都守候在襖襖身邊。他從沒有這樣居高臨下地俯視過襖襖。他與襖襖之間隔著高度和空氣,以前是隔著距離和晝夜,但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時間和空間,都不能阻隔襖襖的氣息從縫隙中傳向程剛。窗外的夜色水一樣漫上襖襖的眼簾,她太累了,這些天她又瘦了。襖襖的臉在夜色里呈現出一種松弛的疲憊。她每晚都跟那具始終處于昏迷狀態的軀體說話,她不知道程剛天天晚上在她的上方也和她對話。有一天晚上,襖襖看到那具軀體的嘴唇輕輕蠕動了幾下,有些模糊的聲音比窗外的風還跑得快,沒等襖襖聽明白,那些從程剛嘴里跳躍出的音節就成為記憶。但這份記憶讓襖襖在黑夜看到黎明的曙光,她不停地給程剛也給自己打氣:鋼蛋,堅持住,哪怕有一絲希望也不能放棄,想想我和孩子在等你回家。好鋼蛋!程剛心疼地看著襖襖煎熬在脫離了時光的期冀中,他看見襖襖的小臉上也有了歲月碾壓的痕跡,她單薄的身體還能有多少能量繼續負重。襖襖蜷縮在簡易床上睡了,好像很冷的樣子,千百年的孤獨凄然一身。程剛想起那兩段視頻,羞愧難當。他決定走了,他沒臉醒來再與襖襖對視。他在空中發出了支離破碎的嘆息聲,他的心里只有襖襖,心隨嘆息一次次破碎,每破裂一次便又多出一個襖襖,無數個襖襖像雨季里飄灑的小水珠,擠得他心里滿滿的,重重的,疼疼的。程剛不能再看下去了。再見襖襖。我心愛的襖襖,我永遠愛你。他心疼的表情任隨生命的散淡向遠方飄去。
襖襖似乎聽見了他離去的聲音,暮然驚醒,茫然向空中看了一眼,然后視線落向心電監測儀。襖襖失聲驚叫,醫生護士聞聲而來,程剛漸趨平直的心電波動在急速搶救后又恢復正常。但程剛留在襖襖生命中曾經那些堅定而美好的信賴還能搶救撿拾回來嗎?
程剛所有的東西也很簡單清爽,但明顯與老梁不同。他的主要物品就是一個筆記本電腦。這倒方便了調查組的工作,在短時間內就查出了兩段視頻。除此之外,電腦里還有大量的照片,都是襖襖和兒子的。調查組還在程剛辦公桌一個鎖著的抽屜里發現了兩樣東西,一個保險責任剛生效一周的人壽保險單,投保人和被保人均是程剛,受益人是配偶,繳費方式為年交,保險金額為三十萬。另一樣東西是兩年多前,程剛妻子寄來的一份離婚協議書。這兩樣東西看似沒有任何關聯,可是仔細看日期卻發現,離婚協議書起草后的一個星期,程剛買了保金三十萬元保險,保險責任賠付生效期是兩年后,也就是上周。而離婚協議書上,程剛筆力堅硬地寫了大大的五個字:死也不離婚!最后的感嘆號用力過猛,把紙劃穿一條裂縫,像戈壁上龜裂開一條深不見底的傷口。這讓調查組更加迷惑,其一,程剛如果因為老婆鬧離婚而產生輕生念頭,買一份高額保單等待兩年后自盡也有可能,但那天晚上不是他開車,何歡并沒有喝酒,他如何保證自己不開車卻出車禍。其二,以程剛的剛硬秉性,他產生這樣念頭的幾率微乎其微,即便是有,也不會拉著老梁和何歡共赴黃泉,這有悖程剛平日做人的磊落和寬厚。最讓人奇怪的是,那個姓何的飯館老板娘是怎么回事?程剛既然那么愛老婆,死都不愿離婚,為什么還要和這個飯館老板娘攪和在一起。不管有多少疑惑,有一點是確定的——程剛之所以經常去那個小飯館喝酒,是與那個老板娘有著說不清的特殊關系。
6
安葬完老梁之后,老梁老婆更加糾結于老梁為什么在那天晚上請客去喝酒,這個疑問簡直像個懷著極度惡意的饒舌婦,不斷隱晦和別有用心地引誘她做出許多自尋煩惱的揣測。她不能忍耐這樣不明不白的日子,即便是最讓人難以接受的電閃雷鳴,也比一輩子行走在真相的迷宮里要痛快得多。她急切需要知道真相,讓真相給自己和兒子一個交代,她必須徹底鏟除心中那些根深蒂固的為什么。為此她獨自一人去了臨近的那個小縣城,很快就找到了那家川味小飯館,她要去與那個姓何的老板娘好好聊聊,讓她詳細說說那晚喝酒的具體情況,如果可以的話,要具體到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
在離川味飯館幾十米遠的地方,老梁老婆看見調查組的兩人被姓何的老板娘迎進飯館。老梁老婆愣了一下,本想躲開,她不愿意看見調查組那倆人,什么都解決不了,還老問這問那,問的都是一目了然傷人自尊的問題,簡直是兩個白癡。但僅僅是一瞬,她腦中電光一閃,為什么不聽聽他們說什么?便緊跟了進去。她悄聲對服務員說隨便做兩個家常菜,想坐在剛才進來那倆人的隔壁小包間里,不耽誤工夫,吃完就走。正是一天生意最清淡的時候,服務員面無表情倒了杯水,任由她自己選擇進哪個小包間。老梁老婆聽著調查組兩人的說話聲去了隔壁小包間。
這本是一個大房間,中間隔了一道裝飾板成了兩個小包間,旁邊包間說話這邊聽得清清楚楚。只聽調查組的人說,視頻你也看了,你說你和程剛沒關系,但他怎么能把手伸進你的衣服里摸你的大腿和腰呢?何老板娘冷笑一聲,這就能證明我們有不正當男女關系?調查組的人有點惱了,讓她端正態度,認真地給老板娘講這件事情的嚴肅性,又說,這也是為你個人的名譽考慮,不是這樣,我們到現在都沒給程剛妻子說起這件事。何老板娘第二聲冷笑充滿毫無顧忌的輕蔑和不屑,她糾正兩個調查組人員,再嚴肅那也是你們自己單位的事,與她這個小飯館老板娘無關。至于她的名譽,她跟他們說:“我是單身,我找男人天經地義。”話鋒一轉,她的語氣如訴說衷腸般凄怨而決絕,她說:“別忘了,程剛還有口氣呢,他自己的事等他醒來自己說。視頻的事,我不想跟你們說,但我會給襖襖說。”
后面還說什么老梁老婆沒有聽,風風火火來到重癥監護室。病房里靜極了,程剛氣定神閑地在上空俯視著襖襖,只希望這樣沒有隔閡、沒有干擾、沒有緣由的俯視永遠都沒有盡頭。自從那晚搶救過后,程剛明白自己已如風中飄搖的枯葉,隨時有可能永遠再也見不到他親愛的襖襖。現在,無論白天晚上,他始終飄在襖襖的上空,他對調查組再去查什么事情問什么人早已不感興趣,誰愿查什么就查什么,是黑是白自有公論,那些各種各樣的嘴臉誰愛看誰看,他只想看襖襖,他守著襖襖感覺很溫馨幸福,這就夠了。醫生對襖襖說,這幾天程剛各項指標都很穩定,很有可能醒過來。襖襖聽了精神振奮,每天延長與程剛說話的時間,只要沒事,她就找各種話題跟程剛講話。他們這一輩子還沒這么絮叨過。有時,襖襖說過很多遍的話還會翻來覆去地再說,有時,她很天真地幻想他們倆假如再生個女孩兒會長得像誰。她還埋怨程剛不會起名字,自己叫鋼蛋,生個兒子卻叫石頭,父子倆一輩子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屈指可數,可只要碰在一起就老爭論不休,直眉瞪眼的,誰也不服誰。也難怪,都硬邦邦的,能不碰嗎?程剛在空中辯駁說,新疆有美玉,我是期望咱們兒子成為像美玉一般的石頭。盡管襖襖根本聽不到他的辯解,可程剛很享受與襖襖言語上這樣你來我往。正說著,老梁老婆一頭闖了進來。開門見山地說:“那晚是你們家程剛挑頭去喝酒吃飯,因為那個小飯館的老板娘是他的相好,他拉著我們家老梁不過是掩人耳目,調查組已經找到了他們胡搞的視頻。”
襖襖的情緒還沉浸在剛才的述說里,眼神像一條堅定不移向前流淌的小溪。她靜靜地看著老梁老婆說:“即便真有那樣的事,車禍那天晚上程剛也絕不會去找那個老板娘。我以人格擔保,一定是別人非要讓他去。”老梁老婆毫不客氣地反問:“你的意思還是我們老梁硬要你們家程剛去那里喝酒?他為什么啊,有錢沒處花了?你說出去有人信嗎?”
程剛在上空急躁地大叫,是老梁,是老梁,如果不是他硬拉我去,那天晚上我是不會去任何地方的。可是沒人能聽得見看得見他真實存在的話語,程剛毫無辦法,孩子一般放聲大哭。
襖襖依舊淡定,她不看老梁老婆,盯著程剛依舊淤腫未消的臉,再一次說:“無論如何,那天晚上他不會去找任何人,一定是別人拉他去喝酒的。”話剛說完,襖襖看見程剛緊閉的眼睛里流出了兩行淚。襖襖不相信地用手去摸,新的滾燙的淚接連跌落在她的掌心。襖襖失去了平日的從容鎮定,她發瘋一般狂摁呼叫器,哭叫著對前來的醫生護士說:“他有知覺,他聽得到,他哭了,你們看,你們看……”襖襖邊說邊哭邊笑邊指手畫腳不知所措。程剛從沒見過襖襖為任何事情語無倫次詞不達意,他再一次大放悲聲:“我可憐的襖襖啊……”所有趕來的醫護人員都看見,程剛緊閉的雙眼源源不斷奔涌出兩行扁長的熱淚。
7
現在只要襖襖去哪里程剛就飄到哪里。程剛像繩線被襖襖緊握的風箏一樣遠遠近近飄游在襖襖存在的上空。作業區黨委書記第四次來看程剛病情時,正好看見程剛緊閉的雙眼淚如泉涌。書記說,程剛現在雖然還處于昏迷階段,但身體某些局部功能看來已恢復正常,不能讓他受任何刺激,病房里除了探視安慰,有任何事情都請到外面談。
老梁老婆始終糾纏在那晚究竟誰挑頭去喝酒的迷宮里無法解脫,仿佛這個答案與老梁的死亡無關而與自己如何活下去有關。作業區黨委書記要求今早在他的辦公室開會,他把相關人員都召集來,一起仔細梳理和確認截至目前對車禍的調查情況。當初,調查組分兩路開展工作,第一小組兩人都是財務專業人員,連續十天在深井采油隊的財務檢查讓他們得出結論:深井采油隊的各項財務管理,干凈得如同滿月嬰兒的眼睛,沒有任何骯臟污濁見不得天日的東西。第二小組也是兩人,調查情況遠沒有第一組那么順利和紋理清晰,調查進展似乎有端倪可見,似乎又都是些無法連接齊整的殘垣斷壁。作業區書記讓調查組成員、車禍的三個當事人家人代表、何老板娘,還有幾個正在換休的深井采油隊員工代表參加會議。
襖襖淡淡地坐在一邊,像一汪清水透澈安靜。她緩緩移動探究的目光,從會議室的人臉上逐個看過去。程剛飄浮在會議室上方隨襖襖的眼神而移動,書記、老梁老婆、何雙、張文睿,還有采油工小李。最后,襖襖的眼睛停在何老板娘的臉上,程剛看見襖襖眼里隱隱閃過一絲哀傷流向歲月的盡頭。程剛的心像扎進一根粗壯的灌木刺,劇疼讓他大聲喊叫:“不是那樣的,襖襖,不是那樣的!”襖襖的模樣端莊冷靜,額頭上閃爍著如冰棱般耀眼的光芒,讓程剛看見自己無奈而悲傷的面孔。
書記先說了幾句什么話,程剛全神貫注看著襖襖。調查一組匯報財務檢查情況,有條有理,有數有據,有憑有證,干凈利落。調查二組的匯報一開始就走上晦澀難行的道路。老梁除了一本私房錢賬本基本上沒什么可說的。何雙臘月二十三送了約1000元副食品的那個含糊記賬,書記當場向大家證實了原委。老梁這里比較蹊蹺的就是那張飯館的付賬憑證,不僅是老梁老婆,所有人都疑惑,為什么是老梁付了賬。
剩下的資料都是關于程剛的。調查二組先拿出保險責任剛生效一周的三十萬元人壽保險單。襖襖茫然搖頭:“我不知道,程剛從沒給我說過這個事情。”調查二組又出示了襖襖寄來的離婚協議書,上面有程剛筆跡:死也不離婚!書記問襖襖,你為什么要提出離婚?怎么后來又不離了呢?為什么程剛買這個三十萬元的保單正好是在你提出離婚的一星期后,為什么程剛出事又是在保單責任生效的一周后?書記解釋說:“我們絲毫不懷疑你,只想排除程剛是否有因你提出離婚而輕生,要為你和孩子獲取三十萬元保費的念頭。”
程剛失望地背過身去。如若不是襖襖在這里,他愿意飄散到任何一個地方去做孤魂野鬼,也不愿再看他們把一個單純的事情弄得如此繁復猥瑣。襖襖仰起頭,定定地看著上空,程剛飄過來看她揚起的臉。他看見襖襖眼里有一種悠遠綿長的東西,慢慢地近了,近了,然后一點點堅定起來。襖襖把目光收回來,柔美的聲音如絲綢般華麗:“你們都知道,我們夫妻兩地分居十幾年了,兩年半以前我遇上另一段感情,所以我要求離婚。”程剛為襖襖的坦誠率直而豪情萬丈,這就是他的襖襖,看似弱不禁風,但卻可以堅強地越過步履行走間的所有艱難和曲折。襖襖的話讓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愛她,如果可以,他愿意為她付出生命,三十萬元的保單算個屁。
襖襖的話像一道光照亮了真相前方的道路。
那是襖襖的一個同事,高挑,優雅,風趣,浪漫。都是程剛所不能及的。她同程剛兩地分居十幾年,每年程剛只有一個月的探親時間與她相聚,家不像個家,倒像個過往打尖的食宿站。剛開始,她像數滿天星星一樣數著眼前不計其數的分離日子,后來她不再數了,數也數不完,她麻木了。程剛回來探親那一個月,她感覺家里來了個并不常走動的陌生親戚。再后來,他的電話她也懶得接,打來打去也就是那些干巴巴的話語,身體好嗎,天氣怎么樣啊,晚上吃了什么飯之類的,像長時間在嘴里咀嚼的一塊口香糖,無趣又無味,只是習慣性咀嚼,有什么意思。她給他發短信:有事發短信,有大事來電話,沒事不要浪費時間和話費。襖襖感覺自己的心成了一座即將走向衰敗的空城,城里長滿齊胸高的荒草,就快將她徹底掩蔽了。這時,同事溫情而浪漫的眼神讓她身不由己,她的城里重新開滿鮮花充滿生機。她向程剛提出了離婚要求。她沒有隱瞞自己的婚外戀。令襖襖沒想到的是,程剛一點也沒責怪她,更沒有發脾氣,他固執地拒絕了襖襖的離婚要求,只說了一句話:“你想和誰好就去好,我永遠不會和你離婚,我一直在原地等著你。”令襖襖更沒想到的是,她在短時間內發現那個浪漫溫情的新男友,居然是個愛拈花惹草的花花公子,除自己之外,他還跟另一個女人保持曖昧關系糾纏不清。襖襖在電話里向程剛哭訴了這一切,程剛哄孩子一樣哄著她,反復說不要緊不要緊,這不是還有我嗎?我就是襖襖養的一條癩皮狗,永遠賴著襖襖,跟著襖襖,誰也別想趕走這條癩皮狗。程剛還說,下次回去探親要請那哥們喝酒,感謝他朝三暮四有眼無珠,讓這么好的襖襖又重新回到自己身邊。襖襖終于被程剛逗笑了,那天,他們的電話打了三個半小時,程剛和襖襖都重新有了戀愛的感覺。
三十萬元保單是怎么回事,襖襖的確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程剛是個在困難面前愈戰愈勇永不服輸的男人,無論任何事,他絕不會產生輕生的念頭。況且,襖襖微微揚頭深情說:“在程剛心里,他的妻兒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三十萬元讓他失去兩個無價之寶,他怎么肯?這未免太小看他了。”
程剛在空中為襖襖喝彩鼓掌。他不再遺憾襖襖看不見聽不見他的喝彩,真正的心靈相通不需要任何感官形式的呈現。
張文睿突然在一邊說:“你們真是太小看程隊長了。”他說那份保單是程剛在自己老婆那里買的。張文睿那次在深井采油隊帶著三個人到縣城喝酒,回來被程剛打了一頓后,第二天心里后悔自己酒后失言傷了隊長的心,正想著怎么再跟隊長道歉,程剛卻來跟他道歉,說自己性子急脾氣暴,工作方法簡單,傷了張文睿的自尊心,說了自己一大堆的不是,還抽了自己兩個耳光,急得張文睿拉著他的手不放。隊長定定地看進張文睿的眼睛里說:“我是真把你們都當兄弟看,你知道嗎?這么多年,在這荒郊野外的,我每天都懸著心,生怕你們哪個人出點什么事,萬一出了事,我怎么給你們家里人交代啊!”張文睿看到了一個真正肩負責任頂天立地的男人。他告訴程剛,自己平時也不喝酒,昨晚違反制度帶著三個人去縣城喝酒,是因為老婆是保險公司的業務員,快到年底了,老婆的人壽保單銷售業務還沒完成,讓張文睿在隊上的同事中拉兩個客戶。張文睿就在晚上悄悄請了三個有購買人壽保險意向的同事去喝酒。程剛問張文睿,你老婆經辦的人壽保單最高保金是多少,張文睿說是三十萬。程剛說我買一份。還說,以后這樣的事不要再請人喝酒,永遠記住,真誠待人比什么都有用。
“這也不能證明那天晚上不是程剛拉著老梁去喝酒。”老梁老婆說,“就算程剛現在醒來說是老梁拉著他去喝酒,我也不信。只有他一個人還活著,誰能證明他說的是事實。”老梁老婆說著歪過頭看何雙:“你怎么不說話,你難道不想知道你弟弟究竟死在誰手里了?”何雙垂淚不語。
襖襖清幽地嘆口氣,程剛看見她緩緩嘆出的氣流在空氣中柔美波動,宛如奇異華麗的新疆艾德萊絲綢在風中飄動。襖襖說:“那天晚上是農歷九月初九,是重陽節,也是我和程剛領結婚證的日子。那天黃昏的時候他給我打電話,他總是這個時間給我打電話,因為他知道,這時候我正好下班回到家。他在電話里說要和我長長久久,永不分離。他還說今晚要把我們每年照的相片整理一遍,編一個家庭圖片故事,制作成圖片幻燈,過兩天發給我。所以,他那天絕對不會主動約人去喝酒。”
誰能證明?老梁老婆不依不饒。
“我能證明。”張文睿馬上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帶著疑問看過來。老梁老婆聲似棉帛被撕裂:“你憑什么證明?”“憑我當時就在程隊長的辦公室!”張文睿說。因為過幾天要安全大檢查,張文睿負責隊上的安全資料管理,老梁那天叫上他一起去程剛那里再把資料梳理一遍。當時他們去程剛辦公室,正碰見程剛跟老婆打電話,他和老梁才知道那天是程剛和老婆的結婚紀念日。程剛放下電話,已到晚飯時間。老梁主動提出要請程剛吃飯,祝愿程剛他們夫婦長長久久,永不分離。程剛推辭了幾次,老梁動了氣,黑下臉說程剛看不起他,不就認為他小氣摳門才不去的嗎?程剛百般解釋,老梁越發生氣,拉著程剛說:‘你是不是怕我沒錢付賬,咱們現在就去我宿舍,我讓你看看我有沒有錢。再說,你就當是讓小歡子散一下心不行嗎?’程剛不好再說什么,便跟著老梁一同去喝酒。”
老梁老婆突然爆粗口:“你放屁!不就是程剛買了你老婆最高保金的保單嗎?你和他有私人利益關系,你他媽的有什么資格證明那天的事?”
張文睿面紅耳赤,但他沒有動怒,鄭重說明,這一切和保單沒任何關系,只和良心有關系。他對老梁老婆說:“程隊長還在那么多人面前扇過我幾十個耳光,打得我口鼻出血滿地打滾顏面無存,如果我稍有一點私心,我根本不會證明那晚的事。但是,我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事情原本是什么就是什么!”
老梁老婆氣勃勃地突然轉向何老板娘罵道:“都是你這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勾引男人,否則他們怎么會去你那個破飯館吃飯。”
程剛在空中看到,何老板娘一直垂著眼簾,似乎睡著了。此時,她慢慢抬起眼睛,不看老梁老婆,卻看向襖襖,突然沖襖襖笑了,說:“我沒見你的時候就知道你長什么樣子,因為程剛每次來飯館吃飯,跟我說的最多的就是你。他說得很仔細,每一個聽到他說你,都可以想象出你就是這個樣子。”
最初是六七年前,有幾個領導來深井采油隊檢查工作,晚上,程剛自掏腰包請他們吃飯。他本想去一個大一點的體面飯館,卻突然看見了這個川味飯館。襖襖是四川人,他看見川菜就有親近感。小飯館規模不大,但是干凈,關鍵飯菜還很有川味特點,這都是程剛喜歡的。吃完飯結賬時,同來的其中一個男人喝得有點高了,不停對老板娘拍拍打打。正是炎夏,老板娘穿一件無袖無領絲綢小短衫,男人不斷拍打老板娘的胖臂膀和后背,老板娘不停笑著躲閃,那笑聲有絲綢的滑爽和溪水的明麗,老板娘笑得語不成調地說:“你再莫動手,我怕癢的很。哎呀,癢死人了。”程剛那天沒喝醉,聽了老板娘的笑聲心卻醉了。
程剛第二次是自己來的。他點了兩個菜,一瓶啤酒,思緒萬千地坐在角落里慢慢喝酒。一瓶酒喝完后,他對老板娘說自己的老婆小名叫襖襖,她有個別人都不知道的毛病,她怕別人摸她,她怕癢癢。程剛說你們的笑聲是如此相似,都有水的靈動和魅惑。程剛說,閉上眼睛聽你的笑聲,我以為是襖襖在身邊。
何老板娘聽說過長相相像、聲音相像、神態相像、氣味像、氣質像甚至于背影相像,還從沒聽說過一個人的笑聲與另一個人相像。此后程剛每隔十來天就來小坐一會兒。他給何老板娘說,襖襖的樣子天生就是一個適合穿旗袍的女人,娟秀、嫵媚、含蓄、雍容。她的皮膚像瓷器一樣細膩光亮,胳膊腿都很圓潤,但整個人是小巧玲瓏的,小巧的牙齒、小巧的手腳,還有她的腰身,有一種好看且絕妙的弧度,再精湛的美容手術也做不出那樣的風韻。她幾乎是完美的,只有一個毛病就是怕癢癢,卻又是這樣一個可愛的毛病。每次程剛撫摸她時,她都笑得渾身顫抖,笑聲如盛夏屋檐滴答下落的小雨,時急時緩,晶瑩剔透,甘甜清爽。程剛每次說襖襖的時候都有一種癡迷的神色。他們就這樣一個說,一個聽,一年過去了。年底的時候,程剛喝完酒拍拍何老板娘的手說:“謝謝你,謝謝你聽我說這些。”這是他們一年來唯一的一次肢體接觸。后來程剛再來喝酒就有了老梁陪同,再后來又有了何歡。程剛有一次有點喝多了趴在桌子上說:“我想聽你笑的聲音,我好久沒聽見你笑了,我快想死了。”但老梁那干裂粗糙的笑聲在耳邊悚然響起。程剛堵上耳朵大叫:“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何老板娘打電話給程剛,說你可以錄兩段笑聲的視頻回去,什么時候想襖襖了就什么時候聽。程剛去了,在何老板娘租住的那個小房間里,剛開始程剛只是想錄兩段笑聲,但老板娘笑得生硬,完全不是純出自然的笑聲,好像一只小貓在伸長脖子模仿公雞打鳴,程剛倒被逗笑了。何老板娘有些沮喪,她說:“哪個沒啥子事就能笑出聲來的嘛?”她看了一眼程剛又說:“我也怕癢癢,你摸我吧。”程剛分明看見老板娘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上呈現出一種溫暖的光澤。那是一種芳香誘人的光,程剛的心像四處逃竄卻無處躲藏的兔子狂跳不休,他想控制自己卻似乎更想嘗試什么,不由自主伸出手,模仿以前經常逗襖襖笑的樣子,試探著撫摸老板娘的大腿。果然,老板娘流水一般的笑聲叮咚四濺,那笑聲像極了襖襖。程剛不愿停手,這清脆的聲音像落在程剛久已干渴肌膚上的滴滴露珠,讓他渴盼成為一條幸福的魚,能長久置身浪花翻滾的小河中暢游,那條小河不斷發出嘩啦啦的聲音向他流淌過來,仿佛春天踏浪起舞。他模仿以前與襖襖玩鬧的樣子撫摸何老板娘,不知怎么,很快出了一頭一身的汗,他脫去上衣,光著膀子假裝摸老板娘的胸口,老板娘的笑聲里有一點點尖叫,笑得歡暢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早已放置好的相機錄下了這兩段視頻。
何老板娘說完話看著襖襖:“你是個讓所有女人都羨慕的女人。”她說除此之外他們再沒有單獨在一起過,如果還有什么沒說清楚的,讓程剛醒來自己說吧。何老板娘不管其他人還要問什么,自顧自地走了。
程剛看見襖襖眼睛里有兩團笑聲在跳動,是一個小女孩純真和信賴的歡悅神情。襖襖不知道,兩段視頻錄完后,何老板娘最后笑著脫去了身上的衣服,程剛眼前一片亮白,像正午大太陽下的水流晃著白亮亮的斑斕光芒,那么讓男人干渴難忍。程剛不顧一切扎進何老板娘的懷里痛飲甘露,他只覺得自己干渴極了——畢竟,他是個正常的男人,需要釋放和慰藉。面對何老板娘,他說不清楚自己想表達什么,都這樣了,還不停撕心裂肺地叫著襖襖的名字。老板娘在沙發上配合著他的動作,聽他一聲聲地喊襖襖,憋著自己,最后,實在憋不住,老板娘哭了,程剛也哭了。
8
會場一時安靜得讓人似乎破解了車禍的真相。老梁老婆失神地愣在那里,好一會兒突然哭出來:“老頭子,怎么查來查去竟然是你害了人家啊?”
還是張文睿接了話:“我說個不成熟的看法。”他說出車禍是三個人,但大家一直都把目光盯在程隊長身上。為什么不想想還有司機何歡,那天他沒喝酒,甚至連飯也沒吃,他經常接送程隊長和梁總,輕車熟路,怎么會在沒有任何車輛來往路況又非常好的柏油路上毫無由來地出車禍。而且,深井采油隊所有人都知道,從一開始,程隊和梁總去小縣城喝酒都是叫出租車,后來是何歡主動提出要接送他們,而這也是何歡極有個人目的的一個行為,他曾毫不掩飾地跟熟識的同事說過,希望能通過這樣主動的接送行為拉近與領導的關系,讓領導早一天把自己調整到后勤上正常班的單位。張文睿說自己是何歡的班長,知道他在戀愛上受過三次挫折,三次都是因為工作單位在野外對方無法接受而失敗,從那時起他就不安心在深井采油隊工作,總想著要調動到上正常班的科室和部門去。兩年多前他因調動工作鬧情緒,晚上不去接班,上白班的人無法下班,張文睿責令他去井場接班,何歡干脆耍賴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張文睿無法,只好報告給隊長程剛。程剛來了,一言不發,掀開被子把何歡拽起來,一腳一腳踹何歡屁股直踹到他去井場接了班。路上,程剛罵一句踹一腳,罵何歡不是個敢于面對現實的男人,罵何歡連屁大點事都承受不住還算個男人嗎?不就是個小護士嫌棄深井采油隊的采油工嗎?他最后把何歡踹到井場時說:“你以為就你委屈,我頭上都綠油油的了,你見我鬧過什么情緒,我還不照樣得做個無所畏懼的爺們兒?”事后何歡在宿舍里咬牙切齒地對別的采油工說:“他把那些綠油油的氣都撒在我身上,等著瞧,早晚一天我要弄死他!”張文睿還說,近半年來,何歡的情緒變得尤其難以捉摸,他以前雖不算活潑,但是個隨和愛笑的小伙子。這大半年,他整天不說話,即便是發獎金也滿臉不高興,同宿舍的人與其他人正常交談說笑他也無法容忍,經常呵斥讓同事閉嘴。尤其是他看人的眼神很冰冷,陰森森的,讓人害怕。人也邋遢,沒事就用被子蒙著頭躺在床上,如果不接班,一整天都可以不吃不喝不起床。工作上更是無精打采,對什么事情都滿不在乎。也就是一個多月前,老梁在井場批評他沒按要求使用個人安全防護,他一言不發扔下沒干完的活兒掉頭就走。晚上,他在一張A4紙上寫了幾個大字:讓這糟糕的世界都去死吧!
與何歡曾經同室的幾個采油工都證明以上確有其事。
老梁老婆恍然大悟。是啊!我怎么沒想到,好好的路,轎車為什么平白無故翻出去了呢?她突然指著何雙說:“那次臘月二十三你給我家送年貨,你的目的也是要我給老梁說何歡辦調動的事。當時,組織上讓老梁去安全科坐辦公室,老梁不去,你說何歡想去,讓老梁推薦何歡去。后來,老梁讓我把東西送還你,再在街上遇見你,給你打招呼你理都不理睬,可見你們對老梁懷恨在心。可就算你們再恨老梁,也不能要了他的命啊!”
程剛在上面不由又嘆氣了。何歡追求自己向往的生活并沒有錯,錯的是那些女孩兒的價值觀,話說回來,這世界有幾個人能如襖襖這般不市儈呢?那天的車禍是怎么回事程剛清清楚楚,可是,他在心里嘆息:讓逝者安息吧!
襖襖這時平靜地說了一句話:“逝者已逝,只要程剛能醒過來,我不追究任何人的責任。”
程剛感慨,這就是他的襖襖,只有他的襖襖才會說出這樣令人溫暖的話。
可是我們老梁能醒過來嗎?老梁老婆又一次發難:“我可不能讓老梁死得不明不白。”
何雙泫然淚下,泣不成聲地解釋道:“何歡絕對不會做這么惡毒的事,況且他那天晚上有重要事情,都做好了安排,而且他非常堅決要去做這件事,他怎么還會主動陪程隊長和梁總他們去喝酒呢?他的日記本里都寫得很清楚。”
日記?書記一愣,說何歡有寫日記的習慣?與何歡同住一個宿舍的小李肯定了這一點。他說何歡只要不上夜班,基本上每晚臨睡前都寫日記,出事前一天他還趴在床上寫過一次日記。
書記問何雙,何歡最后一次日記里寫他那天晚上要干什么重要事?
何雙低頭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低聲說:“那是何歡的隱私,我不想說。”
“你必須說!”老梁老婆義正辭嚴地提高了聲音:“有什么隱私不能說,程剛媳婦連婚外戀都說了,不就是要讓事情有個明明白白的結果嗎?你不想說證明你心虛,你不說就證明何歡是害死老梁的兇手!”
老梁老婆又氣勢洶洶轉向書記。“既然是三個人出車禍,程剛和老梁的東西你們都檢查過,當初為什么不檢查何歡的東西?如果當初看了他日記,很多疑問不早就清楚了?”
書記看何雙。何雙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她說:“何歡絕對沒有害人之心,我發誓,我發誓!”
書記嘆口氣說:“我們要憑事實說話,發誓有什么用,你拿什么證明你弟弟沒有害站隊領導的意圖呢?我們總要給組織給群眾一個真實的交代啊!”調查組的兩人在一邊推波助瀾地說,如果何雙不主動證明弟弟的清白,作業區完全可以再重新報一次案,由刑偵人員來看何歡的日記,那時就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了。
何雙涕淚交流抬頭看何老板娘,哀哀地說,這事你知道,你是知道的。何老板娘點點頭說,是,我知道,從頭到尾我全都知道。
9
那個女孩子叫王莉莉,剛二十歲,去年才來她的川味小飯館當服務員。每次程剛來喝酒,總是點四個菜,三葷一素。老梁先吃一碗飯,就開始不停喝酒。他喝酒的時候再好的菜也一口不吃,他喜歡吃一種很廉價的塑料小包裝魚皮花生——長期拮據的生活讓老梁對實惠的魚皮花生充滿情感,他習慣了用這種魚皮花生下酒。老梁每次都讓何歡去小超市里買。每當這時王莉莉就對何歡說,你怎么喜歡吃女孩兒和小孩兒吃的零食啊?何歡每次也很認真地跟她解釋說是老梁下酒吃的。其實王莉莉知道不是何歡吃,她總是沒話找話與何歡搭訕,看得出何歡并不煩王莉莉這樣問他。小姑娘笑瞇瞇的,圓圓的臉,長得很喜慶,她沖何歡笑的時候總是把左側面頰轉向何歡,她左臉上有個淺淺的酒窩很好看。程剛一來喝酒,王莉莉便分外活潑,不時地拿眼偷看何歡,看得出是想跟何歡說點什么,可是想不起什么好話題,真急人!后來小姑娘直接問何歡,你是深井采油隊的?何歡靦腆地點頭。她又問,你們幾個人經常開車來這里吃飯,那個小轎車是你單位的?你是單位上的司機?何歡說車是他自己的,他是個普通的采油工。小姑娘立刻滿臉的羨慕之色,她睜大眼睛看著何歡,你都有自己的車了?太有本事了!顯然何歡被她說得有點小得意,還有點不好意思,也對這姑娘如此簡單的價值觀產生了好感,問,你叫什么?小姑娘嘻嘻笑了,說你終于主動和我說話了,我還以為你不敢跟我說話呢。她撕了一小角廢紙,飛快地寫了個手機號,遞給何歡,她說她叫王莉莉,是茉莉花的莉,不是美麗的麗。這是我的手機號,你的呢?
晚上,飯館打烊后,王莉莉正收拾打掃,突然停下手說,何阿姨,我喜歡那個何歡,你說他會不會看不上我?
何老板娘一點也不吃驚,她早看出小姑娘喜歡何歡,故意問,你喜歡他什么?
說不出來,反正見第一面就喜歡。喜歡他一個大小伙子害羞的樣子,喜歡他白凈又安靜,從不講粗話,最喜歡他小扇子一樣又長又黑又密的眼睫毛,那么撲閃一下,我的心就顫一下。
喜歡就說出來。何老板娘說,那小伙子是個老實孩子,不管他喜不喜歡你,都不會騙你。
王莉莉踏實了。她試著給何歡發了個短信,你在干什么呢?何歡很快回了短信。你是?王莉莉有點沮喪,馬上回復:忘了?茉莉花的莉。接著又發了一條短信,你都六天沒來買魚皮花生了。
何歡當時在上白班,看了后一個短信心里莫名地有點高興。她記得這樣清楚,六天都沒去買魚皮花生了,難道她天天盼著我去?他突然覺得大門口那兩排樹綠得讓人心慌,好像有種春天來了的感覺。其實野營房大門口那兩排樹都是假樹,這片戈壁的鹽堿成分太大,沒有植物成活的基本條件。何歡聽幾個老采油工說他們曾經在這里種過樹,就連最好成活的新疆沙棗樹也活不了。程剛倒很會想主意,上周植樹節那天,號召幾個上白班的人,用粗木條裹著粗鐵絲,扎了十幾棵光禿禿的樹,又在庫房拿出些咖色和綠色蠟光紙,用透明寬膠帶將咖色蠟光紙裹在樹干樹枝上,把綠色蠟光紙剪成一片片大小不一的樹葉,密密層層地粘在樹枝上,然后把這些假樹埋在大門口外。一下午,大家種好了十幾棵迎風招展的長青樹。遠遠望去,一片讓人舒爽的青綠,誰說戈壁上種不活樹呢?程剛很為自己的創意得意了幾天。
王莉莉再接再厲又給何歡發了幾條短信。她在短信中告訴何歡,每天中午和晚上吃飯的時間段,尤其是晚飯到十點半這個階段,她都忙著招呼客人點菜上菜,不能及時回短信或接電話,其他時候她都很清閑。王莉莉還在短信里表示不僅很高興讓何歡給她發短信,還希望他給她打電話。王莉莉每天晚上把短信給何老板娘看時一臉的喜悅和憧憬。但何老板娘看到,何歡不是個會聊天的人,短信回的笨頭笨腦,根本不知道女孩子想聽什么話。
初春的天說變就變,老梁腿疼得厲害,好幾天晚上都沒睡好,要喝點酒麻醉一下。程剛看出何歡發動車時候的興奮,開車也比平時快了些。老梁說,不急不急,慢慢開,安全為主。但何歡還是比平時開快了許多。在何歡和王莉莉一起出去買魚皮花生的時候程剛對何老板娘說,這小伙子今天怎么那么興高采烈,像剛睡醒的小鳥一樣歡騰亂跳。何老板娘說,這還看不出來?她也學著老梁的樣子把兩個大拇指湊在一起碰來碰去說,他們兩個剛有點要好的意思,這陣子何歡和王莉莉每天發至少五個以上的短信,這種時候能不歡騰嗎?程剛愣了一下,笑了,拍桌子說這是好事啊,這姑娘看著樸實大方,肯定不會嫌何歡在深井采油隊沒出息,何歡找了她就不會再鬧著調單位。再說,深井采油隊離這里這么近,他們互相探視對方也方便,簡直太好了!程剛對老梁說,以后我們要經常來這里坐坐,讓他們多接觸,盡量促成這件事。
隔了一周再去小縣城的川味飯館時,王莉莉看見三人便毫不掩飾興奮之情對何歡說,怎么這么久才來啊,都一個星期了。程剛和老梁都哈哈大笑說,哎呀,我們怎么不知道一個星期沒來了啊?何歡紅了臉。何老板娘很慈愛地說,你們兩個吃完飯就出去耍吧,今晚沒得啥子事情。程剛和老梁盡量放慢節奏喝酒,一邊喝一邊感慨緣分的奇妙。
兩人不見面的日子就發短信,有短信的日子讓戈壁上的時間既變快了也變慢了。王莉莉在短信上像聊家常一樣說一些雞毛蒜皮的事。何歡每天很期盼王莉莉這樣的短信,沒事的時候他一遍遍看這些短信,想著她可愛的模樣。王莉莉在一天中午的時候發了個短信:我想你了,怎么程隊長還不來喝酒啊。何歡突然聞到一股茉莉花的幽香,缺氧一般眩暈了一會兒。他看著大門口那些春意盎然的假樹,問自己,春天真的來了嗎?然后毫不猶豫給王莉莉回了短信:我喜歡你,我分分秒秒都在想你!
王莉莉紅光滿面地給何阿姨看了這個短信。她趴在何阿姨懷里忍不住地捂嘴笑不停,像是下巴要掉下來一樣。
笑夠了,王莉莉睜大圓圓的眼睛說,你知道嗎何阿姨,他和我還是同鄉,雖然他出生在新疆長在油田,從來沒回過老家,但我越來越覺得跟他親近了,好像我們老早就認識。小姑娘開始把何歡稱呼為“他”了。她認真而堅定地說,這輩子就是他了。她還告訴何阿姨,上次他們來喝酒的時候,他們在何歡的車里接吻了。小姑娘微微閉著眼睛說,那種感覺太奇妙動人了!接吻時王莉莉告訴何歡自己早就喜歡他,每次他來小飯館她都想引起何歡的注意,可惜何歡總是不理她。何歡很感動,繼續吻她,越吻越沒夠。她吊在何歡脖子上一邊吻一邊說,你不會嫌棄我是個打工妹吧。何歡說怎么會呢?你不嫌棄我是個野外采油工就行。王莉莉瞪大眼睛說,我腦子有病啊,找個石油工人男朋友還不把我們全村女人都羨慕死,我怎么能嫌棄你?多少人都想當替補隊員呢!何歡有點遲疑說,可是,我比你大九歲,你爸媽會同意嗎?王莉莉咯咯笑了起來。你長得這么白凈斯文,看上去年輕體面,會開車,還有自己的車,他們夢里都會笑醒的。她的話讓何歡差點掉下眼淚來,他說,那就說定了,我一輩子都在深井采油隊,你也一輩子守在我身邊,不能后悔。
每次程剛他們來喝酒,晚上要走時王莉莉就過來拉著何歡的手嬌聲說,你什么時候還來啊?你不是有車嗎?你沒事就來看我好不好?何歡為難地低著頭。深井采油隊有明確的制度規定,誰都不能擅自外出,即便是白天出來也要經過隊長和老梁同意,而且要有充足的理由。程剛和老梁擠擠眼,說小歡子,你不是牙疼嗎?明天下了班自己開車來縣上看牙,注意行車安全,下午早點回來。
只要不上白班,何歡每天上午都去找王莉莉,出來的借口程剛都替他編造好了,連續四次是繼續看牙補牙,還有幾次是給車加油,保養車,買光碟,給老梁買膏藥,給程剛去縣上寄特快專遞等等。這中間隊上一個員工筆記本電腦壞了,何歡容光煥發主動送他去縣上,他們草草吃了一碗面條,同事去修電腦,何歡就去和王莉莉在一起。
他們好了三個月的時候,戈壁上下了一場小雨。淅淅瀝瀝的小雨,是戈壁上很奢侈的物質享受。空氣中濃濃的浮塵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清新透明的微風吹在臉上很舒服,滋養皮膚的功效比任何護膚品都好。莉莉似乎穿得有點單薄,不停說冷,還說身上沒力氣。莉莉吃了幾天感冒藥,總是不見好,反而頭暈沒力氣。雨后十來天的一個上午,王莉莉突然暈倒在小飯館里。起初何老板娘懷疑王莉莉可能懷孕了,她又不好問,這小丫頭平時什么話都跟她講,唯獨她和何歡之間是否跨越界限的事從未說起過。她心事重重地送王莉莉去醫院,心里幾乎認定王莉莉就是懷孕了,暗暗埋怨何歡不知道愛惜莉莉。可王莉莉的血常規監測結果出來,把醫生嚇了一跳,說白細胞數量低得還不如剛做完化療的癌癥病人,要王莉莉趕快去地區醫院做系統檢查。王莉莉哭了,她說不知道該怎么辦,關鍵是她和她爸爸一起來新疆打工,媽媽在家種地和伺候有病的奶奶,父女倆打工的錢供她兩個弟弟上學,一個弟弟上高一,一個弟弟今年就要考大學了,這個節骨眼上家里不可能有人陪她看病。何歡說,沒事,這個月該我輪休,我有時間,我開車帶你去地區大醫院檢查,別怕,有我在。
檢查的結果讓人震驚——王莉莉是白血病。
何歡眼里難以掩飾厚重的憂傷,讓程剛和老梁很長一段時間沒去小飯館喝酒,但他們盡可能找更多理由讓何歡去照顧王莉莉。程剛對何歡說,錢不夠就開口,我能幫多少幫多少。
但王莉莉知道自己的病情后,住院接受了兩個療程的治療,便死活再不去住院。她是個懂事的孩子,怕住院花錢。何歡說錢的事你不用操心,我現在有十二萬元存款,全給你治病,不夠就把車賣了,你不愿在這個小地方治病,咱們就去北京上海大城市最好的醫院,用最好的藥,你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一定把你的病治好。王莉莉看何歡的眼神如同穿透水波的陽光,顫顫地散發無畏的光芒。她說,歡子,你真好,下輩子我還找你。
那天晚上王莉莉割腕自盡了。她在遺言里說自己很清楚自己的白血病已到晚期,根本沒有治愈的可能,任何治療都只是在拖延時日而已,她不能因此拖累自己所愛的人,她不想看到何歡因她的病而貧苦不堪的樣子。
何歡得到消息是在清晨,那個早上猶如黑夜潑出的一盆臟水,他看見,世界在臟水里天翻地覆,黑壓壓地沒有一點光亮。
何歡沒有情緒激烈的悲傷,只是急遽地消瘦。他看起來一無所有空空蕩蕩的樣子,瘦削而黯淡的臉只有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才閃爍一絲不易察覺的潔凈光亮。兩個月后,程剛和老梁又恢復了去川味小飯館喝酒——他們私下里反復嘀咕和擔憂何歡的頹廢,決定給何歡用點猛藥——讓何歡去那個熟悉的小飯館面對知情人把心里的傷痛說出來,哭出來,以此減緩他向黑暗處繼續墜落的速度。
10
何雙交出了何歡近半年的一個日記本。她說,以前的不用看,你們只要看這小半年的一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何歡在日記里懷抱著對王莉莉的痛徹懷念,記錄他不再沸騰的情感。所有行走如飛的文字都證實何歡固執地停留在王莉莉的歲月里不愿離開,留下的只是滿紙蒼茫。
他在日記里說,莉莉很喜歡坐他的車,總是小孩子一樣高高興興連蹦帶跳地坐進車里。他開著車去戈壁中間的那條空曠寂寞的公路上跑了一圈又一圈,莉莉不停尖叫,帶著一點崇拜的表情夸贊何歡開車的姿勢實在太帥了。每次車在公路上跑兩圈后,莉莉就心疼這樣開車費油,何歡便把車開到一片平坦開闊無人經過的戈壁上,與莉莉坐在車里聽音樂。戈壁還是戈壁,但那時從車窗望出去的世界變得詩情而曼妙,像夢一樣。那天他和莉莉擠靠在一起,不停接吻,撫摸。何歡熱血沸騰,感覺身體里的細胞都有要造反的沖動。他抱緊了莉莉,有意識地向她身上壓。車里的情歌很煽情,他和莉莉都喘不過氣來。他們什么都沒說,卻知道要做什么。莉莉的身體那么綿軟,何歡很快融化在她綿軟的軀體里。
莉莉是第一次。何歡摟著莉莉心疼了,她像一個能捧在手里的發光體,那么暖那么亮那么讓人愛不釋手,他發誓要疼愛她一輩子,她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們時常找機會去那片幸福的戈壁。莉莉經常撒嬌說,我是你的人了,你不能不要我。何歡幸福地笑,我也是你的人了,我這輩子做鬼也要賴著你。何歡用手在脖子上狠狠一劃說,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咔——給自己一刀,去另外一個世界。他把頭一歪斜斜地倒在莉莉身上,很夸張地翻白眼大口倒氣,好像脖子上真被劃了一個大口子。莉莉大笑,你看你這個死樣!
何歡換休的一個月沒回家,在小縣城陪著莉莉。再上班時程剛開玩笑說何歡這陣子氣色很好,好像有點逆生長的趨勢。何歡也看出自己的好氣色,可莉莉的臉色卻越來越不好,灰白沒有光澤,還總說渾身不舒服,覺得很疲憊,莫名其妙地頭暈。
何歡從這時將近一個月沒記日記,再記日記時已是立秋節氣,每篇日記只是三言兩語,但頹廢和煩躁的情緒躍然紙上。何歡在日記里頻繁地發出怒吼: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是莉莉得了白血病?
8月10日,何歡在日記里以一股陰冷的氣息抱怨自己腦殘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他說是自己害了王莉莉,本來他的莉莉還可以在這世上多活一些時日,可是,他的十二萬元儲蓄,讓莉莉的生命提前走到盡頭。他在日記里大罵自己:蠢貨!你這個蠢貨!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你怎么還不去死!
接下來的日記顯示他一天比一天更厭倦這個世界,厭倦周圍的一切。他說自己討厭光亮,討厭上班,討厭各種聲音,討厭吃飯,討厭所有的人,他只愿意在黑暗中一個人靜靜地呆著,只有在這時候,何歡覺得自己的心還在微弱地跳動。他的日記如同他越來越蒼白的面頰,冷冰冰地透出沒有血色的心如死灰。
后來的日記越來越潦草和混亂,似乎可以看到何歡臨近崩潰的樣子。他記錄自己開始失眠了,整夜的睡不著讓他耳朵轟鳴,任何一絲細微的響動都成倍地在耳朵里放大,他越發覺得這個世界噪亂不堪無法忍耐。寂靜戈壁在他眼里毫無生機,世事無常讓他對一切都無動于衷,他說自己僅僅是一塊會走路的肉。有一天他在日記中寫到:活著究竟是為什么?誰能給我這個答案?也許死就是一種答案。
最后的絕望記錄在11月12日這天,也就是出車禍的前一天晚上。
11月12日夜
任何事情也不能激起我的欲望。我決定了,我要永遠飛翔在無聲無色一絲不亂的暗夜里。黑夜的好處就在于將你喜歡和不喜歡的東西都隱藏起來,所有人都不能例外。這個世界太沒有意思,一切都那么無情、寡味和愚蠢。我的耐心已耗盡,我不能容忍自己還這么無趣地被晾曬在一覽無余的大太陽下。我不喜歡太陽,我害怕它,我害怕所有濃烈有熱度的東西,我要投入那深厚的暗夜,誰也看不見我,讓無邊的夜色永遠埋葬我,那里將是我靈魂的安息之地。其實我早該去了,我終于明白,人從哪里來終將回哪里去,我來自于黑暗,就該回歸于黑暗,那是個可以自由飛翔的世界。
人們都害怕死亡,可我卻覺得死亡是一件多么令人心動和愉悅的事。
明天晚上,我在夜色來臨時將去另一個世界,一想到那個時刻即將來臨,我居然能夠重新感知喜悅。任何事情都不能改變這個決定。
11
何老板娘是第一次來探視程剛。還沒走到重癥室,迎面在住院部大廳遇見作業區書記和上一級領導,何歡的姐姐姐夫和老梁老婆也在。何歡的姐夫是內科大夫,他看了何歡的日記,從專業角度跟作業區書記和領導解釋說,何歡經歷了王莉莉驟然去世的打擊后,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由于沒有得到及時發現和治療,抑郁越來越嚴重,以至于他在車禍那個晚上準備自殺。
是謀殺!老梁老婆反駁何歡姐夫:“他就是個殺人犯,他蓄意殺害老梁和程剛,日記就是證明!”
何歡姐夫繼續說,抑郁癥患者與精神分裂患者不一樣,抑郁癥患者一旦想到自殺,大腦基本上處于真空狀態,無欲無恨,只想著早點結束自己的生命,絕不會再糾纏于過去的事情念念不忘,更不會臨時起意殺人。
“什么能證明你說的是事實?現在是法治社會,一切都要講證據。”老梁老婆說。
作業區書記也一籌莫展,嘆口氣說:“程剛可以證明,可他什么時候能醒呢?”他今天帶上一級領導來到醫院看程剛,順便也讓幾個當事人的家人再集中一下車禍原因的意見。
何老板娘突然在一邊說:“我能證明何歡沒有殺人的心。”她說那晚上何歡什么都沒吃,水也不喝一口,走的時候眼睛里都是空的,何老板娘不由問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醫院看看?何歡用直線一樣沒有波折的聲音說:“我不是有病,我是有事,我要先把他們兩個送回隊部,然后去辦自己的事。”何老板娘奇怪,這么晚了還有什么事情要辦,說讓程隊長和梁總和你一塊去吧,這樣也有個伴兒。何歡臉上突然出現異樣厭煩的神色,看著老板娘說:“那是我一個人去的地方,誰都不能去,我不會帶他們兩個去的!”
老梁老婆聽了這話低下頭哭了。作業區書記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還是先去看看程剛吧。書記特別強調說:“大家注意控制情緒,程剛現在不能受刺激。”
程剛正在空中跟襖襖說話,書記帶著老梁老婆他們幾個人進來。程剛看見還有何老板娘,那些封存的秘密在她愧疚的眼神里晃動。這個世界,只要還有人存在,任何秘密都只能做茍延殘喘地暫避一時,該來的遲早會來。
所有人還沒說什么,襖襖先開口說,我已經不想知道什么原因了,對我來說車禍究竟是什么原因都不重要,只要程剛能醒過來。她轉身又注視程剛。她看著程剛躺在那里心里很踏實,襖襖現在能夠感覺,她跟程剛說話程剛可以聽見,襖襖相信,程剛不久就會醒的。
領導在一邊嘆息著感慨說:“千不該萬不該去喝那個酒,在工作區域喝什么酒嘛,喝成這個樣子讓我們怎么向上級和群眾交待呢?”
襖襖突然憤怒了,她猛然轉過來的臉上不加掩飾地燃燒著內心的怒火和厭惡,她對著面前的領導一字一頓地說:“他們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傷痛的人!他們也有人的需求,誰能真正體會他們作為人的感受?”程剛在空中看見襖襖頭上血管暴漲,眼里淚水晃動,凄楚的神情讓她的臉有些扭曲變形,但她的眼睛還原了生命起初的一脈澄明和透徹。程剛突然明白,其實襖襖早就知道車禍的真正原因,從一開始,她就看見了他、老梁還有何歡這些人蜷曲戈壁暗夜里的痛楚難當。
應該說戈壁是有傷痛的,戈壁的傷痛就在于它與人的神經相連。越過所有人的頭頂,程剛看見襖襖說出了所有的答案——關于平凡和偉大,關于愛戀和期望,關于寂寞和無奈,關于迷惑和堅守,關于人性與需求,關于飛翔和永生。黑夜的降臨淡弱了白晝的浮躁與迷茫,他從所有人的神情上看到了他久已期待的樣子。襖襖的話讓所有人知道,戈壁的風驅趕著他們一天一天向前跑,不知道哪里是盡頭,可是,他們也是人,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傷痛的人!
程剛的心里一陣絞痛,他現在明白了,他一直在上空徘徊盤旋,就是在等待這樣一個結果。一種異樣清澈的通透感讓他意外地能夠俯下身來再次仔細地看襖襖,他心滿意足地笑了。是到走的時候了,他沒有理由再飄移于去留之間的猶豫不決,這次他是真的該走了。他微笑著慢慢隱身于黑夜之中,聽見襖襖驚喜的聲音:“你們看,鋼蛋笑了,笑了。”隨即,襖襖發現程剛身上所有的檢測儀器指數開始紊亂,她驚懼地拉住程剛的手大聲喊叫他的小名,程剛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拉直了他心臟跳動的曲線。襖襖分明感覺鋼蛋手上穿過一陣隔世的光陰,似乎有一種壯麗的生命凱歌,細語傾訴般流逝遠去,程剛一路走來的往事在襖襖手中慢慢松弛無力,一抹微笑似戈壁的沙痕在風中漸漸消失。
襖襖悲痛欲絕的哭聲仿佛從戈壁穿行而過。戈壁上的風依舊流動,月光依舊扎根在戈壁曠野的深處,程剛迎著滿目蒼茫的夜色向深處飄去,遠離了那讓他為之奔走、為之狂野和守候一生的大戈壁。
此時,應以一種怎樣空靈的姿態融入這永久的黑夜已顯得無關緊要,黑夜的深刻蘊含在它的無所不知之中,黑夜的冷酷隱藏在它所有的溫情里,當所有的真實都恰如其分表達出比戈壁更深不可測的夜色厚重時,程剛不帶一絲遺憾地在暗夜里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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