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時節,天陰沉沉的,一場牛毛細雨已經持續半天了。午飯后,桑軍一手打傘,一手提著香蠟紙錢等祭品,有好幾次都差點摔倒。去家族墳地的田間小道又溜又滑,他本來想等雨停后再來的,可是老婆趙英不同意。她說兒子到今天就去世一周年了,不能讓他在地府里沒錢花。他生前沒有在陽間享福,可不能再讓他在地下憋屈了。
人死如燈滅,桑軍想這都哪跟哪啊!作為一個無神論者,我們豈能相信鬼神的存在。可是趙英相信啊,要是自己忤逆了她的意思,讓她生氣,肯定不利于胎兒的生長。再說太平鎮的書記郭超也信神啊,今年大年初一老婆嚷著去靜安寺燒香還愿,他看見大雄寶殿的壩子上正在舉行祈福法會。其中有個佛像前分明寫著“晉熙縣郭超全家敬奉”,上面的功德金額是兩萬元。我的乖乖啊,這郭書記真是財大氣粗。自己每次陪老婆去寺廟進香,所捐功德也不過是三塊八塊而已。沒想到郭書記一出手就是兩萬塊,這可真是讓人咋舌。不過當桑軍將那些大施主的名單看完也就釋然了,這些人非富即貴,大多數是晉熙縣本地的企業家和干部。
來到兒子桑林墳前,桑軍趕緊依照趙英的吩咐,拔去了墳頭的雜草,用鐵鍬培了些新土,然后點燃香蠟紙錢,擺上碗筷酒水和刀頭肉,就開始一邊燒紙錢一邊絮叨起來:“林娃子,今天是你的周年,爸爸來看你了!你在地下過得還好不?想當初,你如果聽爸爸的話,就不會去東莞打工,也就不會染上艾滋病,我們一家人該多么幸福哪……”
桑軍正在念念有詞,沒成想身后突然有人說道:“桑主任,啥子是艾滋病?”桑軍后背一陣發冷,轉過來一看,卻是本家哥哥桑鑫,拄著拐杖,正一臉迷茫地看著他,等著他回答呢。
“艾滋病嘛,就是一個人喜歡一個人,喜歡得死去活來的。”桑軍不想告訴桑鑫實情,怕他嘴巴不牢靠回去亂說,那今后就沒有人敢和自己打交道了。
桑鑫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接著說道:“我給老伴燒點紙錢,正好看見你在這里,想問你點事?”
桑軍說,“雨天路滑,你跑出來干啥,摔壞了可不得了。你說吧,什么事?”
桑鑫斬釘截鐵地說:“我要當五保戶,非當不可。”
桑軍站起來說道:“老哥哥,你當不成,你有兒有女,上次我已經給你解釋過了。”
桑鑫用拐杖在地上使勁杵了杵,提高音量說道:“政策是人制定的,應該靈活處理。我的兒女都不管我,你說我找誰說理去。我就是要當五保戶!”
“你當不到,再說一遍。你有兒有女,不符合政策。”桑軍耐心解釋道。
“當不到五保戶,那你就給我調解下,讓那三個忤逆不孝的狗東西管我生瘡害病,管我衣食住行。不然,我就躺到縣委書記的辦公室里去,把你前幾年競選村長拉票的事抖出來,看丟誰的臉!”由于情緒激動,桑鑫接連咳嗽了幾聲。
桑軍一聽賄選就有些傻眼,這事情非同小可,輕則撤職查辦,重則丟進牢房,那自己可就身敗名裂了。
桑家村是個城郊村,緊挨著二環路,村干部的含金量相當高。特別是村主任和村支書兩個職位,競爭非常激烈。前幾年村委會換屆選舉,還是村文書的桑軍想當村主任,就找到桑鑫想辦法。桑鑫雖說是個老人,但見識很多,對本地的人情世故也研究得比較透徹。
桑鑫就問桑軍:“我們這里為什么叫桑家村啊?”
桑軍疑惑地說:“因為桑家人多啊,這跟選村主任有什么關系?”
桑鑫說關系大著呢。另外一個村主任候選人姓徐,在本村是小姓。而桑軍姓桑,完全可以利用本家的身份跟大家親近親近,這樣大事可成。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桑軍趕緊置辦了一些煙酒茶糖,趁著天黑給姓桑的本家挨著送過去。并再三承諾,一旦當選村主任,肯定會優先維護桑姓的利益。結果不出桑鑫所料,競選村長時,桑軍將桑姓族人的選票一網打盡,得票數遠遠超過競爭者。可以說,桑軍能當村主任,桑鑫居功至偉。
桑軍知道桑鑫脾氣倔,于是一邊給他捶背,一邊安慰道:“你老消消氣,我這就到你家去,給你們調解,直到你滿意為止。”
桑鑫家只有兩間房,一間廚房,一間臥室。一畝多承包地已經流轉出去了,每年有千把塊錢,桑鑫就用這點錢買米吃飯,老人補貼買點油鹽醬醋,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2
桑軍牽著桑鑫,順著田埂慢慢地走到了桑大家去。汶川地震后,晉熙縣成了極重災區,災后重建時農村規劃了村民集中居住點,因此桑軍家和桑大家挨得很近,也就五六百米遠。桑大家的房屋修得比較氣派,家里電冰箱、洗衣機、液晶電視、空調樣樣不缺。房屋內裝飾也不錯,這對于身為木工的桑大來說,不算什么難事。
桑大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一看桑軍和桑鑫過來了,連忙招呼道:“桑主任,你今天真是稀客喲,怎么舍得到我這里來坐一坐!”
桑軍開玩笑說,“老大,你只看見我,難道沒有看見你父親嗎?論輩分,我們是幺房,你得叫我軍叔,我就直接批評你了。”
桑大的臉紅了紅,有些尷尬,連忙招呼父親也坐下,又給兩人泡茶。
桑軍鄭重地說:“老大,你們的家務事,我本來不便插手。但今天既然你父親找上門了,我就代表村委會來處理這個事情。如果有不妥當的地方,請你多包涵!”于是桑軍就把桑鑫想當五保戶,但不符合政策的事情陳述了一遍,同時要求桑大帶頭,切實負起贍養父親的責任來。桑鑫坐在旁邊,面色凝重,他似乎有一肚子委屈。
農民的院落都是彼此挨著的,大家一看村主任上門說事,都跑過來湊熱鬧,想看看桑軍怎么解開這個結。桑大有些生氣,就沖著那些嘰嘰喳喳的孩子說:“有啥看的,又不是耍猴戲。要看回去看,你爸你媽在演好戲呢。”
有個調皮蛋說:“桑伯伯,演什么好戲,你給我們示范下?”
桑大鬼火亂冒,脫下拖鞋就要丟過去。
眾人見桑大真惱了,趕緊一哄而散。
桑大呷了一口茶,緩緩說道:“唉,羞死先人了。今天你既然代表村委會,我就請你來評評理。”于是桑大就說當年他和老二口頭協議,自己負責供養母親,老二負責供養父親。如今母親五年前已經由他養老送終了,“我母親得了食道癌,雖說新農合可以報銷點,但還是讓我家元氣大傷。”
桑軍問道:“老哥哥,有這回事嗎?”桑鑫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其實前些年桑鑫兩口子單過,生活還算過得去。他身體硬朗時,承包地都是自己種的,有時還上街賣點小菜,補貼家用。可是自從桑鑫上次在太平鎮上,被一輛無牌無證的摩托車撞倒在地后,桑鑫的身體就大不如前了,總是這痛那痛,隨時都在吃藥,久病床前無孝子啊!
桑大又說道:“大家總覺得我家日子很好過,其實我這是打腫臉充胖子,眼看兒子就要結婚了,家里不好好裝修一下,哪里能討到媳婦。說起兒子我就生氣,去年他去廣西北海打工,誤入傳銷組織,手機、信用卡和身份證全部被沒收了。一關就是半年,直到我們匯去8萬塊,才得以脫身。這件事我根本不敢張揚,怕別人說我兒子傻。”
桑大說著說著,竟不由得抽泣起來:“我現在有肩周炎,腰椎間盤突出,看到錢都掙不到了。婆娘成天抱怨我好吃懶做是個窩囊廢,你說我該怎么辦,我連想死的心都有了!”一個大男人被生活的磨難逼成這樣,看來桑大家的確有難處啊!
老大不管,老二應該管吧!
桑軍掏出手機,打電話叫桑二過來商量。桑二是泥工,雖說才47歲,已經兩鬢斑白了。歲月是把殺豬刀,刀刀催人老,現在男人上了四十歲,頭發不是白就是掉,看來誰也逃不脫自然規律。桑二為了掩飾白發,已經長期留淺平頭了,這樣看著稍微年輕些。
桑二家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兩口子離婚多年,女兒還在成都讀研究生,每月花費不小。據說他去年下半年組織了一批泥工在工地上干活,工程完工后老板遲遲不予結賬,總說沒有錢,桑二無奈只得墊付了八萬多塊給工友發工資。至于桑幺女,因為嫁在鄰村,只能電話聯系了。她明確地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是沒有贍養義務的。
這個也不管,那個也不管,都說自己有困難。桑鑫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桑軍安慰他說:“老哥你別著急,事情總會找到解決辦法的。既然大家都有困難,我看就由法官來宣判,大家覺得如何?至于老二被人拖欠的工程款,我負責給你找法律援助,一定要把這筆血汗錢要回來。”
3
回到家里,已是夜幕降臨。
老婆趙英已經大著肚子將飯菜做好了,正坐在沙發上玩手機。兒子得艾滋病去世后,趙英難受了兩三個月,一天總是恍恍惚惚的,炒菜連鹽巴也拿不準了,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桑軍也不敢聲張,只得盡量開導老婆,希望她能走出中年喪子的陰影。
其實桑軍才難受,自己當村主任順順當當的,太平鎮上的超市也開得紅紅火火的,眼看著這家業就一天天大起來,誰知兒子卻沒了。今后誰來繼承家產,難道說捐給慈善組織,他覺得太可惜了。他決定再要一個孩子,管他是男是女,只要是自己的后代就行。
趙英說她已經46歲了,恐怕用磨子壓也壓不出個孩子來。桑軍說現在醫學發達,晉熙縣醫院不行,我們就去省城,找生殖專家想辦法。還是桑軍有見識,成都檢查時,醫生明確說兩人還能生育。趙英信心大增,現在真的懷上了孩子,如今已經三個月了。每天晚上,兩口子就給胎兒講故事,聽音樂,生活一下子變得豐富多彩起來。
可是桑軍清楚,兒子患艾滋病跟李美美有莫大關系。
李美美是村支書李海的女兒,兩人從幼兒園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學,桑林對李美美很有好感,曾經發誓這輩子非李美美不娶。初中畢業后,李美美升入了北街中學,后來讀了高等護理。大專畢業后,李海將其弄進了縣醫院做護士。雖說是個臨時工,每月也有七八千塊。
桑林成績差,初中畢業后直接讀了個三加二,畢業后拿到了大專文憑。可是文憑含金量太低,到處找不到工作,只得在母親超市里幫忙。
桑林曾經去找過李美美,委婉地表達了兩人耍朋友的意思。
可是李美美已經今非昔比,她說,桑林你聽好,我可以跟你耍朋友,但是你得證明自己的能力。人人都說珠三角遍地黃金,你去給我撿點黃金回來!
其實這分明是李美美的推托之詞,只不過桑林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以為是李美美在考驗他,就真的跑到東莞去打工了。
東莞是什么地方啊?一個西部地區的小伙子來到這樣紙醉金迷的地方,怎么可能把持得住自己。桑林在朋友的蠱惑下頻頻出入娛樂場所,很快就染上了艾滋病,等他得知真相時,為時已晚。
李美美叫桑林去珠三角掙富貴,這話桑軍兩口子都知道。憑直覺,他們就覺得這事成不了,這分明是李美美在調戲桑林,目的是擺脫桑林的糾纏。
桑軍曾勸兒子打消這個念頭,可是桑林特別執著,每天看著李美美的照片發呆,桑軍也只有隨他去了。沒想到,桑林的東莞之行,卻最終讓他喪命。
這筆賬應該記在李美美和他父親李海身上,桑軍暗暗告訴自己。
不過雖然他心里有一萬個不滿,可也不愿意流露出來,在工作中還是非常配合李海,盡力做好村委會的分內之事。
“英子,告訴你個好消息?李美美要結婚了!”桑軍興奮地說。
“瓜娃子,李美美結婚你高興啥,難道你是新郎?”趙英滿臉不高興,明明這新郎應該是桑林嘛,可如今李美美卻跟別的男人睡在一起了。
“英子,你這就不懂了。當初李美美拒絕桑林,李海肯定出過主意,兒女的婚事做父親的怎么可能不管。如今李美美要結婚了,這是好事,這是我扳倒李海的好機會。”
“你想得美,人家有后臺,你有沒有?”
“后臺不管用!我已經打聽過了,李海在太平鎮大酒店辦宴席,所有的村組干部和村集體企業的老板都要到場送禮,這是嚴重違規違紀的。”
桑軍邊說邊掏出一個迷你攝像機來:“你看,我連工具都準備好了。到時候我早點去,多在婚禮現場走一走,保證可以給李海一個驚喜。你就等著瞧吧。”
趙英把迷你攝影機拿過來,對著說明書熟悉了下功能,果然能夠錄音還能夠錄像,她不由地驚呆了。
“你小子還真行啊,網上買的吧,現在科技真夠發達的。我們這樣玩陰的,是不是有點缺德啊?”趙英試探著說道。
“要說缺德,能有李美美父女缺德。當初桑林追求李美美,她完全可以明明白白地拒絕兒子,兒子就死心了。可是她偏要讓桑林去珠三角打工證明自己,這才缺德啊!”桑軍氣呼呼地說道。
一想到兒子因為聽李美美地話才染上艾滋病,趙英的心里就無名火起。失去兒子的切膚之痛,不是誰都能理解的。
事實上,在趙英的心里還埋藏著一個秘密,當初趙英的姐姐趙娟跟李海是高中同學。李海大概是暗戀著趙娟吧,每周星期六從縣城回來,李海總要把趙娟送回家,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趙娟后來考上大學,畢業后在成都工作。李海高考落榜去參軍,退伍后就在村委會做事。兩人距離越來越遠,自然沒有機會在一起。
其實趙英問過姐姐,是否愛過李海?趙娟說,那哪里叫愛,只能算是喜歡罷了。不過在趙英看來,李海是一個很有前途的人。趙英托母親去要過李海的生辰八字,算命先生說他們八字不合,這事也就算了。
這事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每次看見李海或者聽見李海的名字,趙英的臉頰就會微微發燙,似乎又回到了那個懷春的少女時代。但是兒子的暴病而亡,卻讓趙英對李海的好感蕩然無存,既然你們無情,就休怪我無義了。
4
李美美嫁給了醫生劉剛,這次婚禮進行得非常隆重,足足有一百多桌。桑軍發現,本村臺面上走動的村民都到齊了,除了村組干部,甚至還有鎮上的干部。
李海身上的挎包裝得鼓鼓囊囊的,看來今天收獲頗豐啊!
當李海在司儀的指引下,牽著女兒的手,將他交給女婿時,全場想起了熱烈的掌聲。李海的眼睛濕潤了,他激動地說道:“各位親朋好友,感謝你們今天光臨我女兒李美美地婚禮現場,感謝你們的大禮!從今天起,美美就要開始新的生活,我祝愿他們一生幸福平安。”
桑軍和趙英坐在下面,聽著李海那極度興奮的聲音,心里莫名火起。
“高興吧,看你還能高興多久。這就是你們害死我兒子的報應。如果桑林跟李美美結婚,我們兩家將是桑家村人人羨慕的對象,可是如今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想到這里,桑軍的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那笑容里飽含著無奈和憤恨,似乎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燒。
李美美婚禮后,對于那些沒有到場的村民,李海挨家挨戶地發了喜糖。
第二天,李海正在村委會辦公,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對方自稱是晉熙縣紀委黨風政風監督室的,請他趕緊到晉熙縣紀委去一趟。李海心想自己好好的,也沒有違反什么黨紀國法,何苦擔心紀委盤查自己呢?
李海決定給在晉熙縣紀委的戰友打電話咨詢一下。
電話撥通后,戰友在電話里嗯嗯啊啊地一番,似乎想說什么又不便說出口。想當初這個戰友可是自己的鐵哥們,如今怎么這樣啊。
李海不由地感嘆世態炎涼,自己現在還沒出事呢,戰友就敷衍自己。要是出事了,那還得了。
李海開著車,就急匆匆地趕到了縣紀委。按照約定到了紀委的120室后,李海一下子就傻了眼,他看見鎮黨委書記郭超也坐在那里,鐵青著臉。
郭超生氣地說道:“老李啊,你是老同志了,咋個還不懂政策呢?你給李美美辦婚宴不是不可以,但你給鎮紀委報批沒有?”
“郭書記,這個你就冤枉我了。我是按照程序報批的,鎮紀委同意了!”李海爭辯說。
“你簡直打胡亂說,鎮紀委是同意了,但那是二十桌。你辦的婚宴起碼上百桌了,你還請了村組干部和鎮上部分領導,大肆收受禮金,這是嚴重違規!”郭超一臉怒氣。
想到郭書記那天并沒有在婚禮現場,可能是道聽途說,于是李海爭辯道:“郭書記,我并沒有違規的。我是老同志了,咋會不知道輕重呢?”李海一著急,眼淚都快出來了。
這時候,坐在電腦前的那個“眼鏡”發話了,事實勝于雄辯,請你們過來看視頻吧!
李海一聽視頻就有些著急,這是誰啊這么缺德,這肯定是當天參加婚禮的人干的。
視頻上,李海滿面春風,正在帶著女兒、女婿挨著桌子敬酒,而他的老婆則跟在后面收紅包,村文書也跟在后面幫忙。整個婚禮現場黑壓壓的一片,起碼在一百桌以上。視頻聲音雖然很嘈雜,但畫面特別清晰。
李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你說現在該怎么辦?”郭超氣得差點拍起了桌子。
“郭書記,我錯了,請求組織黨紀處分!”李海一下子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郭超說,“事情哪有這么簡單。你的舉報材料已經送到了德天市紀委,包括婚禮現場的視頻和文字材料,在網上也能看到一部分。舉報人要求對你的違法亂紀行為及涉嫌的經濟問題進行嚴肅調查處理。你現在已經被停職了,暫時不能回家。”郭超說完,一臉怒色。
“桑家村的財務檔案我已下令封存,準備接受縣紀委聯合調查組的審查!”這時,坐在旁邊的眼鏡發話了,“郭書記,你也不要急,我們按照程序走就行,務必得給德天市紀委一個詳實的匯報。”
“錢書記,這件事我負有領導責任。黨員干部不能違規操辦紅白喜事,我在大會小會上說了很多次,但一些人就是不聽,讓人防不勝防啊!”
李海聽完兩人的對話,他知道這個有些面熟的眼鏡就是紀委的錢書記了。錢書記據說是一個鐵面無私的干部,辦案經驗非常豐富,李海想到這下完了。如果查賬再查出些問題來,已經不是當不當村書記的問題,有可能自己還會坐牢,從此身敗名裂。
5
村委會財務檔案被查封,李海進城后失聯,這些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似的,迅速在桑家村傳播開來。大家都議論紛紛,有的說李海當了十年村支書,這下桑家村要變天了,因為最有可能接替他職位的就是桑軍;有的說人在做天在看,李海出事肯定跟以權謀私有關,你看有的低保戶,成天都在打麻將哪里在窮嘛……
這些風言風語很快就傳到了桑軍耳朵里,如果有人當面跟他提起,他就會一本正經地說道:“現在是法治社會,凡事要講證據。你們說李書記貪污,你們有證據嗎?如果沒有就是誹謗,是要吃官司的。”
有村民說,“吃官司,誰怕誰啊!李書記一個月就兩三千塊工資,生活過得比誰都好,他的錢是從哪里鉆出來的,能不能交代清楚。”
“還是桑主任聰明,鎮上開個大超市,每年賺幾十萬沒有問題!”
桑軍心想,看來這些老百姓很厲害啊,連我家每年超市能賺幾十萬都清楚。不過他心里是高興的,畢竟李書記越糟糕,就越能顯出他的好來。
趁著李海停職失聯的空檔期,桑軍加速推進了自己的計劃,那就是多給老百姓辦實事,有了好的口碑,自然會加分的。李海不在,桑軍已經成了事實上的一把手。
這天,他正在辦公室處理公務,就接到了郭超書記的電話,說桑二娃又帶著一批農民工去鎮政府上訪堵大門了,要求政府協助要回拖欠工程款。
等桑軍開車趕到鎮政府時,桑二娃等一干人等已經被請進了鎮政府會議室。郭超正在給民工們解釋:“大家不要吵不要鬧,你們這是經濟糾紛,成天到政府來堵大門是沒有用的。這并不是政府欠你們工程款,但既然你們提出要求了,我可以幫助你們協調一下,走法律途徑,希望盡快得到解決!”
“多久幫我們解決嘛?每次都這樣說,我們耳朵都聽起繭巴了!”桑二娃站起來說道。
郭書記說:“桑二哥,你不要激動嘛,事情總會得到解決了。對了,你們桑家村桑軍主任來了,我請他給你們答復!”
郭書記走出會議室,把桑軍拉到一邊說道:“桑主任,怎么來得這么遲!你們桑家村最近可不太平哦,李書記違規操辦紅白喜事被舉報正在調查,你就是村兩委的主心骨,遇到困難要上不要躲,明白嗎?現在由你全權負責,處理這次拖欠民工工程款事宜,務必要解決好!”
桑軍拍著胸部說:“謝謝郭書記信任,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已經跟縣法律援助服務中心聯系過了,他們已經指派了律師,今天就要下村來核對農民工身份材料和欠薪證據。我們將依法向勞動仲裁部門提起仲裁,同時積極與用人單位聯系,爭取早日解決。”
郭超一聽,喜出望外,“桑主任啊,我就知道你是一個會干事、能干事的。但是你這些事情,怎么不向我匯報呢?”
桑軍說:“郭書記,你看你是個大忙人,全鎮三萬多人,要是什么事都來麻煩你,那怎么得了。再說這事以前是李海書記負責的,我就沒有插手。”
郭超非常滿意,吩咐桑軍趕緊把村民勸回去。
經過一番耐心的思想工作,桑二娃帶著村民們回家了,因為他們得到了明確的答復,半個月之內,他們保證將收到拖欠的工資。
這筆錢其實并不多,總金額在15萬元左右。去年晉熙縣太安鎮的中央第六批小型農田水利建設項目是由四川蜀都建設有限公司承建的,作為小包工頭,泥工桑二帶著一批民工完成了該項目的部分勞務工作。
工程完工后,桑二一直未能收到工資款。臘月三十,民工攆上門討工錢,桑二逼于無奈,只得將積蓄八萬多元拿出來付了部分工資。
桑二沒有想到,自己第一次當包工頭就遇到了這檔子事。父親要贍養費,女兒讀研究生需要學費和生活費,還欠工人們六萬多,這些債像千斤重擔壓在他身上,以前特別開朗的一個人,現在也變得沉默寡言了。
桑軍配合律師采集完證據后,趕緊和蜀都建司小農水項目部的負責人王某電話聯系。沒想到這家伙居然矢口否認,他說從沒有與桑二哥簽訂合同,也不認識桑二哥這個人,自然沒有這層工程發包關系了。
桑軍氣得七竅生煙,他說:“現在是法治社會,你不要欺負我們農民不懂法。我現在身邊就有一個律師,這件事的所有證據已經收集完畢。如果這筆款被你截留挪用了,你就等著吃官司坐牢吧!如果是你們的公司行為,那么你們的失信行為將登上人民銀行的征信記錄,今后你們公司就在建筑界臭了,再也別想承包到工程。”
王某說:“誰怕誰啊,咱們走著瞧!”
于是,桑軍在律師的建議下,給蜀都建司快遞了律師信,其中就有這件事的所有證據。
三天之后,桑軍就收到了蜀都建司負責人的電話,首先表示抱歉,對不起農民兄弟了。其次說王某的言行并不代表公司,公司會對其做出嚴肅處理。然后說馬上就會派人將這筆款子送過來,絕對一分不少。
桑軍如釋重負,趕緊給郭超書記匯報,又告知了桑二哥等農民工。
村委會會議室里,桑二哥等民工們正在排著隊領取拖欠工資。
當桑二哥數完總計15萬工程款時,他激動地握著桑軍的手說:“桑主任,太感謝你了,這下我女子讀研究生不愁了。有你們給我撐腰,我再也不怕了,我對自己當包工頭也有信心了。”
桑軍誠懇地說:“你太客氣了,這是我們村干部應該做的。我也不能給你撐腰,都是走的法律程序。對了,你不能只感謝我,這是縣法律援助中心派來的黃律師,這次全靠他們跑前跑后地張羅,事情才得以圓滿解決。”
民工們聽了,都跑來跟黃律師握手,要當面感謝一下。黃律師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哪見過這陣仗,嚇得連連后退。
桑軍說:“大伙兒不要為難黃律師了,大家今后遵紀守法,就是對黃律師工作的最大支持。”民工們連連點頭,這才逐漸散去。
桑二臨走時,桑軍叫住他說:“你們三姊妹和父親的贍養糾紛案,今天下午就要在村部壩子里審理,希望你們準時參加,聽從法官判決。對了,你回去再通知一下你哥和妹妹,不得以任何理由缺席。”
下午兩點半,桑家村村部壩子里熱鬧非凡,起碼聚集了兩三百人。
在晉熙縣泰豐人民法院巡回法庭開庭前,桑軍帶領村民們開始誦讀桑家村的村規民約:“國有法,村有關,守法度,不可違,勤學法,不犯罪……”朗讀完后,村文藝積極分子又用快板表演了一遍。鄉親們都在臺下跟著小聲地念著,不少人已經能夠背誦了。
桑軍說:“村民們,養兒防老積谷防饑。父母含辛茹苦撫養我們長大,我們不能忘本,要記住父母恩情,要回報父母。因此,當父母年老體弱時,我們要自覺負擔起贍養父母的責任來,讓父母們能夠度過一個幸福的晚年。今天,巡回法庭在這里當眾審理桑鑫及其子女的贍養糾紛案,就是想給大家一個提醒,要做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法庭聽了桑鑫及其子女的依次發言后,最后支持了桑鑫的訴訟請求。根據桑家子女的實際情況,判定每名子女每月支付桑鑫250元的生活費(含門診醫療費),桑鑫如果生病住院,新農合報賬后剩余部分由三姊妹平攤。桑家三姊妹都沒有異議,最受教育的當是桑幺女,因為她也認識到了,贍養父母不僅是兒子的責任,女兒也責無旁貸。
最高興的當然是桑鑫了,他拉著桑軍的手說:“桑主任,感謝你,你真是說到做到啊!”兩個人正在閑扯,突然從村部大門外走進來一胖一瘦兩個人。他們走到桑軍面前,其中一個胖子掏出工作證遞給桑軍后,嚴肅地說:“你好,你就是桑軍吧。我們是晉熙縣紀委的,請你跟我們到紀委去一趟,有些事情需要你說清楚!”
桑軍一臉茫然,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剛才還亢奮的情緒馬上變得低落起來。瘦子對桑軍附耳說道,“前段時間在桑家村調查,查出了不少問題,李海都已經承認了,還舉報了太平鎮的郭超書記,當然也包括你。”桑軍的面色馬上變得凝重起來,殺敵三千自傷八百,這話今天算應驗了。
桑鑫疑惑地說:“你們是不是弄錯了,桑主任可是一個好干部啊!他剛剛為我們村的農民工討到了拖欠工資,又幫我們家解決了贍養糾紛,你看巡回法庭的法官都還在呢!”
胖子耐心地對桑鑫說:“大爺,請不要妨礙我們辦案,我們這是奉命行事。如果桑主任是清白的,他自然說得脫走得脫。如果說不清楚,那么肯定就會受到法律制裁了。”
“依法辦事就好,只要不冤枉好人就行!”桑鑫見狀,也就知趣地離開了。
只有趙英明白,桑軍舉報李海,最終搬起石頭打了自己的腳。如果李海有問題,那么桑軍必然也難辭其咎,因為他畢竟是桑家村的二把手,村委會的負責人,很多事情他都是參與了的。
趙英把桑軍叫到一邊,安慰道:“老公你別著急,如果你真是違反了黨紀國法,那就坦白從寬吧!你們男人的事情,我也說不清楚,大不了不當村主任了。我和孩子等著你回來!”
桑軍忍住眼淚,擁抱了一下趙英。
四目相對,他竟然哽咽起來:“英子,如果我幾年后才能出來,請你一定要照顧好孩子,千萬別告訴孩子我進去了。”趙英難受地轉過身哭了。
走出村部的一剎那,桑軍覺得這就是一場夢。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桑軍本來想借舉報李海違規操辦紅白喜事而上位,沒想到卻把自己也牽連進去了,那頂村支書的烏紗帽已經跟自己后會無期了。
作者簡介:彭忠富,四川綿竹人,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綿竹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公開出版《吮指談吃》《龍門食話》《用100%的努力爭取1%的機會》等著作,有短篇小說散見于《四川文學》《火花》《牡丹》《北方作家》《當代人》等期刊,作品多次被《讀者》《意林》《青年博覽》《微型小說選刊》等轉載。
上一篇:楊獵《受害者》
下一篇:楊帆《后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