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我來說牛老師和他的陶然居,肯定又招惹閑話。可陶然居的那些事都跟我糾纏在一起,我不說誰說呢?
當初我就不該攛掇他來小塚村安家。
小塚村窩在溪城東南隅的丘陵地帶,在一片平緩的山坳里。山上有大樹,山下有麥田,村頭有荷塘,房屋依山而建高低錯落,石砌立交橋勾連上下四方,清冽的山泉水沿石板路蜿蜒流淌。要擱在別處,小塚村也許早就火了。可惜它地處偏僻,城中山樓外湖左擁右抱的溪城,對小塚村的小山小水根本不屑一顧。小塚村對十幾里地以外的溪城也沒啥感覺。在牛老師來定居之前,它一直隱身在自己的山旮旯里,自甘化外地過著安靜的日子。
牛老師是在做家訪時認識小塚村的,自此念念不忘。后來他專門帶我來了趟,我就說等退休后,咱們兩家都來這里住吧,一起過田園生活。沒想到他剛從溪城一中退休,就不顧兒女反對,賣掉城里的樓房,買下小塚村兩處廢棄的院落,建起個寬敞的四合院,帶著老伴定居下來。那是上世紀的最后一年。
我是后來追隨著牛老師來小塚村安家的。老公干了一輩子學校后勤,沒有牛老師的田園情懷,也不愿多花錢,我們買下了一處前街胡同里的半舊小院,略加整理就搬了進去。牛老師的四合院在后街,房屋緊靠著山,大門臺階下的石板路連著石橋,是小塚村最好的位置。我跟牛老師從參加工作就一直在一中教書,牛老師教語文,我教音樂,半輩子相處融洽。牛老師脾氣倔,幾乎跟學校所有教師都吵過架,就是沒跟我紅過臉。我姓俞,單名一個“牧”字,同事們就開玩笑,說我是個馴牛的,揮著鞭子騎在牛背上,老牛卻擺著尾巴“哞哞”叫。小城的人就這樣,男的女的一走得近,他們的思維就只有一條小胡同,專門往曖昧處鉆。反正那些閑言碎語已跟了我們快半輩子了,我早已不在乎。你可別跟著他們往歪處想,不光我跟牛老師要好,我老公和我女兒也都樂意跟老牛相處。女兒說牛伯伯身上有股老氣不時興的名士味道,配媽媽身上的古琴味正好。他爸爸張手要打:“這瘋丫頭。”她抽身躲到牛老師的老伴身后,伸手點點爸爸,又點點牛伯母,吐吐舌頭,意思是你們倆才般配。她從小就叫她爸爸慣壞了,老公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牛老師的老伴更是拿她的大嘴巴沒轍。他老伴是個哈哈噠噠的人,老牛要是在家里犯起倔來,她就會到我家來,對我老公說,借你家的馴牛師用用。老公就沖我挓挲開手:“去吧去吧。”牛老師也常常吃過晚飯就溜達到我們家來,聽我放那些老唱片。他一時興起,老公就摸起京胡,讓他荒腔走板地吼一段京戲。我家和牛老師家就是那些閑話的風暴眼。
扯遠了,該說牛老師的陶然居了。
牛老師的新居完全按小塚村的模式建造,青灰小瓦蓋頂,石砌根基,房屋四角青石鑲砌,墻面用白石灰膏漿涂抹。這也是溪城一帶農村的經典民居樣式,黑白灰三色協調,古樸素雅。對牛老師新居的入鄉隨俗,小塚村人心里是很熨帖的,大名鼎鼎的牛老師能來村里定居,大家本來就覺得是件很有面子的事,何況村書記還是他的學生,村里人歷來是很講究不看僧面看佛面的。可他不該又沿四面房屋蓋起風雨回廊,院子中間鋪上青磚甬道,架起葡萄架,四周種上花草樹木,還在大門上方掛上塊“陶然居”匾額,捯飭得比別人家明顯高出一格,鄰居們心里可就不得勁了。你院子大點就大點吧——村里原先的進士舉人宅第比這大多了去啦——至于這么脹飽,不就是個退休教師嗎?
那時我還沒來小塚村,可關于牛老師在村里的種種不和諧,還是通過各種渠道不斷傳到我耳朵里。他那臭脾氣是改不了啦。這是個極性情又極自我的家伙,又從沒正兒八經地在農村待過,不知道鄉鄰們想到誰家去,是抬腿就走,推門就進的。鄉鄰們也不是他那些弟子輩的年輕教師,不知道這位牛老師啥時候是個嘻嘻哈哈的老小孩,啥時候又成了不茍言笑的老夫子,就經常在他寫字畫畫的時候受到冷淡,甚至被他拉下臉逼得人家訕訕退出。在農村這是挺嚴重的事,表明你遭人嫌棄,很是惹人記恨。
牛老師好酒,這在一中乃至溪城教育界是出了名的。“好喝量亦大,每飲座不空”,是他的夫子自道。不用說,在小塚村他肯定還會經常找人一起喝酒。喝來喝去就喝出了幾個固定酒友,成了他家酒桌上的常客。那些自覺有資格但又沒被邀請的,自然就覺得傷了面皮。別人倒還好說,他那書記學生感到臉上掛不住了。牛老師買舊房建新房,人家可是沒少操心出力。待老牛又邀約酒友時,學生就提了瓶酒不請自到,進門就說,我也來陪老師喝一杯。牛老師當著學生的臣民毫不留情:“你量不小卻草草雞雞,還端著個書記架子,跟你喝酒沒勁。”打那以后,學生就再也不登門。
別的事我沒放在心上,反正他就是那么個格格愣愣的人,想讓他不跟別人呲眼是不可能的,但他得罪誰也不該得罪書記,小塚村可不是一中,沒人拿他當權威供著,沒有他那學生書記的面子,他也就是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外來戶,在村里少挨不了蹭。我摸起手機給他打過去。他連“喂”一聲也省去了,氣哼哼地就來了句:“你再不搬過來,我連個說話的也沒了。他們怎么那么愛管別人的閑事。你忙著收莊稼,我就不能在山上轉悠了,連退休工資高都是毛病了。不轉就不轉吧,我回家聽唱片去。嗨,他們,他們竟然給拉了電閘。豈有此理。”我截斷他的話,結結實實數落了他幾句,他啪地就摔了電話。我只能沖老公搖頭:“想想吧,人家忙得一身臭汗,他穿一身白色紡綢唐裝優哉游哉,還這問問那瞅瞅,能不招人煩?”
等我和老公搬去小塚村,牛老師已在那里住了二三年,磕磕碰碰中也結交了不少相處很好的街坊鄰居,開始有些安享山水田園的味道了。我就說嘛,相處長了,這頭倔牛還是很有些魅力的。
我在小塚村定居的第二年初秋,濟南的幾個牛老師的大學同學來他家做客,對陶然居稱羨不已,說還是老牛有眼光,拿城里的鴿子籠換來這么一處依山傍水的大宅院,滋滋潤潤的多自在。牛老師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中午把珍藏多年的好酒都擺出來,非叫大家一樣嘗一瓶,結果大家都喝多了。跟牛老師抬了一中午杠的光頭老唐不知哪根筋搭錯了,搖搖晃晃轉到我跟前:“我得敬俞老師一杯酒。”他朝牛老師晃晃酒杯,說:“別身在福中不知福,知足吧。”然后朝我舉了舉,一飲而盡。這光頭真渾。一桌子的人都大眼瞪小眼。我早就聽出,他夾槍帶棒的,大概是為了當年牛老師曾跟他共同追求過一個女同學,這可真是一口陳年老醋,干嘛把酸水吐向我呀。我看著他一動不動。牛老師倒沉不住氣了,隔著他老伴抓過我的酒杯,一口就倒進嘴里。我生怕他說酒話,又不好阻止,多虧大家一起舉起酒杯,喊著門前杯、門前杯,喝了吃飯。
送客時,主人和客人的腳都點點畫圈地糾纏在一起。牛老師倚住門框不斷揮手,同學們勾肩搭背走向停在街口的汽車,老唐晃著腦袋說:“叫陶然居,明擺著是要比附陶淵明的五柳居了,名堂太大了,反倒顯出俗氣了。”喝大了的人都這樣,自以為是在說悄悄話,嘴上卻像安上了喇叭。這三個“了”也忒損了些,牛老師哪里是吃話的人,晃下臺階喊了聲“喂”,大家以為誰忘了東西,都站在車前轉身看著他。他大聲喊道:“那我就改叫酸葡萄居。”
大家一愣,隨即笑得前仰后合,擁著老唐上了車。回去醒過酒來,就按牛老師的囑咐,把小塚村山水村落的照片發到各自的博客、微博上——那時還沒有微信——牛老師發動他的學生們跟帖、轉發,慢慢地就有自駕游的年輕人,陸陸續續來到小塚村。他又自費出錢印了本推介小塚村田園風光的畫冊,讓旅游局的學生分發到各個旅行社。到秋后,旅游大巴就一輛接一輛開到了村頭。村民們在自己家里、村頭、街口,紛紛辦起小飯店、土特產商店和各種地攤。牛老師走到哪里都有人給他遞煙點火,老太太小媳婦們大把小把地抓起油炒栗子、水煮花生,忙不迭地往他口袋里塞,嚇得他護住紡綢褂子連連倒退。再也沒人嫌他到處閑逛。村書記又經常老師長老師短地往陶然居跑,師生倆端起酒杯,學生先干一杯,畢恭畢敬地說:“多虧老師指教,我自打喝酒不再草雞,村里的事好辦多了。”牛老師哈哈笑:“就是嘛,喝酒要見性情開胸懷,才能如坐春風。這里面有大境界大學問呢。”
就在牛老師在小塚村的雞鳴狗吠中悠然自得的時候,溪城的規模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張。當那些老舊的城中村——連同村中的牌坊、祠堂、老宅院——一個個地被夷為平地,豎起高樓,陽臺上掛起床單、尿布后,城市規劃者的目光便轉向城區外圍的村落,流彈射中鳥巢似的,使鳥們在顛覆的驚慌中,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幾乎是一眨巴眼的工夫,溪城的高樓大廈就跟種莊稼似的,唰唰啦啦地生長到了小塚村的山腳下,喧囂的市聲洶涌而至。小塚村驚異地打量眼前的五光十色,興奮地期待著也被流彈擊中。
我家對門住著本村一位小學老師,他老婆香菊在城里開了間美容店,兩口子早就眼巴巴地盼著搬進溪城新區的居民樓了。香菊帶回一份拆遷協議書樣本,繪聲繪色地告訴村里的年輕人,拆遷戶一處平房小院加上臨時建筑,能換來兩戶樓房,住進高樓光吃房租就大康了。惹得他們恨不得自己動手在家里的墻上寫上個大大的“拆”字。
牛老師感到槍口對準了陶然居和他的山居生活。他迅即行動起來,動用教了大半輩子書積累的社會資源,去城里四處游說,力陳留下小塚村這片自然生態。城市的新規劃本來就沒裹進地處丘陵的小塚村,領導們就順水推舟,送給牛老師一個面子。不久,一條東外環路就從山下切過,把小塚村切成了新的城外村。
香菊在橋頭攔住牛老師,說你端著公家的飯碗,本來就不是俺小塚村的人,有啥資格出頭管村里的事。街上的年輕人也圍過來,七嘴八舌地附和香菊,埋怨牛老師毀了他們進城的夢。牛老師提了兩下拐杖,以示問好,見沒人看懂他的拐杖語言,就指點著他們說:年輕人,小塚村是個金不換的地方。安安穩穩在村里住著,才能做城里的夢,進了城還有夢嗎?撥拉開他們“篤篤”地走了。香菊姑娘在背后啐了口唾沫:“這老東西。”
那老東西點著拐杖,篤一下篤一下的,走得心平氣和。他沉浸在自己超強影響力的自得里,一連幾晚上都到我家里唱京劇,搖頭晃腦地吟哦:“我正在城頭觀山景,忽聽得城外亂紛紛……”
好景不長。一年后市委換屆,新任書記站在東外環路上,指點著小塚村說:“自然生態游就可以放任不管嗎?你們看看,飯店、小攤橫七順八,垃圾就堆在門前路旁,再不治理,這片好山好水就糟蹋了。微信上有那么多吐槽的,你們難道沒注意?”他叫過城建委主任交代說,你讓設計院抓緊拿出幾套山區古村民居設計方案,小樓和平房都要有。市財政籌劃一筆補償款——財政局長應聲站到身邊——小塚村現有民居,該改造的改造,該重建的重建,把這里建設成一處江北山水古村品牌,和咱們溪城的泉水旅游組合起來,打造成一道黃金旅游線路。城建委主任和周圍隨從視察的官員諾諾叫好。
消息當天就傳到小塚村。幾天后,設計院工作人員就來到村里,他們查看了幾處保存完好的舊宅院,還特意去陶然居拍照、測量,對房屋和院落設計大加稱贊,說可以作為設計范本。牛老師冷冷地看著他們,一句話也沒接。
傍晚我們一塊在村里轉悠,他站在村中央的石頭立交橋上,指點著周圍的房屋說:這些老房子,厚厚的包漿下是活生生的魂靈。別看這石橋不起眼,它可是康熙年間修的。它們都歷經滄桑嘍。我感覺他在擔心小塚村的命運,有點兒憂心忡忡。手里的拐杖觸到石板路上,發出吃力的“咯吱”聲。這個傍晚,牛老師突然老了。從前年過了七十歲生日,他就拄上了拐杖,不過那時只是個擺設,或者是個老者的道具,這才幾天,道具就成了工具。算來他來到小塚村已十年有余,該可以算是老村民了。
說說道道的就到了我家門前。老公說:“要不,到家里喝一杯?”明擺著這是句虛約,牛老師的老伴還是急忙搶先擋住:“老牛這幾天血壓一直往上升,醫生讓他戒酒。”牛老師倒是痛快:“喝一杯就喝一杯,聽醫生的還不活了呢。”我拉住眼看要上火的老姐姐往家里走:“別急別急。少喝點,不要緊的。”牛老師“哼”了聲,慢慢邁上臺階,進屋落座后又接著數落老伴:“你看人家俞老師,話總能說到人心里去。喝杯酒說說話,心里一痛快,血壓不就下來了。要不這半輩子,我咋有話就愿意跟俞老師說說,透著心思呢。”我看看他老伴和我老公,牛老師的老伴倒沒啥,老公臉上有點不自在了。“看看,我老公可吃醋了。”老公“哈”的一樂:“有酒喝干嘛吃醋。”摸過中午打開的酒瓶,咱們酒廠的新品溪城一號,五十二度,我嘗著還不錯。
牛老師少見的話多酒少,說半天才抿一小口,話題總繞著他心里的田園生活轉。臨出門時還說:“小塚村這樣的古村,就怕一個拆字。”
沒想到的是,牛老師擔心的亂拆還沒發生,村民的亂建倒開始了。大家商量好了似的,紛紛在自家房子上用廢磚破瓦搭建起二層,連院子里也壘起了歪歪斜斜的棚子。這股風在溪城由來已久。大家都知道,只要在拆遷前搭起建筑物,硬撐住不拆,就擎等著多換樓房面積了。很多人家盼拆遷,其實就是等著開發商和政府吃肉時,從這塊灰色地帶里挖上一勺子湯喝。
幾天的工夫,小塚村就面目全非了。牛老師站在立交橋頭,雙手疊放在拐杖上,不住地搖頭嘆氣,搖頭嘆氣。雪白的頭發在晨風中顫顫巍巍。我勸他先回城里住一段,眼不見心不煩,等村里村外都修整好了再回來。他看看我,想了會:“不!”
早飯后,女婿借了輛車來接我們老兩口。他很早就辭職經商,買賣干得還算順利,去年因貪圖大利掉進朋友挖的坑里,連車也賣了,一直窩在家里做宅男。他說剛聯系到一樁生意,得出去跑跑,讓我們去幫著料理下家務。這時候我不想離開牛老師,可女婿這副落魄樣子,又叫我不忍拒絕。女婿不是兒子,總是有份客情。
在女兒家住了一宿,我實在放心不下牛老師。他是個心里攏不住火的人,可這回有火發不出來,他那性格會把自己憋成氣球。勉強撐了一天,做好晚飯我就叫了輛出租車回去了。剛進胡同就看見我家屋上正忙活著在搭建,我大叫著闖進大門,院子里已建了一圈。我抓起把锨一陣亂砸,喊著“滾,滾”。
干活的都跑了。我知道這是女婿干的。想錢想瘋了,這個混蛋。我一腳踢開腳邊的泥桶,泥水濺了一褲。
牛老師來了。他提著拐杖站在門前,眼神很平靜地從我手里的锨移向腿上的泥:“聽說你家也在搭建,我想你肯定不在家。你干得挺帶勁的。”他晃了一下,我伸手去扶,被他一把撥開。他突然就火了:“你缺錢嗎?我可以給。”他指指對門:“香菊家早就搭建得看不見天日了。咱們能跟他們一樣嗎?他挺起手指,狠狠戳著松弛的腮幫子,總得顧及這張一中教師的臉皮吧。”
“老牛,你聽我說。”
“我不聽,”他紅著眼,斗牛似的緊盯住我,“我從沒懷疑過,你會跟我一塊堅守的。”他拂袖而去。
我也是給氣迷糊了,一心急著回女兒家,逼女婿連夜給我拆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坐上出租車就回城了。我犯了個大錯。我該先去向牛老師解釋清楚。我是知道我在他心里的分量的。
第二天早晨,我徑直去了陶然居。他老伴沉著臉在收拾東西,說老牛半夜突然頭痛惡心,左半邊身子都不能動了,叫急救車拉到了醫院。我還沒張口,她就說,老牛不讓告訴你。我胸口被狠狠一撞,半天沒喘上氣來。
怕見了面他不容我解釋就上了牛脾氣,我硬撐了兩天,等他病情穩定下來,特意換上身一中女教師的西服裙裝去看望他。他緊緊閉著眼。我拉起他的左手,簡要說了事情的經過,告訴他,搭建的東西當晚就拆了。我感到他胸腔內“噗”的一聲,一股氣徐徐吐出。他睜開眼,打量著我身上的校服,會心地笑笑,攥攥我的手。他的手還能使上勁,我稍稍心安了些。
回到家老公告訴我,牛老師的兒子正領著幫人,在陶然居搞搭建。我拔腿就趕了過去,對那兒子說:“你這是要你爸爸的老命呀,你知道他是咋病的?”
“知道,”他熱情地叫著“俞姨”,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最初的方案是不動我家老爺子的房子,我和姐姐只好自認倒霉。可后來領導審方案時,認為這里是小塚村的眼珠子,應當建一座最能代表古村風格的石頭小樓,和下面的石頭立交橋相呼應,將來作為推介山水古村游的標志畫面。市委書記當場就拍了板。老爺子的那幾個學生嚇得屁都沒放一個,還是我的哥們偷偷給我透了個信。你說,這天上掉餡餅的事,咱能不接著。我跟姐姐一商量,這平房反正是保不住了,先抓緊多搭建點面積再說。看樣子老爺子一時半會還出不了院,古村改造馬上就動工,書記上任抓的第一個項目,能不快嗎?挖掘機一鏟就啥也看不出來了。”
我無話可說。我是能去病房告訴牛老師,還是能擋在這里不讓人家接餡餅。
誰也沒想到,牛老師會恢復得這么快。才不到兩周就能下地走動了,只是左胳膊還不太利索。他兒子一臉焦急地跑到我家,要我一定想辦法把他爸爸按在醫院里。“俞姨,測量建筑面積的已經進村了,要是這個節骨眼上,老爺子回去了,那可全完了。”
我的火直攻腦門,冷冷地說:“我擔心的是你爸爸剛剛開始恢復,看見家里那一攤子,還不立馬就癱了。”那兒子滿頭大汗,打躬作揖,就差下跪了。我朝門口擺擺手,我這就去醫院見你爸爸的主治醫師,他是我的學生。只怕是以你爸爸的性格,大家越是一起阻攔他回家,他就越要回去,我最多能擋他一兩天。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把你搭建的那些趕快拆除。他“呃呃”著,說我這就去找人,讓他們先測量陶然居。
提心吊膽的一天總算過去了。我很晚才從醫院回家,早晨沒按點醒,還在夢里呢,那兒子就給我打電話,急急慌慌地說:“不好啦,俞姨,老爺子天不亮就從病房溜走了。傳達說他打的出去了。您趕快去陶然居吧,求求您。”我顧不上訓斥他,趕緊起床。我知道要是跟牛老師同時出現在陶然居,他肯定會想起當時訓斥我的話,這讓他情何以堪。可我不能不去。
我和老公趕到陶然居,牛老師已經走了。他親手制作的匾額掉在臺階上,邊框散開,中間一個明顯的砸痕。那根拐杖斷成了兩截。
幸虧他早有預感,才沒被家里慘不忍睹的樣子猝然擊倒。昨天晚上我舉了很多例子,拐彎抹角地暗示他,凡事想得開,才不枉了那一肚子書。我附在他耳朵上說,剩下的日子,我還要陪你一起好好的過田園生活呢,你要好好的。
我拾起匾額放回門洞,搖頭咬牙:“這就是兒子,牛老師的兒子。”老公勸我說,值不得生氣,咱家的搭建,你以為光是女婿的事,沒閨女在后邊撐著,他敢這么干?
眼淚不知不覺涌出來:“什么遺傳、家教,全是胡說八道。你看你看,咱可別把自己搭上。”老公扶著我往回走:“孩子大了,在外邊混一天,抵得上小時候在家待一年。想開吧。”
不想開又能咋的,幾天后鏟車就“轟轟隆隆”開進了村里。陶然居倔強地挺立了半年,最終還是倒在了鏟車下。陶然居一倒,幾家以牛老師當擋箭牌的釘子戶很快就稀里嘩啦地拆了。我以為牛老師和他的陶然居的故事就此結束了。誰也沒想到的是,小塚村的改造工程還沒完工,他就搬進跟小塚村隔了一道山梁的新居,新居的房屋結構跟小塚村的一模一樣,也叫陶然居,只是院子更寬闊了。他勸我也到那里去蓋幾間房子,跟他比鄰而居。說這話時我們正轉到他新居后面山坡上的一片雜木林里,他伸開雙臂,這是我潛意識里期待已久的一次擁抱,我裝作被一只正往樹上爬的松鼠吸引,別過身去,眼里又涌滿淚水。他的突然撤退在村里觸發的猜測和議論,都被這處新陶然居證實了。這之前他一點信息也沒透露給我。我謝絕了他的邀請。
那片山地是改造小塚村的承包商買下的,承包商是牛老師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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