腸粉
若無腸粉,早晨就不會這么慵懶,食客就不會那么蒼老,頭發也不會那么白。皺紋累累的老頭和老太,坐在街邊的小飯桌旁,顫顫巍巍地把筷子伸向碟子里的腸粉。下了一夜的雨,微風蕩漾,地面半濕半干,陽光還不是很熱。時光在腸粉中一個早晨一個早晨地荒廢。
店主是一對夫妻,一個收錢,一個做腸粉。做腸粉和收錢的速度一樣快,都是一個接一個,中間無停歇。
中年男人舀出一勺米漿,在鐵板上一刷,上面打一個雞蛋,這是蛋腸。如果要放牛肉、豬肉等,就是肉腸。放幾根生菜,是素腸。推進蒸籠里,一分鐘后取出,用薄薄的鐵鏟將其卷起,咔咔切成幾段,放入碟中。大酒樓里的早茶店,腸粉光滑潔凈,不知怎么做出來的。街頭的腸粉則皺皺巴巴,形似豬腸,曰“豬腸粉”,后慢慢省略,叫作腸粉。其醬料有甜有咸有酸,各家腸粉店常常因地制宜,餡料、調料、佐料變化無常。無統一,才有意外之喜和驚。
上學的孩子很少坐下來吃,他們一手端打包盒,一手拿一次性筷子,邊走邊吃。晨光追著他們往前走。我寫過順口溜《上學即景》:“睡眼惺忪弓著腰,一根油條嘴上叼。綠燈一亮撒腿跑,背后晃著大書包。”南方孩子吃油條的少,某天被我見著忍不住發了微信。
每個周末給女兒買早餐,問她吃什么。那邊還沒說話,這邊答案已經出來了:腸粉。
從東北般到嶺南居住,十多歲的她一度抵觸。對什么都好奇,卻又對什么都不滿。尤其是食物,吃兩口就停下,用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來抵抗變化。對腸粉亦如此不善。但是也就三五年間,她和同學約好吃早餐,都是吃腸粉。自己點早餐,也是腸粉。甘之如飴。
我接觸腸粉比女兒早。當年和陳長林先生去北海參加筆會,早晨不吃酒店的自助餐,跑出去瞎吃,每人點了一個腸粉,不同口味,換著吃。到深圳后,樓前樓后的早餐店全部主打腸粉。我嘗過幾次新鮮,卻并不愛,現在還要找油條喝豆漿。我喜歡這個地方,認可這里的環境,是因為除了飲食之外的其他事物。南移之后,想法悄悄改變,生活觀顛簸定型,唯胃口固執著少年時打下的基礎。
好在女兒正少年。
腌面
腌面和腌酸菜有什么不同?腌酸菜是把白菜按進酸菜缸里,加鹽,蓋蓋兒,發酵。拎出來冰涼焦酸。腌面莫非是把面按進面缸里腌制?
擺在我面前的,其實是一碗拌面。服務生一手持碗,一手持筷,不停地攪拌,一邊拌一邊走,酷酷的感覺。端的過程依然是制作過程,直到放在食客面前,腌面才算制作完成。
腌面的核心應該是豬油,豬油拌面。現在都講究健康了,人們只吃植物油。
豬油是不健康的食物,但是真香。
香港美食家蔡瀾就推崇豬油。他的口頭語是“媽媽做的菜最香”。電視畫面上,白頭發的他,身邊坐著兩位美女。他伸出筷子指指點點,說,你嘗嘗這個。美女像繡花一樣夾了一筷子,放在嘴里嚼一嚼,夸張地說“好滑”。蔡瀾露出心滿意足之神情,忽出言:“嗯!腫腰嘎滴(還要加點)豬油。”
我們老家河北阜城縣稱豬油為“腥油”。腥油并不腥,雪白的一壇子,凝脂一般,是一家人全年的重要補給。小時候偶爾吃炒菜,被香暈了,問是什么。母親指著壇子說放了腥油。趁父母不在家,兄弟兩個各挖一勺放在嘴里,一邊吃一邊吐。
豬油是窮人的狂歡,是極端的念想。后來,好多地方的窮人美食逐漸變成全民的美食。時間再長,成了一個地域的傳統文化。窮困塑造世界。
面彎彎曲曲的,像卷發。廣東這邊的面大部分都這個樣子。北方人覺得還不如直接煮方便面呢。
腌面必配一碗例湯,豬肝枸杞湯。枸杞葉子煮熟以后很潤滑,咕咚一下咽下去,食道頗舒爽。本地人說有潤肺功能。嗓子和肺有什么關系?直覺替代藥效,也算南粵傳統文化吧。
在街頭發現一家新的腌面館子,拍下來發給朋友郭海鴻。他是客家人,老家在蕉嶺縣,隸屬梅州市。梅州是客家人的老巢。腌面是客家美食。我問海鴻是否正宗,他回復說絕對正宗。
正宗不正宗的,還得常吃的人說了算。
過客最好抱旁觀心態,能享受就享受,不能享受就遠離,不要深度介入。
螺螄粉
螺螄粉中的豆腐泡的來源讓我有點猶疑。多年前在《焦點訪談》中看到,某地豆腐泡廠家(都是村莊里的家庭作坊),把豆腐泡晾曬在馬路上,時不時持叉扒拉一下,還有其他物質混雜其中。
我面前這些豆腐泡哪里來的?
終于我還是被螺螄粉的味道征服了。朋友領我去螺螄粉店,連說好吃好吃。我真沒覺得好吃。第二次再吃的時候,猛喝湯,淺淺的辣,越喝越渴,越渴越想喝,仿佛飲鴆止渴。妻子說那是臭味。我提醒她,別讓店主聽見。那不是臭,是怪味,少見多怪的怪。
螺螄粉的配料很多,有豆腐泡、腐竹、酸筍、炒黃豆(或腌蘿卜)、米粉。其特殊味道來自于湯還是酸筍,不得而知。各說各的理,店家卻不參與討論。南粵田地生長田螺,像縮小版的蝸牛,是螺螄粉中唯一的肉,你不可能看到螺螄肉,只能看到螺殼。
米粉的潤滑,最讓人心癢。米粉進嘴,仿佛少女的手在口腔里抹來抹去。人們用手掏耳朵揉眼睛挖鼻孔,唯口腔靠食物來安撫。米粉挺而柔,是極好的工具。朋友魏劍美伴我在永州吃過一次殺豬粉。買一坨剛殺好的冒著熱氣的豬肉,切碎,滾水燒開米粉,把肉扔進去,再放一小撮鮮辣椒,無須其他調料來粉飾。米粉本質就顯露出來了,是好是壞一目了然。我跟劍美說這米粉太正宗了,后來想豬肉也很純粹啊。
食物里邊看似有主導,有配角,而哪一個要素不好,整體品質都會大幅減分。這螺螄粉中,除米粉外都是配料。有一次在街頭點一份螺螄粉,炒黃豆不堪一嚼,粉粉的,只好一一挑出來放在桌上。
廣州天河區廣東省文聯附近有一家店賣螺螄粉。門口招牌寫的是“潮州魚旦”。我拍下來發朋友圈,有朋友指出,里面有錯別字,“旦”為“蛋”。心說,重點在哪里?重點是螺螄粉好吃!我培訓一周,連吃一周沒吃夠。第二次去廣州辦事,特地去重溫一次螺螄粉。陪同的朋友說,這也沒什么嘛。唉,你非我,我非你,子非魚,魚非我啊。
在地鐵里,一個韭菜盒子的氣味可以掩蓋十瓶法國香水的香氣。在一條美食街上,一個螺螄粉店可以蓋過所有川菜館和烤串店。我們在南寧火車站下車,上地鐵,從廣西大學地鐵口出來,空氣里彌漫著濃濃的螺螄粉的酸爽。滿城都是螺螄粉。
當地的朋友說還有老友粉,這粉那粉多得很。
我說,恕我目光短淺哦。
八刀湯
一排陶罐從頭排到尾,頭上發汗一樣冒著熱氣。廚師站后面,手拿一個鐵夾子,把煮好的八刀湯端下來。
據說正宗八刀湯產在廣東紫金縣。深圳的正不正宗沒人關心,只要味道不差,食客沒意見便可。起源在哪里,無人關心;在哪里生根壯大,或許更為關鍵。八刀湯“取豬身上八個最精華的部位,包括豬心、豬腰、豬肝、豬粉腸、豬肚、豬肺、豬胰臟、瘦肉等熬成的湯”,一堆豬雜而已,卻說是精華。
一個小碟子,內放醬油一勺,香菜一撮。撈出肉,湯是湯,水是水。肉蘸醬油,就香菜,在嘴里輕微咯吱咯吱,爽滑。再用一小碗盛出湯,湯里放上胡椒粉,越喝越熱。
主食要配一碟蒸粉或一碗白飯,但我每次都選蒸粉。也奇怪,單位食堂固定在周一早餐時提供蒸粉,我一向忽略。北方人愛面,饅頭和餅均可作食。米粉雖然也非小麥制品,總比米飯易接受。另,單位像家,自家的東西不新奇,拿到外面來賣,便有了特殊性。
蒸粉的佐料是一小碟辣椒醬。一口辣醬,一口蒸粉,香辣,恰如其分。
醬油、香菜、辣醬,均原味。多年前在北方城市的繁華地帶,有一家臺灣鹵肉飯,食客吃鹵肉飯,多是奔配飯的辣椒醬而去,它能強烈襯出肉香。吃完,還可單獨買一罐店家自制辣椒醬帶回去。但帶回家的多數置于冰箱,再沒拿出來過。
脫離了該店的鹵肉飯,辣椒醬黯然失色。正如八刀湯和蒸粉在一起。誰是主食誰是配料,說不清。
外出旅游,每到一地,見美景,流云在天上,大片的花草此起彼伏,風在臉上吹,必假想妻子女兒一起觀賞的情境。家人在一起,美景才是美景。美食亦然。中午吃完八刀湯,當即決定晚上請妻子去吃。她一聽這三個字就沒興趣,嘟嘟囔囔拖拖拉拉,好不容易坐定,店主說食材不夠,豬雜賣完,只有一點瘦肉,八刀湯不純正。其實純正不純正的,妻子根本吃不出來,反正是第一次吃。店家的誠實掃了妻子的興,一邊吃一邊輕聲說,這都什么呀。
我這個懊惱啊。
擂茶飯
大熱的天,吃飯一定要在榕樹下。有一點無緣無故的風,濃密的樹影里擺一張簡易桌,兩個塑料凳子,和朋友相對而坐,面前各一盒煙,中間一瓶冰啤酒。其他的就隨便放了,但還是要放。因為我們點了擂茶飯。
擂茶飯。說得直白一些,就是湯拌飯。
一碗白米飯。
一個壇子,內裝擂茶。擂茶的做法工序并不繁復:把薄荷、紫蘇、益母草、茴香、香菜等野菜稍稍炒過,加茶葉、生蒜、食鹽、花生、芝麻等研碎,滾水沖成茶湯,呈綠色。我心中便猜疑這是植物的純綠嗎?若加了色素之類的怎么辦?我不敢想了。
再要是一碟碟的配菜:炒蘿卜干、炒蝦米、切碎的時令蔬菜、熟花生等。
兩個人也就幾十塊錢,滿滿當當擺一桌子,全素沒肉。要的就是這個熱鬧勁兒。
濡濕季節,飯啊,菜啊都吃不下。以湯拌形式進餐,胃更容易接受些。
在我們常去的這家店,一般會再點一份“粄”。嶺南人都知道什么是粄,跟北方人解釋,我就用最通俗的方式告訴他,粄是蒸餃。餃子皮不用面,用粘米粉,所以晶瑩剔透。若用心些,可以看到里邊的內容,全是韭菜、白蘿卜、胡蘿卜、青菜、蝦米之類。
店主是客家人,食客也基本上都是同鄉,他們相互說著北方人聽不懂的方言。千百年前,他們陸續從中原一帶逃難南移,居于此地,被土著排擠和打壓,只好選擇環境相對惡劣的山上。他們躲閃自保,繁衍生息,性格溫和,與人為善。
這么多年過去,他們已經以本地人自居。
這家店的服務員以五十歲以上的客家人居多,拽拽的樣子,聽到北方口音,臉上露出些許不屑,但并不表現得特別明顯。
好在這樣的人只是少數中的少數。
我們定居于此,后代的后代還不是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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