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好問:濟南行記(節選)
元好問
初至齊河,約杜仲梁俱東。并道諸山,南與泰山接,是日以陰晦不克見。至濟南,輔之與同官權國器置酒歷下亭故基。此亭在府宅之后,自周齊以來有之。旁近有亭,曰環波、鵲山、北渚、嵐漪、水香、水西、凝波、狎鷗。臺與橋同曰百花芙蓉,堂曰靜化,軒曰名士。水西亭之下,湖曰大明。其源出于舜泉,其大占府城三之一,秋荷方盛,紅綠如繡,令人渺然有吳兒洲渚之想。大概承平時,濟南樓觀天下莫與為比。……
凡北渚亭所見,西北孤峰五:曰匡山,齊河路出其下,世傳李白嘗讀書于此;曰粟山;曰藥山,以陽起石得名;曰鵲山,山之民有云:每歲七、八月烏鵲群集其上,亦有一山皆曰鵲時,此山之所以得名歟?曰華不注,太白詩云:“昔歲游歷下,登華不注峰。茲山何峻秀,青翠如芙蓉。”此真華峰寫照詩也。大明湖由北水門出,與濟水合,彌漫無際,遙望此山,如在水中,蓋歷下城絕勝處也。
華峰之東,有臥牛山。正東百五十里,鄒平之南,有長白山,范文正公學舍在焉,故又謂之黌堂。嶺東十里,有南北兩妙山;兩山之間,有閔子騫墓。西南大佛頭嶺下有寺。千佛山之西有函山,長二十里所;山有九十谷,泰山之北麓也。泰山去城百里而近,特為函山所礙;天晴登北渚,則隱隱見之。歷山去城四五里許,山有碑云:“其山修廣,出材不匱。”今但兀然一丘耳。西南少斷有蠟山,由南山而東,則連亙千里,與海山通矣。
爆流泉在城之西南。泉,濼水源也。山水匯于渴馬崖,洑而不流,近城出而為此泉。好事者曾以谷糠驗之,信然。往時漫流,才沒脛,故泉上涌高三尺許;今漫流為草木所壅,深及尋丈,故泉出水面才二、三寸而已。近世有太守改泉名檻泉,又立檻泉坊,取詩義而言;然土人呼爆流如故。爆流字又作趵突,曾南豐云然。金線泉,有紋若金線夷猶池面。泉今為靈泉庵,道士高生妙琴事,人目為琴高,留予宿者再。進士解飛卿,好賢樂善,款曲周密,從予游者凡十許日,說少日曾見所謂金線者。尚書安文國寶亦云:“以竹竿約水,使不流,尚或見之。”予與解裴回泉上者三四日,然竟不見也。杜康泉今湮沒,土人能投其處。泉在舜祠西廡下,云杜康曾以此泉釀酒。有取江中泠水與之較者,中泠每升重二十四銖,此泉減中泠一銖;以之瀹茗,不減陸羽所第諸水云。舜井二,有歐公詩,大字石刻。……珍珠泉今為張舍人園亭,二十年前吾希顏兄嘗有詩;至泉上,則知詩為工矣。凡濟南名泉七十有二,爆流為上,金線次之,珍珠又次之;若玉環、金虎、黑虎、柳絮、皇華、無憂、洗缽及水晶潭,非不佳,然亦不能與三泉侔矣。
元好問是金代大詩人兼詞人、批評家、史學家、散文家,所著《遺山先生集》四十卷中有文十五卷。金亡后,他從抒寫人民和自己亡國的痛苦,轉向描寫山水景物。他在散文創作上,推崇唐宋古文大家,在直接繼承歐陽修、蘇軾的傳統風格的基礎上又有所創新。《濟南行記》一文,是他于金亡后第二年(1235)寫下的散文名篇,充分體現了他的散文作品的藝術特色,平易自然,清新質樸,淳厚雄健。
元好問幼年時期曾隨父赴任山東萊州,路經濟南,“長大來,聞人談此州風物之美,游觀之富,每以不得一游為恨。”他是帶著這樣的感情重游濟南的。所以文章語言所具有的樸素美,同他的感情的真與美是一致的。“初至齊河,約杜仲梁俱東。并道諸山,南與泰山接,是日以陰晦不克見。至濟南,輔之與同官權國器置酒歷下亭故基。此亭在府宅之后,自周齊以來有之。旁近有亭,曰環波、鵲山、北渚、嵐漪……”像拉家常一樣記述他的行蹤和見聞,造語平實,不求詞藻的華麗,不雜些兒虛飾,不留一點斧鑿之痕。給人的印象是貌不驚人,無意爭春,自然而然,從容自若。象不著脂粉的美女一般,具有一種獨特的樸實美,淳厚美,就是說它給你的美感,不是靠打扮出來的,而是他筆下的樸素的文字本身所具有的美感。所以給人以這樣的美感,除文字本身通俗質樸之外,還因為字里行間深埋著淳厚的感情和豐富的內容。讀到他寫因天氣陰晦而看不到泰山時,就體會到他的遺憾心情;讀到他像數家珍一樣,將濟南的亭、軒、湖、山、泉、古跡,一一加以記述,就可窺見他對濟南山水,甚或濟南的一草一木的酷愛之情;讀到他記述與友人“置酒歷下亭故基”,即想見他仰慕杜甫《陪李北海宴歷下亭》游宴歌詠盛事的情懷。當然,他也有抑制不住熱愛濟南山水的感情自然發出慨嘆的地方,如“湖曰大明……秋荷方盛,紅綠如繡,令人渺然有吳兒洲渚之想。”等。感情這種東西,是不能帶水分的,更不是外加的,而應當溶匯于具體事實里面,深藏在文章的自然氣勢之中,或者使其自然流露。現代散文家李廣田在講到散文寫作時說:“我以為它很象一條河流,它順了壑谷,避了丘陵,凡可以流處它都流到,而流來流去卻還是歸入大海,就像一個人隨意散步一樣,散步完了,于是回到家里去。”我們對《濟南行記》通讀起來,恰如觀看一條不受阻截的暢流的河水一樣,像一個人隨意散步一樣,行到哪里,記到哪里,沒有任何矯揉造作。但又并非信馬由韁,還要“歸入大海”,“回到家里”。所以元好問在本文最后進一步闡明他愛濟南山水之深:“此游至爆流(即趵突泉)者六七,宿靈泉庵者三,泛大明湖者再……前后所得詩凡十五首,并諸公唱酬,附于左。”寄蘊和抒發了“羨煞濟南山水好”,“有心常作濟南人” (元好問詩句)的情懷。用蘇軾的話說,就是“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當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
《濟南行記》的淳厚美,雄渾美,還表現在記述景物具體詳實。介紹了李白、范仲淹、歐陽修、曾鞏、蘇軾等歷代名人在濟南的遺跡,考證了泉水的水質,爆流泉的形成,一些山名的由來等。“曰匡山,齊河路出其下,世傳李白嘗讀書于此”;“有長白山,范文正公學舍在焉”;“舜井二,有歐公詩,大字石刻”;“道南有仁宗時侍從龍圖張侍郎掞讀書堂,‘讀書堂’三字,東坡所書”;杜康泉“云杜康曾以此泉釀酒。有取江中泠水與之較者,中泠每升重二十四銖,此泉減中泠一銖;以之瀹茗,不減陸羽所第諸水云。”雖然篇幅不長,卻包括了十分豐富的內容和歷史地理知識。明人韓廷錫在《與友人論文書》中說:“文有虛神,然當從實處入”。他評論友人的作品說:“尊作滿眼覷著虛處,所以遮卻實處半邊,還當從實處上用力耳。”《樂記》一書也說:“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散文應給讀者以實在的東西,也需要通過具體實在的內容來寄情寓意,讓讀者通過對景物或事物細膩的描寫,去深思熟慮,體會作者描寫這些景物或事物時的思想感情,達到與作者共鳴的境界。如果滿篇都是抽象空洞的文字,作者的思想感情無從寄托,叫人讀了一無所得,不可能使讀者“動心”,受到感染。《濟南行記》對濟南山水名勝生動具體的描述,不僅使讀者增長了知識和見聞,而且對如此美好的祖國山水,像作者一樣激發起深沉的愛慕之情。
元好問在《與張仲杰郎中論文》中云:“文須字字作,亦要字字讀;咀嚼有余味,百過良未足。功夫到方圓,言語通眷屬;只許曠與夔,聞弦知雅曲。”對《濟南行記》這篇散文“字字讀”和“咀嚼”之后,始知他完全實踐了他自己所講的作文的態度與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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