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許葦是怎么走的?去了哪里?你應該知道!”
“說不說?看看這是個……”
呂子寒聽到這兩聲問的時候,意識已經有些恍惚,但她卻依然堅持著心里的一點兒高地,自己對自己喃喃自語:“不知道……不……知道……”
“啊——”
呂子寒叫了一聲。緊接著,她的衣服被撕扯開了,露出年輕女子豐腴的胸,豐腴的腿,還有豐腴的……
“骨頭真的比鐵硬!”
“那就試試?”
“好,試試!”
呂子寒叫了一聲。一根頭發絲一樣細的針,拖著一根通了電的線,慢慢刺向她的一只奶頭。她突然慘叫起來,凄慘的叫聲驚著了旁邊廚房里的一個廚子,廚子說咋會叫得這么瘆人?還是一個女人的!廚子的幫手說,這里哪天沒有叫聲?哪天沒有女人的叫聲?廚子不再吱聲,呂子寒凄慘的叫聲依然傳過來。那根頭發絲一樣細的針,依然在她的周身游走著……
當年局子里審案子都用這樣的方式,骨頭再硬的人也受不了,一來二去,有什么說什么,沒什么也會編出什么來說什么。對了,那叫什么來?對,老虎凳!只要給上了老虎凳,幾乎沒有人不說話。不過,這個叫呂子寒的小女子,還真就是硬骨頭!
這時候,一盆冰冷的涼水嘩地一下沖著她滿頭滿臉潑了過來,她打了一個激靈,卻很不情愿地眨了眨眼睛,看到幾張猙獰著的臉。
“說!你為什么不說——”
猙獰著的臉上有一張嘴,那嘴里發出的叫嘯聲,再一次驚得呂子寒眨了眨眼睛,但她已經沒有辦法說話了,她的嘴上鮮血洶涌,噴涌著的鮮血堵住了她的喉嚨……
許葦很長時間之后才知道呂子寒為他受了刑。那個年代,消息傳遞得慢,誰有什么事,大都是過了很長時間才被人知。許葦既然跑了出去,一時半會兒也就不敢回來,不敢回來自然也就不知道呂子寒為他受刑。但知道這個事情之后,許葦先是淚水漣漣,緊接著就去警察局找人營救。告訴他事情的人說,你找誰營救?都過去多長時間了?呂子寒被弄到哪里去了都沒有一個準確消息,怎么營救?再說這年頭,救一個人根本不容易!
許葦繼續淚水漣漣,然后一下跪在地上,沖著那個二層小樓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然后,他喃喃自語:“子寒,是俺害了你,但愿你能化險為夷!”
……
以上幾個畫面,是我十六年前聽一個老濟南人親口講的。
老濟南人講述這組畫面時,說自己當年雖小,卻記憶深刻。他說有些是親眼所見,有些是聽老人們所傳,但基本事實沒有太大出入,過去這么多年,依然想講出來,想讓更多人知道,在濟南曾經的東流水街上曾發生過這樣一個故事。
“你是寫小說的,給你講一個故事,能不能寫一寫?”
“能不能寫得看故事有沒有內涵,如果一點兒內涵也沒有,再精彩也沒寫出來的必要。”
“你呀,還真有點兒不知天高地厚!”
“是嗎?”
“當然是!”
講這個故事的老濟南人姓廖,家住芙蓉街上的一處平房,許多人喊他廖三,所以我也叫他廖三。后來,廖三對我說,別人喊廖三,你怎么也喊俺廖三?廖三這個名字是你能喊的?
我有些蒙。別人都喊你廖三,我怎么就不能喊你廖三?廖三說俺比你足足大出差不多四十歲吧?我說是,整整比我大了四十歲。他說一個大你四十歲的人,你能喊廖三?我明白了,便不再喊他廖三,改稱他為廖叔。廖三聽我喊廖叔,笑了,他笑的讓人看著很舒服。
這就對了,再怎么著大你這么多,也得喊一個叔不是?廖三說著,又笑了,我也笑了。我和廖三都笑出了聲,爽朗的笑聲在芙蓉街上空回蕩著。
“別不上心,”廖三笑過又說,“你是個喜歡寫東西的人,應該把這個故事好好寫一寫,挺有意思的。對了,這個故事俺一次給你講不完,有時間你就來,聽多了也就能體會到里面的一些事為什么發生。寫下來登在你們辦的周刊上,起碼讓人看著好玩吧?”
廖三說著的時候,右手捏著一根煙袋,捏一會兒把煙袋放在嘴里抽幾口,然后吐出一個很好看的煙圈,給人的感覺他是一個煙界高手。但他抽的是煙袋,那時濟南已經沒多少人抽煙袋了,而且他煙袋鍋子里裝的始終是旱煙。我問他為什么抽旱煙,不抽煙卷兒?他笑笑,說你以為俺是多么有錢的主兒?能抽旱煙就不錯了,還燒包的抽煙卷兒?你知道煙卷兒多錢一盒?拾起一盒都七八塊,有買煙卷兒的錢不如拿來買肉吃呢。
廖三說他早年在一家工藝品廠退休,退休金不多,僅夠吃飯用,所以生活很簡樸。
聽廖三講這個故事,是在他芙蓉街上的一家小型玉器店里。廖三的玉器店也就七八平方,三面擺著柜臺,中間一小點兒空地,客人來了都是站著看他的玉器品。他的玉器品還真不少,有大點兒的,也有小點兒的,有和田玉,也有翡翠玉、泰山玉,還有其他一些林林總總的東西。單看那些物件,還以為他是個很有錢的老板,其實他也就是混吃混喝而已,開這個小店沒多大賺頭,用他的話說除了房租、水電費和稅,剩不下幾個子兒,只是為有個事情做而已。他說人上了年紀,有事做和沒事做不一樣,起碼對身心健康有好處。
廖三說你知道濟南的東流水街嗎?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條街早已沒了,但那里發生的故事俺卻一直記著,那時俺還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卻看到了在東流水街上抓人的情景。被抓的是兩個人,一個叫呂子寒,一個叫許葦。不過,他們一個被抓住了,一個跑掉了。
天氣很熱,是個七月的正午。東流水街上人來人往,月芽泉、洗心泉、靜水泉、回馬泉、賢清泉以及顯明池邊……對了,你不知道,那個年代東流水街上充滿了泉子,一處處泉子清涼可人,誰都想去那里涼快。所以,那一刻的幾處泉子邊游人如織。有穿著大褂的年輕男子,將腳伸進泉水里泡著,手里還拿一本書,專注地念著。也有一些十幾歲的流皮孩子,把腳伸進泉水里泡著的當口,還不時伸出手將泉水四處撩,偶爾撩到在泉邊路過的年輕女子臉上、身上,那涼便驚得年輕女子用手掩起臉面,忍不住發出低沉的驚叫。這自然中流皮孩子們的意,他們望著年輕女子的樣子,哈哈大笑,直笑得年輕女子白他們幾眼,然后緊跑幾步,離他們遠了一些。而緊跑幾步的時候,年輕女子難免弄得自己花枝亂顫,也就引來流皮孩子們更加放肆的笑。
對了,這是在和你說背景,故事發生的時候東流水街上的背景就是如此。可以想想,在這樣背景的一條街道上,突然發生一陣動槍動炮的事,會是什么樣子?
事情還真就在這樣的背景里發生了。
那些流皮孩子狂笑的時候,一陣槍聲打破了東流水街上的這般吉祥。那時人們特別喜歡互致吉祥,過年過節時,不像如今先問聲好,而是先問吉祥。所以說那陣槍聲打破了東流水街上的吉祥。
隨著激烈的槍聲,一個年輕男子慌慌跑到一處泉子邊,回頭望了一眼,見有人追了過來,便撲騰一下跳進泉子里。那時東流水街上的泉子和如今的泉子不一樣,每一處泉子差不多都水深三米或七八米,每一處泉子幾乎都與護城河相連。泉子一天到晚往外冒,如果不與護城河相連,東流水街不就被淹了?那時的東流水街是濟南的繁華之地,有很多店鋪,還有銅元局、面粉廠、造紙廠、印染廠什么的,一些小型阿膠作坊和電燈公司經營的也很火。現在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想起東流水街,還都覺得可惜,為什么就不能保留下來呢?
話說遠了,還是接著說跳泉子的年輕男子。年輕男人見有人追了過來,一下跳進泉子里,隨著他的那一跳,“啪啪”兩聲槍響,子彈“嗖嗖”飛了過來。當時,俺就在離泉子不遠的一個店鋪門口,店鋪門口有個人在拉糖稀,老爹給了個小錢,俺買糖稀吃。你不知道糖稀是什么玩意兒吧?如今賣那玩意兒的差不多絕跡了,也不是,春冬兩閑時黃河北的一些農村還能看到。糖稀是“怡糖”的一種,做起來簡單,吃起來甜柔爽口。是哄孩子的玩意兒,孩子們都喜歡吃。雖然一塊糖稀值不了幾個錢,那年月也不是每家孩子都能吃得到。俺爹疼俺,經常給錢,俺家在東流水街上開著阿膠作坊,每天能掙很多錢,所以俺經常有糖稀吃。
那一會兒,好多人都驚著了,子彈“嗖嗖”飛著,誰看了都害怕。好在沒打著人,幾個穿便衣的警察,不對,也有穿著制服的警察,追到那處泉子邊,又朝泉子里打了幾槍,子彈把水沖起老高,水落下來的時候嘩啦啦響,挺嚇人。
那伙人沖泉子里打過槍,什么也沒看見,就有些納悶。“奶奶個熊!就這大個泉子,他跳下去咋就沒影了?”一個小頭目對著泉子邊罵邊喊。“是啊,人呢……”其他便衣警察或穿制服的警察,都附和著小頭目,他們很納悶,跳進泉子里的年輕男子是魚,還是王八?跳進水里咋就不見了?
廖三講述時表情很嚴肅,根本感覺不到任何戲說的成分。他說這是真事,過去這么多年了,不講出來心里憋得慌。畢竟年紀大了,把當初知道的事留下一點兒是一點兒。
廖三說對于那個跳泉子的年輕男子,不僅警察納悶,周圍很多人都納悶,好端端一個人咋跳下去就消失了呢?
“要是淹死也就罷了,關鍵是人家沒淹死,淹死了早從水里漂上來了。”廖三說那會兒他吃了糖稀,又往泉子邊上湊了湊,根本都沒害怕,只是看著那些便衣警察和穿制服的警察對著泉子說來說去。
“這是哪一年的事?能夠記起當時的年號嗎?”我被廖三的講述吸引了,便想弄清這事發生在哪一年。廖三想了,說那會兒俺七歲還是八歲,今年俺八十一,前推七十年,俺是十一歲,再減去三歲或四歲,應該前推七十四年,那年俺七歲,因剛剛上了一年私塾,俺六歲讀私塾,當時不愿意去,爹還揍了俺三巴掌,這事什么時候也忘不了,所以說應該是1926年,那會兒濟南還沒遭慘案。對,就是1926年夏天的事。
廖三雖然經常給人扯閑篇兒,但他講的這事很真實。我找了幾張紙,坐在他旁邊,一點點記著。他講得斷斷續續,不是一次講完,什么時候去了,他得閑就講一會兒,不得閑還得忙活著給人講玉的知識,畢竟他的生意是賣玉石。
2
認識廖三是一個偶然,聽廖三講述故事更是一個偶然。
十六年前,我正在芙蓉街北頭一家還算有影響力的新聞周刊做副總編,每天中午都和同事跑到芙蓉街上閑逛。芙蓉街上小吃很多,我們的午飯大多在那里解決。常聽人說芙蓉街上的小吃不衛生,但我們根本不拿著當回事,每個月混的銀子不多,能夠吃上芙蓉街的小吃已經不錯了。一個叫老四的同事說得好,許多外地人花三五千塊錢跑到濟南來看大明湖,然后再到芙蓉街上吃小吃,咱天天在這里,隨便吃點兒什么也值五六百甚或上千塊呢。當然,他這話有些自嘲,可作為新聞民工每個月混不了幾個銀子,只能靠自嘲進行自我安慰。
那天中午,在芙蓉街上吃過大米面皮,我依然從南頭到北頭閑逛。不知不覺,逛進廖三的小型玉器店。說是個玉器鋪子更合適,店面太小,只能稱鋪子。不過,廖三給鋪子起了個好聽的名——石寶齋。
說到這里,應該詳細交待一下廖三這個人了。當然,那天中午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叫廖三,和廖三根本都不認識,只是偶然逛進了他的鋪子,又偶然被他忽悠了,掏出一個月的工資買下了他的一塊所謂和田玉。
“任何物品都是自然天成,但人卻非想求個靈字,實在不值。以玉見性,常表溫潤,清凈之心。試想一個佩玉之人若常以焦躁之心待人,配什么玉都會見損,這是自然道理。若明白,配何物都明理見性才是……”這是那天中午認識廖三五分鐘后他的一番說道。廖三的這番說道是沖我而來,因我拿起他的一塊很小的和田玉,左看看,右看看,像是要買下來的樣子。于是,廖三和我沒話找話說了。他說,先生想買塊玉?是自己戴,還是給心愛的戴?聽著“心愛的”三個字從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翁嘴里說出來,我有些驚。想這人怎么了?為了多掙點兒錢,這大年紀了還想著“心愛的”?我告訴廖三沒有“心愛的”,只有自己,即便是花錢買塊玉,也是為了自己欣賞,聽說三年之內人養玉,三年之后玉養人,就想買塊玉戴上三年,也讓玉養養自己,哪怕是多活上三年五載,不也是白賺的?廖三聽著,笑了。從此,我和他成了莫逆之交,有事沒事都會到“石寶齋”找他喝茶,聊天。
廖三喜歡講故事,他講過燕子李三的輕功,講過韓復榘看打球,還講過大明湖里的蛤蟆,每次講都繪聲繪色,我曾問他,是不是祖上是說書的?他笑笑,說祖上沒說書的,可自己從小喜歡到大觀園聽說書的,一來二去,好像也有了這種天分。
講年輕男子跳泉子的故事時,他說你不是會寫嗎?能把這事寫出來,讓很多人知道濟南東流水街上發生過一個故事,故事很凄美,也很感人,雖然已過去很多年,至今想起來依然感覺有味道。對了,廖老三從來不說故事精彩,只說有味道,有味道的故事也就是很精彩。
年輕男子跳進去的是洗心泉,有人說,年輕男子跳下去洗心,竟然把人洗沒了影兒。
“奶奶個熊!咋就沒了影兒呢?難道他是一條成精的魚……”
警察小頭目依然在泉子邊上罵。這時候的泉水已清澈見底,根本沒有任何人跳下去的跡象。幾個穿便衣的和穿制服的警察,也隨了小頭目罵咧咧一頓,走了。
“知道嗎?有個年輕人成精了!”
“不會吧?”
“咋不會,真的呢!”
東流水街上趨于平靜之后,幾個店鋪門口聚起不少人,有人說著泉子里的稀罕事,有人說著護城河里的稀罕事,所有的稀罕事都與跳進泉子里沒了影兒的年輕男子有關。
其實,誰都知道有人在與政府作對,政府派了警察天天抓人,卻天天抓不著。東流水街上的人很多,可總也不能亂抓,說人家反對政府,是共產黨人,那也得有證據不是?
“站住!”
“哥,咋是你?”
“嗯,這么晚了還在街上?”
“等爹下班。”
“爹出來告訴他,說俺這十來天出個遠門。”
“你不上學堂了?”
“上,就是學堂安排的出遠門。”
天黑下來時,東流水街上的阿膠作坊門口,一小男孩突然被一年輕男子逮住。年輕男子輕聲說著,小男孩點著頭。后來,年輕男子撫摸了一下小男孩的頭,說明兒讓爹給你剃剃頭,頭發長了,天熱,一出汗都粘在一起,不難受?小男孩笑笑,說用泉水洗洗就不難受了。年輕男子說泉水很深,別淹著。小男孩抬起頭,有微弱燈光從店鋪里透過來,照著小男孩的臉,也照著年輕男子的臉。小男孩說知道不?過午一人跳進泉里,沒影兒了。年輕男子說影兒咋能沒?一定有。小男孩說沒了,真的沒了。
“叭溝兒——”
“叭溝兒——”
又一陣槍聲從東流水街的北頭響起,年輕男子說了聲不好,拍拍下小男孩頭,拐進一條巷子。
“哥,哥……”
“喊誰呢?”
小男孩的爹從阿膠作坊出來,抬頭往響槍的方向望望,一把將小男孩拉進懷里,說出來干嘛?多危險!小男孩說出來接爹。小男孩又說,哥走了,說學堂安排出遠門。爹嘆口氣,說隨他去吧……
3
好長時間沒再去廖三的“石寶齋”。
廖三打電話來說弄了上好的龍井,讓去嘗嘗。我說在禁毒支隊采訪,忙得一塌糊涂。他說再忙也得過來看看,有話和你說。過了幾天,采訪結束,我去了廖三那里,喝著他泡的龍井:“廖叔有什么話和我說?”
“那故事只講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不想聽了?”
“當然想聽,你繼續講。”
廖三笑笑,繼續講那故事。我了解他的脾氣,一個故事講不完心里鬧得慌。
廖三說年輕男子跳泉之后沒幾天,濟南就出現一個奇怪現象,所有警察每天跑到護城河邊上,觀察里面有沒有蘆葦走動。警察都像得了神經病,一個個專注地瞅著河里漂著的每一根草木,還時不時地往里放槍。
“打槍?”我說。
“是啊,打槍。”廖三說。
“打什么?”我說。
“打蘆葦。”廖三說。
“蘆葦有什么好打的?”我說。
“起初大家還以為警察在開槍打護城河里的魚,那年月護城河里魚多,個頭也大。后來才明白,年輕男子跳泉后逼得警察們天天瞎折騰。”廖三說。
“怎么瞎折騰?”我說。
廖三說只要發現護城河里有蘆葦奔跑,就有子彈打過來,槍聲叭溝兒叭溝兒的,弄得整個濟南像過年放鞭炮。后來,有人知道了內情,說年輕男子嘴里含著一根蘆葦跳的泉,有那根蘆葦他就能從水下跑掉。
廖三很會講故事,講到這個橋段的時候卻有些一般了,根本沒有吸引力,而且也沒了剛講時繪聲繪色的情緒。我逗他說,廖叔,講累了?他抽幾口煙袋,說永遠講不累,想起這事心里就有壓力。我再逗他說,你壓什么力?故事里的年輕男子和受刑姑娘與你沒有半點兒關系。他又狠抽了幾口煙袋,說別打岔好不好?
廖三說當年濟南許多泉子都通護城河,練過水下功夫的人很多,但能嘴含一根蘆葦在水下行走的,卻不多。所以,大家都說那個年輕男子很厲害。
“幾十米啊!知道嗎?”廖三有些激動,“水下幾十米與路上幾十米,可是完全不一樣啊!”廖三生怕我不懂,說改天找個有這功夫的人給你說說,北園上馬家的馬小叼,說是早年跟著燕子李三的師傅學過,水下功夫那叫一個了得,從大明湖走進護城河,又沿著護城河走出好大一截,路上的人根本發現不了,晚上水下更是他的舞臺,護城河邊上無論有多少人,都發現不了他在水下走動。
“有水下走動功夫的人,嘴里含的蘆葦是特制的,據說得有兩個頭通出水面,一個頭只能出氣,不能進氣。當然,具體俺也說不清,只是聽人家說過而已。”廖三這樣說的時候,還專門講了馬小叼水下偷女人的故事。說是有一幫人收了錢財,要幫人家把一大戶家的女人弄走,結果大戶家壁壘森嚴,光保鏢百十個,無法下手。于是,那幫人找到馬小叼,給了他一大筆錢,他竟然真把女人從水下弄出來了。
這事聽著有些懸,我說會水下功夫的人能在水下走,不會水下功夫的女人怎么從水下弄走?廖三說只知道馬小叼干過這回事,怎么干的不清楚。他說馬小叼比他大六七歲,曾在一起喝過酒,酒桌上有人問起,馬小叼說讓女人嘴里也含根蘆葦,他在水下拉著女人走。大家都不信,馬小叼就有些急,說一只手在水下抓著女人的一個奶子,那女人很老實地跟著他在水下走了差不多有三十米,結果他得了一大筆錢,半輩子都吃香的喝辣的。我說的是夏天吧?廖三說當然是夏天,冬天護城河結了冰,誰也沒本事跑到水下去!
東流水街上店鋪很多,人也很多。
雖然那年月很封建,但流火的七月人們依然耐不住熱,與年輕男子一同走著的姑娘們穿著好看的旗袍。他們走著,離那幢后來傳說有共產黨大官居住的二層小樓不遠。年輕男子回頭沖姑娘笑笑,姑娘的臉一下羞得通紅。于是,年輕男子再沖她笑,姑娘便有意走慢了半步。年輕男子回頭的當口,突然發現有幾名警察正沖一個穿大褂戴禮帽的人包圍過去。年輕男子輕喊了一聲:“不好!”隨即從懷里掏出一支很小的手槍,沖警察“啪啪”開了兩槍。
槍聲驚著的警察,他們立馬沖著槍聲奔了過來。年輕男子則箭步如飛,沒等警察們靠近,人已飛也似的沖到洗心泉邊。他回頭望了一眼,見警察們又沖他包圍了過來,便很輕蔑地笑了笑,一下躍入泉中。而跟在他旁邊的姑娘,卻嚇得目瞪口呆。有警察圍住了她,也有警察朝年輕男子躍入的洗心泉追去。于是,警察的槍響了,咕咕嚕嚕一陣猛放,子彈到處亂飛,整個東流水街都被嚇著了,年輕男子影兒也沒有,穿旗袍的姑娘卻被當作同伙抓進了局子。后來知道,年輕男子在水下跑了,他有嘴含一根蘆葦在水下行走的功夫。
“再審,不信她不招!”
“她像真的不知情……”
“她是你家親戚?”
“不是,不是……”
那個年代的濟南警察局的確有些破舊了,在太平歲月里,看上去卻像剛剛被炮彈轟過,有幾處院墻已經倒塌,卻一直沒有整修,就那么塌著。即便如此,普通百姓也沒多少人去到那里——有時候,人們望著幾處倒塌的院墻,突然莫名其妙地沒了安全感。當然,小人物的生活大多與警察局無關,但與安全有關。姑娘也是小人物,卻因那個年輕男子與警察局發生了關系。
在局子里,姑娘被審得死去活來,也被打得遍體鱗傷。更甚時,幾個彪形大漢站在她旁邊,隨時發起攻擊的樣子。于是,姑娘害怕了,渾身打著哆嗦,卻什么話也說不出。警察頭目還是不相信她不知情,訓過負責審訊的警察,真的就令彪形大漢們輪流對姑娘進行侮辱,彪形大漢還沒上手,姑娘撕裂的叫聲已在局子里回蕩了。于是,局長兒追問:“抓了個什么人?”警察頭目答:“女共匪,在審!”局長再追問:“審得咋樣了?”警察頭目又答:“不招,想要大漢們侍候!”局長瞪了一下眼:“混蛋!那些漢子,三幾下就能把人弄死,人死了還招個 !”于是,警察頭目哈了一下腰,說:“是哩,是哩。”
即便是那個年代,沒有真憑實據抓了人也得放。姑娘被關了三個月,受盡侮辱,警察局幾乎查了她的祖孫三代,發現她與共產黨沒有絲毫聯系,僅僅是那天與那個被懷疑為共產黨人的年輕男子走在了一起。因此,她拖著一個傷殘的身子被放了出來。
“子寒,子寒……都怪我……怪我哩……”
年輕男子在外地呆了很長時間,又喬裝打扮回到濟南。回到濟南的第一件事,是跑去抱著姑娘大哭。結果姑娘不待見他,一遍遍攆他走,任由他涕淚漣漣,姑娘滿臉冷漠。
“你還是走吧!”呂子寒瞥了一眼許葦,“咱們僅僅是同學,今后不會再有任何關系,你……再也別來了!”
“子寒,子寒……”
“走!你走……”
姑娘眼淚嘩啦啦流著,突然大聲吼叫起來。
“這個故事再往下講,可能俺也得哭了。”廖三說,“你不知道,那姑娘受到非人的折磨。”
“能說具體些嗎?你說具體了,我寫起來生動。”我說。
“反正,不僅僅是用電針刺她奶頭的事。”廖三眼眶里真的閃出淚光,“更邪乎的沒法對你說,知道日本鬼子在東北折磨過趙一曼嗎?那個年代濟南的警察,折磨呂子寒一點兒也不比日本鬼子差。”
“呂子寒是共產黨?”我說。
“那年月整個濟南也沒幾個共產黨,她就一年輕姑娘,至多十七八歲,人長得漂亮,和許葦是學堂里的同學,共產黨是咋回事估計都不知道,卻為共產黨遭了一次罪!”廖三嘆出一口氣,像是極度悲傷。然后,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煙袋,好半天不再說話。
“不講了,再也不講了。”廖三突然說,“都過去這么多年,俺怎么給你無休止地講這個呢?講這事好玩,還是能掙錢?”
廖三小時候讀過私塾,喜歡咬文嚼字,他說了一個“無休止”,讓我感覺有點兒無厘頭,便問怎么會這樣想?他說沒怎么,就是愿意這樣想。廖三像一個潑皮無賴,突然有點兒不講理了。于是,我刺激了一下他,說:“廖三,從今往后,我繼續喊你廖三,再也不喊你廖叔。”他說:“為啥?俺比你大著四十歲呢?”我說:“大一百歲也不再喊你叔,因為……你不是叔!”
廖三郁悶了,半個多月沒再講述年輕男子的故事,即使我有意刺激他,他也不再接招兒。那些天,我三番五次往“石寶齋”跑,他不再泡茶,見了我和沒見著一樣,甚至連個招呼也不打。我說他不夠朋友,他搖搖頭,望著我像不認識似的。又過了幾天,他突然打來電話,說咱們繼續講那故事?我說你有病?他說沒病,俺這么大年紀能有什么病?我說神經病,前些天說不講了,怎么今天又要講?他說前些天是前些天,今天是今天,你過來,聽俺把故事講完,講完了俺就消停了。
再到“石寶齋”時,廖三笑模笑樣地看著我說,來了?我說你講了半截就想撂挑子,讓我寫出來的故事有頭無尾?他笑笑,說先喝茶,然后俺接著講。于是,我們喝著他泡的一壺龍井,聽他繼續往下講。沒想到,剛剛還笑模笑樣的廖三,講著講著又流下了眼淚。他第一次罵咧咧地說:“奶奶個熊!都過去這么多年了,重新拾起來心里咋還扎針一樣疼?”
4
“說什么?你要娶誰?”
“就那姑娘,她是個好姑娘!”
“好姑娘也不能你說娶就娶?總得有點兒規矩吧?”
“這事我說了算,至于儀式不儀式,你們不用管。”
“放肆!”
“不是放肆,是婚姻自主!”
……
父親與兒子在吵架,越吵越厲害。一把茶壺從室內被摔到室外,隨著噼里啪啦的一陣響聲,父親吼罵起來,兒子先是聽著父親的吼罵,而后逃之夭夭。
“一點兒家規也沒有?瘋了哩!”
“再和他說說,別發這么大火……”
“都是你慣的,這么大的人,娶妻竟然不聽父母的!”
兒子逃了,父親更加氣急敗壞,但一點兒用也沒有,只能沖著自己的老婆撒氣。
幾日后,兒子突然在一家報館登出一則婚姻告示,內容如下:
本人與呂子寒女士情投意合,即日起結成夫妻,萬望家人與親友周知,特告。
許 葦
民國一十六年八月八日
“他還是兒子嗎?他是俺爹,俺是他兒子哩!”父親手里拿著報紙,看了一遍兒子的婚姻告示,氣得發瘋。之后,老人家撲通躺在地上,嘴里吐著白沫,像是不省人事。再之后,老人家臥床很長時間……
廖三繼續講述這個故事時,承認了一個事實:故事里的父子倆,一個是他父親,一個他大哥。我說他講來講去是在痛說革命家史,他說所以才講講停停,因沒辦法一口氣講完,講到傷心處幾天幾夜吃不好睡不安,仿佛看到父親和大哥期待的目光,期待著他來拯救這個家。
“俺咋有那能力?”廖三又抽了幾口煙袋,“這么多年了,有些東西根本講不清,記憶力差是一回事,還有些屬于家丑不能外揚。”
廖三還真就吊起了我的胃口。突然聽說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他們家出過共產黨人,頗感新鮮。便不再顧忌,問他接下來還發生了什么。他說發生了,要不這個故事也就沒有結尾了。當然,有些事俺也編了編,但不會有太大出入,只是不想把某些不便透露的事透露出來。我說尊重你的講述,你怎么講我怎么聽,至于今后寫出來是什么樣子,得按照文章的規則來。
廖三說父親看了那則婚姻告示,氣瘋了,卻又沒辦法,因大哥已和那姑娘不知去向。
“關鍵是嫌丟人,老爹可是東流水街上的頭面人物!”廖三說著咳嗽起來,嗓子里好像卡了東西,我遞一杯茶給他,他擺擺手,又喘出一口氣,說嗓子里什么也沒有,想到過去,想到家人,氣就不夠用了。我說那姑娘不是把許葦攆出來嗎?咋又嫁給他了?廖三說想必是大哥做了工作,反正他登報聲明娶了那姑娘。我問目前家里還有什么人?他說這么大一個家就剩下他一八十多歲的老人,不過能講述一番過去的家事,對自己也是一種慰藉,總比一個人躺在床上想來想去好得多。
雖然廖三說有些事不便透露,但最后還是把一切都講了出來,比如父親不同意大哥許葦娶那姑娘,是因東流水街上的人都知道姑娘被抓進過局子,被人禍害過,還禍害的很厲害。他那樣的家庭,在那個年代娶進這樣一房兒媳婦,老爹很沒臉面。再就是大哥參加的共產黨,老爹不了解是咋回事,只知道當局天天追殺共產黨,老爹怕得要死,但又拿大哥沒辦法。后來,大哥弄出個結婚告示,老爹也懷疑共產黨大逆不道,便也在報上發一告示,聲明與大哥斷絕父子關系……
老爹回到家時,太陽亮晃晃地在西天掛著。爹像熱著了,滿頭滿臉都是汗,他一下撲倒在床上,把一家人嚇著了。之后,爹再沒能起來,阿膠作坊的生意差別人幫忙打理著。
那時候,護城河邊上再次聚集起很多警察。有警察舉槍往護城河里放,叭溝兒叭溝兒的。說是東流水街上發現共產黨的老巢,包圍之后一個人影兒也沒有,卻隨著“撲通撲通”的跳水聲,好幾個共產黨從不遠處的泉子里跑了。有警察說護城河里又有蘆葦在奔跑,好像水下人的影兒都能看得見,但沖里面打了很多槍,竟然任何反應也沒有。
“共產黨功夫真厲害,一根蘆葦含在嘴里,能在水下大步流星地走,槍子兒都打不著。”警察頭目站在城墻上罵罵咧咧,他手下們目不轉睛地盯著河中心。護城河兩邊長滿了蘆葦,只有中間區域是清清的流水,警察們瞪大眼睛盯著,看到河中不有露出水面的蘆葦,槍子兒就“叭溝兒”一下打過去。
“給老子看嚴點兒,不信共產黨真的能趕上槍子兒跑得快!”警察頭目邊罵,邊指揮著手下亂折騰,卻依然沒能抓到那個叫許葦的人。警察局長急了,令人把護城河邊的蘆葦鏟了個精光。之后,護城河里再也沒有一棵蘆葦,光禿禿一片。
5
警察局長命令手下,從北園路邊的田地中包抄合圍,用手槍逼迫著,終于將許葦幾個人逮捕了。那一刻,許葦淡淡地一笑,又回頭望了一眼上峰,上峰也是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見許葦在笑,上峰也在笑。這時候,一把手槍頂在上峰的腰上……
濟南緯八路附近有家不太出名的醫院,許葦和他的上峰——共產黨山東區的一位鄧姓重要領導,被捕后沒多久就被送到這里住院。他們受刑太重,已是遍體鱗傷。鄧姓領導和許葦都略顯清瘦,但在他們身上彌漫著的是脫俗的文人氣質和共產黨人的冷峻。他們無論出現在任何地方,都能很快在眾多人中看出有別于他人的獨特風度。因此,韓復榘認定所捕獲的幾個重要人物不能久留。他怕夜長夢多,加之鄧姓領導一身智慧,即便是在森嚴壁壘的監獄里也能組織起越獄行動,竟然差一點兒越獄成功。
被稱之為泉城的濟南,其春天十分別致,護城河上雖然沒了蘆葦,卻有嘎嘎叫著的水鴨子。太陽出來的時候,成群結隊的水鴨子在護城河里暢游,有水鴨子叼住一條魚,其他水鴨子瘋狂地追逐,嘎嘎叫聲響成一片,春天的姿色也就在水鴨子的叫聲里展現得燦爛無比。
有資料顯示,鄧姓重要領導曾代表濟南共產主義小組赴上海出席過共產黨的一大,還先后領導過膠濟鐵路工人大罷工和青島工人大罷工。據說韓復榘曾想親自審問,后因其他緣由,只到監獄里看了看。正是他的這一看,幾天后緯八路刑場就響起恐怖的槍聲,鄧姓領導和許葦等22名共產黨人慘遭殺害……
“大哥赴死是預料中的事,爹早說過,他不講規矩,得惹大禍。”
“俺弟兄三個,二哥得天花早夭,大哥有才,卻也只活了二十幾歲……”
廖三再一次講述許葦的故事時,臉上已經沒了傷感。他說老爹臥床后依然掛著大哥,雖登報聲明斷絕了父子關系,可十指連心,天下父母什么時候都念著親骨肉。
“廖叔,有一事不明白?”廖三露出詫異的目光,“你姓廖,你大哥咋姓許?”
“年代不一樣,有些事你們年輕人想都想不到,早年共產黨哪個是真名?”廖三抽了一口煙袋,“俺大哥要是不用假名,怕是早被韓復榘給叭溝兒了,根本等不到與那鄧姓領導一起挨槍子兒。”
“聽到大哥被槍斃的消息,難過吧?”我問了一句天大的廢話,廖三卻給了一個異樣的回答,他說家里人也沒多難過,“四·一二”后白色恐怖籠罩下的山東共產黨組織接連遭受破壞,父親早已把這個結果告訴過家人,但有兩件沒預料到的事還是發生了。第一件事是大哥被處決的那天傍晚,父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第二件事是父親的葬禮剛過,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半歲大的男孩闖了他們家。
“那個女人是誰?”我說。
“還能是誰?”廖三說。
“那個姑娘,你大哥的媳婦?”我說。
廖三又抽了幾口煙袋,抽得很用力,以至于引發了好幾分鐘的咳嗽。看他咳得難受,我勸他把煙戒了,他根本不理,慢慢從放玉石的柜子里拿出一個方盒。方盒外面包了好幾層布,從布的顏色能夠看出已經很陳舊。廖三不出聲息,輕輕翻動著那幾層陳舊的布。終于,他打開了盒子,從里面拿出一張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照片。
“這就是他們。”我看到了照片上的一對母子。光陰明顯在這張照片上打下印記,拍攝年代已經很久遠,但能看出照片中的母親很年輕,也很漂亮,她穿著旗袍,身材窈窕。襁褓中的小男孩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那眼睛像是望著母親,也像是望著這個世界,母親憂郁的眼神蒙上一層塵埃,一點兒也沒有穿透力。“只有他們母子的一張照片,至于以后的事,一概不知道。”
廖三的話讓我心生疑問,他父親葬禮后這對母子闖進他們家,后來怎么啥都不知道?
“俺家人僅僅看了看他們母子,他們就離開了,說是被上級安排去了廣州。”
“完了?”我說。
“完了。”廖三說。
“結尾呢?”我說。
“照片就是結尾,往后的事俺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廖三說。
……
這好像是個沒有結尾的故事,又好像是個挺完整的故事。
講過這個故事三個月,廖三突發心臟病去世,“石寶齋”關門大吉。
我很后悔,怎么沒把照片復制一張留下來呢?本想按照廖三的意思將故事記下來,再選個好的角度在周刊上做個選題,但周刊要求很嚴格,所有選題必須配上能夠說明當時時代背景的照片,否則再好的選題也不能上。無奈,沒有照片選題也就沒做成,我也就沒把故事記下來。不久前,突然發現芙蓉街上原來的“石寶齋”成了賣大米面皮的小食店,我又傷感起來。又想起廖三的無數次講述,想起那個故事中的男人和女人,還有襁褓中的孩子。于是,在一個沉沉的夜里,我拿起筆,還是把故事一點一點記了下來。
無法猜測故事中的女人以及襁褓中的孩子命運如何,但能肯定一點,從那個女人穿著上看得出她熱愛生活,熱愛生命,甚至對生活有著很高的鑒賞水平。至于許葦和鄧姓領導是否如此,則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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