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卜福斯,是山地榴彈炮,也是所謂的山炮。我的腰圍胸圍臀圍都是七十五毫米,身高不到一米六,接近三圍的二十一倍,但大家都說是二十倍,我覺得有點吃虧。
我是德裔瑞典籍鋼鐵騎士。
我身上沾滿了鮮血,有中國人的,也有日本人的。血液在我身上干結,慢慢融入軀體,使我靈性倍增。我能聽懂中文日文包括方言。八十年后,我的靈魂依舊在中國大地上飄蕩。我要尋找我的軀體,那些炸飛的殘肢四散各處,被塵土掩埋,很難找齊。真希望嘹亮的軍號再度吹響,激昂的《炮兵之歌》旋律飄蕩,我們隨之快速集結:我的軀體,我的鋼鐵騎士兄弟,我的國民革命軍炮兵伙伴,以及那些不會說話的騾馬。
很遺憾,我始終無法跟騾馬交談。我只能看懂它們的眼神。
誰都不知道,抗戰期間最可憐炮兵的并非士兵,而是那些騾馬。
二
有個問題曾長期困擾童年的我:媽媽,你為什么要生我?精子時期我是一粒礦渣,受精卵時期我是一滴鋼水,然后發育成強壯的合金鋼。是的,我比碳素鋼強壯得多。等從媽媽的肚子里出來,我便成為一門山炮,鋼鐵騎士中的一員。當然,我們比碳素鋼的山炮拉風,比他們強悍。他們算不得真正的鋼鐵騎士。他們只是鋼鐵騎士的前身。
北洋軍管我們叫過山炮。我們的舞臺是山地。我們是榴彈炮的技術微縮版。我們是變形金剛的前身。我們的肢體必須能夠拆卸分裝,因為我們只會作戰,不會爬山。
我媽媽叫卜福斯公司,生活在瑞典;我姥姥叫克虜伯公司,居住在德國。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落敗,只能接受《凡爾賽條約》的限制,姥姥的家族因此不準繁衍后代。可誰都希望永垂不朽,在世上留下蹤跡。于是姥姥在瑞典認了個干女兒。這個干女兒叫卜福斯,她可以自由繁衍,她的子孫可以隨意流動。
在我之前,只有二十二個親哥哥在印度找到工作。他們的雇主是荷蘭的印度殖民軍。那是1922年的事情。六年之后,我們一百八十四名兄弟出生,本來都要去土耳其。那時凱末爾剛剛建立共和國,土耳其有大量的就業機會。合同已經陸續執行,但他們付不起尾款,部分弟兄便只好待在黑暗的育嬰室,其中就包括我。
我們一天天地長大,骨骼變硬,但育嬰室——你們稱為倉庫——不會變大。它總是關著門,任由灰塵慢慢落滿我們的身軀,像時間一般發黑。那時我總是喃喃自語地抱怨:媽媽,你為什么要生我?我有滿身力氣想在陽光下施展,不愿在育嬰室逼仄生銹。否則我何必要經過煉鋼爐的烈火。那還不是一般的煉鋼爐,是煉合金鋼的電弧爐。電弧爐,你知道那是什么嗎?算了吧,你不會明白的。
閑散的時光每天都不動聲色地將我凌辱。我的強壯在其中提供的物證無可爭辯,像可恥的內奸。至于身邊的弟兄,還是別提他們了吧。他們無時無刻不增加我的孤獨。數量越多,聲音越大,我的孤獨也就越發強烈。
終于有一天,我眼皮跳,耳朵癢。制止弟兄們的嘰嘰喳喳,我捕捉到一陣遙遠的德語——母語總是最好懂的——是佛采爾步兵上將,也有人稱他為維澤爾。他是藍馬克斯勛章的獲得者,東方古國中國政府的總顧問。他不斷向國民政府的實際控制人、軍委會委員長、一位光頭的上將,推薦我們。那位光頭上將只喝白開水,不喝法國葡萄酒慕尼黑啤酒或者咖啡,甚至也不喝中國的茶,故而意見總像白開水那樣沒有味道,卻又是生命的必需。
哦,中國。多么遙遠,又多么神秘。許多前輩在那里大展宏圖。那個國家的每個角落,都有前輩鋼鐵騎士的靈魂。一戰結束,無數鋼鐵騎士失業。他們不甘寂寞,急于發聲。艾哈德兵工廠曾經贈送大總統袁世凱六千支步槍,十門二十四厘米口徑的重型攻城臼炮。這些步槍就是大名鼎鼎的老套筒。德國已經將其淘汰,中國還視其為名菜。二次革命時,德國又贈送北洋政府一萬支步槍、二十門七十五毫米火炮,以及自來得手槍。自來得,這個稱呼你可能感覺陌生,那我們就換個說法,駁殼槍。
幸福的國家從來沒有我們的位置。災難甚至邪惡才是我們的機遇。比如中國。我不能理解,為何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殺掉同胞。當然這跟我無關。我的職業只是吐痰,或曰殺人。準確地,兇猛地,殺人。至于殺的是誰,他該不該殺,那是上帝的工作。
所以我們既喜且憂,還有一些鄙夷,鄙夷那些掮客,賺我們的黑錢。我能接受光明正大的殺戮,但不能接受暗箱操作的交易。我并非毫無感覺的工具。我有我的原則。可事實上威力最大的武器不是炮彈,而是銀彈。佛采爾,這位前步兵上將,一生躲過無數的子彈炮彈,卻被銀彈擊中,淪為軍人掮客。
回扣令人惡心。我真想朝他們臉上吐口憤怒的濃痰——用最強裝藥即三號裝藥,瞬發引信,一炮將他轟死。他們都在吸我們的血。可有什么辦法呢?不通過他們,我們無法體現價值,無論邪惡的還是正義的。這世上摩擦阻力最小的,流動最順暢的,永遠是錢,錢。
前清末期,中國就開始大規模的海外采購,北洋民國更是后來居上。此前所有主管官員的靈魂無不經手自肥,這回的使者竟是唯一的例外。
誰呢?俞大維。
三
那是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春天。我們四歲,正值壯年。國民政府派兵工署署長中將俞大維前來敲定合同。當然,那時他還只是商務調查部主任。這個部就在德國使館辦公。此人真正了不起,能用三年時間拿到哈佛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然后又持謝爾頓旅行獎學金來柏林攻讀哲學與數學。第一個在《數學》雜志發表論文的華人并非華羅庚,而是俞大維。在此期間,他與鋼琴老師相愛,育有一子,但因對方父母的阻撓不能結合。最后這個孩子由其發妻、陳寅恪的妹妹撫養成人。
人體有諸多健康指標。我們最重要的健康指標就是彈道參數。能在《數學》雜志發表論文的人,自然懂得彈道。俞大維真是我們的知音。他對我們彈道的敏感認識,就像女人懂得競爭對手的三圍,令人難忘。
可最令人難忘的,還是他的談判技巧。
起初俞大維主動索要回扣,開價還很高。可真正付賬時,他又突然改口:“這筆錢剛好夠買三門火炮。請你們加緊趕工,到時候十五門火炮一齊交貨。”
驚詫,感動,敬佩。瑞典國王決定給他頒發一枚勛章,但他已經接到回國命令,倉促之間勛章沒有庫存,又趕制不及。都知道瑞典與丹麥關系密切。他們緊急求助,從丹麥調來一枚勛章,讓俞大維戴著回國。時至今日,他在我腦海中的形象依舊雄赳赳氣昂昂,這并非因為他的身材有多么偉岸挺拔,否則那位鋼琴教師早已成為中國新娘;也并非因為他胸前那枚亮閃閃的勛章,而是他的靈魂從未被銀元收割,勛章下面的胸膛不是空空蕩蕩的。
中國對我們的召喚緊急而又熱切。原因很多,最重要的是“九·一八”與“一·二八”接踵而至。東北剛剛淪陷,上海又燃硝煙,國民政府一度遷都洛陽。雖然最終遷回南京辦公,但依然確定洛陽為行都,西安為陪都。因此緣故,我們對中國,對國民政府,對俞大維,充滿好感,因我們的來路清清白白。是的,我們極度重視清白。對于注定要以殺戮為業的鋼鐵騎士而言,這一點格外重要。中國叫江湖規矩,瑞典叫騎士精神。
合同是春天簽署的。但發運之前,訂單便從十五門追加到七十二門。這是全部的庫存。也就是說,我們這批弟兄們全部都有了出頭之日。你無法想象我們的興奮,只有劉備可以。他懂得髀肉復生的遺憾沉痛。七十二地煞,還有比這更中國的數字嗎?
當年九月,我們漂洋過海抵達中國。到岸身價每門一萬六千美元,合國幣八萬。炮彈每顆二十美元,合國幣百元。這當然昂貴。就說炮彈吧,鞏縣兵工廠生產的仿克虜伯式山炮炮彈每顆只要四十二元,沈陽兵工廠價格更低,二十六元。俞大維的廉潔并未改變合同的書面單價,他只是到瑞典最后敲定的跟單者,并不負責價格談判。事實上,價格早已在中國確定。
那年月,中國火炮市場主要是我姥姥跟萊茵金屬公司之間的競爭。佛采爾更欣賞我姥姥。他的意見打動了蔣介石。代理公司的抽成很高,有關人員還要過手揩油,傻瓜也知道。所以蔣介石決心踢開代理商,直接跟我媽媽談判,讓宋子文負責。宋子文的名字用廣東話讀為“送幾文”,很多人以此暗諷,但他賺錢并不靠貪污或者抽成。他通過外交部直接向我媽媽索取報價,但并不知道這樣拿到的報價,跟外交部對面的禮和洋行報價相同。因我們已經選定禮和洋行為總代理,必須守信。禮和洋行的老板丁福成收起原來的名片,換成卜福斯炮廠駐華代表的頭銜,找宋子文洽談。交易達成后,他一樣可以拿到傭金。
當然,實際單價還是便宜了不少。因回扣都折成火炮,運到了中國。
四
我們確實有點生不逢時。因原來的土耳其買家支付出現問題,我們的射表都沒有編全。射表就像學校給學生的畢業鑒定。當然,射表更準確更客觀,完全用數據說話。它能表明我們的脾氣秉性,體現射程、射角跟其他彈道諸元之間的對應關系。有了這組數據,才能確定或修正射擊諸元。
故而炮兵專家李汝炯組織驗收試射時,還要附帶著完善的射表。李汝炯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炮科的畢業生,后來成為國民革命軍第一個卜福斯山炮團、獨立炮兵第一團的團長。他圍著我轉了一圈,摸摸我的身子——他們叫炮管,里面有二十八條右旋膛線,纏度七度九分四十秒;看看我的脊梁——他們叫炮架,中間有小制退鋤,地形狹隘時可以去掉后架,方便行軍也方便作戰;試試我的眼睛——他們叫瞄準具,我的眼睛沒長在身上,彼此獨立。就像《封神演義》中的楊任,眼睛被人挖掉,空眼窩中生出雙手,手掌中間再生雙眼。這樣在瞄準具設定高低與方向劃分及距離時,不必轉動沉重的炮身,待諸元裝定,再將炮身指針調到跟表尺指針吻合即可,省時省力。
李汝炯還特意看了看炮尾的拉火裝置。他沒有想到,我竟然左右開弓,兩邊都能拉火,一炮手二炮手都可以操作。碰上直瞄射擊,或面對活動目標,一炮手的行動尤其方便。
李汝炯心中暗喜,但面無表情,開始試射。
他們叫發射,我們叫吐痰。有靈性的物種都一樣,有情緒,會生氣。人類生氣時會說:“呸!”我們也一樣。不過鋼鐵騎士有鋼鐵騎士的脾氣。我們不只是說說,我們會真做。
對,就是要真的啐他臉上。
我喜歡李汝炯的表情。雖然他沒有笑臉。那是軍人應該有的嚴謹。
根據憤怒程度與脾氣大小,我吐痰的距離和速度當然不會相同。否則何談靈性?炮兵管這叫變裝藥。一號裝藥是弱裝藥,二號裝藥是強裝藥,三號裝藥是最強裝藥。這三組數據,我們的比較對象都是日本來的蠢貨。他們橫行中國多年,也是大名鼎鼎:四一式山炮,即大正六年式山炮;改造三八式野炮。
有意思的是,這些日本蠢貨,實際跟我們同源。他們都是仿造克虜伯的山寨貨。
野戰炮主要用于對付步兵與馬匹等活動目標,所以射速要快,射程要遠。彈道必須低伸,最低彈道高越小越好。李汝炯首先實驗三號裝藥即最強裝藥,結果表明,數據全面優于改造三八式野炮。
榴彈炮主要用于摧毀工事,彈道越高,越能借助重力加速度的強大慣性,否則碰到堅固的工事會像石頭那樣反彈。山炮其實就是山地榴彈炮,榴彈炮的微縮版,經常要對付山那邊的敵人,彈道越高越能拐彎命中。而使用一號裝藥即弱裝藥后,我們的炮彈落角又明顯大于四一式山炮。
怎么說呢?當野炮使用時,我們比野炮的彈道低伸;當榴彈炮使用時,我們的彈道比榴彈炮彎曲。一句話,全面秒殺當時的日貨。
李汝炯笑了。我們也無聲地笑了。我們暗自攥拳,冷冷地掃了對手一眼:哼!
五
其實那些不全都是日貨,也有中國仿造的。那時國軍類似的仿造貨很多。最古老的山炮,是1905年江南制造局仿制的克虜伯式。三圍跟我們一樣也是七十五毫米,但身高只有三圍的十五倍,不到一米二。由四馬馱載或者一馬挽曳。比我們老二十多歲的前輩,身高卻比我們小一號,直接PK不免有點欺負人。可這樣老掉牙的鋼鐵騎士很多。國軍精銳五十八師算得上大名鼎鼎吧,抗戰中被編入七十四軍,可他們的炮兵營就只有六門這樣的滬造克式山炮,炮身上還刻有大清的團龍徽章。
日本的明治四一式山炮,就是大正六年式山炮。明治四十一年(1908年)研制成功,大正六年(1917年)改進定型列裝。漢陽、太原和沈陽的兵工廠都曾大量仿制。他們的個子比滬造克式山炮高一點兒,是三圍的十八倍,由六馬馱載或者兩馬挽曳,但能力跟我們還是差一頭。
還是直接用數據說話吧。
我們本來就比他們高很多,高低角又能從五十度到負十度,而滬造克式只能十五度到負八度,四一式的低角跟滬造克式相同,高角雖然增加了十度,也不過我們的一半。眾所周知,仰角越大,彈道越彎曲,怎么比?
我不由得高高地挺起身子,將他們壓制得更加矮小。
我傲視群雄,撇了撇嘴:“國軍不至于被日軍欺負成那個樣子吧?東三省都保不住……”其實后面還藏著半句,但想到他們都是前輩,我沒好意思罵出那個字眼:
笨蛋!
滬造克式看看我,意味深長地笑笑。四一式嘟囔道:“打日本,誰不出力?可是,你總得有命令啊。”
沒錯。殺人是我們的事兒,殺不殺是上帝的事兒。上帝得安排發射手拉火。
華北大騾子老憨端詳著我偉岸的身軀,連連搖頭,眼神悲切,表情讓志得意滿的我無法理解。當然,在那個意氣風發的時刻,我也沒有心情仔細咂摸品味。
七十二地煞,足夠編成三個炮兵團。那時國軍總共只有七個獨立炮兵團,由軍政部直轄。雖然有些弟兄分配給了中央軍校和炮兵學校,但至少還能編兩個團。按照國軍的現狀,新編兩個團完全可以,但蔣介石將軍卻毫不猶豫地砸了兩個炮團的飯碗:炮一旅下屬的炮一團和炮五團。他們都跟黃埔軍校關系密切,淵源深厚。獨炮一團發源于黃埔軍校的山炮營和野炮連,獨炮五團則由中央軍校炮兵教導團擴編而來。中原大戰之后,所有的改造三八式野炮集中編成獨炮四團,剩余的戰利品以及古董炮編為獨炮五團。那些鋼鐵騎士雖然老邁,但畢竟聊勝于無。
可蔣先生要節省經費。中國到底還是窮國。
那些老邁不堪的鋼鐵騎士被改為要塞炮。那里不需要腿腳利落。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二月,首批抵達中國的四十八條好漢,除了四個分配到炮校,其余全部撥給炮一旅。炮一團與炮五團的武器和軍官同時更新。先前的軍官大都調離清退,由經過德式訓練的軍官取代。
我們駐扎在南京通濟門與光華門外的通光營房,離蔣先生設在中央軍校內的官邸只有五公里。他要想視察檢閱,十分鐘車程就到。照理炮兵應該遠離市區,方便野外訓練,也免得騷擾地方。但我們是門面,門面。
六
先前我只為弟兄們都能出頭而高興,并不知道中國因何突然追加大筆訂購,此時方才明白。
就在合同簽署的那一年(1932年)四月,國民政府在洛陽召開國難會議,確定“救災、綏靖、御侮”的方針。蔣介石就任鄂豫皖剿匪總司令,在廬山軍事會議上宣布“攘外必先安內”的決策,同時整軍。這就是他著急忙慌地邀請我們七十二地煞的背景。
一句話,確實要對付日本矮子,但在此之前,先要消滅共產黨。
這對我們來說,當然無所謂。我們的職業只是殺人。至于殺誰,我沒興趣知道。我們剛在炮一旅安頓下來,長城沿線便頻頻告急。我真想迅速北上,將積蓄一生的精力發泄出來,跟四一式山炮、改進三八式野炮以及各類迫擊炮決一雌雄。我已入壯年。我時間有限。鋼鐵騎士也會老的。若不能迅速建功,我就會被迅速淡忘。鋼鐵騎士跟人類一樣,最大的沖動就是參與并且影響歷史。作為山炮,有那么遠的射程、那么低伸的彈道、那么大的落角,卻從歷史的網眼中漏下,那將是何等的遺憾。
但是,我們一直沒接到出擊命令。
長城抗戰,國軍有地利之便,兵力又在日軍的十倍以上,但結果依舊是屈辱的《塘沽協定》。簽約前夕,蔣介石第三次追加訂單,又買了六十門。這樣我們的弟兄便有了一百三十二名之多。一三二,這是個不錯的字眼。一百零八將外加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國軍的一三二師也是英勇的部隊,其長官趙登禹是抗日戰爭中陣亡的第一位國軍師長。
這六十名弟兄又擠占了獨炮二團與獨炮三團想要補的缺。新的炮二團與炮三團組成炮兵第二旅。除了炮一旅與炮二旅的四個團九十六門炮,教導總隊與第四師山炮營各有十二門,炮兵學校練習隊有兩個連八門,剩余四門組成中央軍校炮兵連。
其實我不大關心后面來的六十位弟兄。畢竟不是一母同胞,未曾同在幽暗的育嬰室里投閑置散。我唯一關心的事情,就是殺人。為了更高效地殺人,我必須耐心地陪同炮兵訓練。你知道,絕大部分國軍士兵沒有文化,一個個笨手笨腳。我必須容忍,容忍。
我當然是基準炮。七十二地煞的老大嘛。炮兵班編制十人,班長是炮長,其余九人分別為一炮手到九炮手。后面五名炮手也是彈藥手。我說過我們是變裝藥,不是定裝藥。不僅裝藥有三種,引信理論上還有空爆、瞬發、觸發、延時四種,平常主要用兩種多功能引信,所以少了彈藥手不行。
九個炮手中,跟我關系最緊密的,依次是一炮手即瞄準手、二炮手即發射手、三炮手即裝填手、四炮手即方向手。他們都很喜歡我。發射手與瞄準手最喜歡我的眼睛。瞄準手說的是左眼,圓形表尺與瞄準鏡:我食道上的膛線右旋,所以定偏是右偏。考慮定偏后的表尺改為圓形,使用方便。我們只有三種裝藥,但表尺卻有四種,設計師考慮到了射擊諸元只有射角而沒有距離的情況,即完全以射角代替距離。表尺上的刻度簡潔,很好識別。射角表尺最小格是兩個密位,圓形表尺即距離表尺大格一百米,只顯示偶數值,小格五十米,黑點二十五米。瞄準鏡是蔡司牌的,放大三倍,視度十二。瞄準鏡的觀望筒可以左右移動,不影響分劃;左邊還有一個開口,夜間瞄準插入手電,既能照亮刻度,又不會暴露目標。
發射手說的是我的右眼,高低瞄準機上面的指針。我說過,我的瞄準裝置跟軀干彼此獨立。瞄準手負責根據口令標定射擊諸元,期間不必移動我沉重的軀干。發射手得搖動高低轉輪,使炮身指針與表尺指針相互對準。高低機用氣泡定位,而氣泡比我還有個性,不會總那么聽話。炮戰期間地動山搖,要讓發射手將水平氣泡穩穩當當地挪到正中間,有時會急死全班炮兵。怎么辦呢?高低機上還有指針,這個裝置能管大用。這兩個指針對人格外友好,都是白色,夜晚發出熒光。沒上過戰場的人不懂這意味著什么。黑夜里人的視覺能發現三公里以外的手電光,重機槍或者狙擊步槍乃至炮彈隨時可能光顧。
三炮手方向手喜歡我的脊梁骨,即炮架。他的主要任務就是根據瞄準手的指令,用瞄準桿移動大架,對準大致方向。所謂調大架。戰火中做到這個也不容易,因為我的身體沉重,這其中就包括炮架的重量。炮架太長會限制最大仰角,太短炮管后退時又會打到地面。怎么辦呢?我們有弧形車軸,前炮架可以左右移動,中炮架裝有小制退鋤,類似錨,后炮架上翻。這樣轉彎方便,又能增加拖曳的力臂,還可以提高仰角。
裝填手喜歡什么呢?當然是我的閉鎖機,炮閂。
此前的炮閂多是偏心式,又叫螺式炮閂,由發射手關閉。裝填炮彈時,裝填手要右手握拳,將炮彈推入炮膛,直到炮彈桶底接觸到退筒鈑。如果裝填手的動作沒到位便提前收手,發射手又強行關閉炮閂,有可能撞到彈頭或者彈底的引信,也有可能夾住裝填手的手。但我們不會。我們的橫楔式炮閂有個安全斜面,它會順勢把炮彈推到位,并推出裝填手的手。
我的炮閂不但能自動關閉,還能自動退彈殼并保持開啟狀態,等待再次裝填。所以我們的發射速度很快,每分鐘可達二十五發。
整個炮班還喜歡我的波浪形防盾。有了這塊可以拆卸的四十厘米厚的鋼板,炮兵就不怕前方飛來的子彈或者炮彈碎片了。這個裝置讓我想起古老的條頓騎士,重裝騎兵。
七
職業殺手不會動感情。動感情的殺手都不夠職業。所以炮班是不是喜歡我,其實并不重要。這不會影響我的感情與精度。可是,天天被人夸獎喜愛乃至崇拜,那感覺……挺美的。起初我有點害羞,畢竟沒有真正打過一仗,但后來我逐漸習慣并且受用。我感覺自己越來越有騎士風范。重裝騎士。全身都被重重的盔甲裹著,我的帥氣竟無法掩藏。
那感覺肯定不錯。不是嗎?
所以我慢慢開始喜歡我的炮班。尤其是瞄準手李忠笏。他是個年輕的老兵。下士。他經常撫摩著我的身軀與眼睛,口中喃喃自語。睫毛被人輕輕撫摩的感覺你體會過嗎?你會心里癢癢。他經常給我看他未婚妻的照片,還給我念他們的情書。說實話,那些字眼,真讓我這個重裝騎士臉紅。比我激戰中的炮膛還要熱烈。天哪,真看不出來,這個訓練中一板一眼的冷靜下士,竟可以如此激情澎湃。
“她很漂亮,對吧?”他親親照片,然后揚到我跟前。那姑娘真算不上漂亮,但是很喜慶,很可愛。“我現在拿國難薪,每月只有十一塊錢。等我再當三年兵,賺個幾百塊就回去。成親過日子,開個小店。”只有十一塊錢?確實太少。馱載我們的華北騾子每頭還得八十塊呢。不過那時正是經濟危機,別說戰敗的德國,美國的日子也不好過。“我還可以升上士當炮長,甚至是少尉啊。我操作技術很熟練,你是知道的。上士每月十五塊,少尉三十塊呢。”他技術確實很好,裝定表尺分劃頗為神速。我真希望他能升少尉。“到時候請你到我老家去玩,喝喜酒。我們老家有個雞公山,很漂亮的。都是你們洋人開發出來的避暑勝地。”
這家伙是河南信陽李家寨人。
他們真請我喝酒吃肉的。他們說,要祭炮神。作為鋼鐵騎士,我對酒肉無感,但喜歡被尊重。真正讓我喜歡上這個有點傻乎乎的瞄準手的,還是那天他跟一等兵彈藥手的糾紛。
那個一等兵是彈藥手中的彈種手,九炮手。當然,一聽就是個新兵蛋子。他抬腿越過我的炮架,李忠笏抬腿給他一腳:
“混賬東西,沒有規矩。不準這樣侮辱我的大炮,懂嗎?”
九炮手摸摸屁股,滿臉無辜。
“除非作戰緊急,否則任何人不準直接邁過炮架。這是炮兵的規矩!你要敬重炮神!”
那一刻,我的炮管差點沒有軟成面條。我決心好好打他幾仗,讓這個下士瞄準手趕緊升炮長少尉。
機會終于到來。那年年底,炮一團二營開赴福建,要打“一·二八”抗戰的英雄十九路軍。他們在福建鬧獨立。這事兒叫福建事變,或曰閩變。
團長李汝炯、營長孫生芝帶領我們十二位弟兄離開通光營房,乘火車抵達浙江衢州,然后翻山越嶺,朝南平進發。
這一路,可真苦了我們的騾馬。
一旦爬山,我們就必須大卸八塊。按照“前(架)中(架)后(架)搖(架)身(管)尾(閂)滑(鈑)護(板)”的口訣分成八大件。大卸八塊我們已經習慣。唯其如此,我們耐受的強度不能跟榴彈炮比肩,射程也大受影響。或者可以倒過來說。在阿爾卑斯山脈或者歐洲別的什么山地,我們也要山路行軍,但歐洲馬身高至少十六掌,亦即一米六,勁兒特別大。而中國的蒙古馬只有十二掌,無論馱載還是牽引,力量都不足歐洲馬的一半。部隊早已發現問題,希望改良馬政,可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養馬也非朝夕可成。即便用華北大騾子,其價格幾乎是馬的兩倍,馱載能力也不過八十五公斤。我們放列全重七百八十五公斤,行列全重馱載時八百九十四公斤,比四一式山炮重很多。
為什么?因為我們是雙炮管。口徑分別是七十五毫米與九十毫米。結果八大件每件都超過一百公斤,超出騾子的馱載能力,而九十毫米的炮彈又沒有進口,等于白費。
我的身體與車轅組合,一百一十三公斤,老憨馱著。這頭山東騾子的嘴唇右邊有一點點白印,很好辨別,但最好辨別的還是它悲愁的眼神。我不知道它哪兒來的那么多的憂愁。我們無法直接交流。我始終聽不懂它們的語言。
炮兵連編制二百零三人,騾馬一百零四匹。多么漫長的隊伍!山路之上,老憨邊走邊趔趄。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夠瘦身。可雖然有量子糾纏,意識能夠造成波函數的坍縮,但我終究不是薛定諤的貓,我比貓沉重太多。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老憨的背上出血。
疼痛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血是死亡的標志。我還知道,鞍傷是炮兵不能承受之重。一百多公里呀。這一百多公里,就不詳細說了吧。只要看看老憨的眼神,聽聽它的喘息,你就不會盲目自信于語言能力。
終于抵達南平前線。我努力忘記老憨的鞍傷,激揚意氣,準備展開不動聲色的殺戮。
八
早期炮兵靠目視作戰,只能布置在暴露陣地直接瞄準,類似騎士決斗。誰能存活,只看開炮速度與精度。因彼此都沒有秘密。而今人們日漸狡猾,我們也跟著進入間接瞄準、間接射擊階段。炮陣地都遠在后方。要么樹林,要么山谷,總之隱蔽。
進入陣地,下架組合,從行列狀態進入放列狀態。炮長自動對主要方向測出遮蔽角或者遮蔽距離,以及炮遮距離。否則若瞬發引信的炮彈出膛后碰到上方的樹葉,可能葬送整個陣地。在班長的指揮下,上等兵方向手根據下士瞄準手的指令調大架,上等兵發射手打開炮閂,由炮管向外觀察,目視求取使炮膛高于遮蔽物頂端的遮蔽角,即最低表尺;瞄準手李忠笏則在最低表尺處使表尺對準炮身指針,自行確定最低表尺密位。
目標已經標定,只等開炮命令。我早已急不可耐,此時突然傳來壞消息:我們攜帶的,竟然都是教練彈。教練彈里面多填充泥土,沒有殺傷力,只能聽響,無法看熱鬧。
炮彈箱上確實是教練彈的符號。排長廖傳樞立即上報。李汝炯過來看看,搖頭嘆氣:“這是怎么搞的?事已至此,只好作為射擊演習,真仗假打!”
我差點沒閉過氣去。我不心疼自己的激情,也得心疼老憨的鞍傷啊。
李忠笏旋轉兩個方向分劃轉螺,裝定分劃,確定方向,然后將表尺游標移到相應的裝藥表尺,再轉動表尺轉輪裝定表尺,確定距離;發射手左手轉動高低分劃轉螺,右手移動高低角轉輪,讓高低水平氣泡居中,確定射角;七炮手彈種手取出彈頭,交給五炮手信管手裝定引信,所謂信管測合;六炮手裝藥手從彈種手那里接過空炮筒,裝入不同的藥包,再由彈種手遞給信管手,信管手組裝完成,由裝填手填入炮膛。
炮閂自動關閉,發射手拉火。我想讓憋了幾年的力氣瞬間噴發。這畢竟是我壯年的第一口痰。可既然是假的,那就毫無意義。
還好,對面的十九路軍將領司徒非早有歸順之意,打了幾十發教練彈,戰斗隨即結束。
如果這是瞄準手的錯,我將不再喜歡他。我從不認為缺乏職業素養的人可愛。但很顯然,不僅炮兵連的小行李即彈藥隊犯了錯,炮兵營的大行李即彈藥連也犯了錯。連同彈種手在內。上回李忠笏踢他一腳,應該。
九
我的處女戰永生難忘。打得真是過癮。
那是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四月,在江西與福建交界的廣昌。對手是著名的朱德將軍。
雖能大卸八塊,但我還是更喜歡拖曳行軍。那樣更輕松,比分開顛簸強。炮車上有最先進的車輪制動機,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無論上下坡還是騾馬受驚,都能迅速制動,更兼中架有小制退鋤、后架可以上彎,拖曳很方便。
麻煩的是作戰區域跟福建一樣,也是連綿不斷的大山。這是防守方喜歡的地形。
從南京出發,由浙贛鐵路到南昌,這很簡單。但此后的路怎么樣,我不想說,請你問老憨。首戰之地是洛寨山。第四師十二旅二十四團團長石覺見了我們,既驚喜又埋怨:“你們怎么才到?我們等了整整二十一天!”孫生芝營長拍拍老憨的屁股,滿懷心疼:“石團長,你看看騾子都累成了啥樣?山路我們能爬,炮不能呀。騾馬是炮兵的親密戰友,我們……唉!”
炮兵金貴,我們直接受東路軍第十縱隊司令官、第四師師長湯恩伯的指揮。從孫生芝到李忠笏,大家摩拳擦掌,準備建立隱蔽陣地,按照德國顧問傳授的新戰術,起霸亮相,但湯恩伯卻命令我們開到前線八百米之外的暴露陣地,直瞄射擊。
命令當然要執行。孫生芝考慮片刻:“既然敵方沒有炮兵,直瞄射擊更好。如果用弱裝藥,我們的榴彈很難擊毀堅固的工事。”
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巨大的碉堡。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那也是德國人的杰作。他叫奧托·布勞恩,中文名字李德。真要感謝他用碉堡對碉堡的硬碰硬戰術,否則我們無法展示鋼鐵的肌肉。那個碉堡是機槍巢。步兵隱蔽在四百米之外的陣地中,再過去四百米就是我們跟軍樂隊。一旦我們擊毀堡壘,他們就開始奏樂,鼓舞步兵沖鋒。這是湯恩伯將軍的安排。
彈藥手給我們裝的是三號裝藥,這樣射速快,彈道低。直接瞄準更加簡單。三點一線。八百米距離對于我們的光學瞄準裝置而言,連小菜一碟都算不上。李忠笏他們瞄準擊發,炮彈直接洞穿碉堡的槍眼,煙塵滾滾而出。隨即軍樂大作,步兵沖鋒,我們施行彈幕射擊,予以掩護。
洛寨山一仗打得太輕松,我很不過癮。拿下廣昌,中央蘇區的門戶洞開。跟隨第四師攻占了石城,我們又相繼配屬第三師和第九師。后來第九師攻擊白衣洋嶺主陣地失敗,三十六師接棒主攻,我們依舊配合。
三十六師脫胎于首都警衛軍,而炮一旅本來就是警衛軍的炮兵旅。而今并肩作戰,可謂如魚得水。師長宋希濂來到炮兵陣地,利用我們的十六倍炮隊鏡仔細觀察紅軍陣地,與孫生芝營長商定作戰計劃。既然步兵炮兵可以密切協同,這個仗就好打。
裝定表尺,確定分劃,瞄準,裝填,發射。
試射、校驗射、順射;打擊步兵的殲滅射擊、摧毀炮兵的破壞射擊、襲擾后方宿營地集結地的擾亂射擊、把握良機不經試射的急襲射擊、以壓倒性炮擊構成火網掩護步兵沖鋒的彈幕射擊、阻止敵軍的阻止射擊——不需要那么多戰術。我們面對的是紅軍。他們弱小,他們沒有炮兵,他們糧彈兩缺。我們只要殲滅射擊,破壞射擊,射擊,射擊。
從早晨七點打到十一點。四個小時后,國軍占領左翼山峰。下午兩點,紅軍放棄白衣洋嶺主陣地。國軍長驅直入,陸續占領長汀與瑞金。
那一仗打得酣暢淋漓。我感覺自己好像年輕了兩歲。我渾身是膽,我渾身有勁。李忠笏也是如此。就連老憨,仿佛也勁頭十足,為先前的勞累找到了理由。戰后論功行賞,我被封為神炮,李忠笏晉升炮長。但他的喜慶勁兒未能持續多久,我高漲的情緒也隨之凋落。因為他在戰場上有了新發現:累累敵尸中竟然有他的表弟。
他表弟脖子上有塊青色的胎記,當時正好露在外面。渾身上下沒有傷口,軀體完整,但口鼻流血,一看就是被炮彈震死的。李忠笏翻翻尸體,神色大變,但什么話都沒敢說。夜晚宿營,火炮放列,他提著瓶酒來到我跟前。那時我才知道,這是他嫡親的舅表弟,跟親兄弟沒有區別。他大舅就這么一個兒子。本來說是出去讀書,誰知竟投了紅軍。
“你知道嗎老弟,他就是我將來的內弟呀。大舅對我恩重如山啊。”李忠笏搖搖頭,手拍炮管,拍得我肝兒顫。
我心里一動。我不懂大舅和表親的意思。我在對應聯想七十二地煞。
“用表弟的血染紅頂子?我將來怎么交待呢?”
“我為什么要打表弟?我傻還是他傻?”這聲音已經不是哭喊,而是哀嚎。
“中國人為什么要自相殘殺?”嘩啦一聲,空酒瓶砸在我身上。那一刻我有點生氣。殺人是我的職責,結果跟我有何關系?但自相殘殺這個字眼,就像流星從眼前閃過。是啊,假設我們七十二地煞之間火并,好玩嗎?應該嗎?況且紅軍根本沒有炮兵,我從來就沒有聽到過他們的炮響。打這樣的對手,能增強我們的職業榮譽嗎?
這不是騎士對決,這是屠殺。我不想干。
還好,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打過中國人。次年我們只是坐船巡游長江,到四川軍閥跟前張揚了一回,暗示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兩廣事變與西安事變我們全部出動,所幸陣勢尚未擺開,局面已經平靜。
真正再跟中國人對陣,其實是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的秋季大演習。戰役推想是日軍由太湖以南、京杭路方向進犯南京,國軍展開反制。這回我們跟三十六師還是盟友。我們都是西軍,扮演拱衛首都的角色。
演習當然只能是西軍獲勝。但蔣介石將軍的點評,對脫胎于首都警衛軍的八十七、八十八、三十六這三個精銳德械師,以及教導總隊,并沒有多少客氣。因為他們的戰役協同確實一般。工兵舟橋準備不及,耽誤轉運,一位工兵校官自殺殉職。此事對我震動很大。炮兵征服,步兵占領。我本來充滿優越感,感覺自己很拉風,但那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炮兵的責任恐怕不僅僅是拉風。
十
跟日本矮子正面較量,已是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的夏天。在上海。
如果沒有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的“一·二八”淞滬抗戰,我們大概也不會得到來中國效命的機會。冥冥之中,似有定數。在上海展開復仇之戰,甚合我意。
日本矮子最先在北平郊外的盧溝橋惹事,眼看戰火越燒越高,關麟征、孫連仲所部已先后馳援。如果日軍發揚火力沿平漢線攻擊,難免飛流直下,中國的東南沿海將被割裂開來。軍委會決定在上海主動進攻,吸引敵軍主力與國際注意。因而那里的戰事規模迅速擴大。這回我們一百三十二名弟兄半數投入淞滬方向。除了第一團、第二團,教導總隊炮兵營與炮校練習隊也上了陣。
最先參戰的是炮二旅下屬的炮二團。八月十一日,他們便接到開進命令。部隊抵達上海時正好在凌晨。因《淞滬停戰協定》的約束,上海市區不許駐扎正規軍隊,只能以保安團維持秩序。市民早起看見軍容嚴整的炮兵,驚喜之中,簡直以為是神兵天降:“你們從哪兒來的?怎么來得這樣快?”
那種由衷的歡迎,即便是鋼鐵騎士也能感受得到。他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希望早點開戰。后來史家都記述為“八·一三”淞滬會戰,其實十三日并無大的戰事,僅有雙方步哨的零星槍擊。本來是要進攻的,但被高層制止,次日下午才行動。被欺壓多年的怒氣一朝宣泄,炮兵打得格外猛烈,也取得不少進展,但正在此時,卻又奉命停止攻擊。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唉。
全面進攻開始之后,炮二團主要配合八十七師、八十八師攻擊楊樹浦。雖說我們有些技術參數超過榴彈炮,但畢竟口徑不夠,射程跟日軍的重炮也沒法比。所以弟兄們只能偷偷摸摸地打,以急襲射擊為主。事先測量地形,掌握數據,猛轟一陣,立即撤出陣地,否則很快就會遭到火力覆蓋。
我帶著一幫弟兄,跟隨張發奎將軍在浦東作戰。日本矮子的炮火本來就烈,更兼有艦炮支援,還掌握空中優勢,所以我們只能隱蔽,隱蔽。各連之間的距離,盡可能地遠。間接射擊時代,陣地在哪兒不重要,重要的是觀測所,那是炮兵的眼睛。有些連隊的觀測所隱蔽于樹上,我們則設在耶穌教堂頂端,同時在黃浦江邊的英美煙草公司樓頂,設立輔助觀測所。設備上面蓋著麻袋,電話放在底層,免得驚動敵人。因敵軍旗艦“出云”號夜間就停泊在對面,白天更是直接躲到大樓跟前、浦東炮兵的理論死角之中。
九月十日下午四點,七艘敵艦拖著二十多只民船,運載六百余名日軍展開強渡,企圖在浦東春江碼頭、新三井碼頭登陸。我們協助守軍李松山的五十五師就地抗擊。在江邊的輔助觀測所,少尉觀測員帶領兩名觀測軍士,一名扛剪形鏡,一名扛方向盤,測量目標并記錄數據。方向盤軍士以三千二百密位對準射擊目標,即原點,然后伸平雙手,做出最引人注目的大鵬展翅姿勢,告訴陣地炮兵原點方向。炮長立即組織調大架,移動后炮架,大致對準方向。觀測軍士就地旋轉回轉盤,將方向盤對準火炮高高揚起的紅色瞄準鏡,求出觀測所與方向盤的相應密位,電話通報陣地。
各炮就此裝定分劃,然后反覘。如果沒有誤差,此時基準炮的瞄準鏡鏡頭應正對觀測所的方向盤鏡頭。
觀測所測量精準,李忠笏操作嫻熟。我先試射一發,然后校驗射擊,很快就有五枚炮彈擊中敵艦。雖然我們無法將他們射穿擊沉,但朵朵彈花還是足以嚇破他們的膽。日軍見勢不好,掉頭就跑。
我打得很不過癮。這才打了幾炮?可惜我們炮彈少,必須節約。唉,好吧。好鋼留到刀刃上。
九月十八日是日本矮子鯨吞東北的國恥日。李忠笏一大早就來擦拭炮膛炮身以及瞄準裝置,一邊擦一邊嘮叨:“老弟,今天國恥日,我們要打日本矮子的軍艦。你可要好好表現。”我撇了撇嘴:“難道我上回打得不好?”這家伙聽不懂我的話。兀自道:“空軍也要行動。咱們得讓日本矮子好好喝一壺。”說完他又拍了拍我的肚皮。
可開炮的命令老是不來。等到晚上十點左右,中國空軍飛臨黃浦江,敵艦一時大亂,探照燈亂七八糟地射向天空,高射火力對空齊鳴,黃浦江兩岸亮如白晝。
我們的目標就是日軍旗艦“出云”號。白天它緊靠江邊的大樓,以為那是浦東炮兵的死角,夜間擔心遭到暗算,方才開到江心。中國海軍曾經發動魚雷襲擊,將其擊傷,但沒有致命。此時空軍轟炸,我們轟擊,炮彈一發又一發地命中。只可惜空軍轟炸的精度不夠,我們的炮彈又無法洞穿,只在甲板上砸出許多白點兒。雖然不無遺憾,但畢竟打了他們的臉,扇了許多巴掌。
十一
十月十日,民國國慶,炮兵肯定也得有動作。著有《炮兵射擊學》的炮兵專家孫生芝,那時已是我們的團長。他接到命令,奇襲日軍機場。那個機場在浦西,本來是高爾夫球場。德國顧問比格爾與孫團長一同偵察陣地,最終決定在輔助觀測所東南、距離江邊大約三百米處,建立炮兵陣地。當夜十點,我帶著七名弟兄,抑制住心跳,悄悄摸了過去。
每個弟兄配一百發炮彈,一半裝瞬發信管,碰到哪兒炸哪兒,殺傷人員;另外一半裝碰炸信管,即觸發引信,用來消滅飛機。
偵察發現,每天拂曉前,日軍飛機開始準備,機場燈火通明。從開燈到首批飛機起飛,中間大約有五十分鐘,正是炮轟的良機,觀察彈著落點修正射擊諸元很方便。
凌晨四時,炮兵進入戰備狀態。李忠笏悄悄拍拍我,耳語一般道:“兄弟,別著急!”排長立即壓低嗓門喝道:“誰?不許說話!”
這讓我有點不爽。我是老兵,又不是新兵蛋子。等啊等,天蒙蒙亮時,機場方才開燈。三分鐘之內,我便根據早已設定的射擊諸元試射一發,命中目標。這表明測量準確。孫團長隨即怒聲喝令開炮,全連射擊,急襲射。此時我們自動裝填的炮閂大顯神威。每分鐘最多二十五發,這是很少見的發射密度。
轟轟隆隆,八分鐘內傾瀉八百發炮彈,打了個正著。事后觀察,擊毀敵機五架,擊傷七架。機場當天沒能恢復使用。而不等他們反應過來,我們已經開始撤離。十分鐘后,日軍艦炮以密集炮火猛轟浦東,十余架敵機投彈三百多發,炮兵營傷亡官兵十余人。還好,李忠笏安然無恙,我也安然無恙。
從此以后,上海報刊連篇累牘地報道,無人不知道浦東神炮。那天陣地上來了幾位記者,經營長允許拍了幾張照片,準備拿去發表,好鼓舞士氣。我很高興能出頭露面,因而極力展示最青春的身姿,讓他們隨便拍。這段時間我一直隱藏在竹林里頭,眼前只有李忠笏他們,既看不到敵人,也看不見友軍,好險沒有憋悶死,秀一秀正好。
我的靚麗風姿次日見報。李忠笏拿著報紙向我顯擺。那上面的他正在露著門牙傻笑,身份雖只是炮長,神氣卻如同將軍。當然,我的樣子比他更精神。可他正說得起勁,排長就匆匆趕來傳達張發奎將軍的命令:全部火炮立即轉移陣地。
我們剛剛轉移,還沒安頓好,空襲已經開始。日軍飛機不分青紅皂白,將洋涇一帶的竹林全部炸毀,不少無辜居民遭殃。
營長隨即丟官,因為照片導致了泄密。
指望我們擊退日軍,就如同想用螞蟻殺死大象。我們打得再神,也無法逆轉戰局。十一月五日,日軍在杭州灣的金山衛登陸。那時國軍全部注意力都在上海正面,防守金山衛的只有六十二師的一個步兵營,以及我們一個炮兵連的四門火炮。
守軍措手不及,敵軍漫天遍野。連長郭文河立即指揮炮連應戰,炮彈接二連三地在敵群中爆炸,但依舊是杯水車薪。步兵迅速潰退,炮兵的側翼失去掩護,陷入日軍包圍。
此時已無須觀測瞄準,完全可以憑借目視指揮發射。郭連長下令以最快的射速,發射炮兵的自衛炮彈、零線子母彈。使用瞬發空爆兩用引信,調到接近零度的位置,幾乎出膛即炸,在五百米范圍內殺傷力極大。炮兵已有陣地掩護,而敵軍完全暴露。這樣經過左右擺射,利用扇面射擊,三發炮彈便炸出幾百米的安全地帶。
無數日軍應聲倒地。有些人的腦袋被活生生割掉。但炮兵的安全只能以分秒計算,很多人依舊無法突出重圍。
那時陣地已全線崩潰。孫生芝團長與第二營失去聯絡。他找張發奎要到三十二輛柴油車,我們第一營方才得以退到南京。
南京那一仗打得無比憋屈。我實在不想提及。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炮校練習隊第二連的三位少尉習世祥、鄭崇城、黃君材,在大潰退之中,竟然在一位工兵少尉的幫助下,利用搜集到的破船與廢料拼湊出一條船。四門打光炮彈的卜福斯弟兄安全渡過長江,并神奇地橫越一千多公里,抵達湖南零陵,被歸還炮兵學校建制。
十二
烽煙四起,處處告急。裝備卜福斯山炮弟兄的炮一旅與炮二旅是炮兵的明星,各個戰區爭相索要,因而我們只能分割使用。我們這個連撤出南京之后,輾轉到了徐州,配屬孫連仲的第二集團軍。
那時卜福斯弟兄已經折損許多。炮二旅被撤銷,炮三團劃歸炮一旅,炮二團改為獨立炮兵團,將剩余的卜福斯山炮移交給炮一旅,然后換裝蘇聯援助的七點六二厘米野炮與十一點五厘米榴彈炮。其實屬于哪個旅已不重要。我們跟旅部基本上沒有聯系,只能聽從配屬部隊長官的命令。事實上,營長我們輕易都見不到。
沒想到孫連仲將軍如此重視,以總司令之尊親自接見。原來這也是個老炮。他當準尉時便用日產三一式野炮,口徑七十五毫米,俗稱“友坂速射炮”。發射之后整個炮架后退,依靠住退索以及發條伸縮機關抵消后坐力,因而炮架后面要挖出深坑,加固住退鋤。這是八國聯軍時期的武器,北洋軍都已拋棄,而國軍竟還在使用,包括部分中央軍。
老炮孫連仲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頗有勇武氣質。要不是身體強壯靈活,背得動沉重的炮身,只怕他起初也當不了炮兵連長。那回作戰緊急,他們的三一式野炮沒有架穩,坑挖得不夠深,住退鋤沒有埋緊,猛烈的后坐之下,炮身突然出現一百八十度的大甩尾。馮玉祥嚴令部隊苦練體操,孫連仲因而身手靈活。他接連來了兩個大空翻,躲過劇烈擺動的大炮,否則不說性命難保,至少腿要打斷。
孫連仲沿著我們走一圈,拍拍炮身,滿眼羨慕:“我當兵時用友坂速射炮,現在當了總司令,還用有坂速射炮。這仗還怎么打?現在好了,你們來了。”
打到現在,我有點煩,打得太憋屈。怎么說呢?照理應該使用炮兵群戰術。各種口徑、各種射程的火炮集中起來,組成集群火力。伴隨步兵的迫擊炮、反制戰車的戰防炮、對空射擊的高射炮,連同過山炮、野戰炮、榴彈炮、加農炮,就像一桌席面,必須葷素搭配、涼熱調和、有湯有菜,否則如何能成席面?
不說別的,就說德軍吧。他們進攻之前,炮兵先來十分鐘急襲射擊,對標定目標不試射,直接轟擊;再來一百一十分鐘的破壞射擊,擊毀掩體工事;接著是四波八十分鐘針對步兵馬匹的殲滅射擊。飽和轟擊兩百分鐘之后,步兵開始進攻,炮兵再用彈幕射擊予以掩護。
可無論德國顧問如何手把手地教授,國軍也學不會。這對國軍而言,簡直就是天方夜譚。換句話說,假如國軍有此實力,日本矮子還敢上門欺負嗎?先不說炮,就是炮彈,我們也打不起。山炮的彈藥基數一百發。一次作戰要準備五個基數。步兵師戰炮連的小行李(彈藥隊)攜帶一百零四發,炮兵營大行李(運輸連)攜行五十六發,師輜重營攜行一百四十發,后方兵站儲存二百發,待命補充到輜重營。但我們哪有那么大的庫存?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八月,全國僅有卜福斯山炮炮彈八萬六千發,不過兩三個月的用量。后來雖有少量進口,但還是不充裕。而此時此刻,進口的大門已經關閉。
我們奉命配合張金照的三十師。那時前線的迫擊炮基本不敢還擊。一旦開炮,必然遭遇猛烈的炮火反制,頂多三分鐘。只有一個炮兵連還建制完整。因為那個連長比較聰明。他發射時不用炮架,手托迫擊炮炮管,發射幾枚,立即移動到幾十米開外。
但這樣固然保住了炮,可也無法有效殲敵。手托炮管發射,哪里會有準頭?
安置好陣地與觀測所,當夜就遙遙看見敵陣方向有火光,張師長命令我們射擊。走那么老遠的路,風塵仆仆而來,我也很想打上一仗,舒展舒展。觀測所測好數據,連長下令射擊,排長隨即在陣地發布口令:
三號裝藥,榴彈,瞬發信管,第一炮發射。瞄準點,左前方火光。方向二千四百,距離七千八百五十,高低正四,待令放——發!
三號裝藥即最強裝藥。我使勁吐出一口痰,觀測所根據彈著點修正射擊諸元,然后全連齊發。
日軍是欺負我們沒有五公里以上射程的火炮。他們沒有想到,最大射程九千一百五十米的我們已經進入陣地。此刻我們炮聲響處,他們火光熄滅。
次日遭遇全面進攻。步兵伏在陣地內一動不動,等待敵軍進入射程。連長帶領少尉觀測員和幾名觀測軍士,在前方的觀測所觀測指揮。從十六倍的炮隊鏡里,他發現遠方的麥地里有閃光,仔細一看,是日本矮子的鋼盔與刺刀。他們正隱蔽前進,想偷雞摸狗。連長隨即報告師長張金照,請求開炮。
這一仗打得很痛快。無數日本矮子尸橫遍野。但他們死戰不退,站起身來,采用三行三進的低姿進攻戰術,以中隊為單位,繼續沖鋒。連長轉而下令,改用空爆瞬發兩用信管,快速射擊。
瞬發引信的炮彈破片威力達一百三十米。日軍步兵中隊行進長度七十五米,攻擊正面與縱深各二百米。如果擊中行軍時的中隊中心,理論上他們將全軍覆沒,攻擊狀態也將損傷半數。
我軍的防御核心是一座山。觀測所隱蔽在山上,我們在山后。陣地前方的要點數據,事先已經測量完畢。預備陣地也已經選定。打過一陣子,我們立即變換陣地。反正我們有高低、方向射界制動機,運動期間保持原有精度不變。一旦進入陣地,無須重新設定,只要將炮身指針與之對準,即可發射。而且我們炮架中架有小制退鋤,即便地形狹隘,也可卸掉后架放列,射擊十分方便。
連續吐痰,導致我嗓子干渴,這是咽炎即將發作的癥狀。李忠笏道:“排長,炮管已經發紅!不能再打了!”這家伙,還就是他懂得疼我。排長喊道:“把軍毯浸濕,蒙在炮管上!”
沉甸甸的軍毯蒙上來,哧啦一聲,我的身體立即騰起白煙。
我軍在臺兒莊先勝后敗。炮兵連表現神勇,全連上下各升一級,然后大軍撤退。因為徐州已經陷入戰略包圍。
撤退之前,孫連仲給特務營二連連長下了死命令:必須掩護炮兵連撤退到指定集結位置。如有疏忽,提頭來見。
十三
在臺兒莊擊退磯谷廉介的第十師團之后,全國上下齊聲歡騰。中日雙方都想包抄對方,同時開始延翼,像攤大餅那樣,導致戰線越來越長,作戰區域越來越廣。各路國軍源源不斷地匯集,準備在徐州決戰,而日本矮子的戰略包圍態勢悄然形成。
李宗仁將軍如夢方醒。
撤退沒有足夠詳細完整的計劃。因數日之前的預想還是會戰。故而各軍行動十分匆忙。雖然比南京撤退強些,但也不無狼狽。總司令孫連仲與部隊走失,從江蘇淮陰乘飛機脫出包圍,而我們就遠遠沒有那么幸運。
更遠的射程、更大的爆炸威力必然要造成更大的膛壓、更強的后坐。更高作戰效能的合金鋼時代的炮身,作戰時有多順手,撤退時就有多啰嗦。老憨口吐白沫,已經沒了咒罵的力氣。鞍傷一天天嚴重,氣溫也一天天升高。蚊蠅圍追堵截傷口,更令它痛不欲生。我沒有勇氣看它的眼睛。漫長的撤退形同逃亡,我感覺我們已經不再是戰友關系。因它從來不跟我交流目光。
炮兵必須學習駕馭騾馬。駕馭的關鍵原本是愛惜,但此時卻必須硬起心腸,死命抽打。騾馬似乎已被我們同化成鋼筋鐵骨,怎么抽打都沒用。老憨前一秒鐘還低頭躬身地出力,后一秒鐘已經翻倒在地。
老憨再也沒有起來。這是我累死的第一匹騾馬,也是我經歷過的最強壯的騾馬。剛見面時他油光水滑,跟我一樣風華正茂,我們曾相視一笑。但剛剛開戰幾個月,它便倒斃于途。
還好,并不是總要翻山或者徒涉過河,有時可以用炮車拖曳。騾馬挽力不夠,士兵就要幫著推。車輪邊緣鋒利,他們只能傾斜身子,使勁推輻條。士兵不夠,再征集民夫。
令人遺憾的是,民間普遍態度消極。撤退之中,我們當然無力支付工錢,只能留下一紙證明,抵充稅款或者勞役。要是沒有特務連的強制,我們恐怕找不到幫手。
“大敵當前,抗戰建國,這道理你們不懂嗎?不幫助國軍,日本矮子來了你們的一切都要完蛋!”
“可你們不是作戰,是撤退呀。你們一撤,我們怎么辦?”保長嘟噥的音調不高,但語氣卻像彈片一般生硬銳利。
連長一時語塞。片刻之后紅著臉用手槍一指:“什么撤退?這叫轉進!我們要到前方設立陣地,布置抵抗!這是蔣委員長的命令!”
“反正你們離敵軍越來越遠,百姓離敵軍越來越近。”
“漢奸言論,漢奸言論!持久抗戰,這是抗戰第一期,戰略防御,懂嗎?再胡說我馬上槍斃你!”
“請長官不要生氣。我馬上派人。我并不是不支持國軍抗戰,主要是大軍接連過了十幾天,我們全都出過好幾回工。”
民夫總算派來了。但他們出工不出力,誰也沒辦法。民夫走不出多遠,所以還是要想法征集騾馬。但從江蘇安徽河南到湖北,騾子都不如華北騾子的勁兒大。最后炮兵搶劫一般隨手征集馬匹,六匹馬拖拉著我,好歹總算拖到了湖北廣水。
老炮孫連仲在那兒等著我們。大炮如同眼球,丟失損壞都要受罰。聽說我們行軍三月四炮完好,他立即興沖沖地前來慰問。可乍見到隊伍,卻又怒發沖冠,要用馬鞭慰勞飼養中士。本來炮兵連的行軍縱隊應該超過半公里,高頭大馬,精神振奮,可眼前僅有的幾匹騾馬竟也是毛發干枯鞍傷滿身,看樣子隨時可能倒斃,跟數月之前的初見判若云泥。
鞍傷幾乎可以視為炮兵失職的罪證。孫連仲的鞭子尚未落下,飼養中士的眼淚已經落下。他像委屈已久的孩子見到親娘那樣喊道:
“報告總司令,不是我飼養不盡力,實在是它們馱不動啊。”
孫連仲看看衣衫襤褸的民夫、無精打采的士兵,長嘆一聲,放下了鞭子。
十四
孫連仲沒有責罰我們。他電請軍委會暫時免除我們的作戰任務,或者配備六輛汽車。
汽車當然不能指望。汽油更是貴過血液。所以在向江西開進途中,塵土格外令我憤怒。
四輛汽車拖著火炮以及器材炮彈超越我們。石渣路面的公路,雨天兩腳泥,晴天一身土,當然不可能寬闊。兩輛汽車相向而行,便要減速。當喇叭從后方響起,我們的騾馬炮車只能避讓。可騾馬終究不像汽車那樣靈便,我們不免手忙腳亂。
喇叭越來越頻繁地響,越聽越像嘲笑。是的,他們一定是在嘲笑我們的士兵破衣爛衫汗流浹背,騾馬瘦弱干枯精疲力竭。領會這些,并不需要格外的智商。
我咒罵一聲,但他們的回應竟然不急不躁,是德語:“弟兄們,幸會幸會。”
“誰跟你弟兄?我是卜福斯山炮。”
“卜福斯山炮不也是德國合資公司、德國技術嗎?我們是德國萊茵金屬的。”
炮管那么長,口徑那么大,說的又是德語。我的怒氣慢慢消散。
“你們啥時候來的?”
“時間倒是不長,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
“那時候我們已經在江西作戰。”
重炮狡黠地眨眨眼,略微低聲道:“內戰吧?”
我一時語塞,沒上來話,他們已經疾馳而去,調侃遠遠地拖在后面:“回頭見啊,我們還會再見的。”
聲音被風拉得很長很長。那是一百五十毫米重型榴彈炮。炮管是口徑的三十二倍。大名鼎鼎的三十二倍十五榴。
國民政府先后從德國訂購兩批重炮。首批二十四門組成炮十團,是萊茵金屬公司的產品。射程十五公里,以便跟日軍正吆喝著的新式重炮十二公里射程抗衡。事實上他們不僅僅是重型榴彈炮,更是移動要塞炮:吸取“一·二八”淞滬抗戰的教訓,裝備一顆穿甲彈,可以對付軍艦。以江寬一千五百米計算,火炮可以隱藏在岸邊十三公里開外的陣地內封鎖長江。日軍的艦炮雖然口徑更大,但對遮蔽陣地的測地射擊非其所長。
抗戰爆發后,國民政府又緊急訂購二十四門三十二倍十五榴,組建炮十四團。這次不是萊茵金屬公司的產品,而是德軍現役的SFH18。口徑外形高度一致,但萊茵重炮表尺上有距離分劃,后者則沒有,完全靠測地作戰,用射角取代距離。
騾馬連我們都拖不動,何況重炮。因而他們都由汽車拖行。一門炮外加汽車,國幣八十七萬。而就在決定進口萊茵重炮的同時,軍委會已經放棄將我們作為制式山炮的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重量,或曰機動性。
怪不得首次參戰我就感覺別扭。原來那次戰事中的表現,已幾乎判定我們的死刑。
武漢會戰后,全部由卜福斯弟兄組成的炮一旅再度縮編。下屬三個團,各連都減少一門炮。這意味著起初的九十六弟兄,如今只剩五十四位。教導總隊在南京幾乎覆滅,第四師所屬的炮兵也有不小的損失。七十二地煞外加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已經折損過半,只能繼續分割,像蔥花味精那樣點綴各處戰場。這回就是配屬第九戰區。
總司令說話當然比我們好使。經孫連仲陳情,我們休息了一陣子。雖沒要到汽車,卻也補充了騾馬。開進江西已是次年,即民國二十八年(1939年)三月。任務是支援滇軍盧漢所部,第一集團軍六十軍一八四師。那時日軍已經占領南昌,繼續向奉新、高安西南地區推進。盧漢的第一集團軍與羅卓英的第十九集團軍在錦江北岸阻擊,戰事熾烈。
我們算是故地重游。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之后,可負重三十二倍十五榴已經成為各地修路架橋的設計參考因素,但問題在于江西河流縱橫,很多橋此前早已架好。重炮要開進,必須另外鋪設木頭。
過第二座橋時,我方才明白重炮剛才狡黠眼神中的含義。我們是要協同作戰的。集結地相同。但我們累死累活,一天只能行進三十五公里,而重炮則必須開進一百四十公里。他們揚起塵土還是小事兒,我們可以忍忍,但過橋不行。因橋上全部橫鋪木板,中間留十厘米縫隙,兩邊再鋪四十厘米寬的長板,類似軌道。很明顯,這是專門迎接他們的紅地毯。
可重炮的紅地毯就是山炮的陷馬坑。汽車輪子揚長而去,騾馬四蹄不免踏空。一聲慘叫,骨頭別斷,再也無法前進。
沒別的辦法,趕緊卸載。雖然沒有落水,但這頭騾子已經折損,無法再用。
那時我真想破口大罵。可他們聽不到,罵得再兇也是白費唾沫星子。怎么辦呢,費了半天勁,還是沒能通過。連長無奈,只好抽出八個人作為先頭部隊,碰到橋就征集沿途百姓的門板房梁,將中間的縫隙填平。而所謂征集,可以想象,跟搶劫差不許多。一個炮兵連,倉促之間,能有多大的權力與威嚴,給百姓相當的回報?
這是在我身下折損的第二頭騾子。其實也算是累死的。
十五
集結地是一八四師的防區大禾嶺。在奉新西南幾十里開外。到達地點,又累死了一頭騾子。我們顧不得感慨,趕緊偵察地形,選擇陣地。觀測所設在霞坑涂,登上最高峰,用炮隊鏡可以遙望南昌。
六十軍是滇軍。起初用法式武器,士兵戴有頭盔,裝備算是好的,但訓練跟不上。抵達臺兒莊時,還不懂得疏開陣型,依舊用熱兵器前期的密集隊形,結果一個沖鋒就被沖垮,損失很大。一路惡戰之后,雖有整補,裝備已大不如前。對面的日軍欺負他們沒有炮兵,占據山頭,用機槍封鎖交通,導致前線步兵吃飯都成問題。師長萬保邦看見我們非常高興,立即要求打破這道嗓子眼上的枷鎖。
連長帶領少尉觀測員以及觀測軍士,跟隨步兵來到一線戰壕實地觀測偵察。十六倍炮隊鏡就像照妖鏡。原來日軍的機槍陣地設在一個小山頭上,共有輕機槍十二挺、重機槍兩挺。一字排開,對準我軍的交通要道。
偵察測算完畢,取得射擊諸元,連長下令試射一發。我把長途行軍的疲憊,連同過橋不順的憤怒,集中起來,使勁兒吐出一口痰,結果正中機槍陣地的臉。連長見射擊諸元準確,隨即下令全連射擊,將他們全部報銷。
即便在后方的陣地,我也能感受到前線步兵的興奮感激。他們終于吃上了熱飯。萬師長親自來炮兵連慰問,并傳令嘉獎,頒發賞金。
機槍陣地好對付,可他們還有重型榴彈炮。當炮彈轟過來時,我們便感覺動靜不對,應該由三十二倍十五榴解決。可全軍僅有兩個團四十八門,淞滬撤退因協調不力,工兵提前在橋上埋了雷,炮兵還不得不自毀許多。盡管有兩門開到江西,但要在前線找到他們,難度就像在士兵的菜湯里找到一滴油花,不說也罷。
沒辦法,還得我們解決。步兵可不管什么口徑射程重炮山炮,他們只認我們是炮兵。
配備合理的防御陣地,應當有一兩公里的縱深,并且在前方八公里左右設置警戒陣地。炮兵離前沿至少四公里,以免遭到騎兵襲擊,而方向盤的目測距離極限只有五公里,肯定已經突破敵軍的警戒陣地。國軍沒有飛機或者熱氣球,無法從空中觀察彈著點,所以我們九公里的射程正好,不多不少。再多也是浪費,徒增重量。
但問題在于,日軍有空中觀測手段。所以他們的重炮普遍。
用九公里射程反擊十五公里射程,怎么辦?我心里可是有點含糊。不僅僅是射程的問題,炮彈的威力也完全不同。
連長聽了師長的命令直撓頭。但敵人開炮我不還擊,炮兵的臉面何在?沒別的辦法,還是只能偷襲。
師特務連派出一個班,掩護少尉觀測員越過警戒陣地,觀測敵軍的炮陣地。這并不容易。費了好幾天工夫,險些成為俘虜,這才拿到數據。
面對數據,師長和連長更加犯愁。怎么說呢?要想反擊敵炮,不僅觀測所,就連火炮也必須越過敵方的警戒陣地。觀測所雖然攜帶器材,但還算輕便,至于我們,騾馬都覺得累,怎么辦?
最終師長與連長還是下定了決心:打。
還好,周圍多山。連長下令拆解兩門炮,頭天夜里隱蔽推進六公里,秘密抵達我軍與敵軍警戒陣地中間的山谷,卸載,下架,放列,隱蔽。
次日下午,夕陽西下,日軍逆光觀察我們會感覺刺眼。此時我們瞄準,發射。
一種是瞬發空爆兩用引信,一種是瞬發空爆碰炸三用引信。兩種炮彈各五十顆,以最快的速度發射,然后立即上架,馱運,后撤。就跟在上海襲擊日軍機場一樣。
日軍反應迅速,炮火很快開始反制,但還是慢了一步。
至于他們的警戒陣地,另外兩門炮已經在后方測好數據,用攔阻射擊解決。
十六
炮兵,至少是我們炮一旅的表現一直很好,但卻不能扭轉戰局。日軍展開猛攻,大禾嶺戰線不保。局勢不斷惡化,萬保邦隨即命令炮兵連兵分兩路,副連長帶領兩門炮先撤到第一集團軍司令部,連長帶領余下兩門隨軍作戰。可打來打去,部隊陷入重圍。進出山口的要道全部封鎖。
炮兵跟隨師部行動。我們在山里幾乎斷糧,眼看就要崩潰。正在此時,終于找到一位獵人。他愿意帶領部隊抄小路出山。小路肯定難以通行,步兵都不好走,何況沉重的火炮。
師長跟連長對對眼神。炮怎么辦?既然無法攜帶,只好拆解掩埋。
連長回來傳令,拆解埋炮。那一刻我有點兒傷心,但也有一絲寬慰。連累騾馬那么久,如今將它們解放,也好,還有可憐的炮兵。我們是名門出身的火炮,可卻無法按照正規的炮兵戰術堂堂正正地作戰。這仗,不打也好。打到現在,我們也算對得起俞大維的廉潔。
大家都不出聲。李忠笏的哭音打破沉靜:“連長,我們不能埋炮啊,打仗還得用啊。我們大老遠地從上海南京帶到現在,容易嗎?”連長清清嗓子道:“那怎么辦?總不能留給敵人。”“拆解馱運!騾馬馱不動,我們幫著背!”
連長忽然哈哈大笑:“那好!我就是怕弟兄們叫苦,才這樣說的。埋炮容易抗戰難。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埋炮!”說到最后,他又滿臉嚴肅。
回去報告師長,萬保邦十分感動,立即派出一連步兵掩護。那個瞬間,我不只是感動,還有慶幸。起初我只想埋掉我們,炮兵與騾馬可以獲得自由,但很快便意識到那是夢幻。沒了我們,他們只能接受蘇式裝備。因為只有蘇聯的援助大門還敞開著。雖然這些武器都是商品,中國得拿羊毛鎢礦錫礦桐油交換。首批一百六十門七點六二厘米口徑的蘇式野炮,跟老炮孫連仲將軍用過的有坂速射炮一樣,也是克虜伯系列的仿制品,一戰的主戰火炮。雖略強于有坂速射炮,但跟我們完全沒法比。無論彈道、仰角還是射程。精度殺傷力完全退化,因其不能拆解,輕便程度更是等而下之。
如果使用他們,那將是完全的倒退。何必呢。
結果在江西的大山之中,又累死了一頭騾子。這是倒在我身下的第四頭。俗話說事不過三,而我已經到四,真是罪孽深重。不過那時我想到最多的不是眼前的炮兵或者騾子,而是習世祥、黃君材、鄭崇城三位炮兵少尉。民國二十六年(1937年)的十二月,他們是如何將四門卜福斯山炮拆解渡河,又奔走三千里,送到遷至零陵的炮兵學校的呢?這不是奇跡,簡直就是神話啊。
大卸八塊,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每一件的重量我不想重復,請你自己想象。步兵連奉命掩護炮兵,但走著走著,他們不見蹤影,而炮兵已陷入迷宮。幸虧我們有觀測員、地圖和指針。等歷經艱辛抵達上高,方才得知先期撤退的兩門炮途中遭遇伏擊,已不知去向。
十七
我必須往臉上貼貼金,否則對不起死在身下的四頭騾子,以及陣亡的炮兵弟兄。
我是名門騎士出身。打游擊那樣偷雞摸狗的事情,只是不得已而為之。我還是堂堂正正地跟日軍較量過的。把他們打得心服口服。此事發生于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年初的長沙。史書上稱為第三次長沙會戰。
那時炮兵旅的番號已全部撤銷,旅部改組為戰區炮兵指揮部。第九戰區的炮兵指揮官王若卿將軍麾下,有炮一團、炮二團以及炮十四團的三個連隊,番號雖多,火炮卻不過八門。我們與三十二倍十五榴各兩門,另外四門是俄造七點六二厘米野炮。
好吧,我們且以八大金剛自勵。
炮陣地隱藏于長沙城西的岳麓山后,觀測所設在山上,居高臨下,一覽無遺。最關鍵的是,我們主場作戰,事先已經詳細測地,重要目標、可能的進攻方向與防御重點的地理數據,全部了然于胸。
這是日軍第三次進攻長沙。上一次戰事的火藥味兒其實還沒散盡。那是三個月之前。他們之所以急急忙忙地再次發動,主要是策應進攻香港的行動,讓第九戰區無力派兵增援。那是太平洋戰爭的序幕。最令我難忘的不只是干凈徹底的勝利,而是這回真正采取了炮兵群戰術。炮兵群。雖然單薄了點兒。
其實奉軍早有成熟的炮兵群戰術實踐。在第二次直奉戰爭以及南口戰役中效果明顯。但那都是內戰,打日本矮子罕有先例。因國軍炮兵太弱。日軍一個師團的炮火數量,至少相當于國軍八個師。而今我們雖然只有八門炮,但地形好,掌握地理數據,口徑又能互相配合。
三個多月之前結束的第二次長沙會戰,國軍實際打了敗仗。零星使用的炮兵完全未能發揮作用。這次戰區決定集中使用。岳麓山海拔不過三百米,但卻是名城長沙的制高點。炮兵指揮官王若卿將軍是保定軍校八期炮科的畢業生,與陳誠同學。炮兵第二團二營營長董浩,帶領麾下的第一連從第六戰區轉隸第九戰區,剛抵達長沙不久。他們雖然裝備的是蘇式七點六二厘米野炮,但軍官都在炮兵學校受過德國顧問的訓練,卜福斯山炮的操作指揮可謂基本功。因董營長軍銜高,炮陣地由他指揮。
王若卿與董浩早已對地形地貌做過通盤考慮,決定對外圍陣地及核心陣地實施阻止射擊,對天心閣及其東南地區實施殲滅射擊。基礎就是此前精心測地的作業成果,那份長沙近郊及城內標志性建筑物兩萬五千分之一的標點圖。一旦戰斗打響,炮兵能根據步兵請求,依照標點圖上的參數,標定諸元,立即射擊。
當然,我們的陣地要進行嚴格的偽裝,位置隱蔽,防空放炮效果都很好。
民國三十一年(1942年)元旦,日軍第三師團第十八、六十八聯隊開始攻擊長沙東南陣地。守軍預備第十師第二十九團很快崩潰。此時善于夜戰的加藤大隊又投入戰斗,前線局勢危急。戰區司令長官薛岳命令炮兵立即支援。王若卿將軍轉令董浩營長開始行動。董營長在炮隊鏡中詳細觀察后,對我們兩位卜福斯山炮弟兄發出命令:
“二號裝藥!榴彈,瞬發信管!全連!四千五百!遞加一百,三距離,各放一發!”
第一發是試射。看看彈著點,隨即開始暴風驟雨。瞬發信管就是瞬發引信,碰哪兒炸哪兒,專門對付攻擊狀態下的步兵。緊接著,董營長麾下的四門俄造野炮也加入戰斗,長沙城東南陣地立即被煙霧籠罩。
這次炮擊整整持續半小時。加藤大隊的第五、八中隊被壓制在前沿陣地,根本無法抬頭,最終與大隊部失去聯系。當夜,其大隊長加藤素一少佐被預備第十師二十八團擊斃。
就在那天夜里,預備第十師師長方先覺將軍給妻子寫了訣別信。師副官主任張廣寬拿到信后沒有立即寄出,首先在《長沙日報》發表:
蘊華吾妻:
此次我軍奉命固守長沙,任務重大。長沙的存亡,關系抗戰全局的成敗,我決心以身殉國。設若戰死,你和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顧。務令五子皆能大學畢業,好好做人,繼我遺志,報效黨國,則我含笑九泉矣。希吾妻勿悲!
夫子珊
民國三十一年元旦
如果沒有我們的阻斷射擊與殲滅射擊,方將軍只怕真得與妻子周蘊華訣別。
十八
那一仗打得真叫過癮。我的喉嚨幾乎要爆炸。休息半夜,次日清晨,日軍同時向長沙南門和東門展開猛攻。看看周圍,我們八大金剛雖然面貌不同,但其實都是克虜伯弟兄。我再也不埋怨三十二倍十五榴掀起的塵土,也不嘲笑俄造七點六二厘米野炮的粗笨。我們齊心協力,唾棄侵略者。
日軍一直在尋找我們的炮兵陣地。我們當然也在尋找他們的。王若卿將軍旋轉炮隊鏡,仔細搜尋目標。幾名觀測軍士各司其職,眼睛累得直流淚水。終于,他們發現了日方觀測所的蛛絲馬跡。妙高峰有鏡子的閃光。
炮兵十四團的兩門三十二倍十五榴立即展開猛轟。可巧第三師團師團長豐島房太郎中將剛剛進入觀測所,準備窺伺我軍陣地。彈雨之下,他們的觀測設備瞬間被毀,豐島房太郎也險些喪命。
本來日軍這次作戰只是單純的策應,香港攻下之后就該收兵,但第十一軍司令官阿南惟幾驕橫不可一世,一定要再進長沙走一遭,不顧攜行的彈藥不夠,依舊堅持強攻,正好給我們提供了進攻機會。長沙東門、南門方向的日軍步兵,持續遭受我們的阻斷射擊與殲滅射擊。從炮隊鏡中可以看出,彈坑像魚鱗般一般,排列得整齊有序。
我累了。我渴了。我渾身發燙。我神經疼痛。如果再不休息一會兒,我無法保證,內臟在持續的高強度膛壓與后坐之下,骨骼不會斷裂。但我最擔心的還不是我們卜福斯弟兄。我們畢竟是合金鋼的產物。俄造野炮年齡偏大,鋼鐵質量可不如我們。我不斷以眼神示意炮兵弟兄,但瞄準手發射手都看不懂我的眼神。李忠笏已經提拔為排長,離我不那么近。
我的擔心終于變成事實。一門俄造野炮炮管灼燙紅透,發生膛炸。
那門炮事先已用浸濕的棉被包過好幾回。可棉被雖已浸透,但依舊被燒糊。有些炮兵不再顧及體面,直接朝炮身撒尿,騰起臊乎乎的白氣,但還是未能阻止炸膛。幸虧炮兵們事先有所防范,人員沒有傷亡。
日軍的攻勢一直在持續。一月三日拂曉,第六師團二十三聯隊突襲長沙北側陣地,下午一點左右推進到湘江旁邊。炮十四團的三十二倍十五榴不慌不忙,用炮彈問候他們。突襲只是掩護。主陣地還是重點,識字嶺、冬瓜山紛紛告急。識字嶺曾是刑場,楊開慧烈士的犧牲之處。第三師師長周慶祥、預備第十師師長方先覺紛紛請求炮火支援。
僧多粥少,怎么辦?董浩決定分兵出擊。首先調動的當然是我。
董營長大聲發令:
“三號裝藥!榴彈,觸發信管!第一炮發射!方向盤兩千八百!高低正十二!放!一發!”
爆炸過后,我又改用較大幅度的擺射,利用扇面射擊,成功遏制住日軍的進攻。
那一刻,我耳邊呼嘯的不是炮彈,而是《炮兵之歌》:
轟隆,轟隆,轟隆,砰砰砰
九天之雷由我響,閃電之光由我發
堂堂鐵炮,滾動風沙;鐵膽鋼筋,保我中華
擦亮膛線,計算尺碼;瞄準方向,撞針一拉
千里決勝戰,大地開彈花
炮兵好兄弟,齊報就位,瞬發裝填,與敵來搏殺
十九
這次炮戰的點睛之筆,是炮擊湘雅醫院。
此前我一直跟幸存的卜福斯兄弟說是我的杰作。但此時此刻,我不能不說實話。我不能再貪天功為己有。那確實是三十二倍十五榴的功勞。但盡管如此,我依舊高興。這不僅僅因為我們都是克虜伯弟兄,更因為我堅信假如將任務交給我,我一樣能打得這樣漂亮,甚至更加漂亮。我的彈道與準頭,你們都知道。
那是一月四日下午的事情。當天上午,經我們配合,預備第十師第二十八團勝利收復冬瓜山,但湘雅醫院下午被第六師團攻占。他們將這里作為據點,召集前線將校開會,沒想到正好進入口袋,讓我們表演了經典的夾差射擊。
何謂夾差?試射第一炮后,觀測員根據彈著點修正距離。如果打出目標之外,第二炮的表尺減少二百米仍未抵達目標,正好將目標夾在中間,這二百米便成功構成夾差。再發炮時,可逐漸改變表尺,縮小夾差。縮小到五十米時,要用同樣的距離分劃連續射擊六發,檢驗射擊精度,所謂順射。如果遠近各半,便證明成功,全連可以發起效力射。
五十米已算是很精確的夾差,但我們的表尺最小可以調整二十五米。
湘雅醫院的地理數據我們已經精確測量過,標在地圖上。炮十四團第四連第一炮正中醫院前門。這一炮其實也是試射,根據彈著點調整夾差,縮小距離再打第二炮,正中后門。第一炮驚動日軍,他們見前門中炮準備奔后門逃跑,結果后門也落下炮彈。正在院中驚惶不定,第三炮飛來,恰好在院中爆炸。隨后就是彈雨。
我累了,不說了。你們自己想象吧。
李忠笏他們最開心。不僅僅因為打了勝仗,更因為得了兩筆賞金。作戰中間表現神勇,司令長官薛岳極度滿意,已經犒賞一筆,戰后俘虜供稱被炮兵打蒙,薛岳非常高興,又加賞一筆。王若卿與董浩都在我跟前留影紀念,照片經各個報館發表,我的傲岸身姿廣為流傳,影響深遠。
二十
再精彩的大戲,也終究要落幕。
武漢會戰過后,我們卜福斯弟兄便光環不再。因為數量急劇減少,逐漸被落后笨重的俄造野炮取代。第三次長沙會戰過后,我們兩年多沒有大的戰事。兩年之后的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夏初,日軍第四次進攻長沙,結果名城失陷,鐵軍崩潰,有光榮歷史的第四軍軍長張德能被審判槍決。炮兵也全部淪陷。
步兵崩潰是瞬間的事情。所謂兵敗如山倒,我看不如說是兵敗如堤崩。沒了步兵的保護,炮兵就是純粹的累贅。從王若卿將軍開始,軍官士兵紛紛逃跑。
已經升為上尉的李忠笏高聲阻止排里的士兵:“回來!還有炮!”
瞄準手喊道:“排長,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連長不是已經走了嗎?”
連長確實已經撤退。可從王若卿開始,無人下正式命令。正式命令必須以書面形式下達,雙方簽字交接。這種命令當然沒人敢下。戰前薛岳已經撤到耒陽,留在長沙的只有戰區參謀長趙子立,但他指揮不動薛岳嫡系的第四軍。他曾建議張德能變換陣地,以岳麓山為核心,這里地形更好。從戰術上說,只要岳麓山還在,長沙就不算丟失。而主力死守城池,一旦陷落便沒了立足之地,進退失據,必然崩潰。
然而張德能不肯或者不敢聽從。因部署是司令長官審定了的。最后關頭他有心變換陣地,但卻引起了潰退。
看看大家紛紛逃走,李忠笏悲憤地推開瞄準手:“好吧,你走吧。你們都走吧。”
李忠笏抽出一支煙,伸到炮管上點著,深吸一口,然后整整衣帽,擦擦皮鞋,喃喃自語般重復著《炮兵操典》上的那句話:“炮是炮兵的第二生命,炮是炮兵的愛人。”說完他又唱了一遍《炮兵之歌》。此時敵人越來越近,已能聽見他們嘰里咕嚕的鳥語。李忠笏撿起幾枚手榴彈,掏出火繩,塞進炮膛,拉響,然后緊緊抱住炮身。
爆炸前的瞬間,我聽見的是他悲憤的呼喊:“表弟,我來了!”
那次潰敗,第九戰區的直轄炮兵全軍覆沒。無論卜福斯山炮弟兄,還是俄造野炮,或者三十二倍十五榴。
事后追究責任,趙子立被收審,但沒有判罪。炮兵指揮官王若卿請求他證明步兵崩潰之后炮兵方才撤退,且撤退之前自己已下達毀炮命令。雖有不實內容,趙子立還是點了頭。
最后第四軍軍長張德能被執行軍法。他要求手下的師長證明自己下過轉移陣地堅守的命令,但被拒絕。
那時我已是孤魂野鬼,飄蕩在天地間,聞之愕然。這個王若卿,跟當初部署仔細測地、指揮精準射擊、在我們跟前留影的炮兵將軍王若卿,還是同一個人嗎?
二十一
我的靈魂一直在飄蕩。因無人給我超度。他們不知道我身上附著有那么多的靈魂。中國人的,日本人的。我飄來蕩去,在天堂地獄之間,無法安定。我懷念在漕河保定陷敵的六位兄弟,金山衛毀掉的四位弟兄,江西山區下落不明的兩位弟兄,以及跟隨六十三師作戰、被日本矮子搶去炮管的半條兄弟。那時只因丟了半門炮,第三戰區司令長官顧祝同便要呈文重慶向蔣介石報告,而今怎么能對我們如此不聞不問?
十年之后,我突然感覺一陣心動,原來空中飛來了故人。誰呢?當初將我們引進中國的俞大維。
那時他是臺灣小朝廷的國防部長。雖已經放棄軍銜以文官出任,卻親乘軍機來大陸實施空中偵察,前后有十幾次之多。
他第一次飛來時,我心動急速,還以為他是來超度我們的。不僅我們,還有所有的克虜伯弟兄。但是不,他沒有。
我很懊喪,也很惱恨。誰,誰能超度我們?我像一塊肥皂,從歷史的手中滑落。我需要一枚釘子,或者膠水,重新釘入或者粘到歷史的墻上。還有李忠笏,與那四頭累死的騾子。我們的相逢,就像兩顆炮彈的擦肩而過,你想想有多么神奇。我需要將那種神奇,在孤寂的黑夜里也牢牢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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