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雅各譯《四書》
說我樂見理雅各(James Legge,一八一五年至一八九七年)英譯《四書》出版,朋友也許覺得奇怪,因為我既不能讀理雅各,也并不很喜歡《四書》。理雅各的譯文屬于十九世紀,林語堂稱之為“嚴謹的學者風格的著作”,但也指出它“因過分依字直譯而使人讀來費力”,我不通英文,不過從郭筠仙王紫詮記述中略知其譯事而已。
《論》《孟》《禮記》皆中國古典,數典忘祖在中國是擔當不起的罪名,何況孔孟的思想言文確有其美善,即使不提倡也是不會磨滅的。和“集注”一體的《四書》卻是宋儒所命名,以《四書》和“四書文”為標志的儒家之理學化,政教之齊一化,讀書之功利化,未必是孔老夫子本來的主張,對漢民族的消極影響卻實在太大。我讀過一點“五四”先賢的文章,對于一九四九年以前當局者提倡讀經曾經表示反對,現在也就不準備改悔了。
可是,正如我不懂音樂,也沒聽過柏林、維也納演奏的交響曲,卻無礙我崇拜貝多芬一樣,我雖不通英文,無法翻閱二十八卷The Chinese Classics,對于理雅各的工作卻是尊重的。他譯中國的經書,并不等于他放棄西方文化觀念而“改宗”孔孟之道,當然更不同于中國儒生的“天天讀”。作為牛津大學漢學講座的首任教授,他和西方杰出的埃及學家、東方(阿拉伯)學家、原始文化學家一樣,把自己整個一生獻給了對不屬于本國本民族人文的研究,解讀和譯述文獻典籍便是他研究的主要內容。他二十五歲開始服務于“英華書院”,二十八歲起定居香港,垂三十年,四十三歲開始譯書,又歷時四十載,直至八十五歲高齡時才出齊五巨冊的《中國經典》,在英國為至今無人可與之相比的巨大業績。六十年如一日地研究一個遠方外國的古籍,四十年工夫成就五本書,這是何等的精神!以精神文明自詡的今之中國讀書人如我者,對此不亦當感激,而更多的則是慚愧么?
湖南出版社是我的“母社”,那里一直有我的朋友,年長于我的,和我年相若的,比我年輕得多的,都有。譯文編輯室的朋友曾和我談過他們出書的事情,我建議他們出一點外國人觀察近代中國(是近代而非現代,更不是當代)的記述,尤其是專注于社會、人文的,如《黃土地上的農家》《藍色長袍》之類,與《走向世界叢書》相表里。來談的朋友對此也有興趣,可是據說有人提出,應以宣傳新中國的偉大成就為主,這當然最符合“對外宣傳”的需要,但和我所建議的就不是一回事了。后來,秦穎君準備出版《漢英對照中國古典名著》,老實說,最初我有過一點擔心,因為我不太明白它的主要讀者究竟應該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而且既是古典名著,恐難找到合適的譯者,如果要新譯。不過,理雅各這本書我是一開頭便贊成列題的,它在文化交流史和翻譯史上的地位早已確定,不會因我讀不懂而動搖,要是出別的譯本,當然不如出理雅各啰。
我以為,圖書出版雖然不可能不充當一塊宣傳陣地,但和報紙、期刊、廣播、電視、劇場、歌廳等別的宣傳陣地相比,總要有點不同,就是總要多一點文化氣,多一點歷史感。也就是說,出書不能只看時效,不能百分之百地跟著什么什么走。只要有文化歷史的眼光,看準了哪些書通過了歷史的篩選并將繼續保持歷史上的地位。如理雅各譯述者,即使經濟效益差一點,一下子未必能多印,但每一兩年印他三五本,于江河日下時顯示一點中流砥柱的形象,人們談起時能豎一下大拇指,雖不言“效”,效亦在其中矣。
(一九九四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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