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尾上,旱田里的油菜正蓬蓬勃勃地向上生長。水田則寂寞著,等著開春時犁過來種早稻。田埂邊上的小草開始返青。我們小孩子坐在位于田野中間的學堂里讀書,讀著:春天來了,燕子飛回來了……
學堂是一棟兩層樓的木房子,四面走廊。它沒有圍墻,它的前面是一塊四四方方的操坪。學堂右邊是學校的菜地,菜地中間有一棵粗大的桂花樹,開花時節(jié),香氣迷人。菜地過去是大片的田野,田野邊緣是我們古樸的村莊。左邊是我們胡家的祠堂,祠堂旁邊又是田野。學堂后面則是一層一層往后面高去的稻田、公路、山坡。我們下了課就在教室里追打吵鬧,整個房子只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有的跑到操場上跳橡皮筋、跳房子、丟沙包;有的跑到田野里,撈亮晶晶的青蛙種子。等上課鈴一響,所有的人像燕子一樣飛進了教室,瞬間四周空蕩蕩的,教室里傳來了各種各樣的歌。
透過木格子窗戶,我們可以看見水田里有人在告牛。告牛就是教小牛如何耕田,就像老師教我們如何寫字一樣。
我家和喜紅家合養(yǎng)了一頭大水牛,這頭牛有了一頭小牛崽。去年春天,和媽媽一起穿過油菜花開的田野時,它看見翩飛的白蝶,會仰起頭去看、用鼻子去嗅、撒開蹄子去追。追不到了,又調頭蹦到媽媽的身邊,用頭蹭蹭媽媽,撒著嬌喊“嗯媽,嗯媽”,聲音嫩得像早春的草一樣。但是,今年春天,油菜還沒有開花,白蝶還睡在夢鄉(xiāng),它就被我的爸爸和喜紅爸爸牽著,站在空閑了一冬的水田邊。喜紅爸爸給它牽鼻串,它掙扎,后退。頭使勁往上揚,或者使勁往下壓,身子則狠命往后退。喜紅爸爸費了好一把力氣才制服了它。爸爸把犁丫套在它脖子上,犁丫兩旁是兩道長長的牛纜。那牛纜是用山坡上的黑殼藤扭的,結實柔軟。牛纜后面拖著一段一米多長的木頭,木頭尾巴上,栓著一根索子。小牛被上了枷鎖了。喜紅爸爸牽著它下田,它面對水田惶恐不已,直往后退。直到竹梢子打得緊了,它才不得已往前走了幾步。爸爸捏著那索子跟在后面。它仰起頭“嗯媽,嗯媽”地叫。在春天的田野里,這聲音多么凄慘??墒?,媽媽還被關在圈里呢,它沒辦法顧你啊。
初生牛犢不怕虎。小牛有的是勁頭和勇氣跟人斗。要它低頭,它抵死不低;要它往左,它偏往右,甚至上了田埂。趁主人歇氣的時候,它把頭高高揚起,甩掉牛丫,從一丘田跑到另一丘田,漫無目的,驚慌失措,仰著頭四處呼喚“嗯媽,嗯媽”。
可是,它終究斗不過主人,在這個春天變得溫順,低著頭犁田耙田,完成了它的成人禮。那個天真爛漫的小牛不見了,一頭腳步沉穩(wěn)、低頭走路的牛誕生了。
油菜繼續(xù)往上長,碧綠綠的。開出零星的花,白蝶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飛來了。當它在牛們經過的路上飛舞時,我們家的小牛沒有去追它。
春天慢慢往前走,油菜花在某一個晚上或者早上,也許是中午,“嘩啦”,“嘩啦”,就開了一片又一片。我們的村莊,那些青磚灰瓦的窨子屋好像變亮了一樣。誰家斑駁的圍墻上,也露出了幾支粉紅的桃花來,或者綴著三兩朵雪白的梨花。
爸爸把浸漲的谷種從水中撈起來,放進墊了厚厚稻草的籮筐里,這是谷種們溫暖的床,它們將在這里發(fā)芽。那時候,什么都是慢慢的。雞鴨要養(yǎng)到三個月,才可以吃。春天種辣椒,夏天有黃瓜,秋天撿板栗,冬天吃白菜。一切順著自然來順著自然走。
芽長谷半,就是谷種出窩的時候。它們都伸出了一條白色的尾巴,像小蝌蚪,又像睡覺的嬰孩把胖胖的腳蹬到被子外面了。
爸爸已經在田里犁出一塊地,劃成兩塊長方形,平平整整,像翻開的作業(yè)本。在學校,爸爸布置我們寫作業(yè);現在,他變成春天的學生,也要寫作業(yè)呀。他端著谷種,站在冷冷的水田里撒谷種。就像嬰兒睡在搖籃里,谷種睡在肥沃的土壤。爸爸給它們蓋上透明的薄膜,讓它們在溫暖的房子里睡著,等它們長大。
秧田里長出毛茸茸的、嫩黃的、纖細的秧苗時,爸爸揭開那蓋在上面的薄膜,讓它們呼吸這春天的陽光、空氣、小牛的氣息、人們的希望和小學校里傳來的瑯瑯書聲。它們一寸一寸往上長,葉子一寸一寸往上增,日子也一寸一寸有了意思。
田野里,巷子里,總會遇到挽著褲腳、穿著草鞋、腿上粘著泥巴的爺爺、伯伯。春天要開始忙碌了。我們家的小牛也開始忙碌了。它清早起來,還沒有吃上一口草就被趕到田里去了。鼻子上穿上鼻串,脖子上套上牛丫,身后拖著彎彎的犁,不用打,它也很聽話地埋頭工作,再不喊媽媽了。我們站在學校的走廊上,看見黑色的燕子在藍天下穿梭,聽到田野傳來犁田的吆喝聲。黑黝黝的泥土,油亮亮地翻了個身,像翻卷的波浪,泥土的氣息彌漫四處。沉睡一冬的土地醒了過來,水上爬的土狗子醒了過來,螞蝗醒了過來,泥鰍也醒了過來。
這個時候,窨子屋里的小孩子就準備去扎泥鰍了。大家翻出魚梳和火照:魚梳是一種像梳子一樣的東西,一米多長,梳齒尖尖的,鐵的;火照是一根長木棍頭上綁著一個鐵簍簍,簍簍用來放點燃的擎干(擎干,就是松樹干,我們用它照明)。
天黑了,我們背上竹簍,提著火照,穿過小巷,往春天的田野奔去。熊熊的火光,照亮了田的一角,泥鰍們一動不動地沉在水底。扎泥鰍是不準說話的,一說話,泥鰍就跑了;走路也要輕,腳步太重,泥鰍就跑了;也不能下水田里扎,水一動一響,泥鰍就跑了。所以,只能扎靠近田埂邊的泥鰍。
有的地方聚了十幾條泥鰍,大家歡喜得一只手緊捂著嘴巴,一只手指著泥鰍。拿魚梳的,輕輕抬起魚梳,然后猛地往水里一扎。當魚梳出水后,上面就扎著搖頭擺尾的泥鰍了。水都甩到了我們的臉上身上。“扎到噶”,“扎到噶”,大家歡呼。這個時候,誰也不管準不準說話了。而另外的泥鰍已趁亂鉆到了泥里,不見了蹤影。于是,我們又繼續(xù)尋找別處的泥鰍……
臨近五一,學校便放農忙假。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去田里。小小孩沒人看管,就讓他坐在田埂上的竹箕里玩,中小孩負責打打水或者看看牛,大小孩可就要下田栽秧了。奶奶們則負責在家做飯洗衣。春天里大家各司其職,比如燕子負責捉蟲,蛤蟆負責熱鬧田野。
栽田的日子,多雨,冷。但大家還是會戴著斗篷、披著蓑衣,在田里忙碌。風雨從來就不能阻擋我們。一塊塊水田里,那一行行禾苗,是大人們寫下的作文、種上的唐詩。當然,我們是那作文里最美的一行、那詩里最動人的一句。
油菜花在人們的忙碌中被忽視,寂寞地凋謝?;涮庨L出了綠針一樣的須,那是油菜在結籽。等油菜成熟了,人們又忙著割油菜、踩油菜。放學的孩子會去幫忙。曬燥的油菜槁堆放在斛桶里,人站在上面,一陣踩,菜籽就嗶咧??┑卣ㄩ_,落到斛桶底上了。這個時候該種中稻了。
整塊田野一色的碧綠,連小路、水圳都看不見,只有白鷺在田間盤旋,又落下。它是從王維的詩里飛出來的吧。
夜晚,田野里,蛙聲一片,小蟲子們也扯著嗓子嘰嘰地叫。螢火蟲提著燈籠游到了我們的窨子屋,在天井邊的花叢中流連。于是,我們跑到田野上,抓螢火蟲去。
月亮亮堂堂的,銀白色的田野,一片迷蒙。螢火蟲真多,一簇一簇,像天上的繁星一樣。不知道誰開始唱起那首童謠:月光光,亮堂堂,照著婆婆洗衣裳。衣裳洗得白蒙蒙,打理妹妹進學堂。學堂門口一眼塘,一個鯉魚三尺長。大哥你莫吃,二哥你莫嘗,拿給三哥求老娘。大家應和道,求得幾個?求得兩個。一個會煮茶,一個會績麻。煮的茶來客又去 ,客去門前摘桃花。桃花李花任你摘,你莫摘哥哥的拜堂花。藍色的星空下,我們嘻嘻哈哈笑翻了蔸。
我們就像灑在春天里的種子,給一捧土壤、一線陽光、一點水分,就活潑潑地成長開來。至于會長成什么樣,開出鳳仙花還是狗尾巴花,這個我們都還沒有想。我們每天奔過田野,跑進學堂,在稻花香里讀那時還不太懂的話: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看電影
今晚要放電影呢。夏天的傍晚,這個消息傳遍了各條小巷。
我從八仙桌前扛一張長凳子就跑,穿過小巷,經過代銷店,經過先維公的屋門口,向右轉,就踏上那條三米寬、二十米長的巷子。路面嵌了一排排長條形的鵝卵石。鵝卵石滑溜溜的,閃著光。一排向左,一排向右,錯落有致。我朝這邊走去的時候,它們就像數學里的“<”,我從那頭走過來,它們就像數學里的“>”。一排排看過去,又感覺像粼粼的波紋。走在上面,即使是穿著鞋子,還是會感到石頭硌腳。巷子兩旁高高的防火墻有著豐富的色彩,黃色、綠色、青色、灰色……
走出巷子,向左拐就到了四隊的曬谷坪。曬谷坪四四方方的,寬闊。前方有個倉庫,倉庫二樓有一圈紗欄、四根柱子,是掛幕布的好地方。
夕陽正照在曬谷坪上,照在那些笑嘻嘻的小孩子的身上。他們有的坐在自家的凳子上,手撐在凳子上,兩只腳吊在凳子下,一蕩一蕩的;有的在爭位子,你把凳子挪過來一點,他把凳子挪過去一點。眼睛鼓鼓的,兩顆小腦袋相向著,像要決斗的小水牛。地上盡是人影在動,不動的是凳子的影。
西邊山坡上,那一輪圓圓的太陽,像個大橘子一樣懸在山頭。而月亮淡白色的影子已出現在那東邊山坡上了。我嫌那太陽走得慢,恨不得像踢皮球一樣,把它踢到那西山山背。
我找了個地方放下我的凳子,轉身往家跑。巷子里開始暗淡下來,像一幅水墨畫。穿梭的小孩子就像畫上的一朵朵鮮艷的花。凌蓉奶奶坐在家門口擇菜,過路的問,你細妹子回來了嗎?
回來噶。我喊他們回來看戲噠,哈哈哈。村子里誰家收親、嫁女、做壽,主人家就會放一場電影;過春節(jié)的時候,村里也會接連放幾場電影。每當這個時候,奶奶們就托人送信給那嫁到外村的姑娘喊她們回來看戲。于是,姑娘姑爺們穿著簇新的衣服回來了。幾姊妹湊在一起,有說有笑,喜氣洋洋。這個時候,姑爺和細妹子坐在火籮頭炒南瓜子呢。那南瓜子是平時積攢下來的。曬干,裝袋,過年或者看戲的時候,拿出來炒燥,噴香。
我歡快地跑回家,說,奶奶,奶奶,快做夜飯,好去看戲。窨子屋里傳來做飯炒菜的聲音。今天,娘娘們也早早地從山頭田里菜園回來了。
吃了飯,洗了澡,我們穿著干干凈凈的衣服看戲去,就好像去赴一場盛宴一樣。經過宗義太公和先維滿公的代銷店,是一定要買一筒瓜子的。量瓜子的是兩個細長的竹筒。一高一矮,矮的五分錢一筒,高的一角錢一筒。當電影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到處都是嗑瓜子的聲音,“咵”,“咵”,“咵”……像有人在翻曬極干燥的油菜籽,嗶哩??┑仨?,又像大家在嗑瓜子比賽一般。
老師教我們一個成語叫萬人空巷。用在看電影上面是非常準確的。大大小小、彎彎曲曲、寬寬窄窄的小巷沒了人影,沒了聲音。連狗啊貓啊的都到曬谷坪湊熱鬧去了。仿佛一夜之間,所有的人、物被什么卷走,放到曬谷坪上了。
宗義太公挑著瓜子和糖果來了,他把擔子放在人群的右前方,把瓜子倒在小小的簸箕里,把兩只竹筒擺在上面。然后坐在竹靠椅上,悠悠地搖著老蒲扇。很多人都在搖老蒲扇,一搖一搖的,像風過荷塘一樣,很壯觀。
電影還沒開場,小孩子到處跑。在這樣的場合,遇見自己的同學,有點老朋友久別重逢的味道。
咦,你坐在這里啊。
嗯啦,你坐哪里咧?
前面一點。我?guī)氵^去看看。于是,從一排排人面前擠出來,然后又擠進一排排人里,終于到了自己的座位前,指著凳子說,這里,我坐這里。臨走,要是哪個荷包里有瓜子,就會小心翼翼地挖一地瓜子送給對方,瓜子,你吃點。
村里那些年輕人一般不拿凳子,就圍在電影機旁邊,或者站在后面,和村里的大姑娘說說笑笑的。
乳白色的光束中很多灰塵在翻滾,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轉著圈圈,非常開心。好像它們也因為放電影而特別興奮似的。光束把小孩子的手影投射到幕布上,幕布上就出現了 “狗”啦“老鷹”啦“兔子”啦。有的小孩子,夠不著那光,就站在凳子上揮動著兩只手,哇哇大叫。
此時,月亮靜靜地掛在天空,田野山坡在銀輝里沉睡著。螢火蟲提著燈籠到處飛,有的飛進光束里,燈籠不亮了;有的飛到幕布上,變成小黑點了。
當“咣咣咣”的聲音響起時,幕布上就出現了“八一電影制片廠”之類的字樣。所有的人仰起頭看幕布,像被什么提起來一樣。四周靜下來,連星子都不眨眼睛了。
人們的情緒被起伏的劇情牽著走。里面的俠客高手,我們無不崇拜得五體投地,恨不能背上干糧上山拜師學藝去;里面的英雄好漢,無不讓我們欽佩有加,成了我們的偶像??础蹲讯 ?,大家笑得眼淚出來了,氣喘不過來了。只覺嘴角痛,喉嚨痛,額頭和太陽穴痛,得用手揉揉。即使過了幾天,一想起那戲,還是會哈哈大笑。看《渡江偵察記》,我們?yōu)槟墙夥跑娋玖藥锥嗟男模薏荒軟_進去幫他們殺敵??茨恰懂嬈ぁ?,內心幾多緊張。鬼要現出原型了,我趕緊用手捂著緊閉的眼睛。可又忍不住不看,輕輕打開手指,透過小小的指縫,恰見最恐怖的一幕,嚇得我緊閉雙眼。人群里也發(fā)出唏噓的聲音。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一個人去暗地里,也不敢往窗外看,怕看見鬼對著我張開嘴嘿嘿笑。
電影給小村帶來很多信息,那些信息貼在姑娘小伙子的頭發(fā)上、服飾上、鞋子上、言語里。我們也知道了在這小村之外還有一個精彩的世界:那里有高高的樓房,有美麗的風景,有好吃的東西……
時間在光束里翻滾,在一幅幅畫面上流動,落在一地瓜子殼里,又隨著人們的呼吸溜走。當字幕出現時,人群騷動起來,大人喊小孩,小孩喊媽媽,一片混亂。爸爸抱著弟弟,媽媽拿著凳子,我拉著奶奶的手,隨著人流拐進了巷子。這支河流又分成幾股支流,有的向東,有的向西,涌進各條巷子,涌進巷子深處的各戶人家。
推開厚重的大門,月色灑滿了整個天井。天井邊的花兒都睡了,只有躲在角落里的蛐蛐偶爾叫兩聲。大家哈欠連天,睡眼惺忪。窨子屋里到處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我躺在床上,看見月色透過雕花的窗戶灑在奶奶的梳妝臺上,眼睛漸漸迷蒙起來……
(作者單位:湖南省懷化市會同縣第三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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