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我鄉
今年滿八十,離鄉六十五年,真的已經很久了。
久雖久,一十五歲前的故鄉景物,那天岳書院用整塊青石板雕成的亮窗,走三陽街進城必過的鷹架橋,石碧潭對岸“開花一條線”的板栗樹……仍不時出現在我夢里和心中。
如果不少小離鄉,從小到老生活在本鄉本土,石亮窗、鷹架橋、板栗樹習見習聞,“鄉”之前難加“故”,故鄉景物便不會使我夢繞魂牽。對于我來說,這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呢?老實說還真不好回答。但我永遠記得:
是故鄉記錄了我少小時的游嬉歌哭。七八歲時同男孩們撈魚蝦捉螃蟹,同女孩們捕蜻蜓采野花,笑聲不斷。進初中后知識初開,又曾在汨羅江畔對月臨風,生發過幼稚的感傷,甚至無端落淚。
是故鄉承載過父親對我的慈愛。縣中教員多是父親的學生,所以他常來帶我出校游玩,吃點東西,順便查考學業,還曾給我指點,何處叫“秀野春光”,哪里看“碧潭秋月”,“平江八景”又還有哪一些。
是故鄉留下了母親勤勞的針線。抗戰時穿土布,裁縫便是母親,還有一年的兩雙鞋。昏黃的桐油燈下,她一邊打鞋底,一邊用“古老話”鼓勵我:“‘平江出人了不得,余蠻子帶兵打外國。李次青、張岳齡,七篇文字鐘昌勤。’平江出人,有鐘昌勤,你也姓鐘,要爭氣啊!”
是故鄉給了我最初的智慧和經驗。小學教“國語”的張先生油印豐子愷、葉紹鈞的文章給學生作課外讀物,初中教地理的李先生帶學生用白紙板測驗塘壩中水的透明度,培養了我對寫作和自然的愛好,使我終身受益。
六十五年前,平江人家都有龕供著“天地國親師”。老人告訴我,這是前清時“天地君親師”改的,改得好。好當然好,但“天”“地”“君”隔我們畢竟遠了點,“親”和“師”就不同了。頭發花白戴老花鏡吃力看書的父親,手指套著針抵攢勁打鞋底的母親,一身粉筆灰在黑板上寫字畫圖教我的先生,他們和天岳書院的石亮窗、三陽街的鷹架橋、石碧潭上的板栗樹……綜合在一起,便是我心中的故鄉——平江。
誰不愛父母,誰不愛恩師,誰不愛自己的鄉——家鄉和故鄉呢?所有的親人和師長都屬于鄉,所有的鄉都屬于國,愛鄉也就是愛國了。
(二零一一年九月)
上一篇:鐘叔河《我家的擺設》隨筆
下一篇:鐘叔河《我的筆名》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