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擺設
在我家客廳里,也有一個通常所謂的“博古架”,但架上擺設的既非古董,亦非玩物,而是多年來留下的幾種本人的手工制品,計:
竹筆筒一,高十三厘米,長徑十二厘米,上刻竹葉數片,題“斑竹一枝千滴淚”,一橢圓小印文曰“沁園”,下鐫小字云:“叔河作于一九七六年”。其時我正在湖南省第三勞動改造隊勞改,勞動之馀刻以寄意,因有偉大領袖的詩句,得以保存下來。“沁園”是我妻小時名字的諧音。
竹制茶葉筒一,高十八厘米,由三件組成。上為由竹節琢成的圓蓋,周邊經反復打磨后呈蛇皮紋,頗肖一蛇盤卷而不見首尾。中為一節竹身,仍刻竹葉一枝。下為另一節,刻漢碑體“不可一日無”(是從《石門頌》中集的字,“可”字和“日”字還是拆拼成的),小印“此君”字用瘦金體,連讀即“不可一日無此君”,是剽學王子猷和蘇東坡,算是附庸風雅。
細木工刨一,長二十五厘米,“海底”(工作面)寬五點五厘米,高五點二厘米(底板一點五厘米在內),前手柄連底板高十一厘米,后手柄高九厘米。刨身用血椆,底板用黃檀,前后手柄均用梽木,木楔用花梨小片改制。此刨制于一九六七年,其時我和妻都在街道工廠做木模,我兼搞一點機械設計制圖,可以溫飽,故仍有馀時做一點由興趣而不是由功利驅動的小玩藝。木工刨中國、日本、歐洲的形制均不同,日本的寬而薄,刨削時系從前往后拉,歐洲和中國的均系從后向前推,而中國刨手柄在刨身中部,左右相對,長刨刃口超出工件時易往下行,不如歐洲式手柄在刨身前后,木工使刨如鉗工用銼刀,刨身較短而刨削反易如法也。
精工木刨一,尺寸略如前刨,但切削角前刨為四十五度,精工刨則為六十度,利于切削硬木、節疤、端面。此刨全用紫檀,系“文革”中“破四舊”砸爛的紅木家具之“廢物利用”。手柄較為矮壯,后手柄與刨身后端為一體,因良材難得,故不愿再鑲嵌別種木材也。此刨亦作于一九六七年。
《韓熙載夜宴圖》手卷一,全長約四米,高約四十厘米。圖系海外復印件,尺寸與原圖完全一致,首尾有“夜宴圖”篆書題名及印鑒題記,印工精美,見者或疑為摹本,其實不過是一本掛歷而已。我一九五八年因“右派”被開除,未接受勞動教養的處分,申請回家自謀生活,一度以繪制教學掛圖維生。有的掛圖是用布畫的,兩頭加上一圓一方木條即可懸掛,而用紙畫的則須裝裱,所以我又學會了裱糊工藝。一九八七年遷入展覽館路新居,客廳有一面長近六米的墻壁,無物可以裝飾,恰好香港中華書局給我寄來了這本掛歷,故技不禁發癢,于是把它裱成長幅,貼在墻上,七年來還很騙了些贊賞或驚奇。及至我說明這是由掛歷改制的時,還有人硬是不相信。后來居室重修,壁上換成了任伯年的《群仙祝壽圖》,又把它改裱成手卷,擺在架上,作為紀念。
我從小喜歡制作,如果允許我自由擇業,也許會當一名細木工,當可勝任愉快,不至于像學寫文章這樣吃力。但身不由己,先是被父母拘管著在桌前讀《四書》《毛詩》,一九四九年誤考新聞干部訓練班,又未蒙訓練即奉命到報社報到,想進北大學歷史考古亦不可能。一九五七年后,作為為黨國服務的知識分子,是被投閑置散了,但為了謀生又不得不忙于做工,身體和精神上反而覺得充實了不少,尤其是能夠在屋里放一條砍凳的時候。一九七九年平反改正歸了隊,坐辦公桌又忙了起來,業馀時間也無復操刀使鋸的自由。如今已經離休,照理說應該有時間做自己愛做的事了,可是八樓上連釘一口釘子都怕妨礙鄰居,只好仍舊以編編寫寫打發光陰,真真苦矣。
(一九九六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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