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情韻 水的哲學
水是萬物之首。
——布來基
一江秋水浸寒空,漁笛無端弄晚風。
萬里波心誰折得,夕陽影里碎殘紅。
——宋·王杲
柔軟、靈動、晶瑩,溫情如女人。
女人是水做的。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水是何等的曼妙,平凡而又神奇。流動。一曲委婉入情的歌謠,如蛟似鏈,游走銀蛇。凝注。一塊光鮮透明的碧玉,溫潤得清澈見底,倒映白云藍天。
水,附著了女性魅力的晶瑩,風情萬種,可人得很,透明得像空氣,柔軟得如情似風。與任何事物都沒有距離,無孔不入,肆意流動。
“剛”不是它的稟性,不像硬邦邦的石頭一樣不懂得變通。它自甘示弱,低調(diào)得很,前進中遇到高山險阻、巨石懸崖,就繞一個彎,悄悄地躲避開。躲開一切惹不起的,避開一切過不去的坎。把自己放低,再放低,水往低處流,“人低為王,水低為海”嘛。不逞英雄,不強自出頭,該藏的時候就藏起來,隱姓埋名銷聲匿跡的藏在泥土里,藏在白云里,藏在漿果里,藏在花朵里……藏在一切的一切的生命形式里。讓藏匿成為一種神性的存在,看起來沒有,實際上絕對不是無。形式多種多樣多彩多姿,有時是石縫里吐出來的一串珍珠;有時是眼眸里流出來的一滴熱淚;有時又歌曲一樣一圈一圈的漣漪蕩漾開去,碰到崖岸又一圈又一圈地折了回來,音樂式的旋律和生命情感的反復(fù),一種美輪美奐的回環(huán)。不爬坡上坎,但為了山谷里那一片美麗的桃花塢,為了那一方可人的風景,它卻可以義無反顧地舍身從千尋懸崖上跳下去,而后就是大相和大美的創(chuàng)造,那就是血(雪)濺雷怒,那就卷起千堆雪。
前進中時隱時現(xiàn),沒有固定的走向,沒有固定的形態(tài),該停就停,該流就流。從來不封閉自己,不給自己定型,因時而易,順勢而為,可曲可直,可長可扁,可方可圓,可寬可窄,可長可短;可以是瀑布,可以是深潭,可以是草葉上五彩斑斕的露珠,可以是波瀾壯闊洶涌澎湃的江河大海!融化在生命里,是流淌的血液;嫁給糧食,就釀成了酒。千變?nèi)f化,千姿百態(tài),一種生命形式所表現(xiàn)出來的瀟灑和自由。既有形又無形。這種無形之形就是道,就是自然,就是“形”的最高形式!
水,物質(zhì)世界里一種沒有骨頭的精魂。沒有骨頭的東西有時是很堅挺、很強大的,火焰沒有骨頭,雷霆沒有骨頭,風暴沒有骨頭,夢想沒有骨頭……水柔波嫩,但鋼刀砍不斷;透明得像玻璃,但打不碎摔不爛。
水是力,是攻堅破障的強悍,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水滴石穿”。在大海里咬爛礁石。在大山里將巖石掏開一個腔孔,委身從崖縫里鉆了出來,而后就是大江東去,“一條雪浪吼巫峽,千里火云燒益州”。水,推動上百萬千瓦的水力發(fā)電機。水,用肩膀扛起萬噸巨輪,翻江倒海,碧浪滔天。水是撼動世界的巨大能源!
這些日子,水的意象總在我的心靈上撞擊出浪花:
大海拱起的背脊,浪濤峰簇山擁,勢如奔騰的千軍萬馬。海,放縱一萬頭咆哮獅子,驚濤一片雪山來!
鋪開大地的稿紙,水盡興地書寫,情走龍蛇,力透“紙”背。山溪,只需將身軀彎彎地向前那么一躦動,就是一段好看的水蛇腰。
長江,高原攥緊了的一根銀線,大海是它拴牢了的一個躁動不安的夢。《高山流水》,《春江花月夜》,《小河淌水》……水不管流到哪里都是一曲音樂,是美的旋律。
天空上的云朵,大海曾經(jīng)的浪花;大海里的浪花,藍天上即將開放的云朵。水,就這樣完成了天和地的陰陽交合。
金沙江走得快,流得急,一生一世都在不斷地行走,一生一世都十分忙碌。有一個詩人說,當大海終于平靜的時候,“每一條河流都是它摔痛的肋骨”。如果說江河是水走出來的一條路,那么,煙波浩渺深不可測的海洋莫非就是水的家園嗎?
如果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水是人的眼淚,那又該是一種何等悲哀的、無言的結(jié)局!
水溫順時潤物細無聲,天街小雨潤如酥。水憤怒時就摧枯拉朽,那就是黃河萬里觸山動,山雨欲來風滿樓。水是會發(fā)脾氣的,它一生氣就會將城池農(nóng)莊夷為平地,就用狂濤巨浪掀翻萬噸巨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就說海嘯吧,它一個噴嚏就讓世界顫抖。
在荒原上,水是一行傷心的眼淚。在藍天上,水是心花怒放的云朵。
火煮沸水。水熄滅火。
水在冰山上守身如玉。水在濕地公園見誰嫁誰。
水無所謂生死。你說它活著,用手掐它,它不疼;動植物沒有它就要死亡,附著在動植物身上,水就是生命。水,既簡單又復(fù)雜,既透明又深刻。關(guān)于水,我只是一個涉足其淺灘的夢幻者,我又怎么能夠準確的去定義水呢?
人的生存總是離不開水。人類的起源總是與水相關(guān),人類古老的文明總是與水相關(guān)。中國是大禹治水,西歐是希伯來諾亞方舟。我們西南地區(qū)的傳說是:雷公發(fā)洪水,淹沒世界。兄妹二人躲在葫蘆中,避過洪水。最后,通過滾石磨、拋石等占卜方式,決定結(jié)為夫妻。婚后生肉團繁衍出不同的種族。
我到西雙版納的攸樂山采風,基諾公社文化站的莎車給我講基諾人的族源時,他這樣說:“相傳,在遠古的時候,洪水泛濫,淹沒了大地,大地上的人都死了,最后剩下一對善良的同胞兄妹,男的叫瑪黑,女的叫瑪妞。他們得到了神的指示,兄妹倆躲進了牛皮蒙起來的大鼓里,那大鼓隨波逐流在水上漂了七天七夜,洪水下落的時候,落到了卓杰山的制高點上。兄妹倆從大鼓里爬了出來。那時卓杰山上沒有人煙,是洪荒時代,為了繁衍人類,瑪黑要求與妹妹結(jié)婚。妹妹瑪妞一開始沒有同意,但是為了繁衍人類,妹妹最終還是同意了與哥哥結(jié)婚。兄妹倆就在卓杰山上種下了七顆葫蘆籽,最后只長出來一棵葫蘆。這棵葫蘆的藤蔓爬過了卓杰山的山頂,然后又爬過了九座山梁,結(jié)了一百個小葫蘆,最后只有一個葫蘆成熟長大,這個葫蘆大得有房子那么大。葫蘆成熟后,就聽見葫蘆里有人說話,瑪黑就用火鉗把葫蘆烙了一個洞,這個時候便從葫蘆里走出了四種人:漢人、基諾人、傣族人、哈尼人”(淡墨《西雙版納采風日記》)。
那么,水就是背大人類的襁褓,就是人類行走著的搖籃么?水創(chuàng)造了人類古老的文明。
水,浸潤著華夏泛黃的竹簡,流淌著悠遠的炎黃春秋。
歲月的小鳥,飛過滄海桑田。
火紅的朝陽剛剛君臨大海,光芒四射晨光熹微,神和眾生都一同被海浪喚醒。大海啊,夜里睡得并不安穩(wěn),日夜操勞的大海,疼痛不安的大海,太陽每天都要用一萬根金線縫補那被風浪撕開的口子,縫補大海的破綻。水,能夠抱緊那個金色的夢幻嗎?
不管怎么說,這是一個萬里放晴的好日子,大海啊,從來沒有過的壯麗。鋪染朝霞紅日的大海,美麗得猶如蘇繡蜀錦,輝煌得就像地球燙金的封面。此時,有一條“白蛇”從金光燦爛的水面上妖嬈的游了過來,嬌媚得讓大海心潮起伏,性感得讓大海躁動不安……
金山寺,怕是再也曬不干了。
啊,眾神之水啊!
八仙正在各自備辦各自的“舟楫”。
金沙江,我的母親河
金沙江,我的母親河。你日日夜夜從我的心靈上流過。
故鄉(xiāng)魯木得(巧家縣城所在地),宛如金沙江臂彎里的一塊碧玉,是生我養(yǎng)我的桑梓之地,在金沙江的滋養(yǎng)下富饒美麗,生生不息。
魯木得后面的玉屏山很高也很陡,從河谷里飛起來的老鷹,經(jīng)常在山崖上碰傷翅膀。金沙江兩岸的大山把天空擠得窄窄的,被擠窄了的天空就像故鄉(xiāng)魯木得瞇縫著一只眼睛在看宇宙。這里山高坡陡,金沙江碰到一座山就要拐一個彎,遇到一個坎就要下一個灘,一彎一拐,一浪一灘,流淌著世態(tài)人生的曲折和滄桑。在這個逼仄的大峽谷里,金沙江局促得調(diào)不轉(zhuǎn)身來,日日夜夜從擦傷了身子的崖石邊走過。太陽的熨斗燙不平波浪磋磨的痛苦,躁動的漩渦無法言說一身的暗傷。跌跌撞撞,拐彎下坎,在激流險灘上將身子摔碎,看見金沙江那受傷的樣子,我的心里有說不出來的疼痛和憂傷。
金沙江,我知道你走了很多路,來得很遠,你是巴顏喀拉山冰雪的靈魂,被東方古老的陽光喚醒。為了一個美好的夙愿,艱難痛苦的從巖縫里爬出,在櫓片上低吟,在帆葉上歌唱,是石達開失落了的嘆息,是巖石上碰碎過的希望。你是無數(shù)微細血管一樣的山溪的集合體,大自然一曲由無數(shù)音符組成的一曲生命之歌。你懷揣夢想,穿山越谷,穿過兩岸猿聲啼不住的三峽,流經(jīng)血染的石頭城,一次次地走過平原和大荒……
金沙江,我要怎樣才能讀懂你呢?滲進深深的古井,你是悲涼的淚滴;走進枝頭的玫瑰,你是眾花的苦魂。故鄉(xiāng)那滴山民的苦淚、船夫的熱汗、革命者的鮮血……至今還一直在你的波濤里流淌;彝胞的牛角號吹響的吶喊,山民充滿了愛情的山歌,1935年紅軍在激流險灘上用七條木船承載著的命運和希望……一切的一切都還融匯在你雷鳴般的轟響里。
金沙江,你歷史永恒的長虹,五千年扯長了的中國夢!
坐在陡峭的崖石上,我含著熱淚讀金沙江的前世今生。
是的,我是金沙江抱大的。我就是江邊那個愛流鼻涕光著屁股的野孩子,成天在浪花里嬉戲。美麗的河灣,軟綿綿的沙灘,這里就是我曾經(jīng)的幼稚園。我無拘無束地享受著這里的自由和陽光。在淺灘上撿拾江水搓圓了的石子,撿拾亮晶晶的螺殼,在石縫里摸撈河蝦,在沙灘上挖爬沙蟲,這些都是我童年時代寶貴的記憶和趣事。金沙江,你給了我許多我的生母都不曾給過我的歡樂時光。
啊,金沙江,多么母性的河流,多么夢幻的大峽谷!這里有我的童話世界,我在這里第一次放飛了人生的夢想和希望。我喜歡浪花,喜歡沙灘,這里就是屬于我的“外婆的澎湖灣”。我喜歡浪花鏤空了的礁石,喜歡江邊的小木舟,喜歡黃辣丁(金沙江里的一種魚)來咬我的漁鉤。坐在巖石上看那飛濺的水花打濕陽光,就像看江水打濕仙女美麗的衣裳。有時我覺得峽谷里那道彩虹就像是山里人走出大山的五彩路,有時我又會覺得那道彩虹就是金沙江的另一個自己,弓起七彩的背脊出現(xiàn)在蔚藍的天空。金沙江河谷風情萬種,最美還是夕陽紅,那金光燦爛流光溢彩的情景,真比日暮漢宮傳蠟燭還要美麗和輝煌。小時候,沒有卡通,沒有奧特曼,我的動漫就是峽谷里的月亮和太陽。站在崖岸上看金沙江的落日,我總覺得就像在看節(jié)日的龍燈表演,那落日紅得就像緞子做成的“龍寶”,金沙江就是一條鱗光閃耀舞動著身姿正在搶“寶”的金龍。也許就在我眨眼的一瞬間,那“龍寶”一樣的落日竟被金沙江一口就進肚里去了。金沙江,頓時憋得滿身通紅。
那是一幅多美的國畫啊。一只從山外飛來的老鷹,在晚霞的背景上掠過一道水墨的剪影。 你看,那飛濺的浪花多像張開了的翅膀,金沙江在灘口上展翅飛成一只白鶴(金沙江上有一個白鶴灘)。
我永遠忘不了江邊那個船老大,攀起輩分來,他應(yīng)該是我們爺爺輩的人了。他滿臉皺紋,飽經(jīng)風霜,一身隆起的肌肉,彪悍得就像一尊巖石的雕像。他的木船是連接金沙江兩岸的橋梁。身披一身江風,守護一堆漁火,他一生一世都顛簸在波濤上。傍晚,三個石頭支起一口鐵鍋,鐵鍋下的“水打柴”(從江水上漂流下來的木柴)燃燒著殷紅的火,鍋里煮熟了剛從江水里撈上來的“鹽巴啷”(鲇魚),也煮爛了一天的星光。篝火邊,經(jīng)常聽見他哽咽著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唱:“金沙江,奔流千里情更長。一浪一回頭啊,把你苦難的母親張望……”
啊,金沙江!你的調(diào)子為什么那樣古老而又蒼涼?
是歲月呢,還是潮水呢?這里的沙灘被越洗越窮,被越淘越光。如今,倒是很少有人來這金沙江邊淘金了。蜂擁而至的人,是為了撿拾江邊那些有畫面的石頭,聽說這些“瘋狂的石頭”價值連城呢!
金沙江,一條沒有七板子、沒有烏篷船的江,這里的江風很硬,不時興吳儂軟語,沒有水墨濡染過的石拱橋,沒有被茉莉花唱軟了的水鄉(xiāng)。金沙江粗糙得有些近乎狂野,一座座石頭的大山都是能夠扛起民族和歷史的脊梁。金沙江,帶著野性,帶著古老和貧窮,年年月月穿過激流險灘,穿越生命的黑暗,穿透洪荒。我含著熱淚沉坐在江邊的巖石上,吟了很久,很久,那一波一浪就像抨擊在我的心坎上。金沙江兩岸的懸崖峭壁真的陡峭得很,陡得江水爬不上去,猴子爬不上去,但秋風爬得上去,時間爬得上去,聽那滿山滿崖落葉蕭蕭,看那皺紋一樣皴裂了的河岸與巖石,金沙江,我的母親河,你還是日漸老了。
金沙江,我飽經(jīng)滄桑,身著粗布大襟的奶娘。
可如今我卻遠遠的離開了你,住在一個沒有大山的、叫什么四季如春的城市里。這里姹紫嫣紅繁花似錦,這里的海鷗比金沙江河谷里的老鷹多,這里的盤龍江也叫母親河……但這一切都無法讓我快樂起來,盤龍江水無法帶走我的思念和憂傷。我曾經(jīng)見識過的世界很大,有昆明、上海、北京,有巴黎、悉尼、曼谷,有南太平洋,但真正能夠留在我心里的,卻只有魯木得,只有金沙江。我知道,這就是我靈魂深處濃得化不開的鄉(xiāng)愁了。每天,每天夜里濤聲依舊,如日落月升,如有沙漏日晷準確的計量,你一如既往地從我的相思枕上流過。
金沙江,連接著我生命的臍帶,你是我無法剪斷的鄉(xiāng)愁和思念呀!我的思念,是江面上你無法拒絕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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