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地說,與第一個北賈壁人近距離接觸,是因為我們制造的噪音過大,擾了她。我們制造噪音的原因是看見小腿粗的樹上掛滿已經熟透了的柿子,著實有“秋盡冬至萬物枯,唯有柿樹掛燈籠”的唯美意境。一向說話柔風細雨的瑞紅,用成安話說:“你看人家這柿子,這么紅,還有這葉,紅得多好看。”說完,她竟然忘情地舉起手機。大嗓門的鴻雁夸張地附和道:“呀,就是,這么紅。”我注意到不大善于語言表達的書光,身體向上一躍,一只紅透了的柿子落在手心,沒注意幾枚葉子悄然落地,成為“贓”證。有著渾圓身材的中年女人就是此刻從家里走出來的。她家在樹的西側,是白瓷磚貼墻的現代化新居,它被夾雜在上了年頭的老房子中間,有些突兀。那一刻我在內心喊出 “糟糕”,“先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們是市里的,稀罕柿子,在這拍幾張照片……”“沒事,玩吧玩吧。”說著,她一轉身,輕掩住了大門,根本沒看地上的落葉。我觀察此人說話聲音溫和,臉上一直帶著淺淺的笑,似春風微醺。
沒有誰喜歡有戾氣的村莊。那一刻,我喜歡上北賈壁人。盡管當時并不清楚這里的歷史。著實說,在到處散發著古韻的村落中行走,有一種回到自己故園的恍惚,時光似乎也在那一刻慢了下來,以成全我們好不容易擁有的相聚。平日里我們是被人上緊發條的鐘擺,絲毫不敢懈怠地堅守在工作崗位上。我們還是常人眼中腹中沒有多少筆墨的粗人。不大善于言談的小鄭,曾踏進一座塌了半拉屋頂的院落,白晃晃的光從豁口傾灑到一棵手腕粗、有著油綠光澤的榆樹樹冠上,新的蓬勃,舊的破敗加頹廢,那一刻,心情可以用“五味雜陳”來形容。誰能抵擋歲月的游說,而終生不老?誰又能永駐于榮華富貴的風頭浪尖呢?
若不是書光說有個說夾道不夾道、說街不是街的通道“拍照有感覺”,我們是不會步入河底的,不會步入河底,便不會與一只貓對視。陽光下,那些被歲月侵蝕橫砌的青磚,呈現出大小不一的凹槽,凹得越深,顏色越暗,與凹槽淺的形成千鳥格,加之從石頭縫隙中冒出的野菊花,彌漫著淡淡的草藥芳香,更襯托出這里的幽靜與深邃。抵擋不住拍照留影的誘惑,就這樣不知不覺站在了河底,守候在門洞內的貓,警惕地用兩束寒光望著我。我明白是我等好事之人的冒然闖入,擾了這里的寂靜,擾了它的安逸。那一天,造訪古宅區的除我們兩組十一人外,沒再遇見其他游客。沉睡,已經成為古宅區特有的樣態。
我向貓把守的這戶人家眺望,大門向南。河橫在門前。與很多人家一樣,雜草和瘋長的野樹樹冠橫七豎八,遮天蔽日,我只好越過被風化的青磚高墻,向二層小樓行注目禮。依然是青磚建筑,只是和所有青磚建筑一樣,磚被時光洗去鉛華,像一個遁入空門的灰衣僧人,不是落寞,而是靜修。二樓的西墻上有不大點的木窗。我喜歡這種窗,當雨滴敲打窗欞時,木窗營造出的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的閑適意境。絕不同雨點砸在鋁合金窗戶上的直白生硬。
不清楚過去這里人的居住習慣,王金莊的習慣是一層住牲口,二層住人,三層儲存糧食。或許,我評頭論足的這間房子住著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千金小姐自然不同于伯延的徐家小姐,徐家小姐必須通過陡峭、狹窄的木梯,抵達閨房,她也沒有心猿意馬,即使有,早被扼殺,她眺望的視線,會被自家逼到云端里的高墻,擋回六尺以內。而站在樓上的窗前不同,縱橫交錯的街巷統統納入視線。
這是何其幸運的大家小姐啊!
遠不止我一人好奇,好奇這里為什么有很成規模的古宅。古宅的主人是為官?還是經商?當的什么官?又經的什么商?大大的問號,如同沒有設置謎底的謎,在我們幾個之間傳遞。均來自平原地帶的我們,在村子里從未見過這么多青磚房。年長他們幾歲的我,兒時在村里見過一兩座,擁有它們的都是在家庭出身一欄中寫有“富農”“中農”的人家。如果按照我的邏輯推理,那么北賈壁村的富農、中農,應該遍地都是。我們走進幾座有大門口有簡易磚雕的古宅,迎面而來的是古樸氣質,三進院、五進院,令我們瞠目結舌。破舊,難以掩藏房屋骨子里的貴氣。無疑,主人講究的是實用,而非讓外人看到的豪氣奢華。
回家的當晚,迫不及待地問了萬事通的互聯網,找到北賈壁的歷史。資料記載,北賈壁村始建于漢光武帝年間,距今有一千七百多年歷史,村北有鳳凰山,東西有白龍垴。歷史上還曾有三處泉流盤旋于村里村外,其中北有井眼溝泉水自北向南繞東而過,西有老墳溝泉水穿過村中,南有水峪寺小河環繞著村莊。目前,村里有二十五個姓氏,六千余口人。
一點不用懷疑,村莊依河而建,而非后來借河造勢。如果時光能夠倒流,這里景色說不定會賽過江南,河邊嘩啦啦唱著歌,岸上柿樹成行,青磚房錯落逶迤成片。由寺院傳來的晨鐘暮鼓和聲聲梵音,提醒教化村民,只有春播千粒籽,才能秋收萬斤糧,這是因果規律,也只有行好事,才有似錦前程。
資料還記載,當年曾教過三王二帝的明朝大學士藺從善,告老還鄉后,并沒用皇帝老兒的賞賜來修墳祭祖,安度余年,反而用在為黎民百姓鋪路搭橋上,一條自北賈壁、途經彭城、至磁縣鼓樓的三丈六尺寬、七十余里的大道,就是最好的佐證。藺從善不是別人,正是戰國時期以國家利益為重、用智慧化解干戈、以謙讓化解恩怨的成語完璧歸趙和故事《將相和》的主人公藺相如之后。藺從善的祖父藺皋和三個兒子,是明朝洪武年間從磁縣羌村移居北賈壁的。發展至今,村里藺氏家族已達五千余人,占總人口的四分之三。
看到這里,我有種當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驚喜,一遍又一遍重復著兩個字——難怪。難怪他們的門檐上多刻有“以和為貴”“ 和為貴 ”。也難怪那些建筑既不像王金莊古建筑那樣雕欄玉砌,又不像伯延房家那樣低調中暗藏著奢華。我從不迷信名人,但我敬畏世世代代有大德的人。藺從善追求的不是奢華,他把造福百姓,看成是最有價值的奢華。記得我沒問對方姓氏的北賈壁村村干部指著從此岸連接彼岸的石頭橋說:“你看這橋。”因為他并沒有說橋的出處,我也就目光匆匆一掠,橋的外觀不漂亮,甚至可以“笨拙”來形容。而此刻,回想起那座橋,回憶起去年北賈壁曾遭遇百年不遇的洪災,我的心靈被震撼了,那橋分明如磐石紋絲不動。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難怪在藺從善子孫中,人才輩出,其子為雷州知州,其一孫享成化十七年貢,另一孫為東安縣正印,還有N代孫享弘治十六年貢。
更為可貴的是北賈壁村河水早已斷了流,村民們依水而居的格局已成為過去式,可藺家祖上和為貴的家訓不但沒有斷,還形成了與其他姓氏和諧相處的風氣。我除親歷目睹了文章開頭一幕外,還親歷了下面這兩幕。一只土狗用狂吠告訴它的主人,有陌生人闖入了它的護衛圈。“別叫了。”婦人制止狗的狂吠。有些怯懦的小鄭,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竟然說:“阿姨,能去您家里看看不?”沒想到婦人毫不猶豫地回答:“來吧。”我們跟著撩起竹簾進院,幾乎所有人都吃了驚。憑借以往經驗,感覺掛竹簾的屋子一進門就會看到老式的擺設,桌子擺在正中,兩旁是椅子。豈料,一撩簾子,里面別有洞天。這是一個長方形院落,東屋與西屋呈對稱式建筑,至少有四間,沒有走進北屋,不知道真實的建筑面積,目睹沒有東、西屋大。我跟婦人你來我往幾句交談后,方知她家房子至少在一百八十年以上。
我們洋洋得意從婦人家出來,看不出真實年齡的一清瘦男子,站在不遠處,他笑著對我們說:“喜歡看老房子,來家里看看吧!”那一刻,我的第一反應是此男人可能要小費,在王金莊,在伯延,跟老房子拍照是收費的。誰知,從我們五人進門,到離開,男人就沒提錢的事。我無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由得臉紅起來。男人家的房子是四合院,比婦人家好,正房,是二層建筑,除去抱廈與南屋接連處有些坍塌外,房子基本完好。他還驕傲地說:“我兩個兒子娶媳婦,都是娶到這個屋東屋的。”我觀察起先后被兩個女人當作婚房的古屋,兩扇舊式木頭門,墻壁少說有一尺半厚,室內面積最多有十五平米,是個大通間,屋南頭有一個并不寬的磚炕,這樣的布局,倒是充滿濃濃的煙火氣息。但不管怎樣說,它是無法與如今有客廳、衛生間、廚房配套設施的房子相媲美的。
“他有什么奇招,能說服兒子,用低矮的下房作婚房呢?”這是那一刻在腦海中生成的又一個問號。
此時,我不再疑惑!也不得不說血脈基因是不被摧毀的記憶,它帶著祖先的耳語,家族的紋路,穿越生死的傳遞,經久不衰。而家風是開在血脈基因上的果實,有善與惡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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