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 城
那時,對于一個生長在農村的孩子,進縣城那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我的家鄉距縣城只有三十華里,按現在的交通工具,最慢一小時之內即可進城。可我的少年時代,沒有車馬,只能靠兩條腿步行,那就是遙遠的路程!何況,城里沒有親戚熟人,更沒大人帶你去玩,所以,直至到縣城考初中前,進縣城可是童年的夢。
小學畢業了,要到縣城去考初中,那盼望已久的日子終于快到了,心里好激動!家里給準備了一身新衣服,包好一條被子,背個小包袱,天剛發亮,就同幾位伙伴踏上進城的路。大人們給編好了進城路線:余管營、陶管營,過去沙集是大寧,大寧過去是草廠,八里路進了威縣城。穿過8個村莊,雖然都是平常村落,可對于沒出過門的孩子,過每個村都覺得新鮮,眼界在逐漸擴大,興致越走越濃。過了最后一個村,就要上公路。那時公路雖然是土路,畢竟比村里的路寬,路上行人、車馬也多,不時還有汽車過。汽車很少,客車更少。那帶車箱的長途汽車還沒坐過,里面啥樣子、跑多快,都是未知數。伙伴們眼看著客車過,咳,啥時咱們也能坐上去飛一回,這兩條腿實在又慢又累!
未進北關,就遠遠看到城門。城門拱券式,高大氣派,可還不知走進城門是啥滋味。早就聽大人們講,縣城有四門四關,青磚筑成,城門外還有甕城,老百姓叫“牛頭門”,城門不可直著進去。民間還有順口溜:“威縣的城墻,廣宗的大堂,巨鹿的牌坊。”當我們真的走近城門時,那牛頭門早就沒影兒了,城門上沒了城樓,城墻殘缺不全,剩下的斷壁,也沒了青磚。啊,眼前之景,還不如我們心中想象的好!不過,走進城門洞,涼風習習,說話甕聲甕氣。可想,當年縣太爺坐著轎子,前邊鳴鑼開道,進城出城,何等氣派!
走進北城門順北大街到十字街口,約一里路,雖然街上仍然是牛車、馬車、人力車,可總比鄉村里熱鬧多了。十字街中心,是城里地勢最高處。遙望四門,東、西、南、北四個城門洞,盡收眼底,四方街道,店鋪林立,往來行人如織。西大街口處,一座石牌坊高高聳立,氣勢非凡。牌坊下南側,一座小樓里傳出高高的喇叭聲,評劇劉巧兒正在熱播,城里居民可清楚地聽到新鳳霞甜美的評劇唱腔。后來方知,縣城里的人都會哼幾句“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
晚上,是我小學老師給安排的一個大屋子,地上鋪上草和草席,我們帶著被子,放下就可以睡覺了。小學楊老師沒等我們六年級畢業就調到縣城進修學校,正好幫了我們一把。那時進修學校沒幾個人,臨時設在法院大門口幾間平房里。聽說那是當年的縣衙門,我們也溜進去看上一眼。舊時的縣衙門氣派的大門口獅子、旗桿已經沒了,早已失掉往日的威風。大門用舊磚新蓋了一個普通門口,沒有門衛,可以直達前庭后院。前庭青磚瓦頂,比后院略高,少了往日的氣派與神秘,仍有縣大堂的遺韻。晚上人少夜靜,從東街傳來的咕咚咕咚的機器聲更加清晰。鄉下進城的少年不知勞累,好奇心倒盛,我們順西街往里走,遠遠看到東街路北亮著耀眼的燈光,照得街上通明,這時如夢初醒,方知那是電燈。當時縣城里還沒有電,只有工廠里發出的電才有電燈。城里東街是新建的油棉加工廠,筆直的大煙囪高高聳立,蒸汽機發出有節奏的聲音,工人換班時,還發出響亮的汽笛聲。眼前這一切,一群鄉下孩子真像劉姥姥進了榮國府。
升初中考試考場設在南街路西縣初級中學院內。城里南街路西高臺子之上有一座青磚大門,里面有一座青磚瓦頂二層教學樓,上下十八間,拱門長廊,非常氣派,因是新建不久,依然散發著青磚、石灰的清新氣息。這樣的建筑,立刻吸引了趕考的少年學子。我們的考場設在樓下東邊的平房里,看見樓房,望而卻步,沒敢上去,心里下定決心,未來我的教室一定在樓上!
居城里
1955年9月1日,我終于走進夢想的初級中學校門。那青磚瓦頂樓房已經不再神秘,縣城,我可以至少住三年,我從泥土里走出來,轉眼變成城里人啦。在那個時代,只要考上初中,就感覺離上大學已經不遠了,如果考不上初中,就只有種地當農民一條路,那樣的激動心情,以后再也沒有體驗過。當年,四十多萬人口的大縣,一年招生不足二百人,而小學已經普及了,幾十個高小畢業生才輪得上一兩人升初中,其難度可想而知。我學習的小學畢業班四十多名學生,直接升初中的只有三人,我算是幸運者了!其余同學大部分回家務農,只有少數不服輸者繼續復習,待來年再考。還好,第二年初中擴招,才多了幾名升初中的同學。
進了學校大門,報完到,就被人領到集體宿舍。我背著一包沉重的行李,穿過兩排房子,在狹窄的過道中拐了兩三個彎,終于走到學校最后頭最里邊的一間房子。三間房子一個門,外面有抱廈、明柱,全是土墻建成,說真的,還沒有老家的房子好!本來看到新建的樓房教室,住的也該是磚瓦房了,誰知,堂堂的縣立中學,依然住著舊房子,對中學的向往一下子涼了半截。后來才知道,老師住的也是土房,連校長也如此。建國初期,國家百廢待興,土房也是過去留下來的,建一座二層教學樓對當時的縣政府也是盡力了,可見當時對發展教育的重視程度。
縣城里沒有自來水,吃水要去水井里取。學校備一輛水車,養一匹騾子,每天去城里西南角一個水井里提水裝車再運回學校。水是珍貴的,學校只供生活用水,早晨每個宿舍派人取一水桶水供洗臉刷牙,如果洗衣服,只得到校外大水坑里去洗。校對門有一小街,原棉經理部東邊有一水坑,不大,城里男女老少常在那里洗衣服。那時不知道多少衛生常識,多人共用一池水洗涮,洗完臟水再倒入水坑,然后再取再用。坑水是不流動的,衣服能洗干凈嗎?沒想過,反正人們都那樣生活。比如每頓飯后洗碗,一二百人共用一大鐵鍋水洗,其衛生條件可想而知。晚上沒有電燈,宿舍只能點一只豆大的煤油燈,教室里每間都掛一盞汽燈,用汽油并充氣,燈很亮,發出哧哧的聲音,每晚由工友定時給點亮,熄燈時再取走。在我的記憶里,只有唱大戲時,舞臺上掛上兩盞汽燈,照得通明雪亮,而在教室里有汽燈照明,晚上上自習已是很高的享受了。
南街中學校園很小,是過去關帝廟改造的,里面沒有操場,上體育課要到東邊一個高臺子上去。出校門往東,過去水坑往上走,是一片高高的開闊地,上面有球籃、單杠、雙杠等簡單的體育設施。誰都可以在那里鍛煉,那是縣城里最大的一片公共開闊地。為什么地勢高?原來這里是有房子的,經過多年戰火,夷為平地,經過整理,變成城里人的活動空地,學校可以上體育課。東邊就是縣二中,他們可能也在那操場里上課。
西街路南有一家澡堂,也是縣城里唯一一家。每年冬天,組織學生洗一次澡,那是很難得的機會。澡堂里只有大水池子,沒有淋浴和洗臉池。幾十個人下到池子里,盡情洗去一冬的污垢,真是痛快淋漓。而身下的水,很快變得混濁。輪到最后一班,水改變了顏色而稠稠的了。比起在家種地的孩子們,常年都洗不了澡,身上長虱子的生存狀態,回到家里,進澡堂洗澡也是值得夸耀的話題了。
縣城呈正方形,四街各長一華里,城墻就是八華里。城里比鄉下熱鬧多了,西街有百貨公司,南街有供銷社門市,北街有新華書店、縣醫院,東街有政府機關,至于賣食品的店鋪,也不知有多少,直到傍晚,叫賣聲不斷,晚上也常常營業到很晚。不過,當時的交通工具還很落后,推車的、挑擔的小販,走街串巷,牛車、馬車四街通行,路上沒有汽車過往。如果上面有輛吉普車、小轎車到縣里來,那是很稀罕的事,會引來很多人觀看。當時城里四街都有種地農民,后來叫做生產隊,城外沒有工廠和其他建筑,基本上是耕地,雖然城里熱鬧,可和鄉下農村沒有太大差別。到中學學習和在鄉下最大的差別是,這里冬天都生煤火,而且有鐵皮長煙筒,比在鄉下小學沒有煙火、四面透風的教室暖和多了。何況,小學雖然冷,可每天還要早起上早操,凍得手腳疼痛而不許戴手套,而在中學是沒有早操的,起床后就去吃飯。農村來的孩子,對當時簡陋的條件是很滿足的,比如吃飯,雖然每天以窩頭咸菜為主,可畢竟有時還能吃上饅頭,炒白菜,課間還有白開水喝。
住城外
1957年上半年,縣里決定把南街校舍給小學用,我們這二年級四個班的學生和老師,全部遷到北關新校舍。北關校舍沒有樓房,一色青磚瓦房,校園寬大,有操場,那時已招收高中班,是一座完全中學。
北關學校條件好了,但依然懷念南街生活的歲月。因為自1957年之后,國家政治運動不斷,打破了原有的寧靜生活。剛入學那兩年,沒有什么政治運動,學生只知道校長,不知道還有黨支部,學校不設政治課,可學生都關心國家大事,常看報紙,學校也有時事報告。同學之間對家庭出身并不特別注重,地主出身的學生也照當班干部,老師誰出身高也不知道。其實,那時的知識分子多數出身較高,窮人也上不起學。沒有這一批人,怎么辦教育?所以,那年月,師生都沒有政治負擔,師生關系親密。特別是1956年下半年,語文課本改為文學和漢語,文學課本增添了古典文學名著、《論語》、《孟子》、《詩經》,唐詩、宋詞、唐宋八家、散文、小說都有,學生大開眼界,學起來興趣頗濃。那時的學生沒有多少作業,沒有多大壓力。課外活動輕松,唱歌、跳舞、做課間操,生龍活虎。節日還排練節目演出,雖然稚拙,氣氛卻非常濃厚。喜愛美術的多集中到“美研室”王厚庵老師那里。王老師五十來歲,當時已是老先生了,他擅畫寫意花鳥畫,荷花、牡丹、冬梅、秋菊,信手拈來,躍然紙上。那時,學生們多沒見過宣紙,王老師可在宣紙上直接揮灑,在當時縣城里,已是出色的畫家了。他性格開朗、和藹可親,學生們可在他的畫室涂鴉,他總是耐心指導,有說有笑。那三間土房的南屋,就是當時南校的一道風景。
在縣城北關之外,最大的一片房子就是第一中學。幾排教室都是仿蘇式大屋頂建筑,其余皆為青磚灰瓦平房。因校外都是農田,除了校南邊有汽車站、東邊有糧庫之外,沒有什么建筑,所以,縣一中顯得招眼球,甚是氣派,是縣城外最大的成片建筑群,是令人向往的地方。因縣城位于縣域西南部,大部分村落往東北輻射,所以老縣城也是北關最好,北部進城的人最多,新中國成立之后,城外發展的重點即是北關外。北關外還有遠近聞名的明代萬歷朝的兵部尚書賈待問的墓群,占地數十畝,在最后高突起的連片墓冢之南,一字排開多座石碑、石牌坊,石人石馬、石獸分列兩旁,甚是莊重肅穆,一片皇家氣派。民間傳說,賈尚書“陸升十三印,死后金頭銀胳膊”,墳埋于多處。后來看牌文介紹,升遷較快是真,沒有“十三印”,墓在哪里,誰都說不清。前人有疑冢,以防盜墓。不過,他官職并非皇家,也不可能多處。到上世紀七十年代“文革”后期,早已成一片平地的墓址,就在原地挖出墓穴,打開棺槨,里面賈尚書尸體完好如初,神秘的傳說自然真相大白。
住到城外之后,環境比城里好,房子寬敞,空氣新鮮。飯后到校外田野、路邊散步,那時沒有汽車、拖拉機,路上安全,沒有污染。不過買東西要進城,幾里路靠兩條腿步行,自是不方便之處。然而,城外住三年直至高中畢業,正是國家多事之秋,人們的心情逐步緊張起來,輕松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北京很多文化名人都被打成右派分子,大報紙批判文章鋪天蓋地,學生們不知道怎么回事,學校的政治空氣驟然緊張起來。人與人之間變得正經起來,閑話少說,更不能有與報紙上相悖的言論。學校的正面教育增強,連團支部的活動也多起來。不過,上面規定,中學生不參加反右斗爭。可高中班的同學參與了批判右派言論的辯論會。一時間校園內大字報到處張貼。記得有高中部分學生參加的辯論會在晚上,教室里燈火通明,大門緊閉,初中的學生不得入內,因好奇心,還是到教室外窺探,聽不到說什么,只能聽到言論激烈,倒像當年斗地主時的氣氛。那時節,哪有言論自由?因為右派名單已經被領導內定了,你無力辯解,說什么都得挨批。其實,所謂右派言論,都是人們說的實話。那個歲月,實話不能講,只能講官話、空話,粉飾太平,何況,被批者,多數出身不好,歷史上有復雜的經歷,定你是右派,你有口難辯。時間很快,大字報公布,某老師被打成右派分子,再公布一批,某老師,甚至是領導,也成了右派、“極右分子”,真令人摸不著頭腦。按大字報上說的,某人說學蘇聯的“五級分制”不科學,就定為“反蘇”,說農業合作社的“牛都瘦了”,那是反合作化、反社會主義,某人給黨支部人提意見,就是反黨。孰不知,當個“右派”條件很簡單哩!
反右斗爭過去,迎來不平凡的大躍進年。學生不反右,但可參加社會主義大辯論。敢說實話的學生就遭到批判,我當年所在的初中畢業班就輪到一位犧牲者。
他叫黃耀華,年齡稍大幾歲,平時少言,性格內向,可他有思想,善于思考,說出了內心實話,便成為批判對象。農村的孩說農村,對自家村里情況了解最清楚。那時農業合作社成立剛剛三年,其弊端已經明顯:吃大鍋飯,干活不出力,沒有積極性;農民種地靠上面指揮,沒有種植自由;連平常活動也要受制于生產隊干部,當干部的不干活,多吃多占。誰敢提意見?提意見就是反社會主義。所以,當時農民生活水平逐年下降,公共財產(其實都是大家湊的東西)遭破壞。面對現實,有正義感的知識青年,都會有自己的看法。黃耀華在學校說出來了,那自然成了重點。記得在學校往常開會的高臺子上,黃耀華被坐在臺子上,說是向黨交心,全校幾百名師生坐在下面,倒也“風光”了一番。只記得他說:生產隊里的鐘聲,像催命的惡魔,若是老師或是干部有此言,打一個右派無疑。不過,學生不扣帽子,寬大處理。最后,還是沒有發畢業證,他再升學、就業,根本就沒希望了。
看到黃耀華的結局,真有些后怕。轉眼在本校升高中,和同學在同一宿舍的床上說閑話時,說起我們村里的牛都瘦得一把骨頭,我們新買的一輛鐵輪大車入社后很快就壞了,家里糧食不夠吃、更無錢花,他趕緊捂住我嘴:“可別說這些,有人告發你還了得。”我們是鄰村,村里狀況相似,可這些事只能悶在心里,言論只能是“社會主義好”。記得農業合作化第二年的冬天,父親和村里的一位伙伴一塊去地區行署要求退出農業社,那時政策上說入社退社自由,可入社必須,退社不可能。到了大躍進年代,農村開展社會主義大辯論,哪里是辯論,只能說合作化好,沒有說理自由。所幸,我們家是革命軍人家屬,事后并無人追究。
大躍進的風迅速吹到縣城,縣里反應非常快,敢說大話。大躍進第一個大戰役是全國開展“除四害講衛生”,中學里馬上忙碌起來,連多年的廁所坑磚都翻一遍,每人都要捉老鼠、打麻雀。沒有多少天,《人民日報》發表消息,我們縣成了“全國除四害講衛生先進縣”。四害沒有了,中學生首先敲鑼打鼓慶祝。一中有洋鼓洋號軍樂隊,從北關出發,列隊到城里縣政府報喜祝賀。河北省來了一位副省長,站在一中大操場對全校師生講話。會寫美術字的學生到縣里到處刷墻寫大標語。至于少上幾節課,已不算什么事了。
1958年9月1日,我升入本校高中,仍在北關校舍學習。這一年上課時間不足三分之一,運動一個接一個。
入學上課沒幾天,首先是深翻土地。地要增產,土要深翻。學校積極響應,在大門外操場邊搞一塊試驗田,深挖三尺多,然后層層填土施農家肥。把陽土都翻到底下了,還長什么莊稼?這話當時是沒人敢說的。接下來是沼氣化,號召全民辦沼氣,這次部分學生和老師參與,學校沼氣池成功了,又是慶祝。很快,又報導本縣已實現了“沼氣化”,學生又要列隊慶祝一番。這兩件事學生停課較少,輪到大煉鋼鐵,就徹底不上課了。
校園里壘起了土爐,收購來鐵器、鐵鍋、農具、門環等等,凡是帶鐵字的都收來,放到土灶爐里重新冶煉。燒的是木柴,來源自然是樹木。然后用做飯的風箱,學生輪番拉,連夜不停,弄得人困馬乏。最后煉出了鐵水,成為一個個鐵塊子,就算成功了,又可報喜了。至于能做什么用,沒人考慮,也沒人敢說真話。其時正值秋收季節,大批農民拋下眼看收割的莊稼,到處去煉鐵、修水利,糧食爛到地里不能收割,最心痛的自然是農民。
轟轟烈烈之后,主課則是勤工儉學。
說是勤工儉學,主要是為學校出力,學生基本上沒有什么收入。那個時代,人們誰也不能計較報酬,都是為建設社會主義社會而出力,甚至是為早日實現共產主義而奮斗。學生分成若干組,根據體力,有重有輕,多是力氣活,比如推磨、打坯蓋房。當時的中學生比現在偏大,還有大出幾歲而上學晚的學生,干力氣活自是一馬當先。學校教室、宿舍都不夠用,就發動師生自力更生建房。蓋房燒磚是一大項,先打土坯比較好辦,燒成磚就要建窯,有了磚還要石灰。那時的建筑材料都缺,更重要的是缺錢,說是培養學生愛勞動的觀念。其實,那時的學生主要來自農村,誰都在家干過農活,勞動出力都不是新鮮事。磚燒成之后,蓋房重要是用石灰,同樣要自力更生燒石灰。石灰要用石灰石,可我們縣地處平原、遠離山區,從哪里弄石頭?“敢想敢干”是當時的主導思想,平原上石灰石是有的,可不是原料,而是成品,比如石碑、石門墩等。辦法是想出來的,校對面那一片墓地上石碑數座,牌坊也有幾座,還有石人石獸,都是一色石灰石,不都是原料嗎?因為那是“封建官僚”墓地,那是舊社會的“封建迷信產物”,砸爛它們,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可憐那三百多年前的文物古跡,文化遺產,后世的榮耀,精美的雕刻藝術品,竟毀在一個愚昧的時代、一群無知的人群!學校的石灰在院內燒成了,還以為是科研成果哩。房子蓋了一排九間教室,還有后院的平房宿舍,那是學校大躍進的勞動成果。而付出的代價怎么算?那一片精美的石雕、碑文,毀了多少?無法再生的文物啊,換來了幾間房子。而那幾間房子,短短的三四十年之后,全被新建筑所代替,誰還記得那幾間房子?罪過啊!
住城外幾年,趕上轟轟烈烈的年代,校外面熱火朝天,院內能清靜嗎?能正常上課的日子,下課后立即投入勤工儉學勞動。如果縣里有活動,立即停止,下鄉勞動,挖渠修路,游行開會,什么事都離不了學生。人人都繃緊了一根弦,只能跟著跑,呼口號,誰也不敢多說一句牢騷話,一不小心即遭批判。不過,我所在的高中班級也沾了時代的光。大躍進年代要迅速培養人才,于是招收了二年制班,少學一年,分文理科,課程減少。一年后,文科班去掉外語,停止物理化學課程,最后連數學也不學了,文科學生一時間變得一身輕松。只學文史課,大大減輕了學習壓力。更幸運的是,當決定高考內容時,文科只剩下語文、政治、歷史三門課,而語文取消語文知識,只考一篇作文,真是天賜良機!更幸運的事,后邊還有。
大躍進繼續,大學擴招。當年全國招生二十八萬,而應屆高中生二十五萬,這就意味著當年高中畢業后可全部升入大學,不足部分,動員機關干部、工人去考大學。那時雖然同樣奮力備考,可壓力較小,升學沒問題,看誰能考進名牌,最后,實際上是看誰報考的學校好。敢報名的直追名牌大學,結果,成績差的同樣可入名牌大學。這就是那個扭曲了的時代!人的命運,誰也離不開時代,時代的幸運兒,不是自己能奮斗來的。可憐上三年制的成績較好的學生,還有后一班二年制的同學,當他們高考時,大躍進已經過去,國家陷入極端困難時期,大學壓縮,招生銳減,大部分應屆畢業生失去了上大學的機會。啊,轟轟烈烈的年代,雖苦多,也有甜,我們趕上了,而且,永遠不會再有那樣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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