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藍瑩瑩,絮云浮游似仙境。這個暖洋洋的初春,路邊的草地上,掛在梅樹上的粉紅色花朵,向人們發出踏青的召喚。穿行于華表山的林木之間,挾著青草味的風兒,似乎可以把人的靈魂喚醒。
華表山在晉江佘店蘇內村,從泉州南門外出發路程19公里,這座海拔259.5米的名山,是晉江第四高的山,因山頂建有古寨,當地人喜歡喚它寨墻山。清康熙十八年(1679年)春,剛剛落成的營寨笑看百花爭艷。之后,清軍曾經居高臨下,抗擊過從臺灣重來割據閩南的鄭經軍隊。風雨滄桑,已成遺址的前哨營壘,依然記在當地人心里。
名山均有別稱,華表山因山體奇石磊磊,又稱萬石山。奇石與古寨固然誘人,南麓的草庵也是一景。
草庵是宗教建筑,依傍山崖筑在一個臺地上。“簡單古樸”是我對草庵的評語——確實簡單,石構單檐歇山式石室,面闊名為三間,充其量只有6.7米,進深二間,長3.4米。心算一下,面積20多平方米多不到哪里去。確實古樸,宋紹興年間搭草寮為庵,這是一種說法。弘一法師認為肇興元代。
不羨山中景色,唯圖履痕印遍庵前庵后。踏入大門的那一刻,這個世界碩果僅存的摩尼教遺址,深深地把我震撼。
摩尼教創立于公元3世紀,675年傳入新疆高昌,逐漸向東輻射,9世紀傳入泉州,創始人是南巴比倫人摩尼。摩尼創立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宗教時,很年輕,才25歲。這新教,以拜火教為基礎,雜糅基督教、佛教和古巴比倫的宗教思想。教義為“二宗三際論”。光明和黑暗,兩者是永遠分離的,此謂“二宗”;過去、現在和未來,此謂“三際”。摩尼認為,在過去,光明與黑暗相遇;在現在,光明號召許多明使要將黑暗驅逐出去;在未來,光明戰勝了黑暗。
唐會昌三年(843年),武宗滅佛殃及摩尼教,改稱明教的摩尼教處境維艱,僧侶和教徒被殺,呼祿法師死里逃生,千里迢迢入閩避難,輾轉福州、福清等地傳播摩尼教,后來游方泉州,卒后葬在泉州城北的清源山南麓。
背上非法污名的摩尼教,改了教名,也改變性質,主動迎合民間巫術,蛻變為驅鬼逐魔的宗教。五代徐鉉《稽神錄》收錄明教伏魔的故事,情節存在虛構,卻真實反映明教此時的性質。
北宋時,明教的生存環境大有改善,浙江、福建最為盛行,經文也得到官方的承認。元代泉州明教更為興盛,朝廷甚至派出“管領江南諸路明教”的高級僧侶跟蹤管理。
人多,本來不大的草庵顯得更加逼仄,停下腳步端詳:雕像高1.52米,寬0.83米,造型與佛像大為不同。背上豪光閃射的紋飾,象征信奉的光明;頭上散發披肩,下額圓突,神態自如安詳;穿著與神佛更加不同,寬袖、無扣的圓領上衣打結帶,結帶用圓飾套束蝴蝶形,從兩側向腳部下垂。相疊的雙手平放膝上,向上的手心像在隱喻什么,牽引我進入冥思的境地。
還是這塊摩崖,雕像上方兩側刻有兩段文字。左邊的文字是至元五年(1399年)戊月四日刻的,記錄晉江縣謝店市(今佘店)“陳真澤立寺,喜舍本師圣像,祈薦考妣早生佛地者”。右上方記錄明教徒“姚興祖奉舍石室一完”,祈求四位親屬永生明界。受儒、佛、釋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元代的摩尼石像是被作為“佛”來崇拜的,于是陳真澤將祈求父母早入永生明界,稱為“早生佛地者”。我暗自慶幸著,正是這兩段不長的記事,還原了元代佘店盛行明教的史實。
向前移步,舉目凝視,佛龕富有創意——圍繞摩尼石像刻著直徑1.9米的圓圈,內凹的佛龕,簡單又堅固,頑強地宣示明教沒有完全被同化。趨近靜觀,摩尼光佛端坐蓮壇,慈眉善眼,顎下兩綹長須。匠人巧妙利用巖石天然色澤構刻佛像,頭部青綠色,臉龐草綠色,手掌粉紅色,身軀灰白色。整個雕像設色得當,巧奪天工。
不受待見的摩尼教能夠在泉州走得更遠,主要原因在于它一直創造受待見的條件。以崇拜為例:唐代時,摩尼教初始是不拜偶像的。迨及南宋,明教以“繪畫佛像”崇拜。元代草庵的“喜舍本師圣像”,證明已受佛教影響,演變為立體石像的崇拜。陳真澤的誠心之舉,創造了草庵擁有全國唯一的摩尼光佛石像的奇跡。
往草庵之前,我是做了一些功課的。我知曉,中亞、西亞的摩尼教十三世紀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之外,而此時的南宋,盡管明教徒“于所居鄉村建立屋宇,號為齋堂……并是私建無明額佛堂”,但仍有生存的空間。元朝從建元到壽終正寢,對各門宗教持兼收并蓄的態度,明教煥發生機。朱元璋登上龍位,且以明教的教名為國號,立下汗馬功勞的明教徒喜笑顏開,積極準備迎接復興的新機遇。然而,朱元璋為了自身利益過河拆橋,“嫌其教門上逼國號,擯其徒,毀其宮”,明初盛極一時的明教不得不轉入地下。歷史就是這樣無情、這么微妙。
我來回踱步,低頭思考。明太祖對明教遺棄,全國的明教徒大都為被視為異端惶惶不可終日,謝店市卻是例外,教徒一如既往傳播教義。明正統十年(1445年)草庵重修,刻在庵旁巨石上的“四位一體”教義信條,似乎在有意無意地提醒著那些淹沒在歲月深處的故事,和無所畏懼的抗爭。
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名聲沉寂時間越長,本質越容易被人遺忘。明萬歷年間,生于1524年、卒于1590年的泉州府惠安縣詩人黃吾野拜訪草庵,留詩《萬石峰草庵得家字》,把草庵稱為“太乙家”。若干年后,比黃吾野年輕14歲的泉州府城名士名宦黃鳳翔來了,這是一個“木落山空爽氣澄”的秋日,遍地瓜果掛枝,黃鳳翔沒有空手而歸,收獲了《秋訪草庵》的詩章。他在飄瓦頹垣中,竟然“發現”了“丹灶”。兩人都把草庵當作道教宮觀看待。顯然,此時的草庵已黯淡了“清凈光明”的光芒。
跨出庵門,兩棵千年古檜容易撩起人們的遐想。它們見證了明教徒即使處于窘境,仍在為傳授教義信條苦苦掙扎,直至力氣用盡失去當地人的擁躉的過程。民國初年,摩尼教終于退出宗教舞臺,泉州成了世界摩尼教的最后消亡地。有史料記載為憑:民國十二年(1923年),佛教大德瑞意、廣空路經草庵,傷其廢頹,募集善款在草庵廢址重建“意空樓”,廟名取自兩人的法號。廣空法師意猶未盡,將自己撰寫的對聯“皆得妙法究竟清凈;廣度一切猶如橋梁”刻在大門石柱上,以佛教的名義迎迓善信祈拜。
華表山巨石聳峙,林陰掩映。草庵前的山澗流水和滴翠古檜,平添幾分優雅。檜樹的枝干虬龍樣盤曲,樹冠的葉兒好像一朵朵墨綠色的云朵。弘一法師晚年體弱多病,聞知草庵適合他“養疴習靜”,曾經于1933年冬月、1935年臘月、1937年歲暮三度掛錫草庵。此時的意空樓剛剛重建,環境更加清幽,弘一法師心情極好,精撰并書寫數副楹聯,還有《重興草庵記》,為寺院增添了光彩。
弘一法師留在草庵的墨跡,是人間瑰寶,或鐫于堂柱,或勒石刻碑,著力映顯草庵的特色。庵右的龍泉書院,明嘉靖初培養了18位進士;庵內供奉的石佛,民間傳說時常顯現“金容”。弘一法師才思敏捷,巧借傳說、史實撰寫了一副對聯:“石壁光明相傳為文佛現影,史乘記載于此有名賢讀書”。這副對聯,掛在摩尼光佛坐像兩側。
這里的風清心,這里的樹怡情。走在草地上,我放飛了心緒:明教最后消亡于泉州,且逐漸被民間忘記。值得歡喜的是,它并沒有淡出史學家的視野:意空樓興建的那一年,陳垣在《國學季刊》率先推介草庵明教遺址。同一年,《通報》第22卷也刊載伯希和的《福建摩尼教遺址》。伯希和是法國漢學家,對中國傳統文化甚是熱愛。共和國成立后,泉州文史專家吳文良也向世人披露草庵明教遺址的圖片。
倘若輕視這些史學家的貢獻,我們顯得沒良心。1987年8月,摩尼教作為學術被重提,在瑞典隆德大學舉行的國際首屆摩尼教學術討論會上,草庵摩尼光佛的石雕,被選為大會的紀念性吉祥物和會徽,專家學者一致認為草庵是世界唯一的摩尼教遺址。寂寞的草庵,從此吸引了更多的人聚焦。
又是一處全國之最,我驕傲極了。泉州不愧是歷史文化名城。在名勝古跡中,老君巖、東西塔、清凈寺、五里橋、安平橋……都是全國獨一無二的“海絲”遺存。先人留下的眾多瑰寶,撩起太多人的向往。
應當說,對于草庵歷史地位認定的權威結論,是1991年2月16日,這一天下午,草庵迎來了迪安博士率領的聯合國教科文“海上絲綢之路”考察隊,訪者都是世界級的精英,草庵的石像讓他們兩眼放光,由衷贊嘆:或說這里有望成為世界摩尼教圣地,或說摩尼教遺址應列為考察的重要課題。隊長迪安說得更直率:“這是海上絲綢之路考察活動的最大發現、最大成就。”這次發現,引起世界學術界、宗教界的巨大興趣,考察者源源不斷奔赴草庵,泉州又一次成為世界矚目的焦點。
逡巡在庵前的空間里,追尋一段段遺事,品味著宗教文化的香韻,思想境界油然闊大起來。沿著石階向上攀援,庵后“萬石梅峰”、“玉泉”、“云梯百級”、“梧潤”石刻接連撞擊視覺,胸間似有驚濤拍打。
一次次思考,一次次接受洗禮,這座名庵,讓我悟到了宗教文化的博大,也讓我的記憶箱籠留有他的位置。此時,我的腳步聲似有韻律,眼前盡是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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