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認為,南方適合種梅,北方才適合栽杏的。梅花不畏南方的寒冬,杏花不懼北方的春寒。卻不知道,總有一些江南的才子,癡迷于杏花的美艷。有一年去五臺山,時令已是陽歷的五月,沂蒙山區的楊柳都已揚花吐絮,五臺山上的冰雪竟還遲遲沒有融化,高山背陰的地方,仍能看到一片片殘雪。那時以為,五臺山的春天來得太遲??僧斘覀兲ь^,仰望峻拔陡峭的高山,卻看到一蓬蓬的花樹正開得如云似雪。從朋友們驚喜的目光中,我知道了那是些杏花,在海拔三千多米的“華北屋脊” 之上,開放得潔塵不染,清麗脫俗,像一群墜入凡間的仙女。
山東蒙陰是我的家鄉,這里也多見杏花。沿著城南205國道朝東行駛而去,約四十里外有一座大山,山里有一個村莊叫大洼村,家家戶戶院子里都栽種著杏樹。有的種在院內的角落里,有的就種在夾道之中。每年春暖花開的時節,村外的柳芽冒出淺淺鵝黃,村里的杏花也從一座座院中探出頭來,花團錦簇,適時而放,陣陣芳香溢滿整個的村莊。
蒙陰是算圣劉洪的故鄉。劉洪,字元卓,是我國古代杰出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自幼勤奮好學,知識淵博,一生為官十數載,清正廉潔。《后漢書》說,洪善算,當世無偶,被后世尊為“算圣”。不知當年他種沒種過杏花,但劉洪的故鄉,真的是杏樹遍野。那飽滿的花瓣均勻地反扣著,像美人指上的五枚指甲,花蕊粉中帶紅,每一朵花心里都像點進了一撮朱砂,越是新開的花朵,那一抹朱砂越是流露出血一般的殷紅,殷紅到令人震顫,令人感傷,那種冷艷的美,近乎訣絕。
對于前來觀賞的人來說,這樣的美不是接納,而是拒絕。然而越是這樣,越是激發人們對杏花的喜愛,愛到癡迷,愛到憂傷,愛到在它面前徘徊不舍。望著那些杏花,心頭總會漾出一絲憂怨的情緒。這種感覺,淺淺的,淡淡的,宛若離別。就如宋人姜夔的詩句: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金陵路、鶯吟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幕,更移舟、向甚處?那遠去的花,便如離殤的人,虛虛幻幻,真真假假。
《甄嬛傳》里有一個與杏花有關的情節,是讓人醉到骨子里的——假裝生病不見皇帝的甄嬛,在屋子里呆得久了,感慨年華輕許,不得自由,無端生出無限的憂愁,為了釋放心頭的抑郁,和貼身侍女流朱來到御花園里,在滿園春光籠罩下的杏花疏影中,一邊情緒低落地晃著秋千,一邊滿懷心事地輕吹竹簫。一聲輕嘆,秋千架上落滿繽紛的花瓣,仿佛是為美景消隕而落的幽怨……
鏡頭在這時徐徐拉開,簫音在這時婉轉低徊,聲色空靈,正好是那旋律哀黯、基調悲情的《杏花天影》。真是“羌笛何須怨楊柳”,其時雍正恰好也散步在園中,聽見簫聲自然要聞聲尋來。別說多情的皇帝,此情此境,任誰也會心下一動,漣漪叢生。于是一場扯不斷、理還亂的感情糾葛,始得拉開了序幕。從一場陽光普照的春光曲,最終演繹成冷若冰霜的秋寒圖,你死我活的宮廷悲劇,妃嬪與妃嬪之間的明爭暗斗。
《甄嬛傳》自拍攝以來,每天都在熱播。不知是人們看多了電視劇,有感于劇情的凄美,還是杏花婉麗的倩影,近年來有很多人追尋杏花的芳蹤,每年春天杏花開時,游客紛紛驅車而來,把大洼里的泥土都踏實了,把大洼里的浮塵都帶走了。他們集聯搜對,賞花吟詩,守株待兔般睡在山里,蹴在杏花樹下,等候抓拍飽滿微顫的杏蕾,笑向人間綻開動人的一瞬。
那一日,我們也去山里看花,出了村子,順著蜿蜒細長的山路走去,路旁不時閃出一兩棵老杏樹,有的樹冠蓬松如傘,有的枝干長長斜向路面,像和進山的我們招手示意,熱情地打著招呼。細數過去,每一個路口都有這樣幾棵杏樹,枝節虬勁,樹皮黢黑,經過了多少年的風雨滄桑,每年的花朵仍然層出不窮,盛開在那些黢黑虬勁的枝上,不失其花的清香,不失其花的絢爛。
大洼的杏樹多一人多粗,有的雙臂合圍而不到盡頭。聽當地的人說,這些樹都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在沒有這條上山的路之前,這片杏林除了當地人,再無外人知曉。近幾年賞花的人突然大增,每當淺草初萌,柳芽青蔥,杏花花期來臨,各地游客聞訊紛至沓來,他們從山前山后而來,橫穿豎行而來,苦于腳下無正道可走。為了方便觀賞美麗的杏花,村里特意辟出一條山路,以招徠游客,縮短進山看花的路程。
我們抬眼往山上看去,果然有一大片杏園,坐落在數里之遙的半山腰上。望不見枝桿,只望得見一團團素白,萬畝杏花漫山遍野,浩浩蕩蕩,競相綻放,于山風中聲勢張揚地渲染著春天的活力。它們有的生長在丘嶺壩上,有的生長在山谷洼中,丘嶺與山谷錯落有致,杏樹與杏樹之間摩肩接踵。欣賞它們,必須時而抬頭,時而俯首。無論是在丘嶺還是溝壑,這些超然無暇的杏花,都讓人感覺到它的雍容華貴。
我們努力地往山上爬去,一步步接近杏園,把一棵棵杏樹團團圍住,仰頭捕捉著花的清香,捕捉著花的意韻。那枝頭的杏花,每五六朵形成一簇,每朵共生五個花瓣,在風中微微顫動,像對我們頻頻點頭,表示問候?;ㄏ阋齺碓绱旱暮?,翩翩而飛,不知落下。這早春的蝴蝶,似乎找不到回歸的路了,迷失在這漫無邊際的杏花園中。這杏花,這山谷,便成了它的家,它的沾滿花香的歸宿。
想起小時候,我家院里也種著幾棵杏樹,花開時的苦香,至今在腦海里揮之不去。那時候,我常和小伙伴們摘花戴在頭上,惹來大人的呵斥。仿佛當地有一種什么說法。后來我想,北方人忌諱發上著素,可能是由于杏花色白,桃花色紅的原故。人們寧愿插一朵桃花在頭,也不能著一枝杏花于襟,這小小的偏見,多少令我們失去許多興趣。
然而桃花有桃花的妖嬈,杏花自有杏花的雅致,我總覺得,頭插幾朵杏花的女子,是多么嬌美清麗!那素素的花,一定會在美人頰上染了紅暈,從而變得婉麗高雅起來。在我年少的夢里,就有這樣的情景多次出現,只是那些夢中的女子,她既不居住在北方,也不居住在南方。我找不見她的家鄉。那夢中的女子,那染了紅暈的杏花,宛若一朵淺紅的海棠,將生命里的那份純粹,漾成青春,漾成花樣的年華,流動進無數艷羨的目光。
烹茶時,想起“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置身江南的陸游,大概也曾聽過雨后叫賣杏花的聲音,想象杏花插滿美人頭的曼妙,所以才在小雨初晴的窗邊,看花開爛漫,告訴人們春已深了,讓氤氳在詩歌里的暖意,沖淡人們心頭上的炎涼,沖淡風塵著的世態。那一刻的杏花,不僅開放在詩人的筆端,更是開在美人的鬢上,開滿大江南北,開滿春天的大街小巷。
作者單位:山東省臨沂市蒙陰縣第一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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