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我一上初中,就愛上了讀小說。當時,我最想讀的小說是《水滸傳》,這主要緣于經常從大人口中聽到關于“武松打虎”“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燕青泰山打擂”等水滸英雄故事。當時的《水滸傳》在我心里簡直像“天書”一樣充滿了誘惑,我是多么想讀到《水滸傳》啊!可從沒聽說過誰有。當時的小鎮上連一家書店也沒有,即使有書店,恐怕也不會有這樣的書。就在我整天滿腦子里琢磨《水滸傳》的時候,在集市上遇到一個說書的老爺爺,那老爺爺正眉飛色舞地說著“呼延慶打擂”。從旁邊聽書的人口里知道,這老爺爺姓王,其實,最拿手的絕活是說“水滸”。我想,他會說“水滸”,家里一定有《水滸傳》這部書。我在王爺爺村上我的一個同學的引領下來到了王爺爺家,我說,“我喜歡水滸英雄,想看《水滸傳》。”滿臉皺紋的王爺爺,胡子稀薄而干燥堅硬,“小孩子不好好上學,看什么《水滸傳》?”老爺爺并不熱情地應付著我們。不一會兒,他的鄰居來串門,隨手遞給他一支煙卷,老爺爺臉上的皺紋一下子綻開了,兩眼放光,一邊品著香煙,一邊極其友好地讓那人坐下。我知道,他不會輕易把書借給我。但這次,我也沒有白來,我發現了王爺爺的“軟肋”——嗜煙。我心里有了主意。
我要讓王爺爺吸上我敬的煙。
正是夏天,一向懶惰的我每天早早地起床,然后到村前屋后的閑園子、河道邊的小樹林里去尋蟬蛻。我知道,鎮上有一個土產收購站正在收購蟬蛻,這是一種常用的藥材。
尋蟬蛻的最好時機是清晨,這時,一般不會被人尋走,再則,一夜的露水浸濕,蟬蛻潮濕疲軟,不容易破碎。蟬早已飛走了,蟬蛻孤零零地留在樹枝上或瓜蔓上,等待我去撿拾。大多數的蟬蛻比較容易拿到,頂多用桿子一戳也就得到了。這天早上,我卻為了一只蟬蛻費了好大工夫,而且留下了后遺癥。一只蟬蛻竟然爬到了一個掛在很高的榆樹枝上的嫩嫩的小南瓜上,小南瓜的尾巴上還綴著一枚黃色的花。這家伙可真會選地方,我饒有興趣地用桿子戳,因為太高,又怕戳壞了小南瓜。一連戳了幾次,都沒有戳下來。我有點不耐煩了,于是,我雙手攥住榆樹搖晃起來,榆樹本來就不太粗,讓我搖得左晃右動。沒承想,那小南瓜隨著瓜蔓一起掉到地上,南瓜摔破了,瓜蔓也斷了,好歹,那只蟬蛻雖然被南瓜壓在下面,竟然沒有破碎。我撿起蟬蛻,看了一會兒,心想,你這搗蛋鬼,可把我坑苦了。我小心地把它裝入塑料袋后,便趕緊離開了。
吃早飯時,父親的臉陰陰的,母親問起緣故,父親氣憤地說,“不知怎的,掛在榆樹上的那個小南瓜掉到地上,給摔爛了,真是心疼”。母親一聽,急忙跑到大門外的園子里看,一回來就數落起父親來,“一定是風刮下來的。我早就讓你用網子網一下,再找幾根木棍固定下來,你就知道去上班,這下倒好,一天的口糧白白地沒了。”“我不去上班,學校的孩子誰教?”父親和母親吵了起來。我嚇得低著頭一句也不敢吭,幾次想跟父母說,是我干的,但終究沒有勇氣說出來,只是在心里暗暗自責,為了一只蟬蛻,造成的損失太大了。據說,到了秋天一只南瓜在集市上能賣八九毛錢呢。
不管怎樣,我從土產收購站獲得了7角8分錢。我拿著賣蟬蛻的錢跑到鎮上的供銷社,“我要買兩盒大前門煙。”當時大前門煙3角6分錢一盒。女售貨員瞅瞅柜臺上的一堆錢,一直看著我,像是在等待什么,過了好一會兒,見我沒反應,就說,“煙票呢?”我一驚,“什么煙票?”“大前門是供應煙,有煙票才能買。”我傻眼了。我在大街上逛來逛去,苦悶間,猛然想起,我們村上我的一個姑姑不就在供銷社上班嘛。她是接替她父親上的班,是我父親的學生。我初生牛犢不怕虎,一頭闖進供銷社,“我找我姑姑。”供銷社總共四五個人,剛才我買煙時,我那姑姑就在賣餅干桃酥的柜臺旁值班,只是沒有注意罷了。我一喊,她就認出了我,這讓我很有面子,在鄉鎮上能認識女售貨員,好多人的目光投向了我。我努力地喊了聲姑姑,“我要買大前門煙。”姑姑問了句,“你爹讓你來買的?”我嗯了一聲。她其實認識我,對我父母更熟,而且我們兩家關系很好。她接過錢走向剛才我買煙的柜臺,同那個售貨員嘀咕了一陣子。一會兒,拿著兩盒“大前門”過來了,“回家馬上給你爹,小孩子可不能抽煙!”我接過煙,使勁兒地點了幾下頭,一溜煙兒向著王爺爺家跑去。
當我把兩盒“大前門”放到王爺爺的茶幾上時,他并沒有表現出像我想象的那樣心花怒放,而是把臉一沉,“還是學生就不學好,哪來的錢買煙?”我把經過說了一遍。他這才想起問我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他。我說,“聽說您老有一套《水滸傳》,我想借來看。保證不損壞一點點。”他表現出很不情愿的樣子,一邊琢磨著,一邊瞇著雙眼望著茶幾上的“大前門”。最后,他終于下了決心似的走進了里間,過了好一會兒,才在腋下夾了一本極舊的用塑料布做書皮的書出來。我斷定那就是《水滸傳》,激動得差一點沒跳起來。他把書很認真地放在茶幾上,“你得寫下保證,只看5天,到時一個字也不少的給我送回來。”我連連說行,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保證書,并自作主張地在上面按了手印。這時,我發現他笑了笑,然后又滿意地點了點頭。
等我激動地把書帶回家時才發現,帶回家的是《水滸傳》的中部(通常也稱第二部),從第四十一回“宋江智取無為軍,張順活捉黃文炳”開始。是王爺爺拿錯了?或許是第一部早被別人借走了?甭管那么多了,快讀吧。怎么讀?在學校肯定不行,一旦被老師發現沒收,幾乎沒有要回來的可能,比我高一年級的同學上課看課外書被老師沒收,到畢業都沒有要回來。如果單憑晚上的時間,又不夠,再說,我也等不及,《水滸傳》里,一個個英雄,正紛紛向我招手,勾我的心哩,我如何放得下。只好撒謊,向父母打好招呼說上學去了。半路上讓同學幫忙“請假”,我的理由是摔了腿。后來的實踐證明這個理由編造得太牽強、太蹩腳。我沒有去學校,在上學的路上選中了那緊挨著玉米地的幾行桑樹,桑樹枝繁葉茂,樹底下陰涼大,而且不容易被人發現,少受干擾。于是,我坐在地上的草叢里,倚在桑樹上讀起了《水滸傳》。遠近的桑樹上,蟬聲如潮,為我作伴。我的思緒不時地徜徉在八百里水泊梁山中,隨著英雄的足跡而馳騁。不知不覺,從上午到晌午,再到下午,日薄西山,直到看不清字了,才急匆匆回家,繼續在煤油燈下一字一句地讀。
父親時不時地從我旁邊走過,我將語文課本放在旁邊。他一過來,我立即將語文課本蓋在《水滸傳》上。他一離開,我便繼續讀《水滸傳》。
這天到了學校,第一節課正好是班主任的數學課。老師在黑板上寫下兩道幾何題,像往常一樣叫兩個同學到黑板上解題,其他人在課桌上做。老師像是咬著牙喊了一聲我的名字,還有其他一個同學,“你兩個到講臺上來解題。”我一上講臺,老師就左右盯著我看,看得我心里直發毛。糟糕的是,我把題目解錯了。老師用教鞭敲打幾下我的腿,“你的腿好了?怎么摔的,是上樹摸鳥還是下溝捉老鼠?三天不到校,干什么去了?”
我咬著牙一句話也不說,在心里想象著武松、石秀、楊志、魯智深等梁山好漢的形象為自己壯膽。老師明知我說謊逃學,可也無可奈何,最后不耐煩地狠狠地說了句,“下去吧!”我回到了座位上。
我以全神貫注的心態讀完了《水滸傳》第二部,急切地跑到王爺爺家還書,并帶著渴望的目光怯怯地提出再借上部或下部閱讀的請求。然而,王爺爺一面把書收起來,一面說,“那兩部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到現在還沒找回來。”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這可怎么辦?王爺爺不緊不慢地向煙袋鍋里裝著煙末,裝滿了,用手摁平,劃了一根火柴點上,吧嗒吧嗒地抽起來。望著王爺爺煙鍋里那縷青煙,我明白過來,這次借不到書了,因為我是空手而來的。“王爺爺,您再上心找一找,過幾天我再來向您借,讀不完《水滸傳》我睡不著覺呢。”“保不準找得到,找不到,你來了也是白搭!”王爺爺留下了活口話。
從王爺爺家出來,我立即奔向附近河灘的一片樹林子,瞪大了眼睛尋蟬蛻。然而,已經是晚夏初秋,蟬蛻明顯少了,而且很多人都在尋,費好大的勁兒才尋到一只蟬蛻。經過幾天努力,終于又尋得了一小塑料袋子。我一氣跑到鎮上那土產收購站。“不收了。好多天前就不收了。藥材公司用不了那么多。”不收了?我望著那塑料袋子里的蟬蛻急得幾乎要流淚,可終究無計可施。
回到家,推開房門,我的眼睛一亮,桌子上那不是一盒煙嗎?而且是“大前門”。我抓起來一看,剛撕裂了一點小口子,煙卻一支也沒有少。我想都沒想,裝進口袋就向王爺爺家跑去,王爺爺看著那盒煙,微微一笑,“你這孩子有福哩,今天早晨剛找到你就來了。”我從王爺爺那里借到了《水滸傳》上部。回到家,一進屋門,父親已凜然于堂屋正中,“桌子上的煙哪去了?”我一看架勢不對,撒腿就跑。直到半夜,才在奶奶的護送下回家。這次,我沒敢再逃課,全憑了晚上那盞小油燈伴我熬著幸福的通宵。白天,在課堂上,幾次趴在課桌上打盹兒,有一次還被物理老師罰到教室外站了40分鐘。
讀完了上部,我并沒有像上次那樣急于去還王爺爺。我得準備好了再去,爭取一下子就能借到下部。機會來了,學校里讓我們交學雜費,其中包括教材費、作業本費、飲水費、油印費等,一項項在紙上寫得明明白白。望了一會兒那張紙,我有了主意:飲水費3角,只有在學校吃飯的學生交,我不住校,是不用交的,但紙上并沒有說我不用交。我回到家里向父親遞上那張紙,“學校讓交費。”父親看了看,嘆了口氣,走向里間,我聽到父親開抽屜鎖的聲音,心中暗喜,樂得差一點兒就笑出聲來了。我交上學費后,手中有了3角錢的經費。這些錢買不到一盒“大前門”,我靈機一動,何不買“勤儉”?便宜,只有8分錢一盒,還不用煙票。我到了供銷社,一問,“9分。”我說,“不是8分嗎?”“你去買8分的吧,這里就賣9分。”我記得清清楚楚,在一個地方看到過,是賣8分的,這里竟然多要1分錢。于是,我便到各個村莊的代銷點尋問,終于在一個代銷點上,以8分錢的價格買下了“勤儉”,我一下買了3盒,剩下的錢買了鉛筆和橡皮。
王爺爺一看那3盒“勤儉”牌香煙就笑了,“你這孩子,愛看書,將來準有出息。”我借到了《水滸傳》的下部。
讀了上部和中部,讀到80回,書里的故事已經深深地吸引住了我。我卻不敢快速往下讀了,這是“下部”,一旦讀完就沒有了。我每天只讀“兩回”,過了幾天一想還不行,還是有些快,便改為一天讀“一回”。我一直陶醉在小說的人物故事情節里,夜里睡覺時還常在夢囈中喊林沖、楊志等人的名字。
《水滸傳》全部讀完了,我了卻了一樁心愿。那些天,我心情特別好,情緒特別高,學習成績不但沒有下降,反而進步了不少,最終以相當優異的成績考入了縣重點高中。
進入高中后,告別了蟬蛻,告別了“大前門”,唯獨《水滸傳》還留在腦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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