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愛與恨、情與愁的江水,就這樣從王權的江山流淌成文化的山川。
李煜一生,兩個江山,兩種山川,兩樣風光。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王權的江山里,他上演了宿命和反宿命的戲劇般人生。種子般光潤的額頭、豐滿的雙頰、駢齒、雙目重瞳的帝王之相及兄長們的早早夭亡,把他推向狼煙四起的歷史舞臺。
在王朝陀螺似的旋轉中,他纖弱浪漫、風流多情的羊性血質,無法穿越繁華背后的兇險和陰謀叢生的黑洞。胸無文韜、身無武略的缺鈣肉身,無法承載江山滿目瘡痍的重量。殘山剩水里,他失去了應有的穩重和莊嚴,惶恐、茫然、無奈、惴惴前行在劍拔弩張的紅地毯上,開始了和命運的慘烈較量。
在王權花團錦簇的宮殿,他荒唐、迷醉、癲狂,沉溺于檐瓦燦爛的宮殿和冰雪肌膚構筑的陷阱,逃避在紙醉金迷、笙歌夜舞、群芳爭艷的宮闈下,企望用鶯歌燕舞、歌舞升平的盛宴掩飾戰戰栗栗、弱不禁風的懦弱。
在江山的征伐角逐中,面對宋朝拔出的劍鞘和飛揚的鐵騎,他一敗涂地、丟盔棄甲、委曲求全。在丟失一座又一座城池后,他沒有選擇悲壯一死的高傲和勇氣,而是狼狽不堪地褪去了華麗的錦衣,茍且、卑微、苦痛地活著。當大宋大軍兵臨城下,他肉袒走出城門那一刻,他的王朝、他的江山,如水般流走了。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江南江北舊家鄉,三十年來夢一場”……文化的江山里,他天下無敵,笑傲山河。命運和苦難的襲擊下,他的吟唱有了山的精神、水的氣韻。靈魂與詞心在流放的凄風苦雨囚籠下徹底解放了,燦爛無比地涅槃了。
“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沒有陰謀的介入、沒有權力的羈絆,文化的江山是自由的山川。他縱馬詞山、長嘯詩河,用杜鵑啼血般的詞句建造成雕欄玉砌的詩詞華殿,把風花雪月、山水煙霞、愛恨情仇締造成婉約的城池,縱橫成文學的山河。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菊花開,菊花殘。塞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詩意的語言、激越的音調、曲折的回旋、斷腸的辭藻、剪不斷的愁緒,開辟了層巒聳翠的婉約疆土和縱橫馳聘的精神疆域。
從王權的江山到文化的江山,從君王到囚徒,從權力的巔峰到命運的低谷,一次次詮釋了人生之不可彩排和命運之不可轉圜。荊棘如林、險壑遍地的幽囚歲月,幾乎泣盡了他的生命之血,從肉身到靈魂,被濁酒與清淚一遍一遍地淬火。“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三千斷腸碾作詞,愁緒成了時代風尚和精神投靠。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時代的血雨腥風,早已把家國情仇撕成碎片。性情的山川在見識過太多的眼淚、嘶喊和殺戮后,卻生長得郁郁蔥蔥、蒼翠欲滴,既有山川草澤的味道,也有血的腥咸。“鳳霄聲斷水云閑”“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秋千,笑里輕輕語”,擺脫了權力的拉攏和奴役后,他用最簡單的詞句,做著最銷蝕的訴說和枯寂的吟唱。“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他終于在性情的山水里找到自己,恢復了王者的尊嚴和自由。
“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失去的繁華、悔恨的人生、物是人非的棖觸,組成跨越光年、傾倒眾生的詩詞歲月。
因為失去,所以擁有。因為擁有,所以必然失去。王權江山成就了他的文化江山,他的文學山河卻消解了他的王權江山。就這樣,王權的江山與文化的江山,構成一種宿命的對偶。不知,是文化的悖論,還是人生的錯位;是歷史的玩笑,還是歲月的垂青。
王權江山里欲望放縱的土壤和長歌當哭的愁思,滋養了浪漫癲狂的藝術才華,魔幻和想象里長出了婉約的文字植物。但浪漫和幻想,是藝術的基因,卻是帝王的死穴。他的藝術與才情,無疑為王權種上毀滅的蠱毒,又如宿命的魔咒。
王權江山的歷史山巒,南唐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丘。漫漫的歲月長河,世俗的王權只是過眼云煙一瞬。但在文化的江山里,他的詞如滿天星河,有耀眼的亮度和蓬勃的生命,開啟的婉約盛世,有華麗的舞美和血淚的和聲,締造的詩詞河山,有無限的風光和遼闊的疆域。他登上了詞圣的殿堂,戴上了詞宗的王冠。
從詞山出發,走向囚徒的營地,生命獲得了另一種形式的永生,命運有了另一番解讀。是文化的江山,將短暫的南唐嵌進了歷史。是李煜的詩詞,讓人們記住了小小的南唐。李煜之才,是王朝之不幸。南唐之亡,則是文化之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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