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什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恁么時也不妨熟歇。
———《東坡小品》
【文章鑒賞】
紹圣元年(1094),章惇為相,復行新法,蘇軾因再次遭貶,責授寧遠軍節度副使(宋代,節度使是無權的虛銜),惠州安置。貶惠兩年半期間,他曾兩次寓居又兩次遷出嘉祐寺。其《遷居》詩序云:“吾紹圣元年十月二日至惠州,寓居合江樓。是月十八日,遷于嘉祐寺。二年三月十九日,復遷于合江樓。三年四月二十日復歸于嘉祐寺。”待四年二月十四日白鶴峰新居成,又自嘉祐寺遷出入新居。文當寫于前次或后次離嘉祐寺后。
松風亭在惠州東。南宋王象之編《輿地紀勝》云:“亭在彌陀寺后山之巔,始名峻峰。植松二十余株,清風徐來,因稱曰松風亭。”文寫游松風亭,卻既未著意描寫“游”,也未對亭景作模山范水的鋪陳,而只是表達了作者在遙望亭宇時所產生的一種“頓悟”思想。
文章說他一次本欲縱步松風亭頂,因足力疲乏,不由產生畏難情緒。正在躊躇之際,突然悟到:“此間有什么歇不得處?”如電光,如火花,這個妙悟令他豁然開朗,頓時獲得了“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般的輕松。并由此及彼,進而覺悟到,即使在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的戰場,人當“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的生死關頭,亦不妨好好歇息一番!此間之頓悟,是禪宗“當下即是”、“看穿憂患”思想的發明,是他在嚴重的政治打擊之下,依舊能處處坦然、無往而不樂的精神支柱,———在這里,佛家思想給了他積極的影響。
然而這種思想的表述,作者在文中并未空對空、由抽象到抽象地加以詮釋,而是于娓娓敘來、隨筆點染中,寓理于象,又夾以解頤的妙語,精彩的比喻,在輕松怡然的情調中,表現出對自然景物的賞會及對生活哲理的領悟;且文章著墨不繁,卻既富理趣,又饒情趣,令人玩味不盡,難怪明人王舜俞感慨地說:“文至東坡,真是不須作文,只隨筆記錄便是文。”(《蘇長公小品》卷下:《書天慶觀壁》眉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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