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逸 《尚書》
周公曰:“嗚呼!君子所其無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乃諺。既誕,否則侮厥父母,曰昔之人無聞知。”
周公曰:“嗚呼!我聞曰:昔在殷王中宗,嚴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懼,不敢荒寧。肆中宗之享國七十有五年。其在高宗,時舊勞于外,爰暨小人。作其即位,乃或亮陰,三年不言。其惟不言,言乃雍。不敢荒寧,嘉靖殷邦。至于小大,無時或怨。肆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年。其在祖甲,不義惟王,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鰥寡。肆祖甲之享國三十有三年。自時厥后,立王生則逸。生則逸,不知稼穡之艱難,不聞小人之勞,惟耽樂之從。自時厥后,亦罔或克壽,或十年,或七八年,或五六年,或三四年。”
周公曰:“嗚呼!厥亦惟我周太王、王季,克自抑畏。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徽柔懿恭,懷保小民,惠鮮鰥寡。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用咸和萬民。文王不敢盤于游田,以庶邦惟正之供。文王受命惟中身,厥享國五十年。”
周公曰:“嗚呼!繼自今嗣王,則其無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以萬民惟正之供。無皇曰:今日耽樂。乃非民攸訓,非天攸若,時人丕則有愆。無若殷王受之迷亂,酗于酒德哉!”
周公曰:“嗚呼!我聞曰:‘古之人猶胥訓告,胥保惠,胥教誨,民無或胥诪張為幻〔51〕。’此厥不聽,人乃訓〔52〕之,乃變亂先王之正〔53〕刑,至于小大。民否則厥心違怨〔54〕,否則厥口詛祝〔55〕。”
周公曰:“嗚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56〕。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57〕。’則皇〔58〕自敬德。厥愆,曰‘朕之愆’。允若時〔59〕,不啻〔60〕不敢含怒。此厥不聽,人乃或诪張為幻,曰‘小人怨汝詈汝’,則信之。則若時,不永念厥辟〔61〕,不寬綽〔62〕厥心,亂罰無罪,殺無辜。怨有同〔63〕,是叢〔64〕于厥身。”
周公曰:“嗚呼!嗣王其監于茲〔65〕!”
〔注釋〕周公:周武王弟,成王叔父。名姬旦。君子:指統治者。所:在位。稼穡(sè):指農民在田地里辛苦的勞作。依:疾苦。此句意為身居安逸環境也就知道農民的疾苦了。相小人:看看那些小民。厥:其。諺:通“喭”,粗俗。誕:誑騙。否(pǐ)則:乃至于。昔之人無聞知:從前的人不懂什么。中宗:即殷王祖乙。寅:內心恭敬。度(duó):揣測。祗(zhī)懼:恭敬小心。荒寧:荒廢政事,貪圖安逸。肆:同“故”。高宗:即殷王武丁。時:是,此,指高宗;舊:久。爰:于是。作:開始。亮陰:亦寫成“諒陰”,天子守孝之禮。雍:和諧,喜悅。嘉靖:安定。小大:指政府中的大小官員。祖甲:武丁之子,祖庚之弟。不義惟王:武丁欲廢兄立弟,祖甲認為父親立己為王是不合理的。舊為小人:久為平民。生則逸:生于安樂之中。罔:沒有。太王、王季:周公的曾祖父和祖父。抑畏:謹慎小心。卑服:卑賤之事。即康功田功:即,成就;功,事;意謂成就安定民眾和開墾土地的事業。徽柔懿恭:徽,善;柔,仁;懿,美。懷:安。惠鮮:愛護。昃(zè):太陽偏西。不遑暇食:沒工夫吃飯。用咸和:用,以;咸和,普遍和諧。盤于游田:盤,樂;田,打獵。供:同“恭”。句謂文王恭于邦國間之政事。中身:中年。淫:無節制。觀:古借用為“歡”字。皇:一解為且。今日耽樂:今天盡情享樂一下(再說)。攸:所。訓:訓導。若:順。時:同“是”。丕則:那就。愆:過失。受:即紂,殷代暴君。德:此處指兇德。胥:相互。〔51〕诪(zhōu)張:誑騙。幻:欺騙詐惑。〔52〕訓:同“順”,模仿。〔53〕正:同“政”。〔54〕違怨:不滿意。〔55〕詛祝:詛咒。〔56〕迪哲:明智。〔57〕詈(lì):罵。〔58〕皇:《漢熹平石經》作兄,即“況”,意謂更加。〔59〕允若時:誠如是。下文“則若時”義同。〔60〕不啻:不但。〔61〕不永念厥辟:永,時常;辟,為君之道。〔62〕寬綽:寬廣。〔63〕同:共同。〔64〕叢:集中。〔65〕嗣王:指周成王。監:同“鑒”,鑒戒。
(王俊)
〔鑒賞〕夏滅商立,商亡周興,周初統治者常慨嘆“天命靡常”(《詩經·大雅·文王》)。因此一個問題時時縈繞于他們腦際:如何才能使周的統治永遠維持下去?周公通過詳盡地分析歷史,認為朝代的建立和滅亡都和“天命”有關,而“德”是天表示自己意圖的惟一根據,即所謂“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左傳》僖公五年引《周書》)。天命的存在或轉移,取決于德的有無。所以,統治者應該實行包括“修德配命”、“敬德保民”的德治,以使天命長久不墜。本文就是周公在歸政之際,根據上述思想,著重從無逸、民本方面對成王進行的諄諄告誡。
全文首句“君子所其無逸”,可謂開宗明義。此句鄭玄注為“君子處位為政,其無自逸豫也”。愛好安樂本是人的天性,但在周公看來,君主必須對此有所克制。因為無逸是德的重要內容,君主應該以此來“修德”,才能保持天命。為了使成王信服,周公總結了歷史經驗教訓,列舉了大量史實,并把殷周的有關君主分成兩類:一為于政事小心謹慎、“不敢盤于游田”的無逸之諸明君;一為“惟耽樂之從”的追求享樂之眾昏王。明君皆享國長遠,如殷中宗“七十有五年”,周文王“五十年”;昏王均在位短暫,甚至只有三、四年的。至于商紂王,更是眾叛親離,身亡國滅。文章通過正反兩方面的闡述和對比,有力地論證了首句論點對君主的重要性,深化了其警示意義。周公意在使成王領悟:無逸與否乃關乎國運泰否、君主壽夭之大事,今后必須努力克己以把握天命,方能在位長久,福祉綿綿。
那么,如何才能更好地做到無逸?周公從“舍”、“取”兩方面進行了引導。舍,指摒棄某些行為,如“淫于觀,于逸、于游、于田”之類。取,指要有所作為,如勤政。周公用崇敬的口吻贊嘆周文王每日忙于國事,“自朝至于日中昃,不遑暇食”。對勤政的前朝賢君,也一再稱贊“治民祗懼”、“不敢荒寧”。周公自己在這方面也身體力行,堪稱典范,“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史記·魯周公世家》),其勤政的辛勞之態,足見一斑。勤政導致出現了“嘉靖殷邦”、“咸和萬民”的太平景象。周公的舍取之道,是為了使君主通過無逸,達到“修己”和“安人”的德治境地。
根據“敬德保民”的觀點,敬德是手段,保民則是目的,所以周初統治者十分強調民本觀念。王國維曾指出,《無逸》等篇“言治之意者,則惟言庶民”(《殷周制度論》)。針對殷末輕民虐民導致國滅的實際教訓,周公在文中較集中地闡述了一系列的民本思想:君主要體恤民情,應“知稼穡之艱難”;要惠民利民,“懷保小民”、“惠鮮鰥寡”,使民眾安居樂業;要傾聽民聲,即使出現“怨汝詈汝”的謗言,也應反躬自責,勇于承認,這是明君應有的政治氣度。周公重視民本,亦把它作為德的內容,是因為充分認識到民心的向背直接關系到國的興亡存廢,天命雖難測,但通過掌握民心就可以把握天意。至此,文章通過對無逸和民本兩方面的闡述發揮,嚴密地論證了如何才能維持周朝的長久統治,字里行間充溢著周公關懷成王、希冀其德治成功的殷殷之情。
成王沒有辜負周公的期望。其治國“天下安寧”(《史記·周本紀》),成了開創“成康之治”局面的一代明君,享國達三十七年。本文(以及《尚書》有關各篇)中開啟先河的德治思想,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它是儒家德治思想的核心“仁政”、“民本”的理論來源;是諸如北宋歐陽修“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五代史伶官傳序》)等歷代賢明君臣治國安邦警世通則的思想源頭。直至今天,在對其進行合乎時代需要的改造之后,仍不失為重要借鑒。
本文記言完整而有條理,每段之間具有一定的邏輯關系,可以連綴成意義貫通之文,所以超越了前代單純的語錄。記事如實而生動,出現了周文王那樣較鮮明的形象。文章以“無逸”為標題,通篇闡發其廣泛含義,這種“據題抒論”的寫法,對后世有關的議論文也有著重要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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