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貴族青年卡利斯托因尋獵鷹，與美貌的富家千金梅莉培亞小姐相遇，一見鐘情，陷入強烈的相思。經仆人介紹，卡利斯托花重金請媒婆賽萊斯蒂娜從中撮合。賽萊斯蒂娜果然撩撥起梅莉培亞對卡利斯托的愛慕。但囿于禮法束縛，兩人不便公開會面，只能偷偷相會。一次二人約定午夜在梅莉培亞家的花園幽會。由于花園墻高，卡利斯托幽會后逾墻登梯失足，墜地身死。梅莉培亞小姐告訴父親實情后，亦跳塔自殺殉情。賽萊斯蒂娜則因不肯和卡利斯托家的兩個仆人分財被殺，兩個仆人也因謀殺罪被捕處死。

【作品選錄】

第十場

提示　賽萊斯蒂娜和盧克雷西亞邊走邊談。此時梅莉培亞也在自言自語。她們到了門口，盧克雷西亞先進入，然后讓賽萊斯蒂娜進。梅莉培亞講了許多道理之后，向賽萊斯蒂娜吐露了熱愛卡利斯托之情。她們看見梅莉培亞之母阿莉莎進來，立即分手。阿莉莎詢問梅莉培亞，賽萊斯蒂娜來此何事。梅莉培亞為她的多話辯解。

梅莉培亞，賽萊斯蒂娜，盧克雷西亞，阿莉莎

梅莉培亞　我真是可憐啊！真是個不懂事的姑娘喲！昨天我答應了賽萊斯蒂娜的懇求，豈不是好？她為那位少爺而來；他的相貌已經把我俘虜；他要求我，我使他滿意，也使我自己不再煩惱，免得到時候我不得不吐露我的心事，他卻不感激我，或者不相信我給他的好意答復，而把他的愛眼投向別人。要求我，我就答應，要比我不得不自己送上去，能夠更增添多少優勢！我忠心的使女盧克雷西亞呀！你會怎么說我？你會對我的腦筋怎么想，等到你看見我公開了從來不愿對你吐露的心事！看見我拋棄了貞靜羞怯，那是關在家里的姑娘總歸有的，你又會多么吃驚！我不知道你是否猜想得到我的痛苦從何而來。唉，你要是帶著那個治療我心病的中間人來了就好啦！至高無上的上帝啊！向你，一切痛苦之中的人都在呼號：熱戀的人要求回報，創傷的人要求藥療。對你，天空、海洋、大地，以及大地中心的地獄，都得服從。為你，任何哪種事情都得由人支配。我謙卑地向你懇求，賜給我創傷的心以堅韌和忍耐，讓我可怕的熱情能夠消散。別讓我的壓著這股愛情欲火的一層貞潔掀開，把我的痛苦算作別的原因，讓它不再折磨我。可是，我能夠怎么辦呢，可憐的我那么殘酷地已經吞下了毒藥，不就是和那位騎士見了面而給了我的。女性喲，真是懦弱而且膽怯！為什么不也給女人以表達她的相思和熱愛的能力，如同男人一樣呢？那么卡利斯托不會唉聲嘆氣，我也不會受這份活罪了。

盧克雷西亞　姨媽，在這門口稍等一會兒。我進去看看小姐是在跟誰說話。進來吧，進來吧，她是獨自一個人呢。

梅莉培亞　盧克雷西亞，把門簾拉上。啊！智慧而可敬的老人家，歡迎你來！你認為怎么樣，我的幸福和我的命運有了變化，使我不得不需要你智慧的幫助，讓我立即付出同樣的一筆代價，也就是你為那位騎士要求我用我的腰帶的效力治病的恩惠？

賽萊斯蒂娜　小姐，你有什么不好過，以致你的臉色成了顯示你的痛苦的標記？

梅莉培亞　我的嬤嬤喲，我的身體里面，有一條蛇在咬嚙我的心。

賽萊斯蒂娜　太好了，我就喜歡這樣。瘋姑娘，你會把你發脾氣的代價照付給我的。

梅莉培亞　你在說什么呀？是不是你看見了我就感覺到我的毛病由來的一些原因？

賽萊斯蒂娜　小姐，你沒有對我說明毛病的性質，你就要我猜測其原因嗎？我說的是你那美麗的容貌這么憂愁，使我很難過。

梅莉培亞　可敬的老人家，你讓我放心。你的智慧，我聽說過許多。

賽萊斯蒂娜　小姐，有智慧的，僅僅是上帝。然而，關于治療疾病，恢復健康，那種種才能，卻分屬于那些能找到藥物，而且是有經驗、有技術、有天然本能的人。其中一小部分，就屬于這個可憐的老太婆，她就在你的面前，可以為你效勞。

梅莉培亞　聽見你這么說，我是多么高興，多么快樂！前來探望的笑臉，對于病人就是良藥。我仿佛看見我那裂成碎片的心，到了你的手中。只要你愿意，用不了很大力氣，按照你說的話，你就能使它重新完整。就像那位偉人亞歷山大，馬其頓的王，在夢中看見龍嘴里銜著的仙草，治愈了他那被巨蟒咬傷的侍從托洛梅一樣。因此，為了上帝的愛，脫了衣服，好好地診斷我的疾病，給我點兒藥物吧。

賽萊斯蒂娜　心里愿意復元，就是復元了一大半。因此，我相信，你的痛苦沒有太大的危險。但是，憑著上帝，為了給你用之有效的藥物，必須了解你的三件事情。其一，你身體的哪一部分感覺到痛苦最敏銳。其二，你的痛苦是否新近有的，因為輕微的疾病初起就得急治，不能任其頑固持續，牲口最好是在幼時馴服，不等它皮毛長厚，就套上軛頭；栽種花木，要在稚嫩發芽的時候，這樣才能生長得好，不能等到開花結果之后再移動；新犯的罪行，要比我們自古以來習慣于做的事情更加容易改正。其三，如果它是某種痛苦的思念所引起，那么它是在什么場所感覺到的。了解了這些之后，你會看到我就著手治療。最后，你對待醫生，就得像對待懺悔神父一樣，把一切真相都坦率說出。

梅莉培亞　賽萊斯蒂娜朋友，你真是有才智的女人，治百病的高手，你已經敞開了一條大路，使你可以診察我的疾病。的確，你提出的要求，恰如一位有能耐專治這類病痛的女人。我的痛苦是在心里，位置于左邊乳房，發散到各處地方。其二，它是我身體里面最近發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任何苦楚會像它這樣，侵蝕到了腦筋。它攪亂我的容貌，消減我的食欲，使我無法睡眼，不想聽見任何笑聲。至于其原因或者思想，也就是你問我疾病的最后一項，我卻不知道怎么說才是。因為我能感覺到的，既不是死了親屬，也不是丟了家產，更不是嚇人的幻景，也不是昏亂的噩夢，或者其他別的事情，使我能夠這樣感覺，除了那一件事情，就是你向我提出要求，要我給那禱辭，而我懷疑也就是那位騎士卡利斯托來頭的那一件事情。

賽萊斯蒂娜　怎么，小姐，那個男人這么壞？他的名字如此可惡，僅僅提到他，這聲音就給你帶來了毒素？在我沒有推測到其他之前，你別相信這就是你痛苦的原因。如果是這樣，請求你允許，小姐，讓我來對你講講。

梅莉培亞　怎么了，賽萊斯蒂娜？你請求的什么新花樣啊？為了治我的病，你還需要什么允許？哪個醫生診治病人要求過這樣的保證？說吧，說吧，你總是得著我的允許的，只要你的話不損害我的名譽。

賽萊斯蒂娜　我瞧你，小姐，一方面抱怨痛苦，另一方面卻害怕服藥。你的畏懼使我擔心，擔心引起沉默，沉默就隔開了你的疾病和我的藥物。就是由于這個原因，你的痛苦不會停止；我來了也沒有好處。

梅莉培亞　治療越是拖拖拉拉，我的痛苦和煩惱就越是厲害，加倍增長。要么你的藥物都是騙人的粉末和害人的露汁，使得病人只能有此感覺，要么你就是一無所知。因為，如果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真的都在阻礙著你，你就不用害怕有什么藥物給什么藥物。我求你拿出來吧，只要不有礙于我的名譽。

賽萊斯蒂娜　小姐，這并不新鮮，傷口對于灼熱的松節油和銳利的縫針會感到更加難熬的疼痛，因而哀嘆傷重，加倍苦惱，還不如當初身體好好的剛剛受傷的時候。因此，如果你愿意治療，為了讓你看見我的銳利的針尖而不害怕，就得用安靜的繩索捆縛你的手腳，用濕透的手巾蒙蔽你的雙眼，用沉默的勒口鉗住你的舌頭，用忍耐的棉絮塞住你的耳朵，然后你瞧我這年邁的高手如何縫合你的傷口！

梅莉培亞　你這樣拖延著，真叫我要急死了！憑著上帝，你要什么就快說，你想怎么干就快干；你的治療不可能跟我受的痛苦和折磨同樣難熬，同樣厲害。如今就敲打我的名譽吧，如今就破壞我的操守吧，如今就損害我的身體吧；甚至撕裂我的皮肉，揪出我痛苦的心。我也以我的信仰向你保證，只要我感到我有所好轉，我就會重重賞你。

盧克雷西亞　我的小姐昏了頭了。這可是了不得的毛病。她被這個女巫俘虜啦。

賽萊斯蒂娜　這里那里，到處總會碰到魔鬼的： 上帝幫助我擺脫了帕爾梅諾，現在又撞上了這個盧克雷西亞。

梅莉培亞　你在說什么呀，親愛的女大夫？這丫頭在對你說什么？

賽萊斯蒂娜　什么也沒有聽見。不過她要說就說吧。要知道，能干的外科醫生面臨重大手術，最難辦的事就是碰到脆弱的心。他們可憐，他們喊痛，他們覺得難受，使病人害怕，對治療失去信心；使醫生心煩意亂，手里沒有了勁，針也縫不準了。由此可見，為了你的身體，這個人必須不在場。因此，你應該叫她出去。而你，盧克雷西亞姑娘，請多多包涵。

梅莉培亞　立刻出去。

盧克雷西亞　啊喲！啊喲！一切都完了！我就出去，小姐。

賽萊斯蒂娜　你的極大痛苦，也使我膽子壯了起來，看見你雖然懷疑，卻已經接受了我的一部分治療，但是仍然需要從那位卡利斯托騎士家里拿來更加明確更加有效的藥物。

梅莉培亞　別說了，為了上帝，嬤嬤。不要為了我，從他家里拿什么東西來，也不要在這里提起他的名字。

賽萊斯蒂娜　小姐，要耐心，這不過是開頭的第一針。別繃開它，否則，我們的一切努力就白費了。你的傷口很大，需要猛藥治療。用堅硬的東西對付堅硬的東西，會使它很快變軟。圣賢們說過：心軟的醫生留下更大的疤；不冒危險就克服不了危險。耐心著吧，麻煩的事情要不怕麻煩才辦得成。一只釘子要用另一只釘子才頂得出來；一陣苦楚要以另一陣苦楚才能消除。不要以怨恨，以厭惡，以任性來說卡利斯托這樣有品德的人的壞話，要是你了解他……

梅莉培亞　噢，憑著上帝，你是在殺我！我不是對你說過，不要對我稱贊這個人，不管是好是壞，連他的名字也不要提？

賽萊斯蒂娜　小姐，這是另一針，也是第二針。如果你沒有耐心，不接受，那么我就是白來了。如果像你答應的那樣，你忍受了下來，那么你就會康復，一身輕松，而卡利斯托也會不再抱怨而得到報答。開頭我對你說過的我的治療方法，以及使用的這一支看不見的針，它還沒有到你的身上，僅僅在我嘴里說一說，你就感覺到了。

梅莉培亞　你的這一位騎士，你已經對我提了多少遍，使我答應你的話和我自己的信心，都難以忍受得了。他要得到什么報答呢？我欠著他什么呢？我對他負著什么責任呢？他為我做了些什么呢？為了治我的病，為什么非要他在這里不可呢？你在這里再說這樣的話，還不如撕裂我的皮肉，拉出我的心來，我才更愿意呢。

賽萊斯蒂娜　連你的衣服都用不著撕開，愛情就已經投進了你的胸中。我要給你治療，也用不著抓破你的皮肉。

梅莉培亞　你說，我這痛苦叫什么，它竟然控制了我身體的最好部分？

賽萊斯蒂娜　叫作甜蜜的愛情。

梅莉培亞　對我這樣稱呼它吧，聽見了就叫我高興。

賽萊斯蒂娜　它是一種隱藏的烈火，一種可愛的潰瘍，一種美味的毒藥，一種發甜的苦澀，一種極樂的病痛，一種愉快的折磨，一種甜蜜而厲害的創傷，一種溫存的死亡。

梅莉培亞　可憐的我啊！如果你說的話是真的，我的健康就值得懷疑了。因為，這些名稱里面所表示的矛盾，一方面是有益的，另一方面卻增加苦惱。

賽萊斯蒂娜　小姐，不要對你高貴青春的健康失去信心。在天的上帝給了疾病，隨后他就會送來良藥。尤其是，我知道人世間生長著一朵花，它能為你擺脫這一切。

梅莉培亞　什么花呀？

賽萊斯蒂娜　我不敢對你說。

梅莉培亞　說吧，別怕。

賽萊斯蒂娜　就是卡利斯托。啊喲，為了上帝，梅莉培亞小姐！你怎么一聽見就沒有了力氣？怎么要暈過去了？噢，我真可憐哪！快抬起頭來！倒霉的老太婆啊！這樣一來，我的事只能不辦了！如果她死了，人家會殺了我。即使她不死，也會被發覺，不可能忍著不把她的病和我的治療都說出來。我的梅莉培亞小姐，我的小天使，你覺得怎么樣？你那風雅的談吐哪里去啦？你那快活的臉色哪里去啦？睜開你明亮的眼睛吧。盧克雷西亞！盧克雷西亞！趕快到這里來！來看你的小姐在我懷里死過去啦！趕緊拿一罐水下來！

梅莉培亞　別忙，別忙，我恢復過來了。別驚動全家。

賽萊斯蒂娜　我真苦惱喲！你不暈了嗎？小姐，還跟我照舊說話吧。

梅莉培亞　好多了。別說話，別累了我。

賽萊斯蒂娜　那么你要我怎么辦，美麗的珍珠？你感覺怎么樣？我看，我縫的那幾針都破裂了吧？

梅莉培亞　破裂的是我的羞恥，破裂的是我的慚愧；我把這些羞恥和慚愧都拋棄干凈，因此，自然而然地，順理成章地，它們不能這樣輕易地離開我的臉而不帶走我臉上的顏色，留下一片空白，同時也帶走了我的氣力，我的舌頭，還有我的大部分神志。唉！我的好大夫，我的忠實朋友，既然你已經徹底了解，我要遮遮掩掩也是徒勞。那位高尚的騎士對我說起愛情，已經過去了許多日子，許多日子。他對我說的當時，我很惱怒，后來，你對我提起他的名字，我卻覺得快樂。你的針已經縫合了我的創傷，使我對你感到喜歡。你已經把我的自由捆縛在我的腰帶里帶走。他牙齒的疼痛就是我更大的苦痛；他受的罪就是我受的更大的罪。我贊美，我稱頌你的好耐心，你的好膽略，你的好功夫，你的忠心巧妙的手腕，你的令人高興的談話，你的無所不知的知識，你的足夠辛勞的勤奮，你的大有好處的糾纏。那位少爺欠著你許多；我欠著你的就更多。我的責備一點也沒有能夠使你放松你的努力和堅韌，照樣相信你自己的能干。正相反，你就像一名忠誠的仆人，越是受辱，越是勤奮；越是被貶，越是努力；越是挨罵，越是笑臉相向；我越是生氣，你越是謙卑。你不怕一切困難，終于掏出了我決不想向你或者向任何人吐露的心事。

賽萊斯蒂娜　我的好朋友，我的好小姐，你不要奇怪，因為要達到這些目的，使我有了膽量，敢于忍受像你這樣關在家里的姑娘的驕橫。的確，在路上的時候，到了你家里的時候，我還沒有下定決心，還在猶豫，要不要把我的要求和盤托出。看見你父親的權勢，使我害怕，想著卡利斯托的風流，使我膽壯；見到你的品德和善心，又使我心怯。一方面是畏難，另一方面是信心。因此，小姐，既然你出于恩惠，已經吐露了你的心事，就說說你的意愿吧，把你的秘密抖落到我的膝頭上來吧，把兩相情愿的事交在我的手里吧。我會想方設法讓你的愿望和卡利斯托的愿望都很快實現。

梅莉培亞　我的卡利斯托呀，我的主宰！我的甜蜜而溫暖的快樂！如果你的心跟我的心現在感覺一樣，我奇怪我們分隔兩處你還能活著。我的嬤嬤呀，我的老太太！想想辦法吧，我怎么能夠見到他，如果你還讓我活下去的話。

賽萊斯蒂娜　見見他吧，說說話吧！

梅莉培亞　說話！這不可能。

賽萊斯蒂娜　對于男人，任何事情，只要他想干，就沒有不可能的。

梅莉培亞　告訴我，怎么樣呢？

賽萊斯蒂娜　我已經想過了；我這就告訴你；在你家的大門里面。

梅莉培亞　什么時候？

賽萊斯蒂娜　今天晚上。

梅莉培亞　真叫我高興啊，你這樣的安排。對我說，是幾點鐘？

賽萊斯蒂娜　十二點。

梅莉培亞　那么你去，我的老太太，我的忠心朋友，去對那位少爺說，要悄悄地來，到那個說定的地方。如果他愿意，就在安排好的那個鐘點。

賽萊斯蒂娜　再見，你的母親到這里來了。

梅莉培亞　盧克雷西亞朋友，我忠心的使女，誠實的伴侶，你已經看見，我是怎么身不由己的。那位騎士的愛情俘虜了我。為了上帝，我求你保守秘密，因為我喜歡這么溫柔的愛情。我會把你放在你的忠心服侍所應得的地位。

盧克雷西亞　小姐，在這之前，我早已感到你的創傷和說不出口的欲望。我很是為了你的病癥而痛苦。你越是對我掩飾，壓住這股燒著你的烈火，它的火焰卻越是在你臉上的顏色，你心里的不安，你四肢的顫動，吃不好飯、睡不好覺的模樣中顯露出來。仿佛就在眼前一樣，痛苦的跡象一天一天地越來越明顯。但是，在主人受到意愿或者過分的向往所控制的時候，仆人只能以身體的勤奮表示服從，而難以用舌頭的虛偽進行勸告。只能痛心地忍耐，憂心地沉默，忠心地掩飾；雖然聽不入耳的勸告要比怯懦的奉承要好得多。但是既然小姐你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或者死或者愛，那就沒有許多道理可以選擇，只得任其自然了。

阿莉莎　你每天到這里來干什么，鄰居？

賽萊斯蒂娜　夫人，昨天的棉線缺了點兒分量，我是來補上的，因為我說話算數。現在已經送到了，我就走了。愿上帝保佑你。

阿莉莎　上帝也保佑你一路平安。

阿莉莎　梅莉培亞，孩子，那老太婆來要什么？

梅莉培亞　她要賣給我一點兒朱砂。

阿莉莎　這話要比那老太婆剛才自己說的話更可信。她以為我不肯接待她，便對我撒謊。當心著她，女兒，她是個壞東西。慣賊總是繞著富宅轉的。她會施展她的陰謀詭計，利用她的假貨偽藥，改變純正的意圖，損害人家的名譽的。看見她三次走進一戶家庭，就得引起懷疑。

盧克雷西亞　我家主人想得已經太遲了。

阿莉莎　憑著對我的愛，女兒，如果她再來而正好我沒有在場，你不要對她表示歡迎，也不要起勁地接待她。老老實實地對付她，她就不會再來了。真正的德行要比利劍更叫人害怕。

梅莉培亞　是這樣嗎？決不會啦！我很高興，母親，你提醒了我，讓我知道要提防什么樣的人。

第十一場

提示　賽萊斯蒂娜離開梅莉培亞后，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語。她看見森普羅尼奧和帕爾梅諾到馬格達萊娜教堂去接他們的主人。森普羅尼奧對卡利斯托說話。賽萊斯蒂娜突然跟來。他們一起回到卡利斯托的家。賽萊斯蒂娜講出了她跟梅莉培亞商量好的事情，并且要求酬報。他們在講這些道理的時候，帕爾梅諾和森普羅尼奧也在交談。賽萊斯蒂娜向卡利斯托告辭回來。敲門，埃莉西亞來開門。她們吃了晚飯就睡覺。

卡利斯托，賽萊斯蒂娜，帕爾梅諾，森普羅尼奧，埃莉西亞

賽萊斯蒂娜　唉，上帝，我帶著這么多快樂，不知道還能不能走到家！我看見帕爾梅諾和森普羅尼奧在向馬格達萊娜教堂走去。我要跟在他們后面，如果卡利斯托不在那里，我就到他家里去，向他索要他這好消息的獎賞。

森普羅尼奧　主人，瞧你在這里，讓大家都要說閑話了。為了上帝，別讓人家的舌頭拖著走吧，過分虔誠的人，被人叫做偽君子。人家除了說你是在一個個地啃圣徒，還會說你什么呢？如果你有情欲，就在你家里忍著，不要待在外頭。不要讓不相干的人知道你的痛苦，因為鈴鼓總是在懂得怎么敲得好聽的人手里。

卡利斯托　什么人的手里？

森普羅尼奧　賽萊斯蒂娜的手里。

賽萊斯蒂娜　誰在說賽萊斯蒂娜？卡利斯托的這個奴仆在說什么？從阿爾西迪亞諾街我一路跟著你們，想趕上你們，我的長裙子卻使我怎么也趕不上。

卡利斯托　哦，全世界的珍寶，我痛苦的救星，我眼光的鏡子！我的心多么快樂，看見你這么誠心誠意，這么年高德劭。告訴我，你來有什么事？帶來什么消息？看你這么高興，我不知道我的性命要靠什么？

賽萊斯蒂娜　靠我的舌頭。

卡利斯托　你說什么，我的光榮，我的安慰？把你說的說清楚一些。

賽萊斯蒂娜　少爺，我們到教堂外頭去，回到家里去。到了那里，我會對你講些事情，讓你真的快樂。

帕爾梅諾　老太婆挺起勁，兄弟，她準是弄到什么東西了。

森普羅尼奧　聽她怎么說。

賽萊斯蒂娜　整整一天，少爺，我都在為你辦事，把別的事情都撂到一邊。為了讓你滿意，還惹來別人許多怨言。我的損失比你想的多得多。不過一切順利，因為我帶來了那么好的消息，那是梅莉培亞的許多好話，她等著服侍你呢。

卡利斯托　我聽見的是什么呀？

賽萊斯蒂娜　她是你的了，不由她自己做主了。她是聽你擺布由你喜歡，不屬于她父親普萊培里奧的了。

卡利斯托　說明白些，嬤嬤，別說這樣的話，不然這些孩子又要說你瘋了。梅莉培亞是我的主宰，梅莉培婭是我的上帝，梅莉培亞是我的生命。我是她的俘虜，我是她的奴隸。

森普羅尼奧　主人，你這樣沒有自信，這樣看輕自己，糟蹋自己，說些這樣的話，就阻撓了她的道理了。你的這些胡言亂語，打攪了大家。為什么你要劃十字？她為你辦了事，給她點兒什么吧： 這么一來，你會好一些。她的那些話，就是等著這個呢。

卡利斯托　你說得對。我的嬤嬤，我確實知道，你的辛苦和我的菲薄酬勞難以相等。我不給你大氅也不給你裙子，為了免得經手的人沾手。請收下這掛小小的鏈子，戴到脖子上，再繼續講你的道理，讓我繼續快樂。

帕爾梅諾　他說小小的鏈子？你聽見了嗎，森普羅尼奧？他估不出價錢。我向你保證，不管那老太婆分得怎么小氣，我的那一份給我半枚金幣我也不換。

森普羅尼奧　我們主人聽見了你這話，我們就得來安撫他，而且醫治你了。因為你老是嘰哩咕嚕，他的怒火早晚會上來。為了我的愛，兄弟，聽著吧，別作聲；為此，上帝才給你兩只耳朵和一根舌頭的。

帕爾梅諾　聽他的魔鬼去吧！他是粘在那老太婆的嘴巴上啦：耳朵聾了，嘴巴啞了，眼睛瞎了，變成了一個沒有知覺的人，即使我們夾起拇指對著他，他也會說我們是舉手向著上帝，祈求他的愛情會有好結果呢。

森普羅尼奧　別說了，聽見沒有。好好聽著，賽萊斯蒂娜。憑著我的靈魂，給她的東西是值得的，而且還得多給。她有許多話要說。

賽萊斯蒂娜　卡利斯托少爺，對我這樣衰弱無力的老太婆，你是很慷慨的了。但是，一切酬勞或者賞賜，其價值之高低，要根據賜予者而判斷，所以我不愿拿我的一點兒功勞作為理由，去衡量各方面都勝過我的人。但是與你的崇高相比，它也不是不值得一提。作為回報，我要恢復你即將喪失的健康，你的正在衰竭的心，你的日趨混亂的腦筋。梅莉培亞對你的相思，比你對她的相思更加痛苦；梅莉培亞愛著你，愿意和你會面。梅莉培亞以更多的鐘點想著的是你而不是想她自己。梅莉培亞自稱是屬于你所有，以此作為自由的借口；也以此來平息燒著她比燒著你更厲害的欲火。

卡利斯托　孩子們，我是在這里嗎？孩子們，我是聽見了這些話嗎？孩子們，瞧瞧我是不是醒著？這是白天還是黑夜？上帝呀，在天之父！我祈求你，這可不是夢！那么，我是醒著！如果，老太太，你是拿我開玩笑，用這種話來使我滿意，你也不用害怕，說出真話來吧，對于你從我手里得到的來說，你辦的事更有價值。

賽萊斯蒂娜　一顆受著愿望折磨的心，從來不會把好消息當真，對壞消息懷疑。然而，不管是玩笑不是玩笑，今天晚上你就會看到，按照我跟她的約定，鐘敲十二點的時候到她的家去，在門口跟她說話。從她的嘴里，你將會全部知道： 我花的功夫，她懷的心意，她對你的愛情，以及引起來的是誰。

卡利斯托　得啦，得啦，我竟然盼著了這種事情？這種事情竟然可能落到我的頭上。我就要死在這里或者那里了。我忍受不了這樣的榮耀；我不值得這樣的重大恩賜；我不配和這樣的小姐說話，趁她的高興和心愿。

賽萊斯蒂娜　我常常聽說，好運比逆運更加難以忍受，因為前者使人不得安寧，而后者卻給人安慰。怎么啦，卡利斯托少爺，你不瞧瞧你是誰了？你不瞧瞧你把撮合的任務交在誰的手里？竟然到了現在還懷疑能否到手而心里苦惱？現在我向你保證，你的痛苦已經結束，難道你還要結束你的性命？瞧吧，是賽萊斯蒂娜站在你的一邊，盡管你缺乏一個情人所必需的一切，她也會把你當作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而獻出自己。為你鋪平道路讓你走過，為你擋住急流讓你不濕。你對你給了錢的人太不了解了。

卡利斯托　走著瞧吧，老太太！你對我說的是什么呀？她自己愿意出來？

賽萊斯蒂娜　甚至跑著出來。

森普羅尼奧　但愿這不是什么魔法，要把所有的人都抓在手里。你看，嬤嬤，人家慣常把耗子藥裹在面包里，為了不讓耗子聞出氣味來。

帕爾梅諾　我從來沒有聽見你說過更好的話。我對那位小姐的忽然讓步，而且如此急忙地愿意隨著賽萊斯蒂娜擺布，心里著實懷疑。梅莉培亞她是在用花言巧語蒙蔽我們的意志，借以掩藏起另外的東西，就跟埃及人給我們看手相那樣。因為，說真的，嬤嬤，甜言蜜語的報應，就是無窮的害處。不動的囮子以動聽的鳴叫誘使鷓鴣落入網中；海上的女妖以甜潤的歌聲欺騙單純的水手迷失方向。同樣，她也是在用溫柔和讓步想把我們這一伙抓到她的手里，以卡利斯托的榮譽和我們的性命來抵償她的純潔。仿佛馴順的羊羔，既吃它媽媽的奶，也吃別的母羊的奶，她是拿得穩要對卡利斯托和我們大家進行報復的；她家里有那么多的人，完全有可能把我們大大小小一網打盡，而你倒可以坐在火邊搔著癢說：吹牛的人平安無事。

卡利斯托　住嘴，瘋子，壞蛋，疑心鬼！仿佛你是要叫人懂得，天使也會干壞事。是的，梅莉培亞就是天使所改扮，生活在我們的中間。

森普羅尼奧　你又回到你的異端邪說里來啦？聽他的吧，帕爾梅諾。不要擔心，如果這里面有著兩手，他會得到報應的。我們擁有兩條好腿呢。

賽萊斯蒂娜　少爺，你是對的；你們是白白在疑心。我已經辦成了交給我辦的一切事情。你放心吧。上帝解救你，指引你。我要高高興興地走了。如果這件事或者還有別的事需要我，我隨時為你效勞。

帕爾梅諾　嘻！嘻！嘻！

森普羅尼奧　憑著你的生命，帕爾梅諾，你笑什么？

帕爾梅諾　我笑這老太婆急煞煞地走了。她看不見那金鏈子離開家的鐘點了。她不能相信這東西真是在她手里，也不能相信真是給了她。她不配拿到這樣的禮物，就像卡利斯托不配得到梅莉培亞一樣。

森普羅尼奧　你想叫這么一個拉皮條的老婊子怎么樣？她知道我們不會開門說話。她慣常修補六個處女只收兩枚小錢，如今看見自己手里有了金子，還不趕快藏起來，就怕又從她手里取回去，因為她該干的事已經干完。不過，讓這鬼東西好好藏著吧，要她拿出來分的時候，看我們不揪了她的魂！

卡利斯托　上帝一路保佑你，嬤嬤。我要躺下來睡一會兒，補足過去的許多夜晚，也為即將來到的夜晚作好準備。

(王央樂譯)

注釋：

拇指夾在食指和小指之間，猥褻的手勢。

即吉普賽人，據說他們來自埃及。

用來誘捕同類鳥的鳥，稱“囮子”。

【賞析】

15世紀末，西班牙出現了一部堪稱頂峰的文學作品。許多評論家認為，它的重要性僅次于《唐吉訶德》，那就是《賽萊斯蒂娜》(又名《拉纖女人》)。作品于1499年在布爾戈斯首版，以男女主人公的名字為題，稱作《卡利斯托和梅莉培亞的喜劇》。前言中附有一首離合詩，豎著拼寫每行的第一個字母，便連成一句話： 費爾南多·德·羅哈斯學士續寫完成了卡利斯托和梅莉培亞的喜劇。這一切都為日后的考據所證實，《賽萊斯蒂娜》果真是費爾南多·德·羅哈斯看到僅存一幕的殘稿后，續寫完成的，最終版本一共二十一幕，并把“喜劇”更改為“悲喜劇”。由于篇幅太長，根本無法上演，所以實際上是一部對話體小說，也稱作“人文喜劇”。這是14世紀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奠基人之一佩特拉克創立的文學體裁。

《賽萊斯蒂娜》的主調完全是現世的，一對青年男女沖破中世紀的宗教思想和清規戒律的束縛，勇敢地追求他們自己的幸福——靈肉一致的愛情。當有人問卡利斯托是否是一個基督徒時，他回答道：“我是梅莉培奧(這是“梅莉培亞”一詞的陽性結尾)，我崇拜梅莉培亞，我信仰梅莉培亞，我愛梅莉培亞。”在當時說來，這是赤裸裸的離經叛道的異端思想。當梅莉培亞知道她的愛人橫遭慘死后，她這樣說：“我怎么沒有獲得更多的享樂呢？我的幸福和快樂現在都煙消云散了。”她在自殺以前，絲毫沒有懺悔，而只有凄惻的哀怨，她說：“得到歡樂是這樣地遲，痛苦到來卻是這樣地快。”從這些可以看出這部作品徹底推翻了天主教教義的基石之一——罪孽的觀念。天堂、地獄、罪孽、懺悔、禁欲主義等傳統教條，在這一對青年的愛情烈焰中都化為灰燼。

另一方面，資本主義關系的發展所帶來的對金錢的貪婪，鮮明地反映在塞萊斯蒂娜、仆人和他們的情婦這些人物的思想意識中。賽萊斯蒂娜認為金錢是萬能的。她公開表示她不是為干壞事而干壞事，而是為了錢。當卡利斯托跪在她面前求她幫助時，她干脆地說：“閉住你的嘴，把錢包打開。”這部作品鮮明地反映了早期資本主義的特質，它一方面使人性擺脫中世紀的束縛而獲得解放，而另一方面也帶來了邪惡欺騙、寡廉鮮恥和悲觀頹廢的因素。

作品中人物的造型和心理的刻畫都是現實主義的，幾個女性角色的形象都刻畫得栩栩如生，個性鮮明，其中尤以梅莉培亞最為突出。

梅莉培亞出身于富人之家，她外貌嬌秀甜美，“男人們見了，都會動情”。這個外表柔弱的女子，從內心里透出的是剛毅和堅強。她在第一次見到卡利斯托后，就愛上了這個小伙子，但封建的道德觀念依然在她心中作祟。不過，梅莉培亞在道德與本能、理智與感情發生沖撞時，都選擇了后者，即得了“心病”。這種“心病”是疾病，卻又使人產生快感，用賽萊斯蒂娜的話說，“它是一種隱藏的烈火，一種可愛的潰瘍，一種美味的毒藥，一種發甜的苦澀，一種極樂的病痛，一種愉快的折磨，一種甜蜜而厲害的創傷，一種溫存的死亡”。為了治好“心病”，梅莉培亞把希望寄托在賽萊斯蒂娜的身上，請求她的幫助。為了愛情，她勇往直前，“敲打我的名譽，破壞我的操守，損害我的身體；甚至撕裂我的皮肉，揪出我痛苦的心，我也完全愿意”。

患了“心病”的梅莉培亞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勇氣，敢于沖破各種束縛人性的清規戒律的重重障礙，追求個人的愛情。但在當時，婚姻伴侶的選擇是在父權的支配下進行的。梅莉培亞的母親阿莉莎說：“不管出身門第高低，不管長相俊丑，我們給她找的男人她一定會高高興興地同意的。”其實，阿莉莎并不懂女兒的心，用梅莉培亞的話說，“讓我勉勉強強去結婚，不如痛痛快快當情人”。長期的壓抑使梅莉培亞產生了一種逆反心理，“我要讓他們瞎子點燈白費蠟，白操這份心，誰能剝奪我的享受？誰能奪去我的歡樂？”因此，她把她的生命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只要這個男人能給她快樂，“他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我，他就是將我在異國他鄉賣掉，我也不會違背他的意愿”。

賽萊斯蒂娜是狡猾、貪婪、無恥的三姑六婆之類人物的典型，卡利斯托和梅莉培亞則是沖破宗教思想和封建習俗束縛、追求現世幸福的青年男女的典型，甚至被認為是羅蜜歐和朱麗葉的先驅。書中其他人物，即使是次要的，在作者的筆下也都有血有肉。有學者認為，如果沒有塞萬提斯，《賽萊斯蒂娜》在西班牙的文學作品中將占第一位。這樣的評價是否完全恰當，值得商榷，但無論如何，這部作品在西班牙文學以致世界文學中的重要地位是不容置疑的。

《賽萊斯蒂娜》的寫實傾向是非常明顯的。首先，作者采用了一種簡潔平實的人物對話和獨白方式組織結構、敘寫故事。所有故事背景的交代、時間地點的轉換、情節內容的發展、人物性格的展現、不同觀念的交鋒、社會人生的評說，以及人物的形象、動作、愿望、感受都通過對話和人物獨白表現出來，風格自然平實，結構簡明，內容清晰。作為一部純對話體創作，語言在劇本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賽萊斯蒂娜》的語言自然通俗、生動形象，且個性化、含哲理、多格言。或癡迷癲狂，無所顧忌；或矛盾多慮，欲遮欲揚；或粗俗精明，尖刻潑辣；或生動諧謔，調侃譏諷。劇中運用的民間俗語、格言多達二百余條，充分發揮了語言的表現力與對話的藝術性。

從文體來看，劇本把民間語言和文學語言交織在一起，文筆流暢自然，比喻豐富。在此之前，文人學士慣于越俎代庖，強迫劇中人物用作者的腔調說話。羅哈斯則不同，他筆下的對話似乎錄自生活本身，無不與各色人等的身份、教養、處境、心緒相符，活靈活現，呼之欲出，開創了近代現實主義文學的先河。

(梁建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