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中村筆十郎是一位歌舞伎下級演員,擔任提詞的工作。如今他已是風燭殘年,體力、眼力、反應都大不如前。中村失魂落魄,感到自己活不長了。一天,老板接到新的演出合同。中村盡管只是扮演一個沒有臺詞、安靜地坐在那里的元老,卻異常興奮,穿上嶄新的戲裝,人都變得年輕了。演出期間,他因為腹膜炎動了手術,應該休息,否則有生命危險,他卻瞞著所有人繼續登臺。病情暴露以后,老板要求他退出演出,他苦苦哀求老板讓自己留下來。30天的公演結束后不久,耗盡了最后氣力的中村死去了。
【作品選錄】
這個劇場正上演著的戲快開演了,劇場里管大道具的人們的身姿在側臺晃動著。
“請各位從登場起排演。挺著胸,不慌不忙地邁著大步走。有時候互相看看,從從容容地說些話也可以。演出時氣派要像個貴族才好。那么……”
筆十郎馬上聽到人家這樣提醒他:“筆十郎君,胸脯再挺起點兒來,仰起臉。步子再邁大一些。”
又練了兩三次出場和退場的順序,排演就結束了。
女服務員們拿著小笤帚和簸箕,專心一意地在觀客席里做開場前的清潔工作。筆十郎臨走時回頭一望,舞臺上已經垂下了絢爛奪目的大幕。他嘆了口氣,走到廊子里;只見那個青年正在點香煙呢。
“咱們派到的角色可真了不起啊。”筆十郎說。
青年苦笑了一下,噴出一口煙來。但是他注意到筆十郎那一本正經的神色,就忍住笑說:“可不,元老院的元老嘛,在當時來說身份大概很高哩。”
“啥叫元羅院呀?”
“就是參議院,不,這是從前的事兒。嗯,對啦,是貴族院。筆十郎君和我都成了貴族院議員嘍。”
青年快活地高聲笑起來,大踏步往門口走去;出了門,揮了揮手,說聲:“那么,明兒見!”就揚長而去。
筆十郎茫然地站在那兒。小肚子疼得像用針扎的一樣。貴族院議員是不是指華族呢?盡管對當前的事情很隔膜,筆十郎對明治、大正時代卻記得很清楚。不管是什么時候的事,只要拿這兩個時代的事一比,他就能夠懂個透徹。
“這才地道呢。經過充分的排演,上演的第一天就能深深地感動觀眾,這才地地道道叫做演戲呢。對,我作為一個演員,已經排演到滿意的地步了。”
老板這么說著,興高采烈地迎接首場演出。新聞記者川流不息地來訪問。演歌舞伎的那陣子,老板對那些首次開演前來訪問的人從來沒有給過好臉色,如今他卻輕松愉快地接待著來客。臺詞全部在肚子里裝著,把角色的性格也摸得一清二楚。他所擔任的角色的性格已經在他的頭腦里錘煉成熟了,出點什么事也不在乎。
筆十郎的情緒也很好。他對油彩化妝不習慣,于是就請那個青年從頭教給自己該怎樣化妝。這時,他甚至回憶起多年前初次登臺的事,隨之就產生了一種天真爛漫的感情。
副導演踱來踱去察看著,來到他們跟前時,替筆十郎化妝的那個青年問副導演:“太黑了吧?”
“不,還是有氣派的好。”
筆十郎睜大眼睛望了望鏡子里邊的臉。他只得感嘆:原來有氣派的臉就是這樣的呀。鼻子兩側用赭黃色的油彩涂得濃而又濃。眼皮涂上一層層深藍色和赭墨色的油彩。腮幫子涂成桃紅色,油亮油亮的。筆十郎有生以來這還是頭一回使用油質化妝品呢,他對這副臉相感到陌生,覺得不像是自己的臉。他越來越切實地感到: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在開始發生了。
他勾好了臉,就走下衣箱房去。
“是元老嗎?”
筆十郎不慌不忙地回答說:“是呀。”
衣箱房的年輕人抬頭瞥了筆十郎一眼,就消失在架子后面了,過一會兒抱出一大堆服裝來。
“讓您久候了。”
元老的服裝是件絳紫色的大口袋般的東西。筆十郎把它攤開來,正不知怎么辦才好;跟他演同一個角色的那個青年已經在一旁敏捷地穿上那件“口袋”,從上面的窟窿里伸出頭來,把身體和胳膊擺動了一陣子,這才像個樣兒。筆十郎也學著他套上那個“口袋”,來回掄動胳膊,好容易才伸出頭來。
“這簡直就是西洋和尚哩。”
筆十郎那副樣子活像個骯臟的“掃晴人兒”。他對青年這么一說,青年就哈哈大笑起來,說:“西洋和尚這個詞兒真妙啊。”
從脖子周圍到肩膀,有一塊像圍嘴一樣的披肩,下面滿打著裥。腰里結上一根白帶子,打成蝴蝶結垂下去。這樣一來,似乎就有了一種莊重的氣派。“口袋”長得連腳脖子都快遮住了,袖子這么寬,令人懷疑當初量手腕子的尺寸究竟有什么用。
帽子很大,是扁圓形的,顏色比衣服鮮艷一些,是紫羅蘭色的。頭上罩著紅色假發,帽子遮住一只耳朵,歪戴在上面。再蹬上鞋,就儼然是元老院的一名元老了。
“累不累?”
在回屋去的路上,青年把臉挨近筆十郎的臉問道。在首場演出前,筆十郎曾經因病休息過好幾天,所以青年有些替他擔心。
“哪里的話,還沒有開始演出呢。”
筆十郎冷淡地謝卻青年的關注。他認為盡管穿了這身別扭的服裝,可是他演戲的年頭比這些毛頭小伙子們要長兩三倍呢。爬上通到后臺的樓梯時,青年伸過一只胳膊來扶他,這也惹得他很惱火。
“俺要到老板那兒去一趟。”
筆十郎連青年的臉也不瞅一下就向他告了辭,很快地拐過走廊,向主要角色的后臺走去。
老板也化好了妝。他本來就生得魁梧,穿的又是厚實、豪華的料子衣服,真是儀表堂堂,體面得很,令人感到狹窄的后臺給老板一個人的身體塞滿了。他的臉涂得像鐵壺一樣黑,從耳根到下巴頦上戴著連鬢胡子。看到筆十郎進來,老板一剎那間露出納悶的神色。可是馬上就認出是他來了,于是說:“老筆呀,啊?是吧。神氣得很,真帥!”老板希望導演表示贊許,就問了一句:“您說怎么樣,滿俊吧?”
“安上山羊胡子就好了。”導演先生把筆十郎仔細端詳了一番說。
“啊,是是,唉。”筆十郎靦腆地退出去了。
頭戴扁圓帽,下巴頦底下安上山羊胡子,身穿絳紫色衣服,系著白帶子。筆十郎快化完妝的時候,后臺已經由極度的興奮一變而為另一種情緒所籠罩。近來談著“跟商業性的演出相抗衡”啦,“突破戲劇界的成規”啦;如今,標榜著這些的演出終于要揭幕了。這一天,從主角到無足輕重的零星配角,人人都充滿了緊張的心情,只有筆十郎一個人逍遙自在地在后臺的走廊里踱來踱去。到了這時候,好容易他才切實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脫了黑衣。恐怕今天人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有當年筆十郎穿著黑衣留神著老板的一舉一動時那么緊張了。今天他穿著元老的衣服,滿心歡樂,已經把當初的黑衣裝束和那種戰戰兢兢的心情忘得一干二凈了。
輪到筆十郎出場了,他從容不迫地在舞臺上出現。由于坐在臺中央的公爵是個電影明星,于是臺下響起了一片掌聲。筆十郎卻產生了錯覺,以為觀眾是在給自己喝彩呢。他忽然想起當他年紀還輕,雄心未死時,跟他有過關系的女人的事。那個好強的女人,一旦看穿筆十郎一輩子注定要當零星配角,馬上就溜掉了。她今天會不會來看這出戲呢?筆十郎雖然想到這些,然而并沒有沉浸在對這個女人的懷念里。單是勾起這已經泯沒了多年的回憶,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老板攤開兩手,滔滔不絕地說著冗長的臺詞,身上穿的衣服比筆十郎夢見的金光閃閃的那件要樸素;而筆十郎自己卻派到比他所想象的要體面的角色,穿的服裝也比原來所想的要華麗。恍惚之間,他只覺得老板那套臺詞其實全是他自己說的,觀眾都是來給他喝彩的。在沒發現自己的錯覺之前,筆十郎整個身心都陶醉在這幸福的幻境中。即使老板對咱這些元老恭恭敬敬地行禮,咱也帶理不理的,還得擺出一副高傲的面孔。要知道,咱們是華族啊。
筆十郎演完自己那場戲之后,半天也不想卸裝。只要絳紫色的服裝還穿在身上,他就能夠當西洋的貴族。他在后臺挑個礙不著管大道具的人們的事的地方,不停地踱來踱去。他有時按按小肚子,但并不是由于疼痛才那樣做的。前些日子已經動過手術,只要當心些不讓纏在肚子上的繃帶移動就成。如果說他心里有什么憂慮的話,那只是擔心早晚必須脫去這身服裝。
戲果然很叫座。一個月的票全部預售光了,劇場方面要求延長演期。舞臺監督交了紅運,興高采烈的。家家報紙都刊出扮演主角的老板的特寫鏡頭。照的大多是最后一景,其中只有一張拍的是元老院那一場:老板一個人照得很大,小小的元老們排在他背后,從邊上數去,第三個就是筆十郎。
“筆十郎君,相片上有你哩。”
舞臺監督給了他一張從報上剪下來的照片。筆十郎無形中已經成為劇團里一個紅人了。首先他的年紀最大。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大家都對這個既不機靈、又絲毫沒有特長、對歌舞伎也沒多少知識的老人,懷起親熱的感情。人家好心替筆十郎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劇照,他看得都出了神,真是百看不厭。只有他那撮山羊胡子照得非常清楚。
周圍都是話劇演員,可是新橋和赤坂的美人兒像是不合時令的蝴蝶一樣翩翩而來,把慰問后臺的水果和醋魚飯卷這些禮物撂下就走。筆十郎平日間在她們的習藝會上替她們脫衣接衣,遞個扇子什么的,跟她們很熟。因而一看見他,她們就帶些揶揄的口吻說:
“哎喲,筆老。”
“我們這是頭回看到你登臺演出哩。”
“好得很呀,想不到你這么漂亮。”
這些話筆十郎自己倒并不在乎,可是舞臺監督和那些年輕的話劇演員們,一方面也是由于對這些藝妓有些反感,想到筆十郎一輩子當了幾十年的演員,一直是只穿黑衣,從來沒有露過臉,聽了卻像尖刀刺在心坎上那么替他難過。
“你看看對著鏡子化妝的筆十郎的臉吧。”
“嗯,他那副神色真是高興得不得了。我簡直看呆了,他咧嘴一笑,說什么:‘俺這臉也還有個看頭吧。’讓人感動得流淚哩。”
提起流淚,公演日期已經過了一半時,后臺忽然傳說筆十郎患了腹膜炎。
“據說他肚臍眼底下開了個洞,每天早晨得先抽出一升水才來演戲呢。”
“不躺在床上能行嗎?”
“當然嘍,在一般情況下,這種病癥是需要絕對靜養的啊。”
筆十郎上裝時,有個青年看到他小肚子上厚厚地纏著繃帶,仔細一追問,筆十郎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來。事情太嚴重了,青年馬上就告訴了舞臺監督。公演時即使零星配角得了急病,也很糟糕。因此,舞臺監督一聽把臉都嚇白了,跑來直接向筆十郎了解。
筆十郎本人還滿不在乎呢。他說:“沒啥,只要把水抽出來,啥都能干。唉,您不用操心啦。”
聽他這么一說,大家也就信以為真,誰也找不出話來駁他。不過總還是不放心,有人就去問相識的醫生。醫生說,那還了得!在這樣情況下要是還起來活動,那等于自殺。
“首先,患者除了靠注射以外,就沒法吸收營養,因為他什么東西都不能吃。”
舞臺監督臉色蒼白地又來問筆十郎,筆十郎若無其事地回答說:“嗯,飯是一直也沒吃。”
“筆十郎君,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身上帶著病,又什么都不吃,怎么能堅持演戲呢?”
“唉,可是呀,啥事兒也沒有。戴上扁圓帽,穿上這身服裝,就啥事也沒有啦。”
“聽說你肚子上不是開了個洞嗎?”
“嗯,這可怪啦。小便還跟以前一樣,可就有多余的水,每天早晨準得抽那么一升……”
他一邊像講別人的事情似的這么說著,一邊打量自己那穿了絳紫色服裝的身子。
舞臺監督站在那兒不忍心走開。筆十郎突然對他說:“喂,先生。元老院的這個元老,位分挺高吧?”——除了老板以外,凡是參加這次演出的人,筆十郎都一律稱作“先生”。
“是啊。”
“比老板還高吧?”
“對。”
“聽說這個角色的位分比老板還高哩。喏,俺可派到了個了不起的角色哩。”
“'…………”
舞臺監督把當時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導演,要求導演把筆十郎所扮演的角色的性質詳細向他說明一下,因為舞臺監督自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來。
“這可辦不到。我也心軟得很。只好叫他按照他的意思去理解吧,其他的說明我可做不來。”
“我也說不出口來,簡直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話又說回來啦,他那樣的身體,一定堅持不下去吧。你打算怎樣來叫他停演呢?”
“給筆十郎治病的大夫一點都不知道哩。他說,他還以為筆十郎躺在家里呢。可是他也來看過演出。”
“大概他沒注意到筆十郎所扮演的角色吧。”
“那還用說!要是有他的臺詞嘛,也許就認出來啦。”
“大夫大吃一驚吧?”
“去問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回來。大夫責備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們打算把他害死是怎么的!’”
然而,不管周圍的人怎么勸,筆十郎連一天也不肯休息。有一天已經找好了一個替他的人,可他還是來了,一聲不響地化了妝。那個替他的年輕人向他打了招呼,他就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說:“俺來演。”
這大概是他一輩子唯一的一次對別人表示傲慢的神色。
筆十郎化好了妝,把扁圓帽拉得低低的,站在側臺。在知道事情底細的人們看來,只覺得他陰慘慘的。
導演和舞臺監督都隱隱地意識到筆十郎在這出戲里所擔任的這個角色,對他這大半輩子有多么重要。可是要他休息,他硬是不肯。因此他們也就沒辦法了,只好去找筆十郎的老板商量。
“哎呀,真叫人沒辦法!”
老板娘皺著眉,表示惶恐的樣子。她首先想到的只是當著大家,面子上不好看。
老板鞠個躬說:“給你們添麻煩了,真對不起。我馬上就去勸勸他。都怪我不好,一直沒留意到這事。請你們替我向大家道聲歉吧。”
看他這副樣子,仿佛是弟子做了什么錯事,師父替他賠禮似的。
當天夜里戲散之后,筆十郎馬上被叫到老板房間里去了。他還戴著扁圓帽,穿著戲裝,倒把喊他的老板等人嚇了一跳。
“怎么回事,還沒卸裝嗎?”
“嗯。”
筆十郎是希望多穿一會兒戲衣,哪怕一分鐘也好。老板卻誤會了。
“老筆,你大概身體虛弱得散了戲連卸裝的氣力也沒有了吧?”
“哦,哦,不是的。”
“演戲不是演員個人的事情。尤其像這樣大家同心協力來演的戲,更是這樣。你要是身體不好,就別勉強,得先把病治好了才成。像你這樣帶著病,要是在舞臺上昏倒了怎么辦?”
“老板……”
“從明兒起就別上臺啦。在家里安安靜靜地躺著。明白了吧,已經派好了替你的人。你必須這么辦,免得給各位先生添麻煩。”
“…………”
老板滿以為已經交待完了,就對那個在后臺伺候他的年輕弟子打了個手勢,敏捷地卸起裝來。他脫完衣服,摘下假發和胡子,在手心里和上油抹掉臉上的油彩。可是筆十郎仍然蹲在方才的地方,一動也不動。
“老筆。”
“嗯。”
“回去吧,喂,誰來把老筆帶下去……”
老板剛說到這里,筆十郎就發出裂帛般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老板,請您修修好吧!”
筆十郎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暗淡的油彩被淚水沾濕了,發出刺目的光。在這片油彩中間,兩只淡黃色的小眼睛拼命地朝老板翻著。
“求您讓俺演下去吧!”
其實,他扮的只不過是個點綴舞臺背景的角色,連句臺詞也沒有。老板沒有想到這個老人竟會死死地抓住這個角色不放,弄得他茫然不知所措。旁邊的老板娘睜大了眼睛,撲簌簌落下了眼淚。
第二天,老板剛把導演迎進來就說:“先生,這個要求也許太放肆了。我求求您,能不能讓他繼續演下去?”說著就鞠了個躬。
“可是大夫反對吧?”
“大夫說這是不治之癥,保養得再好也維持不了半年。昨天晚上我和妻子商量了一宿。我們想,老筆這大概還是第一次不聽我們的話。他死抓住這個角色不放,要是硬不讓他演,也許反而更會縮短他的壽命。”
“這要是主角或是比較重要的角色,也許倒還可以強迫他休息一下。”
“可不是嘛,先生。我不愿意人家誤會,以為讓筆十郎照樣演下去是出于古老劇壇的舊風氣。我覺得老筆想演戲的心情是和所謂藝道有所不同的。”
舞臺監督也有同感,就插進一句:“他說過:元老這角色的位分比老板還高吧?這是個位分挺高的好角色吧?”
“那個傻瓜說過這樣的話嗎?”
老板哈哈大笑,眼眶里卻噙著淚水。
可是,要按商量好的這個富于悲劇色彩的辦法行事呢,大家又都不忍心。老板本人提出了讓筆十郎演下去的要求,其實,他內心還是希望讓筆十郎休息。
老板說:“讓老筆跟我同屋吧。”于是,叫人在后臺那個房間的角落里鋪上窄窄的被褥,想讓他在上臺之前休息一下。但剛剛一天,這種特殊待遇就使筆十郎吃不消了。躺在老板屋里——這樣的事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首先,在老板跟前他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呀。與其這樣,還遠不如像早先那樣靜悄悄地坐在大房間的角落里呢。
大家都替他捏著一把汗。每天早晨,筆十郎從肚臍眼底下的洞里擠出水來后,就重新纏好繃帶,慢騰騰地走去上電車,再慢騰騰地走進后臺。早晨,老板派私人小轎車來接他,但這也弄得筆十郎十分不安。他總是不等車子來就先走出家門。老板罵他,他也不聽話了。老板只好默默地對他盡到自己的心意,每天請大夫到后臺來給他往靜脈里打止痛針,這已經成為日課。跟筆十郎一同扮演元老的那個青年,在臺階下面等著他,每一次都攙著他上下。
“簡直像是個病人一樣啦。”
筆十郎弄得很難為情,用這樣的話來表示謝意。他的身體已經枯瘦不堪了,有時步履蹣跚,青年就索性抱起他來。青年每一次都透露出這樣的感想:“還說什么輕不輕的,簡直就是塊枯木,好像一點兒水分也沒有了。”
演出一直獲得好評,結束的日子一天天接近了。筆十郎周圍的人再也看不下去了。老板終于忍不住了,就硬把他送進醫院,還請了個護士來服侍他。但不論誰去探望,筆十郎都不高興。不過他也許太虛弱了,嘴上并沒有埋怨什么。
就在演出結束的前一天,醫院里來聯系說,筆十郎不見了,整個劇團都鬧翻了天。他也沒有回家去。
“真叫人沒辦法!”老板說。
“明天還是最后一場演出呢。”老板娘說。
夫婦倆嘴里雖這么說著,臉色卻變了。
他們還報了警,四下里找了筆十郎一宿,可是仍沒找著。那么大歲數,身體又那么衰弱,整整一個月沒吃也沒喝,可別在路上倒斃了。知道他失蹤消息的人們都懷著不安的心情來迎接第二天最后一次的演出。
“老板,筆十郎君……”
“老筆怎么啦?”
“他在后臺哪。”
“你說什么?”
一剎那,老板感到了不祥之兆。心想,莫非他死在后臺了不成。大家匆匆忙忙跑到三樓的大房間里去一看,筆十郎不慌不忙地在那兒化妝呢。筆十郎慢悠悠地看了看那些啞口無言的人們,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跟往日一樣了。
“嘿,大家伙兒早哇。”
整個劇團的人仿佛都把他當作吹口氣兒就會損壞的古代泥俑那么盯著,誰也沒再跟他說一句話。老板看到他這副樣子,默默地回到自己屋里。跟他扮演同一角色的那個青年像他兒子一般服侍他上了裝。
“恭喜。”
“恭喜。”
“恭喜。”
為了慶祝最后一天的演出,人們跟演舊戲時一樣,在后臺相互這么打著招呼。
筆十郎在走廊上遇到從對面走來的人就說聲:“喂,恭喜恭喜。”
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年輕,凡是理會到是他的人,都停下腳步來吃驚地目送著他的背影。頭戴扁圓帽、身穿肥大的絳紫色服裝的筆十郎,晃晃悠悠地走去,消失在舞臺那邊了。
戲散了,后臺那間老板的屋里擠滿了前來慶祝的人,亂哄哄的。筆十郎一進去,屋子里頓時就鴉雀無聲了。
“老板,今天可恭喜啦。”
“老筆,你可辛苦啦。”
“唉,托您的福。可是老板呀,一想到演出就這么結束了,俺可真有點兒舍不得哩。”
老板看到他好像打心里留戀不舍似地用一只手撫摸著絳紫色的袖子,不由得脫口而出地說:“老筆,要續演哩。”
“嗯?”
“下月要到大阪去演。這個戲要續演兩個月哩。”
“老板,那可……”筆十郎眼睛里閃著光,喊叫般地說,“真是大排場了。”
當時,筆十郎一定相信自己也能到大阪去的。
但是,即使老板許可他去,他的體力也已經消耗殆盡。即使沒有人嚴密地監視,他也再不能夠從醫院逃出來了。正當這出莎士比亞戲劇在大阪續演博得好評的時候,筆十郎接連三天昏迷不醒之后,安安靜靜地咽了氣。他的老伴兒多年以前就去世了,臨終時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可是在大阪舉行公演的人們接到他逝世的消息后,個個都淌下淚來。人們甚至認為,就是一代名優之死,也不會使他們心里浸透這么深重的悲哀。
(文潔若 譯)
注釋:
明治維新后,對新封給爵位的人及其家族的稱呼,現已廢止。
明治時代是1868—1911年;大正時代是1911—1926年。
原文作“照照坊主”,日本的女孩子為了祈求晴天而掛在房檐底下的、身穿口袋形衣服的光頭紙人兒。
東京市的藝妓區。
【賞析】
日本女作家有吉佐和子因其以文學創作“干預生活”而得到贊美。干預生活的前提往往是對生活充滿了真摯的熱愛或真摯的憎恨,而不管是哪種情況,最內在的動力一定來自一顆積極入世、渴望完善的靈魂。日本誕生過邪惡的軍國主義侵略者,也孕育過溫柔的浪漫主義情懷。有吉佐和子的一生經歷了明治維新,也經歷了后來的二戰,目睹了戰爭帶給日本的幻滅,也目睹了下層人民的困苦生活。她看到了自己國家的種種頑癥,也充滿憐惜地愛著自己民族的美麗傳統。這些感情和認識支配著她進行思考與創作,即使是短篇小說,也因為作家站立的高度而具有了深刻的社會意義。
歌舞伎表演是日本獨特的藝術形式,作家曾長期接觸這個行業,熟悉歌舞伎演員的世界。她創作了包括《黑衣》在內的四部社會問題小說,從不同角度反映了日本老年藝人的生活。瑟瑟晚秋總是暗藏凄涼,閱讀《黑衣》里的主人公中村筆十郎的遭遇,更會激起讀者內心無限的同情,為這個孤苦無依的老人掬一捧酸楚的熱淚。
按照作家的敘述,中村一輩子也沒有扮演過什么重要角色。他只是舞臺里的一個背景,一個道具,可有可無,沒有人重視他,在意他。穿著黑色衣服的中村,永遠生活在太陽照耀的反面,他融化在黑暗里,悄悄地閃躲地存在。他是一個小人物,身上烙著所有小人物共同的印記:沉默、恭順、卑微、軟弱、膽怯、可憐。“他生平從來沒有過值得為自己高興的事”,因為一個小人物是沒有“自己”的,好像天鵝對著水中的倒影梳理羽毛,那是一種對自我生命的體察與欣賞。而中村這樣的小人物,在人群中已經被剝奪了自信、自憐和自在、自樂的權利。小說描述過,老板曾隨便就罵他“混蛋”,動不動就沖他發脾氣,而中村也習慣了叩頭賠罪,從不辯解,只管乞求原諒。一次,中村試圖抓住老板娘的袖子賠禮,老板娘卻把身子一閃就走開了,露骨地顯出冷淡的樣子,留下中村一個人,張皇失措地呆立在那里。長期的受壓迫和輕視,掃蕩掉了一個人的全部自我。沒有了自我的人,又何來尊嚴?而尊嚴正是在這樣一次次的冷淡和一次次的謾罵中,連同生命中本該有的幸福體驗和快樂滋味消失殆盡。小說直到結尾才簡單交代一句,說中村的老伴早就死去了。一個小人物,是連家史和私事都可以忽略不記的。
因此,到了節選部分中,當中村扮演元老,終于有機會盛裝登場,伸直脊梁坐在舞臺上接受老板跪拜的時候,他寧可不治身死,也不愿意放棄演出。他中村筆十郎一生中只有這一次抬頭挺胸、揚眉吐氣;也只有這一次,有別的人沖他彎腰下跪,任他擺出高傲的面孔,對他們愛理不理。在那一刻,中村忘記了這是在演出,忘記了身處的世界是虛構出來的。“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戲劇舞臺上的滿足彌補了現實人生里的缺陷,他無限留戀的正是這些日常生活里從未曾得到過的感受。與此同時,他心里枯萎已久的某些東西也被喚醒了,他居然想起年輕時候的一段愛情,想起了那個女子。這“泯沒了多年的回憶”,代表了中村生命里殘留著的一點點活力,一點點完全屬于他自己的、少得可憐的往事紀念,唯有他作為人,作為一個真正的人,作為一個也應該理直氣壯地擁有愛的權利、幸福的權利的人時,才復原回他的精神世界。節選部分中,作家寫到,最后一場演出開始之前,中村大聲和別人說著“恭喜”,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很愉快,但是他的背影看起來卻那么落寞,那么凄涼。為什么美好的事物總是稍縱即逝?大幕終于就要落下,燈光終于就要熄滅,中村的夢終于就要醒來。盡管這場絢麗的夢對悲苦的老人來講,未嘗不是一種補償,可這種補償并沒有沖淡哀傷,反倒增加了旁觀者的憐憫和不忍,濃重了籠罩著老人的無底黑暗。還是寧可相信吧,在華麗的戲裝和華麗的燈光中謝幕離世,對于中村如微塵般的一生來說,是上天最后也是最仁慈的眷顧。
作家是一位善于制造故事、講述故事的高手。并不復雜的情節,經過作家的精心構思,呈現在讀者面前的時候已是波折起伏。小說中直到節選部分,作家才第一次寫到在這出戲劇里,中村扮演的角色在舞臺上呈現出來怎樣的狀貌,第一次詳細地描寫逼真強烈的戲劇效果,帶給人物怎樣的神智恍惚,從而把巨大又意外的陶醉感、發泄般的痛快淋漓、飽滿豐富的情緒波濤,通過人物的內心潮涌傳遞出來。在這之前,作家則一直按兵不動,遲遲不交代中村的角色是什么,既勾起讀者的好奇心,又推動著故事情節向前發展。圍繞中村扮演什么角色這個問題,作家設計了幾個流暢的敘述點,在這幾個點上,讀者總是渴望得到答案而未能如愿以償。先是中村以為劇團里熱鬧的一切和自己無關,然后是老板娘說新戲里也有他的份,于是他就開始猜測自己適合的角色可能只是個配角。而后再沒有人跟他提起這件事,也沒有人叫他去排練,他便擔心被刷下來了。他怯生生地去問服裝設計師,沒有得到答案。到了連排當天,老板卻以所謂的演戲態度呵斥他,不相干地罵他幾句,偏不說他的角色究竟是什么。一直到正式彩排的時候,他才隱約弄清了自己要扮演的是“元老”。而這一條懸疑的線索,終于在正式演出那一天徹底解開了,讀者陪著中村一道欣喜若狂——卑微的小人物這一次扮演的是一個高貴的“華族”!這一連串情節的設計,既貼切地表明了中村微不足道的地位,生動地刻畫出他想問不敢問、膽怯而渴望的心理,又制造了故事講述過程中的懸念和曲折,引得讀者去猜想,增加了作品的閱讀趣味。
在小說中,老板是個值得關注的形象。他是個歌舞伎演員,在劇團外部那個更龐大的社會體系中,他也是個非尊非貴的人物;而在劇團內部,他又占據最高地位,可以安享頤指氣使的特權。作家曾經在其他的小說創作中,見解獨到地提出這樣的觀念:這個世界存在的壓迫和歧視,不是來自種族、膚色等因素,而是根植于階級。《黑衣》更試圖暗示,階級的劃分可以一層層進行下去,低等人中,還要劃分出更低等的人;而人們就在這樣的劃分里,冷漠地生活著。撇開老板不論,小說中其他擔任配角的歌舞伎演員們,沒有誰對中村投來關懷、平等的目光。在他們心中,中村是“黑衣”,是配角中的配角,是比他們更微小的人。直到節選部分中,中村即將死去,習慣了呵斥他的老板、老板娘,習慣了忽視他的同事、伙伴,才為這個搖搖欲墜的生命流下眼淚。這只不過是人性在誰都無力逾越的死神威力面前唯一正常的反應,只不過是人類尚未徹底喪失的同情心在弱者即將死滅時刻的難得的蘇醒,只不過是本來同病相憐卻偏冷眼相待的身邊人從中看到了自己的終極歸宿而引發的悲憫。而所有的同情和悲憫都來得太晚,和可憐的中村在長長的一生中所經受的苦難相比,這些幫助和安慰實在太少太少了。
小說具有鮮明的日本文學淡雅、疏朗的風格,用詞輕柔,句勢輕緩。作家善于描寫人物的心理活動和語言行為,通過場景、氣氛、人物表情、動作、對話等的細節刻畫,將小說世界逼真、自然地展現在讀者眼前,體現了現實主義創作的藝術特色。同時,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使得作品帶有一種婉約的格調,好像一杯日本茶,點點清郁中帶著苦愁味襲來,在讀者心中卻攪起萬段愁腸。故事結束了,余音不絕,久久彌漫。淡淡的憂傷,惹人長嘆無聲。
(孫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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