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信奉“事實教育”的議員葛擂硬用他的“事實理論”去教育他的小葛擂硬們,大女兒露意莎接受父親的教育,把婚姻當作“事實”,嫁給了一個比她大30歲、她根本不愛的焦煤鎮工業家兼銀行家龐得貝,一生未嘗幸福滋味。他的大兒子湯瑪士,脫離家庭的管教后,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流氓、痞子,因盜竊銀行又嫁禍他人,事情敗露后不得不逃到海外,年紀輕輕就客死他鄉。龐得貝則是個不惜以貶低自己身世來夸耀自己“創業能力”的資本家代表,他無數次在大眾面前撒下彌天大謊,說自己是被母親遺棄的孤兒,還受到外祖母的虐待,最后老底被揭穿,遭人唾棄。馬戲團“小丑”的女兒西絲,一個不通“事實”的孩子,倒成了拯救葛擂硬家庭的天使。最后,葛擂硬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回歸了溫情脈脈的家庭,龐得貝則暴死街頭。
【作品選錄】
第一章 唯一必需的東西
“告訴你吧,我要求的就是事實。除掉事實之外,不要教給這些男孩子和女孩子其他的東西。只有事實才是生活中最需要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培植,一切都該連根拔掉。要鍛煉有理性的動物的智力就得用事實:任何別的東西對他們都全無用處。這就是我教養我自己孩子們的時候所遵守的原則,也就是我用來教養這些孩子的原則。要抓緊事實不放,老師!”
這是一間不漂亮、沒有什么陳設、單調的拱形教室,講話的人說完一句話之后,便用他那方形的食指在那位教師的袖子上橫劃一下以加強他的語氣。講話的人那四四方方像一堵墻壁般的額頭也在幫助他加強語氣,而他的雙眉就是那堵墻的墻根,同時,他的眼睛找到了兩個為墻所遮蔽著的、寬綽深暗的窟窿作為藏身之所。講話的人那又闊又薄而又硬邦邦的嘴巴,也在幫助他加強語氣。講話的人那無轉彎余地的、枯燥的、專橫的聲音,也在幫助他加強語氣。講話的人的頭發同樣地在幫助他加強語氣,它們豎立在他那禿頭的邊緣,好像一排樅樹,擋住了風,使它不致吹到那光溜溜的腦袋上來,而那禿頭的外表凹凹凸凸像葡萄干餡兒餅上的硬皮一般,這顆腦袋似乎也沒有足夠的地方來儲藏那些生硬的事實。講話的人的頑強姿態,四四方方的外衣,四四方方的腿干,四四方方的肩膀,——不僅此也,甚至于像頑強的事實一般練就來緊緊掐住他喉嚨的那條領帶——這一切都在幫助他來加強語氣。
“在生活當中,除掉事實,我們不需要別的東西,老師;不要別的,只要事實!”
這個講話的人同一個教師,以及另外一個成年人,都略微向后退了一步,用他們的目光掃射著當時在那兒有秩序地排列在斜坡形地板上的一些小罐子,準備把無數法定加侖的事實灌進去,直到灌滿得要溢出來為止。
第三章 一個漏洞
葛擂硬先生懷著一種相當滿意的心情,從學校走回家去。這是他的學校,他立意使它成為一個模范學校。他立意要使在這里的孩子們都成為模范——就如同所有的小葛擂硬都是模范一般。
一共有五個小葛擂硬,每一個都是模范。他們從童稚時代起就受著訓誡,像野兔似的被追來趕去。幾乎在他們剛剛不要人牽能獨自走的時候,就立刻被趕到教室里面去。在他們的聯想中第一件東西,或者說是他們記得起來的第一件東西,就是一塊大黑板,旁邊站著一個枯燥無味的“妖魔”用粉筆在上面畫了一些白色的鬼鬼怪怪的數字。
這并不是說,他們知道“妖魔”這個名稱或者他的性質,以及任何有關“妖魔”的事情。但愿事實禁止他們知道!我不過用這個詞兒來表明一個在像碉堡一樣的課堂里講課的那個怪物,這個怪物的頭,老天爺曉得,是多少個頭并攏成為一個的,他俘虜了孩子們的童年,抓住了頭發,把它拖到充滿了統計數字的陰暗洞窟中去。
沒有一個小葛擂硬曾經看見過月亮里的人臉;在他話還說不清楚之前,他已經熟悉了月亮的一切。沒有一個小葛擂硬學過那無聊的歌謠:“眨眼的、眨眼的小星星,你究竟是什么,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沒有一個小葛擂硬曾經對這種事情發生過驚奇,每一個小葛擂硬在五歲的時候已經能解剖大熊就跟歐文教授解剖動物差不多,能夠駕駛“查理士的車子”賽過一個開火車頭的司機。沒有一個小葛擂硬曾經把田野中的牛跟兒歌中的那只有名的、歪角牛聯想在一起,那只牛曾經用角挑起一只狗,狗又咬過一只貓,貓又咬死過一只老鼠,老鼠又偷吃過麥芽;也不會把它跟那只更馳名的曾經吞下大拇指湯姆的牛聯想在一起:他們從沒有聽見過這些腳色,只聽說過牛是有幾個胃囊的反芻的四足動物。
葛擂硬先生邁步走向那名叫石屋的,他那“事實之家”去。在他未建造石屋之前,事實上他已經不做五金批發生意了,現在正想找一個適當的機會在議會中顯一顯他的算術天才。石屋建筑在一片荒野上,離開一個大鎮——在現有的可靠的旅行指南上,叫做焦煤鎮——約有一兩哩路遠。
石屋在郊外,形狀異常整齊。在四周的景色中,它好像是一個決不讓步的事實,一點兒都不打扮,或者使自己的色彩變得更悅目一些。這座很大的、四四方方的房子,有一條陰暗的門廊遮住了它正面的窗戶,正如同房主人的濃眉遮蔽了他的眼睛一樣。這是一座經過預算、核算、決算和驗算而造成的房子。大門的這邊有六個窗戶,大門的那邊也有六個窗戶;這一廂的窗戶總數是十二個,那一廂的窗戶總數仍然是十二個;加起來,恰好是二十四個。一片草地,一個花園,和一條林蔭小路都是直條條的,好像一本用植物編成了格子的賬簿。煤氣與通風設備,排水管與自來水管,一切都是用最上等的材料做成的。鐵夾板、鐵梁桁,房子從上到下都有防火的設備;機器升降機是為那些帶著掃帚與板刷的女仆們而設的;所有心里想得到的東西,這里都應有盡有。
所有的東西都應有盡有嗎?是的,我想來也是如此。那些小葛擂硬也有一些貯藏各種科學標本的柜子。他們有一個小小的貝殼標本柜,一個小小的陳列著金屬的標本柜和一個小小的礦物標本柜,所有的標本都排列得好好的,加上標簽,那些小塊小塊的石頭和金屬,看起來都是用那些硬邦邦的器具——其名稱就是它們的那些咬舌頭的專門名詞——從原來的物體上敲了下來的;同時,我們可以把那無聊的傳說中彼得·派拍(這傳說中的人物是不會跑到他們的育兒室中去的)的語言略加改變來引用一下:如果這些貪得無厭的小葛擂硬掌握得比這些更多的話,那么,老天爺呀,這些貪得無厭的小葛擂硬所掌握的又是些什么東西呢?
他們的父親帶著一種充滿了希望與躊躇滿志的心情向前走去。照他自己的說法,他也算得一位慈父,但是,假如他像西絲·朱浦一般,被指名來下個定義的話,他可能還要管自己叫做一個“異常實際”的父親。他對“異常實際”這類字眼感到無比的驕傲,因為這類字眼特別適合于他。在焦煤鎮任何一個公共集會中,不管集會的內容如何,總有幾位焦煤鎮的居民會利用這個機會來談到他們的那位“異常實際”的朋友葛擂硬先生的。這常常使得這位“異常實際”的朋友感到高興。他知道這是他所應得的稱號,而這個稱號是為大眾所公認的。
當他的兩耳為音樂的聲音所侵擾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市郊的一個中間地帶。這兒既不是鎮,又不是鄉,但是鎮鄉所有的缺點它都具備了。在一個木頭亭子里,那個馬戲團的樂隊正在鑼鼓喧天地奏著樂。一面旗子,在那矗立得像廟堂一般的木亭的頂尖上飄揚著,對全世界宣稱:這就是史里銳馬戲團,歡迎大眾參觀。史里銳自己站在那兒,像是一座嵌在早期的哥特式教堂墻龕里的近代雕像,肘邊有一個錢箱,他正在那兒收錢。正如那些印好了的又窄又長的招貼紙所宣稱的:節目開始的時候,約瑟芬·史里銳小姐就出了場,現時正以其輕盈之姿態來表演梯諾里地方的馬上花枝舞。在其他許多悅目驚心,但是絕對富有道德意味、非親眼看見不能相信的節目中,朱浦先生在那天下午準備“帶他那訓練有素、會耍把戲的狗巧腿兒上場獻技,以博觀眾一粲”。他還預備表演“空前絕后之驚人奇技:反手將七十五枚百磅重的彈丸連續不斷,上下拋擲,宛如鐵流一道,直射空中。此一空前節目之演出,經常博得觀眾熱烈的采聲,使他無法退場”。這位朱浦先生還預備“隨時插入若干極其典雅、帶有莎士比亞作風的逗哏和打諢,為本團五花八門之表演增色”。最后,他還要在結束時表演他那最拿手的腳色——圖里街的威廉·布頓先生,這就是新奇而可笑的馬上戲劇裁縫往勃潤特福之旅行中主角的名字。
湯瑪士·葛擂硬先生自然不會注意到這些無聊的事情,他只顧保持著一個講究實際的人應有的風度走了過去,把那些嘈雜得像蟲豸一樣微賤的人從思想上甩開,或者把他們送到改造所去。但是,路一轉彎,他來到了馬戲場的后面,那兒正有許許多多的孩子聚集在一起偷偷摸摸,爭前恐后地偷看著那隱藏在里面的奇觀。
他不禁停住了腳步說:“嗯,不料這班走江湖的,居然會把一個模范學校里的小流氓們吸引了來!”
在他和小流氓們之間,有一塊長滿了雜草、堆滿了垃圾的空地。他從背心里掏出了眼鏡看一看有沒有他叫得出名字的孩子,以便命令他走開。明擺在眼面前的,幾乎是一個令人不能相信的現象,他看到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的那個對冶金學最有興趣的露意莎,她正在聚精會神地從一塊松板上的小洞眼向里面偷看;還有他自己的那個精通數學的湯瑪士,也正在自輕自賤地趴在地上,他所能看到的只是那優美的梯諾里地方的馬上花枝舞的馬腿!
葛擂硬先生差不多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穿到那個辱沒了他的家風的地方,兩只手同時落在那兩個犯了錯誤的孩子的身上,叫道:
“露意莎!!湯瑪士!!”
這兩個孩子都嚇得站了起來,滿臉緋紅,驚惶失措。但是,露意莎卻比湯瑪士較有勇氣地看著她的父親。真的,湯瑪士就連看也不敢看,只是讓自己像機器一樣地被拖回家去。
“為了好奇、懶惰,還是愚蠢!你們究竟在這兒干嗎?”葛擂硬先生說,一手抓了一個就走。
“要看看馬戲是什么樣子。”露意莎直截了當地回答道。
“看看是什么樣子?”
“是的,父親。”
這時他們倆都表現著極不高興的樣子,特別是那個女孩子;但是,在她臉上那種不滿意的表情之中,還透露出了另外一種神氣,仿佛是一道光,卻沒有東西可以照,一星火,卻沒有東西可以燒,一種如饑似渴的幻想勉強把它的生命維持著,這種神氣使得她面部的表情呈現出異彩。這不是興高采烈的青年人所應有的光彩,而是動搖不定的、熱望的、帶有疑懼的閃光,這閃光之中似乎有著痛苦存在,很像瞎子在摸索道路的時候面部表情的變化一般。
她父親看著她的時候就這樣想:她現在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但不久就要變為一個成年的婦女了。她長得漂亮。要不是她所受的教養好(他用他的異常實際的觀點想道),她就會任性胡為了。
“湯瑪士,雖然事實放在我的眼前,但是我很難相信,像你這樣有教育、有修養的人,竟然會帶你的姐姐到這樣一個地方來。”
“是我帶他來的,父親,”露意莎連忙說,“是我邀他來的。”
“這句話真叫我聽了寒心。我聽你這么說實在寒心。這并不能表明湯瑪士更好,只能表明你更壞,露意莎。”
她又瞟了她父親一眼,但是并沒有流淚。
“你們!湯瑪士和你,科學的大門是為你們打開著的;湯瑪士和你,可以說都是掌握了豐富的事實的人;湯瑪士和你,都是受過數學訓練的人;湯瑪士和你,唉!”葛擂硬先生大叫道,“會自甘墮落到這個地步!真令我莫名其妙。”
“我感到厭倦,父親。很久以來,我就感到厭倦了。”露意莎說。
“厭倦?厭倦什么?”那個吃了一驚的父親問道。
“我不知道厭倦什么——我想,是對什么都厭倦吧。”
“不許再說了,”葛擂硬先生說,“你太孩子氣了。我也不愿再聽下去。”他也不再說什么,他們默默無言地走了約有半哩路,他才一本正經地開口說道:“你的最好的朋友們會怎樣說呵,露意莎?難道說他們對你的好感都是不足重視的嗎?龐得貝先生會怎樣說呢?”
提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女兒偷偷地瞟了他一眼,眼光強烈銳利得驚人。他可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因為在他看她之前,她的眼皮又垂下去了!
他接著重說了一遍:“龐得貝先生要怎樣說呢?”當他非常生氣地押著兩個犯過錯的人一路回到石屋去的時候,他頻頻地重說著:“龐得貝先生會怎樣說呢?”——似乎龐得貝先生就是格龍底太太。
第五章 主調音
龐得貝和葛擂硬兩位先生正要前往的焦煤鎮,是事實的一個勝利;它跟葛擂硬太太一樣,絲毫沒有沾染上幻想。在我們繼續演奏我們的調子之前,讓我們先把那主調音——焦煤鎮——奏一下。
這是個一色紅磚房的市鎮,那就是說,要是煙和灰能夠允許這些磚保持紅色的話;但是,事實擺在面前,這個鎮卻是一片不自然的紅色與黑色,像生番所涂抹的花臉一般。
這是個到處都是機器和高聳的煙囪的市鎮,無窮無盡長蛇似的濃煙,一直不停地從煙囪里冒出來,怎么也直不起身來。鎮上有一條黑色的水渠,還有一條河,這里面的水被氣味難聞的染料沖成深紫色,許多龐大的建筑物上面開滿了窗戶,里面整天只聽到嘎啦嘎啦的顫動聲響,蒸汽機上的活塞單調地移上移下,就像一個患了憂郁癥的大象的頭。鎮上有好幾條大街,看起來條條都是一個樣子,還有許多小巷也是彼此相同,那兒的居民也幾乎個個相似,他們同時進,同時出,走在同樣的人行道上,發出同樣的腳步聲音,他們做同樣的工作,而且,對于他們,今天跟昨天和明天毫無區別,今年跟去年和明年也是一樣。
焦煤鎮的這些特點,大抵和它借以維持市面繁榮的企業是分不開的;可以跟這些特點對比的是,這里有許多生活中的享受品,它們是走遍全世界都可以找到的;這里又有許多使生活變為高雅的東西,我們不必問,這些東西有多大部分是造成貴婦人的條件,而這些貴婦人也就是不樂意聽到別人提起這個地方的人。這個鎮的其他特點都是它故意造成的,下面就要一一說到。
焦煤鎮除了單純的、有實際用處的東西而外,是沒有其他的東西的。如果某一個教派的信徒們要在那兒建筑一個教堂——已有十八個教派的教徒在那兒建筑了教堂——他們就會同樣地把它造成一個以敬神為名的紅磚堆棧,只是有些時候(只有特別講究的教堂才有這種情形)在教堂頂上裝一個鳥籠式的東西,把鐘掛在里面。唯一例外的就是新教堂;這是一所涂著灰泥的大廈,門頭上有一個方形的鐘閣,四周有四個小尖角,就像雕著花的桌子腿一般。鎮上所有的匾額和招牌都一律漆上黑白分明的字。監獄可能就是醫院,醫院可能就是監獄,而鎮公所說不定就是那二者中的一個,或者既是監獄又是醫院,或者是其他,雖然在他們的建筑上各有一些裝飾品以示區別。這個鎮,在物質方面,四處所表現出來的都是事實、事實、事實;在精神方面,四處所表現出來的,也都是事實、事實、事實。那個麥卻孔掐孩學校就完全是事實,那個美術工藝設計學校也完全是事實,而雇主與受雇人之間的關系也都是事實,從產科醫院到墳墓,全是事實,唯有不能夠用數字來說明或證明的,或者不能在最便宜的市場中買進,又在最貴的市場中賣出的東西,才永遠不是,也永遠絕不應該是事實。阿們!
這樣的一個鎮,它把事實奉為神圣,而且把這個信條得意洋洋地表現了出來,自然弄得很好吧?唉,不然,并不很好。不然嗎?天爺爺呀!
可不是。從各方面來講,焦煤鎮并不像是從自己的爐子里煉出來的真金,不怕火來燒。第一,這個地方最不可解的謎就是,究竟是些什么人屬于那十八個教派?因為,不管誰屬于這些教派,起碼絕對不會是那些工人。星期天早晨你打街道上走過的時候,就會覺得非常奇怪,禮拜堂的鐘在狠命地敲著,有病的人與神經脆弱的人聽了簡直要發瘋,可是沒有什么工人被這鐘聲吸引了去,他們依然在自己住的地方,呆在不通風的屋子里,或者在街道的角落里沒精打采地閑逛著,眼睜睜地瞧著別人到禮拜堂去做禮拜,仿佛做禮拜這件事與他們毫不相干似的。不僅是外面來的人注意到這件事,就是焦煤鎮當地的居民也有那么一個團體在注意這件事。每一季,它的會員們總要在下議院憤怒地請求議會制定法令,強迫這班人信仰宗教。另外還有一個禁酒會總是抱怨這班人整天酗酒,并且用圖表說明的確如此,又在開茶會的時候證明:不管用人力或憑神力(除掉用頒發獎章的辦法外)都沒法誘導他們戒除酗酒的習慣。還有那些配藥品的人和賣藥品的人又用另一些圖表來說明,這些人不喝酒就吸鴉片。后來一個有經驗的監獄里的牧師用更多的、比前面所說的那些還要出色的圖表,來說明這班人常常到那些秘密的、不容易被大眾發現的下流場所去,聽下流的歌,看下流的舞,或者自己去參加歌舞;有一個明年就要滿二十四歲,卻已被判了十八個月的單獨監禁的人,他自己就說過(雖然這個人的話從來就不十分可信),他的墮落生活就是從那些地方開始的;他十拿九穩地認為,要不是那樣,他一定會成為一個模范的人物。另外還有葛擂硬和龐得貝兩位先生,這兩位異常實際的紳士此刻正在焦煤鎮上走著,他們根據個人的觀察與體驗隨時提供更多的圖表,并且用耳聞目睹的事例來證明這同樣的論點。他倆所提供的圖表很明顯地說明——簡單地說,他們的說明也是從這些情況中得出來的唯一的明顯不過的結論,那就是這班人實在是糟糕透頂了,先生們;不管你們為他們做了些什么,他們是不會表示感謝的,先生們;他們是不守本分的,先生們;他們從不知道他們需要的是什么;他們過著挺好的生活,買的是新鮮牛油;總是非買阿拉伯的摩卡咖啡不可,除掉最好的肉,任何壞肉都不肯買;可是他們還永遠那樣地不滿足和難于駕馭。簡單地說,這倒很合乎一首古老的兒歌中的寓意:
昔日有個老太婆,你道她如何?
整天無憂又無慮,有吃又有喝;
喝了又吃吃了喝,過得真快活,
但是這個老太婆,還是直羅嗦。
我有個疑問:焦煤鎮居民的這種情況跟這些小葛擂硬的情況,是否可能有什么類似的地方呢?當然,在今日之下,我們這些神志清醒和掌握了數字的人難道還要別人來告訴我們,焦煤鎮工人生活中最需要的一件東西,是幾十年來就一貫地被抹煞了嗎?難道還要別人來告訴我們,在他們當中有一些幻想要求在健康正常的情況下發泄出來,而不是在痛苦萬狀中想掙扎出來嗎?事實的確如此,他們越是在工作冗長而單調的時候,就越是渴望能得到一點休息——舒暢一下,使精神活潑起來,勁頭大起來,有一個發泄的機會——希望有一個公認的假期,在動人的樂隊演奏之下好好地來跳一跳舞——間或吃點好吃的東西,連麥卻孔掐孩也不能讓他染指;除非自然的規律完全可以作廢,要不然,他們的這種欲望必須得到充分的滿足,否則,就不可避免地會弄出亂子來。
“這個人住在囊底街,可是我不大清楚這條街在哪兒,”葛擂硬先生說,“究竟在哪兒,龐得貝?”
龐得貝先生只知道這地方在鎮的那一頭,此外一無所知,所以他們就停下腳來東張西望。
正當他們這樣做的時候,有一個葛擂硬先生一看就認得出的女孩子,臉上帶著驚駭的表情轉過街頭跑來了。“喂!”他說,“站住!你上哪兒去?站住!”于是第二十號女學生就站了下來,喘著氣向他行了個屈膝禮。
“你為什么在街上這樣胡奔亂跑?”葛擂硬先生說。
“我——有人追我,老爺,”女孩子喘著氣回答,“我想逃跑。”
“有人追你?”葛擂硬先生照樣說了一遍,“什么人會追你?”
出乎意料之外,這個問題立時就有人來為她解答,那就是那個面無血色的畢周,他沒料想到人行道上會有什么障礙物,繞過街角便直沖過來,竟和葛擂硬先生撞個滿懷,結果卻把他自己直撞到馬路上去了。
“你這是什么意思,孩子?”葛擂硬先生說,“你在做什么?你怎敢這樣來撞——任何人?”
畢周撿起了他那頂被撞下來的帽子,退后一步,用指節摸了一下頭,為自己辯護說,是出于無意。
“是不是這個男孩子在追你,朱浦?”葛擂硬先生問道。
“是的,老爺。”那個女孩子勉勉強強地說。
“沒有,我原來沒有追她,老爺!”畢周叫道。“她想逃開我,我才追她。但是,馬戲班里的人一向就是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的,老爺;他們是出名地亂說亂講的人。您知道馬戲班里的人是出名地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的。”他看著西絲說道。“這件事全鎮的人都知道,正如同——老爺,正如同馬戲班里的人不知道九九表一樣。”畢周試試用這種話來打動葛擂硬先生。
“他裝了鬼臉嚇唬我。”女孩子說。
“呵!”畢周叫道,“呵!你和他們是一樣的!你也是馬戲班的戲子!我看都不曾看她,老爺。我只是問她明天準備怎樣給馬來下定義,而預備再告訴她一遍,可是她就跑了,我就追她,老爺,為的是叫她知道,下次問到的時候應該怎樣回答。你如果不是馬戲班里的人,就不會想到要說這些鬼話!”
“他們好像都很清楚她的行當似的,”龐得貝先生說,“在一個星期之內,全校學生就會排隊去偷看馬戲了。”
“的確,我想會如此的,”他的朋友回答說,“畢周,你轉身回家去吧。朱浦,在這兒等一等。你這男孩子,要是再有人告訴我你這樣亂跑,我就會去告訴你的校長的。我的意思你該明白了,走吧。”
那個男孩子的眼皮立刻停止了眨動,又用指節摸了一下額頭,瞟了西絲一眼,轉身跑開了。
“好吧,小姑娘,”葛擂硬先生說,“領這位先生和我到你父親那兒去;我們正要到那兒去。你拿著的瓶子里面裝的是些什么?”
“杜松子酒。”龐得貝說。
“哎呀,不是的,老板!是九合油。”
“什么?”龐得貝先生大聲問道。
“九合油,老板。揉我父親用的。”于是,龐得貝先生就哈哈大笑了一聲說道:“干什么鬼,要用九合油來揉你的父親?”
“這是我們那些人在馬戲場受傷的時候常用的東西,”這個女孩子回答說,她朝后看了一看,是不是追她的人已經走開了,“有時候,他們把自己摔傷得很厲害。”
“活該,”龐得貝先生說,“好吃懶做。”
她向他的臉上瞟了一眼,露出了驚懼交集的表情。
“天知道!”龐得貝先生說,“在我比你還要小個四五歲的時候,我受的傷更厲害,就是十合油,二十合油,四十合油都揉不好。我不是拉把勢拉傷了的,而是挨揍挨傷了的。我是不會走繩的,但是繩子卻打得我在地上跳來蹦去。”
葛擂硬先生的心腸雖然很硬,但他并不是像龐得貝先生那樣粗魯的人。他的性格歸根到底不能算是不仁慈;要是在多年以前,他在他那性格賬簿上出了大錯的話,那么老實說他可能還要更慈祥一些。當他們走到一條窄馬路上時,他就用一種想叫她放心的聲調說:“這就是囊底街了吧,是不是,朱浦?”
“對啦,老爺,而且——要是您不嫌棄的話,老爺——這就是我們住的地方。”
在朦朧的暮色之中,她在一個小酒店門前停了下來,從那兒射出了暗淡的紅色燈光。這個酒店是齷齪破爛不堪,仿佛好久無人光顧,所以自己也就喝起酒來,以致走上了酒鬼們所走的道路,快到了盡頭似的。
“老爺,只要穿過酒排間上樓就是,如果你們不嫌棄的話,就在這兒等一等,讓我拿枝蠟燭來。要是你們聽到狗叫,老爺,那就是巧腿兒,它只會叫不會咬人的。”
“巧腿兒和九合油,哈!”龐得貝先生最末了走進去,發出了他那破鑼一般的笑聲說,“像我這樣一個白手起家的人跑到這兒來,真是妙哉乎也!”
(全增嘏、胡文淑譯)
注釋:
小罐子,指當時坐在地板上的男女孩子們。
歐文教授(ProfessorRichardOwen),1804年生,1892年卒,是當時有名的生理學與解剖學教授。
查理士的車子(Charles'sWain)即大熊星座的俗名。
大拇指湯姆(TomThumb)是1621年理查·約翰遜(RichardJohn-son)所著《大拇指湯姆的故事》(HistoryofTomThumb)中的主角,只有大拇指大小。
格龍底太太(Mrs。Grundy)為摩爾頓(Morton)所著的《快把犁》(Speedtheplough)古劇中的一個農婦的名字,現在用為愛說閑話的人的代稱。因此英文中有句成語:“格龍底太太會怎樣說你?”(WhatwillMrs。Grundysay?)
【賞析】
假如規定課堂上每天只有算術、公理、公式,“胸悶”的恐怕不僅僅是學生;假如生活中除了工作、吃飯等“實事”而不去做任何帶色彩的、讓人喜怒哀樂的“非實在的事”,人活著有何樂趣可言?狄更斯筆下卻就有一個只“忠實于事實”的人物——《艱難時世》中讓讀者看過就不易忘記的葛擂硬先生,一個奉行“事實哲學”的“杰出代表”。他認為“只有事實才是生活中最需要的。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培植,一切都該連根拔掉。要鍛煉有理性的動物的智力就得用事實:任何別的東西對他們(學生)都全無用處”。他主張完全拋棄“幻想”、把萬事萬物歸結為“一個數字問題,一個簡單的算術問題”。這個口口聲聲說著“事實”的貨色展現在狄更斯畫板上,是一個穿著“四四方方的外衣”,有著“四四方方的額頭,四四方方的肩膀,四四方方的食指,四四方方的腿干”的漫畫形象,這讓人容易聯想到那些通過精確計算拼接而成的、只會按照命令去操縱執行“實際事務”的機器人。這個以“事實”為信條并身體力行、欲把“事實”進行到底的藝術形象實在值得大書特書一番。
塑造葛擂硬這個一百多年來讓人津津樂道的鮮活形象,狄更斯除了進行形神兼備的肖像描寫外,還對他獨特的語言、思想、行為作了進一步的展示和剖析。在他建造的“石屋”(教室)里,“形狀異常整齊”,“單調的拱形教室”“一點兒都不打扮,或者使自己的色彩變得更悅目一些”,他“不做五金批發生意了,現在正想找一個適當的機會在議會中顯一顯他的算術天才”,他對別人給他的“異常實際”的稱號感到無比地驕傲。走在焦煤鎮郊區馬戲團附近,葛擂硬在人聲鼎沸中“只顧保持著一個講究實際的人應有的風度”走著,“把那些嘈雜得像蟲豸一樣微賤的人從思想上甩開,或者把他們送到改造所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的“事實理論”,并讓這個理論發揚光大。言語中,處處顯示著他把事實放在第一位的決心和恒心。第一章開頭的那段具有“建設性”意見的發言,寥寥幾句話竟然用了五個“事實”。
為了比較全面、細致地刻畫作品中的人物個性特征,重復是作者常用的方法之一,通過重復來強調、凸顯人物某方面的特點、癖好。狄更斯在描述葛擂硬時就運用了大量的重復手法。比如,說話時,葛擂硬已經習慣性地離不了“事實”二字,時刻都在重復這個詞。為了強調他的“事實”的重要性,給老師作“指示”時,他“那無轉彎余地的、枯燥的、專橫的聲音”,他那“四四方方像一堵墻壁般的額頭”,“又闊又薄而又硬邦邦的嘴巴”,“豎立在他那禿頭的邊緣”的頭發,“緊緊掐住他喉嚨的那條領帶”都在幫助他加強語氣,他還“用他那方形的食指在那位教師的袖子上橫劃一下以加強他的語氣”。為了突出葛擂硬不遺余力地強調他的事實教育的重要性,狄更斯連著用了外形、表情、衣著等六個“加強他的語氣”的手段。似乎不加強語氣,“事實”的理論就沒法灌輸給那個“授業”的老師,當然就不能達到他把這個理論灌輸給學生的目的。談到朋友對葛擂硬的稱號時,作者重復使用了五個“異常實際”。在焦煤鎮巡視時,偶然看見他那些受過“事實”教育的“石屋”里的孩子在偷看“跟事實無關”的馬戲表演,他用了四個“湯瑪士和你”來表達他對兒子湯瑪士和女兒露意莎的不滿,為他的“事實教育”灌輸的不到位懊惱不已。描述焦煤鎮和在鎮上工作的工人們的生活時,作者重復用了大量表示相同、相似的詞語:“一個樣子”,“彼此相同”,“個個相似”,“同時進,同時出,走在同樣的人行道上,發出同樣的腳步聲音,他們做同樣的工作”,“今天跟昨天和明天毫無區別,今年跟去年和明年也是一樣”。說明在工業化的背景下,城鎮的樣子,工人的生活,都類型化了,流水線上的工人們也都麻木了,就像擺在大家面前的“事實”一樣:沒有希望,沒有明天。
《艱難時世》中的另一個主要人物是龐得貝。本篇節選的三章中對龐得貝描述不多,主要是通過語言來刻畫的。“言為心聲”,盡管只有簡短的一些言辭,但其粗魯、固執、絕情的特點已有所顯示。比如他看見西絲拿著九合油要為她父親揉擦,因為父親在馬戲團表演時受傷了,龐得貝竟說“活該”,說她父親是“好吃懶做”才會那樣。還不失時機地說起他的“辛酸過去”,顯示他的“艱苦創業史”,“我是不會走繩的,但是繩子卻打得我在地上跳來蹦去”,“像我這樣一個白手起家的人跑到這兒來,真是妙哉乎也!”可見他的虛偽和冷酷。
如果葛擂硬和龐得貝是狄更斯從“形象”上對資產階級的功利主義所作的出色的諷刺,對焦煤鎮——代表事實的一個勝利品——進行濃墨重彩的描寫,則是從“色彩”的角度表達了他對資產階層為了自身利益對民眾的壓迫、欺凌的痛恨,對下層勞動人民的同情,以及對機械生產帶來的惡劣影響的厭惡。焦煤鎮是大工業生產推行后城鎮的一個縮影,一個象征。“這是個到處都是機器和高聳的煙囪的市鎮,無窮無盡長蛇似的濃煙,一直不停地從煙囪里冒出來,怎么也直不起身來。鎮上有一條黑色的水渠,還有一條河,這里面的水被氣味難聞的染料沖成深紫色……”整個焦煤鎮籠罩在一片煙熏火燎的黑色中。在工業主義的大旗下,大城市早已被開發殆盡,昔日風景秀麗的小鎮,也不可能逃脫被開發、被消耗,走向衰敗,變成廢墟的命運;連同焦煤鎮一起變得單調、沉悶、丑陋的還有人的靈魂。狄更斯把黑灰色調作為事件的主要發生地——焦煤鎮的主調音,也為葛擂硬、龐得貝的功利主義的破產和工業主義的顛覆吹響了前奏。
小說通過對比,讓人進一步認識到“只要事實”的功利主義的毒害。完全是“事實”的麥卻孔掐孩學校是葛擂硬的“模范學校”,是經過“預算、核算、決算和驗算而造成的房子”,被灌進了“無數法定加侖的事實”,學校的學生從“童稚時代起就受著訓誡”,這里生活富足,“所有心里想得到的東西,這里都應有盡有”。作為比較的史里銳馬戲團則設在“一個木頭亭子里”,馬戲團成員表演的是跟“事實”毫不相干的“驚人奇技”,但“絕對富有道德意味”,馬戲團的表演者必須通過自己的努力演出才能養家糊口,還要時刻擔心技藝不受歡迎時被炒魷魚。出乎意料的是,條件差異如此大的兩個場所跟它所受的歡迎程度居然成反比,馬戲團經常博得觀眾熱烈的喝彩聲,許許多多的孩子聚集在一起偷偷摸摸,爭前恐后地偷看著那隱藏在里面的奇觀,這些孩子中包括在“事實”中長大的葛擂硬的女兒露意莎和兒子湯瑪士。麥卻孔掐孩學校的孩子卻已對學校所教的“事實”“感到厭倦”,甚至“對什么都厭倦”。“事實教育”讓露意莎一生未嘗幸福滋味,湯瑪士則走向墮落,年紀輕輕就客死他鄉。比周,本來是葛擂硬的得意弟子,最后成了加害湯瑪士的助手。馬戲團里不受“事實”束縛的西絲·朱浦成了拯救葛擂硬家庭的天使,關鍵時刻幫助葛擂硬的也正是馬戲團的史里銳先生。同樣推崇“事實理論”的葛擂硬和龐得貝,后來的結果并不一樣。經歷了一系列的不幸后,葛擂硬徹底拋棄了原先那套他認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原則,回到了溫情脈脈的家庭生活中。無情、絕情的功利小人龐得貝最終暴死街頭。葛擂硬和龐得貝的不同結局揭穿了功利主義者借“事實”之名為自己謀利的謊言,否定了其存在的必要性。
(謝書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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