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匹普是個孤兒,從小跟著姐姐喬·葛吉瑞和姐夫喬生活,樸實善良的姐夫給了匹普父親和朋友般的愛,讓他在波瀾不驚中逐漸長大,后來在姐夫的鐵匠鋪里當了學徒。有一次,匹普遇見了逃犯馬格韋契并冒險掩護他逃走。
貴族出身的郝薇香小姐在財產和感情被騙后變得怪僻、神經質,欲報復世上所有男人。嚴重心理變態的她把養女艾絲黛拉當作報復工具,匹普成了她的報復對象。她叫匹普去她家陪玩,供她調遣、解悶,并逗引匹普愛上漂亮、優雅但驕傲、自私的艾絲黛拉。兩人身份的差異既讓匹普自慚形穢,又使他開始編織成為“上等人”的夢想。
律師賈格斯受馬格韋契之命送匹普到倫敦接受“上等人”的教育并給他一大筆財產,匹普的“遠大理想”似乎一夜之間就要成真。在“上等人”的培訓中,匹普很快傳染上了上流社會虛榮、虛偽、空虛的通病,他變得勢利,生活奢侈揮霍,完全忘記了與喬的親情和友情,拋棄了與人為善的本性。
潛逃回國的馬格韋契沒能再次幸免,他被抓獲,判了死刑并被沒收了全部財產。頃刻間,那種海市蜃樓般的美景在匹普眼前消失了,“遠大前程”徹底幻滅: 財產沒了,享受沒了,愛情鳥也飛走了。歷經變故的匹普走出了自己的幻覺,重拾善良,回歸本性。
喬在妻子死后與善良的畢蒂生活在一起,他們默默地幫助匹普走出受挫的陰影。
【作品選錄】
第三章
早上下了霜,潮濕得厲害。早起就看見我那小窗戶外邊蒙著一層水氣,仿佛有個妖魔整夜在那里哭個沒停,把我的窗戶當作了擦眼淚的手絹。走出門,只見光禿禿的籬笆上和稀疏的小草上也全是一片水氣,看上去真像粗絲絡的蜘蛛網,網絲兒從這根樹枝掛到那根樹枝,從這棵小草掛到那棵小草。家家籬柵上,大門上,都罩著一團黏糊糊的濕氣。沼地里的霧尤其濃得厲害;一直走到路牌跟前,才看見那上面朝我們村莊指著的那只手指,其實過往行人從來也不聽它的,因為根本就沒有人上我們那兒去。抬頭一看,路牌上淅淅瀝瀝滴著水,我沉重的良心覺得它似乎是個鬼怪,罰我非得進水牢不可。
走到沼地上,霧更濃了,迷蒙之中只覺得一切景物都沖著我撲過來,而不是我朝著什么目標奔過去。一個作賊心虛的人,遇到這般情景,著實不好受。閘門、堤壩、河岸,都紛紛破霧而出,沖到我面前,還好像毫不客氣地向我大聲吆喝:“一個孩子偷了人家的肉餡餅!逮住他!”牛群也冷不防跟我撞了個照面,圓睜大眼,鼻孔里冒出白氣,叫道:“哎呀!小賊!”一頭戴著白領圈的黑公牛(在我這不安的良心看來,儼然像個牧師)一雙眼睛死死盯住我,我走過去了,它還掉轉那笨拙的腦袋,狠狠地責備我,我禁不住抽抽搭搭向它告饒:“我也是沒辦法呀,大爺!這肉餡餅不是拿來我自己吃的呀!”它這才算低下頭去,鼻子里又噴出一團熱氣,后腿一踢,尾巴一摔,走開了。
我一個勁兒的向河邊趕去;可是不論走得多快,一雙腳卻始終暖和不起來,那股陰濕的寒氣似乎已死死地釘住在我腳上,一如我現在去找的那個人腳上釘著腳鐐一樣。我知道,筆直向前走就是我要去的炮臺,因為有個星期天曾經跟喬上那兒去過一趟,喬還坐在一尊古炮上對我說,多早晚我正式和他訂了師徒合同,做了他的徒弟,我們再上這兒來,那該有多開心啊!可是,畢竟因為霧太濃,辨不清方向,走得偏右了點,因此不得不沿河往回走;河堤是用碎石和爛泥筑成的,還打了防汛木樁。急急忙忙順著堤跑,跨過一條小溝,知道離炮臺不遠了,又爬上了對面一個小土墩,果然看見了那人,背朝著我坐在那里,兩條胳膊叉在胸前,腦袋向前一沖一沖,睡得正熟。
我想,我要是這樣出其不意地就把早餐送到他面前,他一定格外高興,因此我故意悄悄走到他背后,拍拍他的肩膀。他頓時一躍而起,我一看他并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原來是另外一個!
不過這人也是穿的灰粗布衣服,也戴著腳鐐,走路也是一瘸一拐,說話也是粗聲嗄氣,身上也冷得嗦嗦發抖,總之,什么都和那一個一模一樣,只是臉相不同,頭上還多了一頂寬邊矮筒的扁氈帽。這種種,我都是一眼掠過而已——我哪里還來得及多看,他早就破口大罵,伸出手來揍我了,幸而這一拳頭不是劈面打來的,勢頭不大,也沒打中,自己反而險些摔了一跤。他隨即就急忙逃進迷霧深處;我看見他一路上絆了兩次,后來就不見他的影兒了。
我心里想:“這一定就是那個小伙子!”一旦認定了是他,我只覺得心臟一陣陣生疼。假使那時候我曉得肝臟生在什么地方的話,我看我的肝也一定會覺得發痛的。
不一會就到了炮臺跟前,找到了要找的那個人。他兩手抱住了身子,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在那里等我,仿佛一整夜就是那樣抱住了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個不停。他一定冷得厲害。我真擔心他會在我面前猛地倒下,凍僵而死。我一看那雙眼睛,就知道他餓得難熬;我先把銼交給他,他隨手接過就扔在草地上,可是照我看,他要不是看見我手里還拿著一包吃的,可真要把銼都吃下去呢。這一次他可沒有把我頭朝地腳朝天翻個過兒來倒我身上的東西,卻讓我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打開那包吃的,把口袋里的東西一件件掏給他。
他問我:“孩子,這瓶里是什么?”
我說:“白蘭地。”
說這話時,他已經動手把碎肉往喉嚨眼里送,那副吃相實在是天下少有——哪里像吃,簡直像心急慌忙地把碎肉裝進一個什么罐子里去。可是一聽說酒,馬上又放下碎肉,喝了幾口。一邊喝,一邊嗦嗦發抖;總算難為他,酒瓶脖子銜在他嘴里居然沒有給咬斷。
我說:“我看你是在發瘧疾吧?”
他說:“孩子,我想也多半是這樣。”
我對他說:“這一帶地方真糟糕。在這種沼地上可容易害瘧疾呢,你睡在這兒怎么行?還會生風濕病呢。”
他說:“哪怕待在這里會要了我的命,我也要吃完了這頓早飯再說。哪怕馬上就要送我到那邊的絞架上去絞死,我也要吃完了再說。這一頓飯的工夫,那瘧子決殺不倒我,包你沒錯兒。”
說著,就把碎肉、肉骨頭、面包、乳酪和豬肉餡餅一古腦兒往嘴里塞。一邊吃一邊疑神疑鬼地向四下的迷霧里張望,動不動就要停下來聽一聽——連嘴巴都不嚼了。也不知是當真有什么響動,還是他想入非非,也不知是聽到了河上什么東西的叮當聲,還是沼地上野獸的鼻息聲,總之他忽然吃了一驚,冷不防地問我:
“你這小鬼該不是來叫我上當的吧?你沒有帶什么人來吧?”
“沒有的事,大爺!沒有的事!”
“也沒有讓什么人跟著你吧?”
“沒有!”
他說:“那就好,我相信你。假如你這么小小年紀就要幫著人家來追捕我這樣一條倒霉的小毛蟲,那你簡直就是一條兇狠的小獵狗,沒什么說的。要知道我這條可憐的小毛蟲已經給逼得只有死路一條,快成狗屎堆啦。”
他喉嚨里咯嗒一響,好像身體里面裝著一架鐘,馬上就要報點了。還抬起粗布破衣袖擦了擦眼睛。
一見他這副凄涼模樣,我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看他漸漸又吃起餅來,便大著膽子說道:“您吃得這樣有滋味,真叫我高興。”
“你說什么?”
“我說,您吃得這樣有滋味,真叫我高興。”
“謝謝你,孩子。是很有滋味。”
我平常看慣了家里一條大狗吃東西,現在相形之下,覺得這人的吃相和那條狗實在有幾分相似。這人一口等不得一口,用足氣力,蠻啃狠咬,和那條狗根本沒有什么兩樣。一口一口囫圇吞,快得什么似的——說得更恰當些,他簡直是一把一把往嘴里塞。一邊兒吃,一邊兒斜著眼睛左看右看,好像四面八方隨時都會有人趕來搶走他這個餅似的。照我看,他這樣心神不定,哪里還顧得上品一品這個餅的滋味;假使有誰跟他一起吃,難免連人都要叫他咬上一口。從這種種細節看來,他的確很像我們那條狗。
……
第二十七章
親愛的匹普先生:
葛吉瑞先生要求我寫這封信通知你: 他就要和伍甫賽先生一同到倫敦去,假如你方便,能讓他來看看你,那就太好了。他準備星期二上午九點到巴那爾德旅館來看你,到時如有未便,請你留言說明。你那可憐的姐姐,現在還和你臨走的時候差不多。我們每天晚上都在廚房里談起你,猜你在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假如你認為我們太放肆,就請你看在我們往日的友情份上,多多原諒。不多及,親愛的匹普先生。
永遠感激你、熱愛你的仆人畢蒂
他還特別關照我寫上“多開心啊”這幾個字,他說你一看就會明白是什么意思。我完全相信,你現在盡管做了上等人,一定還會樂意和他相見,因為你一向心地好,而他又是個大大的好人。我把這封信都讀給他聽了,只有最后一句沒有讀,他特別關照我把“多開心啊”再寫一遍。——又及。
郵局給我送來這封信,已經是星期一早上,因此信上約定的會面日期就是下一天。且讓我從實招認當時我是以怎樣的心情等待喬的光臨的。
雖然我和他情深誼厚,可是聽說他要來,我卻并不快意;非但不快意,還相當心煩,感到有些羞愧,尤其念念不忘的是彼此的身份懸殊。要是給他幾個錢就能叫他不來,我寧可給錢。好在他是到巴那爾德旅館來找我,而不是到漢麥爾斯密士去找我,因此不會撞見本特里·蛛穆爾,這倒使我放了心。我倒不是顧忌赫伯爾特父子看見喬,因為我尊敬他們;可是一想到蛛穆爾萬一會看見喬,就如芒刺在背,因為我瞧不起蛛穆爾。我們為人一世,往往就會這樣,為了防范自己最看不起的人,結果干出了最最卑鄙惡劣的行徑。
我早已著手裝飾臥室,我不裝飾則已,一裝飾就要追求一種很不必要也很不相稱的氣派,而要對付巴那爾德旅館那樣一個地方,又著實花錢。現在這套住宅和我初來時相比,已經大為改觀;說來真是榮幸,我在附近一家家具店里的欠賬已經在賬冊上獨占鰲頭,足足占了好幾頁了。近來我的氣派更是愈來愈大,大有一日千里之勢,我甚至還雇了個小廝,讓他穿上高統皮靴,說起來是我雇他,其實我是天天受他的節制和奴役。因為自從我一手點化了這個小妖怪(他本是我的洗衣婦家里的一堆廢物),給他穿上藍外套,鮮黃色背心,結上白領結,穿上奶油色馬褲和上面說過的那種高統靴以后,總得找那么一點活兒給他干,還得弄那么許多東西給他吃;他簡直像個幽靈似的,每天糾纏得我神魂不安,要我滿足他這兩個要求。
我吩咐這個淘氣鬼星期二上午八點鐘在穿堂里站崗(穿堂兩英尺見方,鋪地毯時記過賬,所以知道),赫伯爾特提了幾樣早點的名目,認為這幾道早點一定配喬的口味。我雖然由衷感謝他這樣關注,想得周到,可是肚子里卻多少憋著股氣,心想: 要是喬這回是來看他,他就未必這樣起勁了吧。
總之,星期一晚上我就進城去張羅,準備迎接喬,第二天起了一個大早,把起坐間和餐桌安排得極其堂皇富麗。可惜一大早就下起毛毛雨來,向窗外看去,整座巴那爾德旅館都在淌淚,淚水中夾著煤煙,簡直像一個掃煙囪的大漢在傷心哭泣——這個景象,哪怕請了天使來也遮蓋不過去。
時間愈來愈迫近了,要不是淘氣鬼奉命守在穿堂里,我早就想臨陣脫逃了。不久,就聽到喬上樓來了。那樣粗手笨腳地摸上樓來,一聽就知道是喬,因為他那雙會客鞋子總是嫌大,何況他每上一層樓,總要花上好半天念出門上標著的名姓。后來他站住在我們門外,我先聽見他用手指摸摸漆在門上的我的名字,后來從鑰匙孔里又清清楚楚聽見他吸了口氣。最后,他輕輕敲了一下門,裴裴兒(這就是那淘氣鬼的諢名)一聲通報:“葛吉瑞先生到!”我倒急了,他怎么在門口的鞋擦上老擦個沒完,再擦下去我得跑出去把他拉進來了;正想著,他倒進來了。
“喬,你好嗎,喬?”
“匹普,你好嗎,匹普?”
他那善良而誠樸的臉上神采奕奕,他把帽子往我們當中的地板上一放,立即抓住我的一雙手,一起一落地晃個沒完,簡直把我當作了一架新出品的水泵。
“見到你真高興,喬。把你的帽子交給我。”
喬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起帽子,卻好似捧了一窩鳥蛋,怎么也不肯讓這筆財產離手,一直拿在手里站著和我說話兒,真是別扭極了。
喬說:“你長得高多了,胖多了,十足是個上等人了。”“上等人”這個詞兒他是想了好半晌才想出來的。又說:“你一定能替王上和國家爭光。”
“喬,你的氣色也好極了。”
喬說:“托上帝的福,倒是不壞。你姐姐也跟以前差不多,并沒有怎么樣。畢蒂總還是那么結實,那么利落。所有的親友們雖沒有好到哪里去,也沒有壞到哪里去。只有伍甫賽走背運。”
說這話時,喬一雙眼睛始終滴溜溜地在屋子里轉來轉去,在我睡衣的花飾圖案上轉來轉去(雙手還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個鳥窩)。
“他走了背運嗎,喬?”
喬放低了聲音說:“就是啊。他脫離了教堂,去演戲了。就是為了演戲,和我一塊兒到倫敦來了。”喬說到這里,把鳥窩在左邊胳肢窩下面一夾,右手探進窩里去掏鳥蛋,一面又繼續說道:“他還想叫我把這個帶給你看看哩,不知道你可見怪?”
我從喬手里接過那玩意兒一看,原來是京城一家小戲院的一張被團皺了的海報。海報上說,該院于本星期“禮聘著名地方業余藝人首次來京獻演我國詩圣最偉大的悲劇,該藝人素與羅西烏斯齊譽,演技卓絕,在當地戲劇界轟動一時。”
我問:“你看過他的表演嗎,喬?”
喬嚴肅認真地說:“我看過。”
“真的轟動一時嗎?”
喬說:“哦,是這樣,橘子皮是扔了不少。特別是演到遇鬼那一場。不過,你倒說說看,先生,人家在同鬼魂說話,你老是‘阿門’‘阿門’地亂打岔,這叫人家有心緒把戲文演下去么?”喬壓低了嗓子,議論風生而又感情充沛地說下去:“就算人家不幸而在教堂里干過事,你也不應當為了這個緣故,在這種節骨眼兒上去跟他搗亂啊。照我看是這么著,如果親生父親的鬼魂還不讓好生招待,那還能去招待誰呢,先生?還有,他戴的那頂孝帽小得真不像話,幾根黑羽毛一插,帽子眼看就得掉下來,可是也真難為他,居然把帽子戴得牢牢的。”
喬的臉上忽然顯出好像見了鬼似的神氣,我明白是赫伯爾特進屋里來了。于是我為喬和赫伯爾特作了介紹,赫伯爾特伸出手來和喬握手,誰想喬卻把手縮了回去,死死的抓牢鳥窩不放。
喬只是對他說:“小的向先生請安,希望先生和匹普——”說到這里,淘氣鬼端了些吐司來放在桌上,喬的目光立刻落在他身上,顯然打算把這位少年也一并包括進去,我向他皺皺眉頭,他才縮了回去,可是這一來卻弄得他更窘了,“我的意思是說,你們兩位先生,住在這樣一個局促的地方,身梯(體)還好吧?也許在倫敦人看來,這個旅館算是很不錯了,論名聲,我相信也是第一流的,”他把心坎里的話都掏了出來,“可是我呀,你哪怕叫我在這里養豬,我也不樂意——我看這里養起豬來不但養不肥,肉味也不會美。”
喬就這樣把我們住宅的優點夸獎了一通,從中也可以聽出,他現在已經動不動就要叫我一聲“先生”了;說完之后,我就請他用早餐,他在室內東張西望,想要找個合適的地方放帽子,好像雖然天生萬物,可是卻沒有幾件器物能夠讓他安頓這頂帽子似的,最后他總算在壁爐架子的一個尖角上把帽子安置好,只是擱在那里動不動就要掉下地來。
吃早飯通常都由赫伯爾特坐在主位,他問喬:“葛吉瑞先生,你是喝茶呢,還是喝咖啡?”
喬從頭到腳都是老大的不自在,說:“謝謝,先生,我喝什么都行,隨您的便吧。”
“喝咖啡好不好?”
這個提議顯然使喬很掃興,他回答道:“謝謝,先生,既然你是一片誠心請我喝咖啡,我怎么好違背你的意思呢。不過,你不覺得咖啡喝了太熱嗎?”
赫伯爾特說:“那么就喝茶吧。”說著,就倒茶。
這時候喬的帽子卻從壁爐架上掉了下來,他連忙離開座位,走過去拾起來分毫不差地放在原處,好像有意要讓它馬上又落下來,否則就不合乎良好教養的最高準則似的。
“葛吉瑞先生,你什么時候進城的?”
喬用手捫著嘴咳了一陣嗽,仿佛他到倫敦已經很久,連百日咳都已經染上了;咳完之后才說:“是昨天下午來的吧?不,我說錯了。哦,沒說錯。沒有錯。是昨天下午來的。”(一副神氣顯得又高明、又寬慰,而且公允之態可掬。)
“在倫敦觀光過沒有?”
喬說:“哦,觀光過了,先生,我和伍甫賽一來就去看過鞋油廠。不過我們覺得那座廠實在及不上店鋪門口那些紅色廣告上畫的。”喬又作了一句解釋:“照我看是這么著,廣告上畫得太氣派宏——宏——偉了。”
“氣派宏偉”這個詞兒被他念得這樣有聲有色,倒真使我想起我見過的宏偉建筑來了。我深信他本來還要盡量拖長這個詞兒的音調,好像唱歌唱到煞尾一樣,偏巧這時他的帽子又快掉下來了,他不免分了心。說真的,這頂帽子非得他時時刻刻留神不可,非得眼快手快,拿出板球場上守門員的身手來對付不可。他表演得極其出色,技巧高明到極點;或則一落下來就沖過去干凈利落地接住;或則來個中途攔截,一把托起,連捧帶送地在屋子里兜上一大圈,把墻壁上的花紙都撞遍了,這才放心撲上去;最后一次他把帽子掉進了倒茶腳的水盆里,水花四濺,我只好顧不得唐突,在水盆里一把抓住。
至于他的襯衣領,上衣領,那實在叫人大惑不解——兩個都是猜不透的謎。為什么一個人要讓自己的脖子受了那么大的罪,才算是衣冠楚楚呢?為什么他一定要穿上這套節日禮服受受罪,才算是干凈了呢?此后,喬忽而陷入了莫名其妙的神思恍惚的狀態,舉起了叉子卻忘了往嘴里送;忽而一雙眼睛盯住了毫不相干的東西;忽而咳嗽咳得好不難熬;忽而身子離開桌子一大截,吃下肚去的東西少,落在地上的東西多,卻還只做沒有掉東西的樣子;幸而謝天謝地,赫伯爾特不久就告辭進城去了。
事情弄到這個地步,其實都是我的錯;我如果對喬隨和些,喬也會對我隨和些。可惜我既不識好歹,又不知體諒,因此迷住了心竅,反而對他不耐煩,對他發脾氣,而喬待我卻依然是一片至誠,這真弄得我無地自容。
只聽得喬說:“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了,先生——”
我生氣地岔斷了他的話,說:“喬,你怎么好叫我先生呢?”
喬望了我一眼,似乎隱隱含有些責備的神氣。盡管他的領帶和衣領是十足的可笑,可是從他的眼光中我卻看到了一種尊嚴。
喬接下去說:“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了,我不想多耽擱,也不能多耽擱,現在我就來最后談一談——其實我還沒有談過什么呢——我來談一談我是怎樣會有幸來拜訪你的。”他像往常一樣開門見山地說:“老實說,要不是我一心只想為你效勞,我也不會叨光在上等人公館里和上等人同席吃飯的。”
我再也不愿意看他那種眼色,因此,盡管他用這種口吻說話,我也沒有吭聲。
喬繼續說下去:“好吧,先生,事情是這樣的: 有一天晚上我在三船仙酒家,匹普;”——他深情流露,就叫我匹普;表示客氣,就叫我先生——“潘波趣先生趕著他那輛馬車來了。”喬說到這里,忽然轉到另一個話題上去了:“就是那個家伙,有時候真叫我惱火透了,他鎮南鎮北到處見人就吹,說你童年的伙伴是他,說是你自己也把他看作小時候一塊玩兒的好朋友。”
“胡說。你才是我童年的伙伴,喬。”
喬把頭微微一仰,說:“這還有假,匹普,只是現在這也無所謂了,先生。我說,匹普,就是這個家伙,他聲勢洶洶地趕到三船仙酒家來找我(要知道,我們干活的上那兒去抽斗煙喝杯酒,調劑調劑,可也不是什么壞事呀,先生,只要別喝得太多就是),他跑來跟我說:‘約瑟夫,郝薇香小姐要你去談談。’”
“是郝薇香小姐嗎,喬?”
“潘波趣是這樣說的:‘她要你去談談。’”說完喬就坐在那里,眼睛只顧望著天花板。
“是嗎,喬?請說下去。”
喬拿眼睛瞄著我,好像我和他隔得多遠似的,他說:“先生,第二天,我打扮了一下,就去看靄小姐。”
“哪一位靄小姐,喬?就是郝薇香小姐嗎?”
喬一本正經,絲毫不茍,好似立遺囑一般說:“先生,我說的是靄小姐,也叫郝薇香小姐。她跟我說:‘葛吉瑞先生,你跟匹普先生通信嗎?’我收到過你一封信,因此倒有資格說了聲‘正是’。(當年我娶你姐姐的時候,先生,我說了聲‘愿意’;如今回答你朋友問話的時候,匹普,我說了聲‘正是’。)她說,‘那就請你告訴他一聲,艾絲黛拉回來了,很樂意見見他。’”
我眼睛望著喬,只覺得自己臉上燙得像火燒。我看我當時臉上發燙恐怕暗暗還有個原因,就是因為心里感到內疚: 要是早知道喬這次為此而來,我就不會對他這樣冷淡了。
喬繼續說下去:“我回到家里,叫畢蒂把這件事寫信告訴你,她不大贊成。畢蒂說,‘我知道,這種事兒他是喜歡你當面告訴他的,反正現在是假期,你要去看看他,就去吧!’我的話講完了,先生。”喬說著,就從椅子里站起來:“匹普,祝你永遠健康,永遠得意,永遠步步高升。”
“你現在就走了嗎,喬?”
喬說:“是的,我就走。”
“你總還要回來吃飯吧,喬?”
喬說:“不,我不來了。”
我們的目光遇在一起。他向我伸出手來時,那高尚的心胸中早已沒有“先生”兩字了。
“匹普,親愛的老朋友,世界嘛,可以這么說吧,本來就是由許許多多零件配合起來的。這個人做鐵匠,那個人做銀匠,還有人做金匠,又有人做銅匠。難免有一天要各走各的路,到了時候分手是回避不了的事。今天,我們之間要是有什么不對勁,錯都在我的身上。你和我兩個人在倫敦坐不到一塊兒,在哪兒都坐不到一塊兒,除非到了家里,大家就成了自己人,彼此都了解。以后你再也不會看到我穿這身衣服了,倒不是因為我自尊心強,而是因為我要自在。我穿了這身衣服就不自在。我走出了打鐵間,走出了廚房,離開了沼地,就不自在。你只要一想起我一身鐵匠打扮,手里拿著鐵錘,甚至拿著煙斗,你就決不會這樣看我不順眼了。假如你還愿意來看看我,你只要從打鐵間的窗口探進頭來,看見喬鐵匠圍著燒焦的舊圍裙,站在那個舊鐵砧旁邊干他的老本行,你也決不會這樣看我不順眼了。我盡管極笨,可是打鐵打了這些年了,這幾句話畢竟總還可以說吧。愿上帝保佑你,親愛的老朋友匹普,愿上帝保佑你!”
我果然沒有想錯,喬為人雖然質樸,卻自有一種尊嚴。他說這一番話時,那一身別扭的衣服絲毫也掩蓋不住他這份尊嚴,哪怕將來進了天國,他那副尊嚴的氣概也決不會勝過此時。他在我額上輕輕摸了一下就走了。等我神志清醒過來,我就連忙追出去,在附近幾條街上到處找他,可是他已經去遠了。
(王科一譯)
注釋:
指莎士比亞的《漢姆萊特》。
羅西烏斯(Roscius)是古羅馬家喻戶曉的喜劇演員(卒于公元62年)。這張海報用往古喜劇演員的名字極言當時悲劇演員的盛譽,顯然是作者有意諷刺戲院老板唯利是圖、信口雌黃的惡劣廣告作風。
喬讀音不準,把Architectural(原意為“建筑上的”;此處有“氣派宏偉”之意)拖長念成architectooralooral。
【賞析】
鮮有題名與內容如此相悖的作品。狄更斯的《遠大前程》(一譯《偉大的期望》)呈現的卻是一出夢想幻滅劇。
匹普從善良淳樸到忘恩負義再回歸善良的過程,讓我們看到他心理變化的完整周期以及財富和貧窮對人的內心產生的不可忽視的影響。小說第三章描繪的少年匹普是個不諳世事的兒童,從兒童的眼光看周圍世界,以孩子的是非觀來判斷周遭,人之初,性本善,此時的他單純、善良。童年,本是生命中最無憂的季節,可以躺在父母懷中撒嬌,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可是匹普享受不到父母之愛,他見到的只是父母的墓碑。除了姐夫無私的愛,他一無所有。要命的是,為了那個沼澤地里的逃犯,他居然偷了家里的食物,成了一個“小賊”。從那時起,幼小的匹普就沒有停止過對這件事情的擔心,原本應該明朗的心情就像陰雨潮濕的天氣怎么也不肯放晴。“早上下了霜,潮濕得厲害。……小窗戶外邊蒙著一層水氣,仿佛有個妖魔整夜在那里哭個沒停,把我的窗戶當作了擦眼淚的手絹。”冬晨窗戶上的水氣,在匹普的眼中成了魔鬼的淚水。冷霜、濃霧、淅淅瀝瀝的雨,是匹普當時心情的寫照。作者通過外化的方法反映出匹普內心的不安與沉重。因為做賊心虛,匹普“迷蒙之中只覺得一切景物都沖著我撲過來,而不是我朝著什么目標奔過去”,“閘門、堤壩、河岸,都紛紛破霧而出,沖到我面前,還好像毫不客氣地向我大聲吆喝:‘一個孩子偷了人家的肉餡餅!逮住他!’”牛群也跟著叫他“小賊”,匹普只有向黑公牛告饒。憑著豐富的想象力,從一個孩子的感受出發,狄更斯把沒有生命的事物變成了有生命的事物,又把有生命的動物擬人化了,很貼切地體現了一個孩子的內心世界。小時候的我們,不也因懼怕產生過類似的幻覺?盡管害怕,匹普還是冒著危險給逃犯送吃的,這既是逃犯頭天恐嚇所致,同時也是匹普的善良本性的體現。
逃犯馬格韋契是一個性格復雜的形象,他從窮兇極惡的殺人犯到良心發現的報恩者再到死刑犯,經歷的也是一個幻想破滅的過程。由于家境貧寒,他一次又一次進出于班房。初見匹普時,他兇神惡煞,想置匹普于死地,心靈是完全扭曲的。饑餓讓他“可真要把銼都吃下去”,難看的吃相和匹普“家里的狗實在有幾分相似”,“簡直像心急慌忙地把碎肉裝進一個什么罐子里去”。同時,他又保持高度警覺,“一邊吃一邊疑神疑鬼地向四下的迷霧里張望,動不動就要停下來聽一聽——連嘴巴都不嚼了”。對于一個處在生死邊緣的犯人,求生的本能使他的行為不得不時刻處于警戒狀態。出于強烈的自卑和無奈,他把自己說成是“倒霉的小毛蟲”,被逼得“快成狗屎堆啦”,由此亦可見他社會地位的低下。當他聽說還有一個臉上長疤的逃犯(使馬格韋契犯罪的教唆犯)也在沼澤地上時,他恨不得馬上銼開腳上的鐐銬,與那個教唆犯一決生死,痛恨之情昭然臉上。
第三章篇幅不長,卻包含了很多信息,除了說明幼年匹普有同情心、本性善良外,還為馬格韋契以后出資培養匹普成“上等人”作了鋪墊。也正是由于這章的交代,才使馬格韋契后來仁愛之心的復蘇趨于合理。馬格韋契與康佩生之間的深仇大恨在這里也有了最初的交代。
由于馬格韋契的資助,匹普從天真無邪、充滿幻想的平民少年變成了追求奢華享受的“上流社會”青年。小說第二十七章展現的是匹普進入“上流社會”后,在自己租住的旅館接見喬的場面。在倫敦過上“上等人”的日子后,原本天真淳樸的匹普染上了紈绔子弟的惡習。聽說喬要來,匹普卻不耐煩見他,以見他為恥。他“并不快意,還相當心煩,感到有些羞愧,尤其念念不忘的是彼此的身份懸殊”。他忘了既是姐夫又是“好朋友” 的喬,忘卻了在艱苦歲月里與喬建立的深厚友情。為了“迎接”喬,他早早就“把起坐間和餐桌安排得極其堂皇富麗”,極盡顯擺之能事。這給原想親近匹普的喬平添了一道鴻溝,兩人的關系也明顯生分起來。滿心歡喜的喬從鄉下趕來,迎接他的是匹普冷淡的“禮貌”,此情此景無異給了熱情的他當頭一盆冷水,可憐的喬簡直手足無措,難堪、窘迫都寫在了臉上。匹普則為喬笨拙的表現滿臉懊惱。對喬手中帽子的描寫,非常準確地表達出了喬當時拘謹、無所適從的心理。帽子成了匹普和喬之間那道不能逾越的鴻溝的象征,訴說著喬的真誠與匹普的背叛。此時的匹普,已然成了忘恩負義的壞小子,人類善良的本性正從他身上消失。談話間,喬稱匹普為“先生”,更清楚地表明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再像以前那樣親密。
喬的善良、誠實、厚道是一以貫之的。與喬·葛吉瑞結婚時他就決意帶上匹普,之后處處幫著他護著他,讓他在相對平靜、溫馨的環境中無憂無慮地生活。匹普騰達后,覺得喬缺乏“上等人”具有的修養,與喬交往會降低他的地位,便羞于與他交往,喬并不怨恨,一如既往地關心、牽掛著匹普。得知喬是為了傳送郝薇香告知的艾絲黛拉回來的消息,匹普才后悔自己對喬的冷淡態度,心里感到了內疚——喬成了匹普良心回歸的不可或缺的角色。雖然喬出身低下,他并不為此感到難過,也不像匹普那樣有著不切實際的空想,他只想腳踏實地通過勞動——打鐵來換得自己應該得到的東西。生活可以不富裕,但不能沒有尊嚴。喬正是這樣的,他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匹普: 窮人也能尊嚴地活著。
個性化的語言為表現人物個性增色不少。不同的人物或相同人物在不同環境中的不同個性,都可以通過語言描寫來展示與區分。沼澤地上緊張、天真的孩子口吻顯出的是少年匹普的純樸,巴那爾德旅館中冷淡、略帶嫌棄的語氣則暴露了匹普進城后的世故,逃命途中的馬格韋契說話狂躁、警惕,而喬的話語則時時透出一種真誠、直率。
《遠大前程》中,主人公匹普想通過成為“上等人”而獲得艾絲黛拉愛情的夢想火花熄滅了,馬格韋契為報恩想把匹普培養成“紳士”的計劃最終失敗了,郝薇香小姐的報復心理最后也未得到真正的滿足。狄更斯或許無意通過這系列幻滅過程苛責“金錢萬能”,因為在社會還未發展到不需金錢時,我們必須面對的是: 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金錢卻更難存活。錢可以讓匹普平步青云,同樣也可能讓他在“青云”上跌落,直至毀滅。對金錢的作用需要我們理性、辯證地看待。
(謝書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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