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出身低微的克萊德·格里菲思從小不滿父母對傳道的癡迷,向往物質奢華,十六歲起在豪華大酒店作侍應生,初試放浪生活。正當他為漂亮性感的霍丹斯吸引,不料,同伴駕車肇事,他也倉皇逃離家鄉。三年后,他與身為制衣業巨頭的伯父在芝加哥巧遇,受邀到伯父工廠做事,其間與秀麗端莊的女工羅伯達墜入情網。羅伯達有孕急于結婚,克萊德卻正機緣巧合地被千金小姐桑德拉青睞,陷入熱戀。在一則新聞啟發下,他決定制造一起意外溺亡事故,擺脫羅伯達。大比騰湖上,克萊德內心邪惡與良知劇烈爭戰,船卻意外翻倒,羅伯達沉入水底,克萊德不救而逃。
克萊德很快被緝拿。時值當地換屆選舉,競選雙方都有意利用此事激起民憤造勢,加之報紙的戲劇化渲染,審判引起全美關注。克萊德被判死刑,其母從小城趕來,幫兒子上訴四處演講,但徒勞無功。牧師麥克米倫聽了克萊德的懺悔,認為其在上帝和法律面前都是有罪的,便在州長面前放棄了為他申訴的機會,但從此也受著良心的煎熬。
【作品選錄】
今晚,他跟自己的姐妹和弟弟一塊走在這條大街上,心里巴不得他們從此再也不用干這玩意兒,或者說至少是他自己最好能不參與。這一類事,人家的孩子壓根兒就不干。再說,干這類事,不知怎的好像很寒傖,甚至于低人一等。在他被迫走上街頭以前,人家的孩子早已不止一次地大聲招呼過他,而且還譏笑過他父親,就是因為他父親老是在稠人廣眾之中宣揚他的宗教信仰,或者說是他那堅定不移的宗教信念。那時候他還只有七歲,就因為他父親每次跟人說話,一開口總要“贊美上帝”,他便聽到附近街坊小孩們亂嚷嚷:“贊美上帝的老家伙格里菲思來了。”有時候,孩子們還在他背后大聲喊道:“喂,你這個小不點兒,彈風琴的就是你姐姐吧。她還會彈別的玩意兒?”
“他干嗎要到處說什么‘贊美上帝’?人家壓根兒就不說呀。”
正是多年來恨不得一切都跟人家一模一樣的心態,既捉弄了他的那些孩子們,同時也使他感到苦惱。不管他的父親也好,還是他的母親也好,跟人家就是不一樣,因為他們倆整日價宗教不離口,到如今終于把宗教當做生意經了。
這一天晚上,在那車輛如梭、人群雜遝、高樓聳立的大街上,他覺得真害羞,自己竟從正常的生活氛圍里給拖出來,被人嘲弄,丟了丑。那時,一輛輛漂亮的小轎車打從他身邊疾馳而去;游手好閑的行人,都在各自尋找(對他來說只好胡亂揣度的)那些樂事去了;成雙配對的快活的青年男女,說說笑笑,吵吵鬧鬧;還有那些“小伢兒”瞪著眼直瞅他——這一切都使他很苦惱,他覺得: 倘若跟他的生活,或者說得更確切些,跟他們一家人的生活相比,人家的生活就是有點兒不一樣,反正要好得多,美得多。
這時候,大街上游蕩不定的人群,在他們周圍不斷變換,看來也意識到,讓這些孩子參予其事,從心理學觀點來說,實屬大錯特錯了: 因為人群中間有一些人相互用胳膊肘輕推,以示不屑一顧;有一些世故較深、態度冷漠的人,揚起眉毛,只是輕蔑地一笑;還有一些人較有同情心,或則閱歷較多,卻認為犯不著讓這些小孩子也登場。
“他們這撥人,幾乎每天晚上,我在這兒總能看到,反正一星期得有兩三回吧,”說這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店員。他和女友剛見了面,正陪著她上餐廳去。“我估摸,這撥人不外乎以宗教為名,搞什么騙人勾當吧。”
“那個最大的男小子,可不樂意待在這兒。他覺得怪別扭的,這我一眼就看出了。要是這小子自己不樂意,硬要他出來,那就實在沒道理。不管怎么說,這一套玩意兒,反正他是一竅不通。”這些話,是一個年齡四十上下、常在市商業中心區游食的流浪漢,正在向一個貌似溫和的過路行人說的。
“是啊,我看一點兒不錯。”那個過路行人一面隨聲附和說,一面仔細端詳這個男孩子與眾不同的頭和臉。那個男孩子只要一抬起臉來,便流露出忸怩不安的神情來,人們心中自然就會聯想到: 本來侍奉這種含意深奧的神靈圣事,只有年歲較大、善于內省的人最為合適,可現在硬要不懂事的孩子在公開場合出現,那就有點兒不厚道和徒勞無益。
他上這兒來為了什么?
他非干不可的是什么?
害死羅伯達?哦,不!
他又低下頭來,目不轉睛地透過這富有魅力的、藍里帶紫的小湖,俯看它那迷人而又險惡的湖底。他一個勁兒俯看著,這小湖好像萬花筒一般千變萬化,又變成了一只巨大的水晶球。瞧水晶球里頭,有一個什么東西在悸動呀?是一個人的形體!它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他認得出是羅伯達: 她正在掙扎,她那纖細白嫩的胳臂在水面上不停揮動,朝他這邊游過來!老天哪!多可怕呀!瞧她臉上的表情呀!老天哪!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呀?死!殺人!
他突然意識到,許久以來一直以為支持他的那種勇氣,這時正在消失殆盡。他馬上有意識地又浸沉在自我的深處,希望重新獲得勇氣,但還是枉然徒勞。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又是這只不知名的鳥不祥的怪叫聲,多么冷酷,多么刺耳!他又一次驚醒過來,仿佛使他從虛無縹緲的心靈世界,又意識到擺在他面前的那個真實的,也可以說是瞬息即逝的,但又折磨他的問題,亟待切實解決。)
他必須解決這個問題!他非得解決不可!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這怪叫聲說明什么: 警告?抗議?譴責?就是這一頭鳥的怪叫聲,標志著他這不幸的計謀的萌生。現在它正棲息在那棵枯樹上——這該死的鳥。一會兒它又飛往另一棵樹——也還是一棵枯樹,稍微遠些,在樹林深處——一面飛,一面怪叫——老天哪!
隨后,他情不自禁將小船劃到岸邊。要知道他為了拍照才把手提箱帶在身邊,所以現在必須提議把這兒的景色拍下來——既給羅伯達拍——還可能拍他自己——不論在岸上還是湖上。這樣,她就得再到小船上去,而他的手提箱并沒有帶上小船,卻是萬無一失地留在岸上。他一上了岸,就裝出好像真的在各處選擇特別迷人的景色似的,心里卻在一個勁兒琢磨,該把手提箱置放在哪一棵樹底下,以便回來時取走——這時他必須馬上回來——必須馬上回來。要知道他們不會再一塊兒上岸了。決不會!決不會!眼看著他這樣磨磨蹭蹭,羅伯達雖然不以為然地說自己累了,又說他是不是覺得他們應該馬上就回去?這時一定有五點多鐘了。可是克萊德卻安慰她,說等他以這些多么好看的樹、那個小島,還有她四周圍以及底下這黑黝黝的湖面作為背景,再拍一兩張她在小船上的照片,他們馬上就走。
他那雙濕漉漉、潮粘粘、慌了神的手啊!
還有他那雙黑溜溜、亮閃閃、慌了神的眼睛,凈是往別處看,壓根兒也沒看她一眼。
稍后,他們倆又來到了湖上——離岸約有五百英尺光景,小船兒越來越近漂向湖心。這時,克萊德只是毫無目的地摸弄著手里那架粗糙而又很小的照相機。接著,他在此時此地,猛地驚恐萬狀往四下里張望著。因為,此時此刻——此時此刻——不管他自己愿意不愿意,他許久以來總想躲避的那個千鈞一發的時刻已來到了。而且岸上——什么說話聲和人影兒也沒有,連一點兒聲息都沒有。沒有路,沒有圓木小屋,連一溜煙也沒有!而且,這一時刻——是為他設置的,或者可以說是在他心里琢磨已久的那個時刻,現在馬上就要決定他的命運了!是行動的時刻——緊急關頭!現在,他只要猛地倒向左邊或是右邊——突然一躍而起,偏向左舷或是右舷,讓小船傾覆就得了。要是這樣還不行,就使勁兒讓船身猛烈搖晃;那時,要是羅伯達大聲喊叫,索性撩起手里的照相機,或是他右手的那支劃槳猛擊她一下就得了。這是做得到的——這是做得到的——既干脆,又利索,問題全在于這時他有沒有這種膽量和敢不敢下這一手——隨后,他馬上掉頭游去,向著自由——成功——當然羅——桑德拉和幸福——他從沒有見過的更偉大、更甜蜜的新生活。
那末他干嗎還等待呢?
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干嗎他還等待呀?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正迫切需要行動的時刻,意志——勇氣——仇恨或憤怒,突然癱瘓了。羅伯達在船尾自己座位上,兩眼直瞅著他那張慌了神的、突然扭歪、變色,但又軟弱無力、甚至心神紊亂的臉。從這張臉反映出來的,并不是憤怒、殘暴和兇神附體,而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窘態,幾乎沒有多大意義。可它畢竟表明了內心的猛烈斗爭,一方是懼怕(是對死和死于非命的暴行的一種化學反應),另一方則是邪惡的、永不讓你安寧的要求采取行動——采取行動——采取行動;但與此同時自己又在竭力壓制這種渴望。但這一斗爭暫時還呈靜止狀態,要求采取行動和不采取行動這兩股強大力量,可謂勢均力敵。
就在這時,克萊德那對眼珠子越來越大,越來越血紅;他的臉孔、身軀、雙手緊張而又痙攣——他呆坐在那兒紋絲不動,他那靜止不動的心態,越來越預示著兇兆——其實,這并不意味著敢于殺人的殘暴力量,而僅僅是眼看著就要昏厥或是痙攣。
羅伯達突然發覺他這一切表現多么驚詫——仿佛一種怪誕的理智紊亂,要不然就是生理上、心理上優柔寡斷,跟四周景色形成了那么怪異和令人痛心的對照。于是,她大聲驚呼:“怎么啦,克萊德!克萊德!怎么一回事?你到底怎么啦?你臉色好怪——好——好怪呀——怎么了,過去我從沒有見過你這樣呀。怎么一回事?”她猛地站了起來,說得更確切些,是俯身向前,盡量不讓船身搖晃,特別小心翼翼,想要來到他身邊,因為看樣子他身子差點兒就要摔倒在船艙里——要不然身子一偏,摔到湖里去了。克萊德頓時感到: 這一回自己失敗得多么慘,多么膽小,多么窩囊;與此同時,憎恨突然從心底涌起,不僅憎恨他自己,而且憎恨羅伯達——因為她——或者生命本身——具有那么一股力量,就可以這樣使他束手就范。可是,不管怎么說,克萊德還是害怕動手——不愿意下手——只愿意對她說: 他永遠、永遠,也不跟她結婚——即使她告發了他,他也決不跟她一塊從萊柯格斯出走跟她結婚——他愛上了桑德拉。他只能愛她一個人——可就是這些話,他也沒能說出來。他只是一個勁兒惱羞成怒,驚惶失措,對羅伯達怒目而視。當她靠近他身邊,想用一只手拉住他的手,并從他手里接過照相機放到船艙時,他猛地使勁把她一下子推開了。不過,即便在這會兒,他也沒有別的意圖,只是想要甩掉她——別讓她碰著他——不想聽她求告——不要她的安慰同情——永遠不跟她在一塊兒——老天哪!
不料,(這照相機,他還是下意識地、緊緊地抓在自己手里)由于推她時用力過猛,不但照相機砸著她的嘴唇、鼻子和下巴頦兒,而且還把她身子往后一摔,倒向左舷,使船身差點兒就傾覆了。一聽到羅伯達的尖叫聲(因為一是小船突然傾斜了,二是她的鼻子和嘴唇都被砸破了),克萊德就嚇慌了。于是,他就一躍而起,俯身過去,一半想要幫助她,或是攙扶她一下,一半要想為這無心的一砸向她表示歉意。殊不知這么一折騰,小船就整個兒翻了——他自己跟羅伯達一下子都落水了。當她沉入水底,頭一次冒出頭來時,船底早已朝天,左舷撞著她腦袋,她那狂亂、扭歪的臉兒正朝著克萊德,到這時他神志方才清醒過來。而她呢,頓時昏了過去,嚇得面無人色,又因劇痛和懼怕說不出話來: 她一生怕水,怕被水淹死,怕他那么偶爾幾乎無意識的一砸。
“救命呀,救命啊!”
“啊,老天呀,我快淹死了,我快淹死了。救命呀!啊,老天哪!”
“克萊德!克萊德!”
于是,他耳畔又突然響起了那個聲音!
“可是,這——這——這不就是你——你在走投無路時老是琢磨、盼望的事嗎?現在你看!盡管你害怕,你膽小,這——這事——終究讓你完成了。一次意外——一次意外——你是無心的一砸,你就用不著為你一心渴望去做但又沒膽量去做的事操勞了!既然是意外,你不用去救就得了;要是你現在去搭救她,難道說你愿再次陷入困境,忍受那慘痛的失敗嗎?你已在這困境中折磨得夠嗆,而現在不就一下子使你得到解脫了嗎?你可以去搭救她。可你也可以不去搭救她!你看,她怎樣在拚命掙扎。她已昏了過去。她是壓根兒救不了自己的;現在你要是一挨近到她身邊,那她在瘋狂的驚恐之中,也許會把你都一塊給淹死了。可你是想活下去呀!而她要是還活著,那你往后的一輩子也就沒有什么意思了。就只冷眼旁觀一會兒——幾秒鐘!等一下——等一下子——別管她苦苦喊叫救命。然后就——然后就——可是,哎呀!你看。一切全完了。現在她快沉下去了。你永遠、永遠再也見不到活著的她了——永遠永遠。看吧,你自己的帽子漂浮在湖面上——正如你原來設想的那樣。而小船上,還有她的面紗正被槳架絆住了。那就隨它去吧。難道這還不足以表明是一次意外事故嗎?”
除這以外,什么都沒有——只有一些漣漪——四周圍寧靜、肅穆得出奇。聽,那頭孤怪、神秘的鳥,又在發出輕蔑、嘲弄的叫聲。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基特,基特,基特,卡……阿……阿……阿赫!
這頭惡魔似的鳥,一個勁兒在枯枝上狂叫——那頭怪鳥。
克萊德非常吃力地、陰郁地、沮喪地游到了岸邊,可是,羅伯達的呼喊聲還在他耳際,她眼里露出最后瘋狂、慘白、懇求的神色,也都在他眼前。還有那么一個念頭: 真的,他畢竟并沒有殺害她。沒有,沒有。謝天謝地。他可沒有。不過(他登上附近的湖岸,把他衣服上的水抖掉),他到底殺人了嗎?還是沒有殺人?他不是不肯去搭救她嗎?本來他也許能把她救起來呀。何況她之所以落水,盡管是意外,說實在的,還都是他的過錯,可不是嗎?可是——可是——
這時已是傍晚時分,昏暗、寂靜。在這隱蔽的樹林深處,一個僻靜的旮旯兒,就只有他一個人。渾身濕透了的克萊德,獨自站在自己那只干干的手提箱旁邊,等著設法把衣服弄干。不過,在這當兒,他把沒用過的照相機三腳架從手提箱邊取了下來,在樹林深處找到很難被人發現的一棵枯樹。把它藏匿在那兒。有誰看見了嗎?有誰正在張望呢?隨后,他就轉身往回走,可又暗自納悶,真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走!他必須先往西走,然后往南。他可千萬不能迷失方向呀!可是,那頭怪鳥卻是一個勁兒在叫——多扎耳,令人心驚肉跳。隨后是一片昏暗,盡管夏夜還有一點兒微弱的星光。一個年輕人,正在穿越漆黑一團、荒無人煙的樹林子,頭上戴著一頂干草帽,手里拎著一只手提箱,急匆匆,但又小心翼翼地——往南——往南走去。
“克萊德,如果說你還有哪些事情沒有懺悔過,那末,你在大限來到以前非得懺悔不可。”
“我什么都向上帝和麥克米倫先生懺悔過了,媽媽。難道說這還不夠嗎?”
“不,克萊德。你跟人們說過你是無辜的。但是,如果說你并不是無辜的,那你就應該說真話嘛。”
“不過,要是我的良心告訴我,我是對的,這難道說還不夠嗎?”
“不,克萊德,如果上帝說的是另一個說法,那就不夠了。”格里菲思太太惴惴不安地說——她在內心深處感到極端痛苦。不過,這時他再也不愿說下去了。他怎么能跟他母親或是蕓蕓眾生一起討論那些稀奇古怪、模糊不清的問題呢。就是他在向麥克米倫牧師懺悔時和隨后幾次談話時,也都一直解決不了。這已是無法可想的了。
因為兒子已經不信任她了,格里菲思太太不僅作為一名神職人員,而且作為一個母親,都對這一打擊感到非常痛苦。她的親生兒子——在臨近死亡的時刻,還不愿把他看來早就對麥克米倫先生說過的話告訴她。難道說上帝永遠要這樣考驗她嗎?反正麥克米倫是說過那些話的,就是說——不管克萊德過去罪孽有多大——他認為,現在克萊德已在主的面前懺悔過了,變得潔凈了——而且,說真的,這個年輕人已準備去見創世主了——她一想起麥克米倫那些話,心里也就感到有些寬慰了。主是偉大的!他是仁慈的。在他的懷抱里,你可以得到安寧。在一個全心全意皈依上帝的人看來,死算得上什么——而生又算得上什么呢?什么也都不是。過不了幾年(不會多久的),她跟阿薩,而且在他們以后,還有克萊德的弟弟、姐妹們,也都會跟著他去的——他在人世間的全部苦難也都被人們遺忘了。不過,要是得不到主的諒解——那末也就不能充分透徹體會到他的永在、他的愛、他的關懷、他的仁慈啊!……這時,她由于宗教狂的神魂顛倒,曾有好幾次渾身上下顫栗——顯得很不正常——連克萊德也看到和感覺到了。不過,再從她為他心靈上的幸福不斷祈禱和心焦如焚來說,他也看得出: 實際上,她對兒子真正的心愿從來都是了解得很少的。過去在堪薩斯城的時候,他心里夢想過那么多的東西,可他能享有的卻是那么少。那些東西——就是那些東西唄——在他看來該有多么重要——他覺得最痛苦的是小時候自己常被帶到街頭,站在那里讓許許多多男孩子、女孩子看。而他心中多么渴望得到的那些東西,很多孩子卻全都有了。那時候,他覺得,哪怕是天涯海角,反正只要不去那里——站街頭,該有多么開心啊!這種傳教士生涯,在他母親看來可真了不起,但在他看來卻是太乏味了!他有這么一種想法,難道說是錯了嗎?一貫錯了嗎?主現在會對他惱火嗎?也許母親對他的種種想法都是正確的吧。毫無疑問,他要是聽從了她的勸告,恐怕現在也就會幸福得多了。可是,多么奇怪,眼看著母親那么疼愛他,同情他,并以不折不撓和自我犧牲精神全力以赴去營救他——但是現下,在他一生的最后時刻,正當他最最渴望得到人們同情——而且還要得到比同情更多的——人們真正深切的理解——即便是在眼前這么一個時刻,他依然不相信他親生的母親,不肯把當時真相告訴他親生的母親。在他們母子倆中間,仿佛隔著不可逾越的一堵墻,或是怎么也穿不過的一道屏障,全是缺乏相互理解所造成的——原因就在這里。她怎么都不會了解他是何等渴求舒適、奢華、美和愛情——而且還有他心馳神往的、跟愛擺譜兒、尋歡作樂、金錢地位聯系在一起的那種愛情——以及他熱切追求、怎么也改變不了的那些渴望和欲念。這些東西她都是無法理解的。也許她會把這一切全都看作罪孽——邪惡、自私。說不定還會把他跟羅伯達和桑德拉有關的極其不幸的一言一行,通通視為通奸行為——下流淫蕩——甚至是謀殺勾當。而且,她還真的指望他會有深切悲痛,徹底懺悔的表現,殊不知即使在此時此刻,盡管他對麥克米倫牧師和她都說過那些話,他的思想感情并不見得就是那樣——壓根兒不是那樣。雖然,現在他何等熱切希望在上帝那里得到庇護,不過要是可能的話,能在母親的了解和同情心里得到庇護,豈不是更好嗎?但愿能這樣就好了。
(潘慶舲 譯)
【賞析】
在從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過渡的美國,野心勃勃的超級大都會正在冉冉升起,愈加劇烈的貧富分化在勾勒出鮮明的階級邊界同時也隱約允諾著“個人奮斗”的黃金迷夢,傳統價值的危機暗涌正與越來越赤裸的拜金主義合流。這一時期美國社會生活的兩大特征——“一是復雜混亂,二是充滿悲劇”(《德萊塞評論集》,龍文佩、莊海驊編)——都被德萊塞敏銳地捕捉,并進行了前所未有的、典型而充分的表現。以忠實描繪自己所見現實為畢生使命的德萊塞,也因此被視為美國現實主義文學的先驅。《美國悲劇》被稱為“我們這一代最偉大的美國小說”。
作品取材于一樁轟動全國的謀殺案,從真實事件切入并反思美國社會痼疾,極具典型和現實意義。它巧妙借助成長小說和流浪漢小說敘事方式,通過追蹤在目眩神迷的“美國夢”誘惑下,克萊德如何由懵懂少年一步步墮落至死的主要線索,展開了美國社會生活的廣闊圖景。小說卷幀浩繁,構架巧妙。全書共分三卷,每卷均以死亡引起的“離開”結束,次卷以新地點的移換預示“新生”,結構形式上的復沓與主人公向罪惡漩渦越陷越深的節奏暗合,強化了不可逆轉的悲劇氣氛。在不少場景調度與細節照應中顯示了大師功力;內容上,它從第一卷商業消費背景下的美國下層社會、第二卷工業生產背景下的中上層社會等日常性生活,擴展到第三卷以司法界、新聞界為核心的“審判”、“犯罪”等非日常性生活。這種對世態民風的全景式掃描蘊含著德萊塞的深意: 將金錢、權力、欲望合法化了的“美國夢”是美國社會的集體“共謀”,克萊德的墮落悲劇實質上是美國價值失敗的悲劇體現。為了揭示整個社會在克萊德悲劇中扮演的角色,小說著重描寫社會風氣對主人公的逐步影響與侵蝕,運用大量事實細節和心理描寫刻畫克萊德精神掙扎變遷的軌跡。此處的三段選文分別選自小說的一、二、三卷,較能代表作者的創作意圖與藝術特色。
選文第一部分聚焦于克萊德孩童時期一個反復出現的尷尬情境。看似平靜的小城街頭,實則是傳統清教信仰與日盛的商業文明爭奪對年輕一代“教育權”的戰場。父母完全沉迷于自己的“事業”,甚至不如陌生人能體察少年的窘迫。就在這種看護乏人的背景下,少年的自我意識有了一個簡單的方向: 跟大家一樣,再明確一些,便是指向那些看來輕松逸樂的“正常生活”。作者的筆觸在少年的敏感心理與令他艷羨不已的花花風景間跳蕩,更讓路人插話評論,實是有意要問: 誰該為少年對世界最初的判斷和選擇負責?當父母缺席、宗教權威失語、得不到正規的學校教育和其他積極引導,少年如何能輕易抗拒社會公認的“美國夢”?如何能不被深淵吸引?作為全書的首個場景,選文第一部分敲定了主人公的個性基調,站在與高樓對峙的街頭,這種姿態中蘊含的沖破圈子、進入另一種生活的強烈張力也貫穿了整部小說。
克萊德無疑是名道德的懦夫,即使風流拋棄的把戲與溺死情人的設計都算是對丑惡世界的“效仿”,他仍難逃罪名的指控。但在對其最大罪行——謀殺——的處理上,作家一改其現實原型的心狠手辣,用巧合使主人公雖免于直接殺人,卻陷入更為復雜的道德與良知的審判中,大大豐富了作品內涵。選文第二部分主要以情緒渲染,即內心世界外化的方式,將全知視角的洞察與主人公豐富的內心聲音交錯紛呈,如同一只推拉自如的電影鏡頭,貼近了人物“行兇”前后驚心動魄的靈魂沉浮。扭曲成水晶球的湖水與陰魂不散怪叫的大鳥,都是惡魔性與監視性兼備的意象,除了將人物心理極富畫面感和時空感的具象化以外,更把杳無人跡的山谷變成冥冥中有天地森然監管的公堂。克萊德似乎決絕地行動著,內心狂呼勝利,作者的筆觸卻定格在他張皇失措的手上。這個特寫與不時驟然響起的怪鳥叫聲一樣,在一疾一緩的節奏中泄露了人物強裝鎮定背后良心的激烈爭戰。關鍵時刻,更迫切的邪惡催促反而激起了最純粹的良知本能,幾個并列短句像主人公反復自問,又似敘述者向讀者層層求解。為自己的無能惱羞成怒,克萊德推開羅伯達,但恰是這陰差陽錯的剎那表明,他的良心并未完全泯滅。情勢瞬息逆轉,心存僥幸的懦夫還是把自己推上了罪犯的座席,怪鳥的叫聲不絕于耳,一如主人公內心無休止的道德困惑……
克萊德的思考能力有限,但大起大落的經歷已讓他接近人生真正問題的邊緣。選文第三部分描寫的即是他生命最后時期依然對自己所為不得其解的迷惘。如何判斷善惡,如何理解人生?母子間的對話無法深入,兩顆焦灼的心同時洶涌奔騰,卻永遠不能相互期待理解。兩人孤獨地站在各自模糊又強硬的邏輯世界里,中間是一條原本憑借親情可以跨越的鴻溝,令人喟嘆。而在小說尾聲,選文第一部分的場景再次出現了,克萊德已被處決,母親帶著小外孫再次走上街頭,對宗教儀式毫不關心的孩子向她討錢買冰淇淋,想到克萊德,她同意了,感到不應對這孩子過分嚴厲。這似乎暗示著母親根本沒有學到任何教訓。而首尾呼應的結構仿佛預示著命運的齒輪正低沉呻吟著向曾經的軌跡滑動……
馬蒂遜精辟地指出:“德萊塞沒有照以往任何對悲劇一詞的傳統定義來創作這一悲劇,但他卻是懷著人類命運的深刻悲劇感來寫作的。”(《德萊塞評論集》)克萊德與古典悲劇英雄相去甚遠,甚至是德萊塞筆下最無能的主人公。他觀念狹隘,隨波逐流,缺乏真正的道德決斷力,也未經受古典悲劇式的道德困境的激烈沖突與痛苦煎熬。關鍵時刻,是“機會”和偶然消解了克萊德道德選擇的難題,更反襯出其模糊的良知本能在利己主義面前是多么不堪一擊。在逃亡與被捕后,他的懺悔與苦痛也從未可能到達《罪與罰》中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程度……然而,正是這種平庸、淺陋的特性使這出悲劇不折不扣是“美國”的,社會是克萊德經歷的全部學校: 大酒店教會他享受與不勞而獲,親戚教會他勢利與等級差距,報紙教會他設計殺人,他的毫無個性的欲求恰恰是典型的“美國夢”,因此歐文·豪寫道:“克萊德就是我們文化的形象,又是它的囚犯”,“他代表的不是我們潛在的偉大,而是我們集體的渺小,我們的愚蠢愛好與庸俗奢望的共性。他是我們自身的一部分…… 他的弱點正是凡人的主要缺點。”(同上書)也因此,德萊塞一直“在同情與批判中保持了莊嚴的平衡”,他沒有評價克萊德是否罪有應得,也沒有讓他在臨刑前假裝自己完全沒有困惑。克萊德從未在某個時刻鬧劇般地突然由好變壞,他總是在“種種隱患無窮的沖動之間徘徊”(同上書),“偶然”的推動與毫厘之差的選擇卻鑄就了不可逆轉的人生。從起點看似乎目標(出人頭地)明確,從結局看則行為時處被動迷茫,克萊德的悲劇便有了另一層的普泛意義: 誰掌控著我們的命運?一般來說,德萊塞認為世界無理性、無意義,人的行為是盲目的,生命、個性、情感都是化學現象;在奉行“叢林準則”的社會中,人分強弱而不分好壞,道德準則、社會習俗常常有用,也常常有害……這些基本判斷使他對社會現實的表現不拘規習、“粗暴”勇猛、壓抑沉痛而令人震撼。但仍有評論家指出,他作品本身的豐富世界實際超越了其機械論的哲學思想,在根深蒂固的懷疑主義之上是他同樣不容動搖的人道主義情懷,他對人類的敏銳反應與深厚強烈的感情才是他作品最顯著的特征。這種激情表現在對生活細節不知疲倦的呈現中,無論美丑,都有揭示的價值;表現在他對人物深切的關注里,無論強者弱者,都在無序的人生中為擺脫生命的虛無感掙扎沉浮,而他與孤獨、被動的弱者總是息息相通的。更重要的是,這種激情表現為他的悲觀意識:“他深深感到世上萬物、人事滄桑本身都含著悲劇性。它是無法逃避、根深蒂固而且無所不在的。感受到這一點的人很多,但像德萊塞感受得如此深切的人很少。《珍妮姑娘》作者的這種氣質同《俄狄浦斯王》的作者索福克勒斯以及《李爾王》的作者莎士比亞是一致的。”(同上書)也正在這個意義上,《美國悲劇》不僅是現實的、社會的,其“悲劇感”使之成為當之無愧的現代寓言,“始終不渝地努力從永恒的角度”(同上書)來看待人類的命運。
(韋玫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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