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靦腆的直子原本是我的高中同學木月的女友,木月在17歲時為追求純真而自殺身亡。一年后我與直子邂逅,在交往過程中發(fā)現(xiàn)在直子晶瑩的眸子里不時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陰翳。在與直子共度其20歲生日的夜晚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她不知去向,原來,為了回避令人眼花繚亂的現(xiàn)實社會,直子住進了京都一座與世隔絕的療養(yǎng)院。直子住院期間,我又邂逅了與直子性格相反的女大學生綠子。面對這個充滿活力且有幾分野性的女學生的大膽表白,我感到彷徨,既無法忘卻病中的直子,又不想放棄散發(fā)著青春活力的綠子……當直子在療養(yǎng)院自縊身亡后,我失魂落魄地四處流浪,最后在直子的病友鼓勵下給綠子打電話,希望兩人“一切重新開始”,但當聽到電話那一端傳來“你現(xiàn)在在哪里?”的問話時,從電話亭向四周環(huán)視,卻“不知道這是在哪里”……
【作品選錄】
周一十點,有“戲劇史Ⅱ”課,講歐里庇得斯,十一點半結束。課后,我去距大學步行需十分鐘的一家小飯店,吃了煎蛋和色拉。這家飯店偏離繁華街道,價格也比以學生為對象的小飯店貴一些,但安靜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三個干活的是一對沉默寡言的夫婦和打零工的女孩。我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個人吃著飯。這工夫里,進來一伙學生,四個人,兩男兩女,都打扮得干凈利落。他們圍著靠門口處的一張桌子坐定,打量菜譜,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個人歸納好,告訴給打零工的女孩。
這時間里,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孩不時地往我這邊瞥一眼。她頭發(fā)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陽鏡,身上是白棉布迷你連衣裙。因為對她的臉龐沒有印象,我便只管悶頭吃飯。不料過不一會兒,她竟輕盈地起身,朝我走來,并且一只手拄著桌角,叫出我的名字:
“你是渡邊君,沒認錯吧?”
我抬頭重新端詳對方的面孔,還是毫無印象。她是個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處見過,肯定馬上記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這大學里實在寥寥無幾。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誰來這兒?”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搖頭說:“沒誰來,請。”
她叮叮咣咣拖過一把椅子,在我對面坐下,從太陽鏡里盯著我,接著把視線落到我的盤子上。
“味道像是不錯嘛,嗯?”
“是不錯,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唔,”她說,“下回我也來這個,今天已經(jīng)定了別的了。”
“別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壞嘛。”我說,“不過,在什么地方見過你來著?我怎么也想不起來。”
“歐里庇得斯。”她言詞簡潔,“《伊萊克特拉》。‘不,甚至神也不愿聽不幸者的表白。’課不剛剛才上完嗎?”
我仔細審視她的臉,她摘下太陽鏡。我這才總算認出: 是在“戲劇史Ⅱ”班上見過的一年級女孩。只是發(fā)型風云突變,無法辨認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頭發(fā)還到這地方吧?”我比量著肩部往下大約十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燙發(fā)來著。可是燙得一塌糊涂,慘不忍睹,真的。氣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簡直太不成話!活活像個頭上纏著裙帶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還不如索性來個和尚頭。涼快倒是涼快,喏。”說著,她用手心窸窸窣窣地撫摸著四五厘米長的短發(fā)。
“一點都不難看呀,真的。”我一邊繼續(xù)吃煎蛋一邊說,“側過臉看看可好?”
她側過臉,五秒鐘靜止未動。
“呃,我倒覺得恰到好處。肯定是頭型好的緣故,耳朵也顯得好看。”我說。
“就是嘛,我也這樣想,理成短發(fā)一看,心想這也蠻不錯嘛,可就是沒一個人這樣說。什么像個小學生啦,什么勞動教養(yǎng)院啦,開口閉口就是這個。我說,男人干嗎就那么喜愛長頭發(fā)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兩樣,無聊透頂!為什么男人偏偏以為長頭發(fā)女孩才有教養(yǎng),才心地善良?頭發(fā)長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個,真的。”
“我是喜歡你現(xiàn)在這樣。”我說,而且并非說謊。長頭發(fā)時的她,在我的印象中無非是個普普通通的可愛女孩。可現(xiàn)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發(fā)出無限活力和蓬勃生機,簡直就像剛剛迎著春光蹦跳到世界上來的一只小動物。眸子宛如獨立的生命體那樣快活地轉動不已,或笑或惱,或驚訝或氣餒。我有好久沒有目睹如此生動豐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臉上注視了許久。
“真那樣想的?”
我邊吃色拉邊點頭。
她再次戴上太陽鏡,從里邊看著我的臉。
“我說,你該不是撒謊的人吧?”
“哦,可能的話,我還是要當一個誠實的人。”我說。
“唔——”
“為什么戴顏色這么深的太陽鏡呢?”我問。
“頭發(fā)一下變短,覺得什么保護層都沒有了似的。就像赤身裸體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這太陽鏡。”
“有道理。”我說,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饒有興味地定睛看著我將食物一掃而光。
“不過去可以么?”我指著和她同來的三個人那邊。
“沒關系,放心。飯菜來了過去也不遲。無所謂的。不過在這里不影響你吃飯?”
“影響什么,都吃完了。”我說。看樣子她無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飯后咖啡。老板娘撤去盤子,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課點名時你怎么不答應呢?渡邊是你的名字吧,渡邊徹?”
“是啊。”
“那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陽鏡,放在桌面上,儼然探頭觀察什么稀有動物似的盯視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復道,“我說,你這話很像漢弗萊·博加特嘛!既冷靜,又剛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到處有的是。”
老板娘端來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沒加砂糖和奶油,輕輕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歡甜東西罷了。”我耐著性子解釋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誤解?”
“怎么曬得這么黑?”
“我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兩個星期嘛。這里那里,扛著背包和睡袋,所以曬黑了。”
“去哪了?”
“從金澤到能登半島,轉了一大圈。新潟也去了。”
“一個人?”
“一個人。”我說,“有時也在路上碰到旅伴。”
“該有浪漫情調誕生吧?旅行中沒碰巧結識個女孩?”
“浪漫情調?”我一怔,“你這人,我說你是有什么誤解嘛。一個扛著睡袋、滿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調呢!”
“經(jīng)常這樣一個人旅行?”
“不錯。”
“喜歡孤獨?”她手托著腮說,“喜歡一個人旅行,喜歡一個人吃飯,喜歡上課時一個人孤零零地單坐?”
“哪里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亂交朋友罷了。那樣只能落得失望。”我說。
她把太陽鏡的眼鏡腳銜在嘴里,用含含糊糊的聲音說:“哪里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然后轉向我:“如果你寫自傳的話,可別忘了這句對白。”
“謝謝。”我說。
“可喜歡綠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綠色的呀!所以才問你是不是喜歡綠色。”
“也不是特別喜歡,什么都無所謂。”
“也不是特別喜歡,什么都無所謂。”她再次鸚鵡學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歡你這說話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層墻粉——可聽人這么說過,從其他人口里?”
“沒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綠子。卻跟綠色格格不入,好笑不?你不覺得這樣太可悲了?簡直是可詛咒的人生!對了,我姐姐叫桃子。豈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適合粉紅色?”
“再沒那么適合的了。就像專門是為穿粉紅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極點!”
那邊餐桌上已有飯菜端來,一個穿雙色方格襯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綠子,吃飯啦!”她朝那邊揚一下手,意思是說“知道了”。
“嗯,渡邊君,你做筆記了么?戲劇史Ⅱ的?”
“做了。”我說。
“對不起,可以借我一看?我兩次沒去,那班上我又沒有認識的人。”
“當然可以。”我從包里掏出筆記本,確認上邊沒有亂寫之后,遞給綠子。
“謝謝。對了,渡邊君,后天去學校?”
“去的。”
“那么十二點來這里好么?還筆記本,午飯我請客。該不會說什么不是一個人吃飯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說,“不過答謝什么的可用不著喲,不過是給看一下筆記本。”
“沒關系。我嘛,最喜歡答謝。喏,記住了?不記在手冊上不會忘?”
“忘不了,后天十二點在此相見。”
那邊又傳來招呼聲:“喂——綠子,再不吃可涼透啦!”
“我說,你以前就是這么說話的?”綠子充耳不聞似的說。
“我想是這樣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說話方式被人說是與眾不同,這還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少頃嫵媚地丟下一笑,離座返回自己的餐桌。我從那張餐桌經(jīng)過時,綠子朝我揮一下手,其他三人則只覷了一眼我的臉。
星期三到十二點的時候,綠子沒有趕來這家飯店。我本來打算邊喝啤酒邊等綠子,但店內人已開始增多,只好要來飯菜,一個人吃著。吃完時已是十二點三十五分,但綠子還是沒有出現(xiàn)。我付了款,走出店門,坐在對面小神社的石階上,清醒一下給啤酒弄昏的腦袋,同時等待綠子。等到一點還是徒勞,我只好作罷,返回學校,在圖書館看書,然后去上兩點鐘開始的德語課。
下課后,我到學生科查閱選課登記簿,在“戲劇史Ⅱ”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綠子的學生只有小林綠子一個人。接著翻動學籍卡片,從六九年度入學的學生當中翻出小林綠子,記下住址和電話號碼。家在豐島區(qū),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閃身鉆進電話亭,撥動號碼。
“喂喂,我是小林書店。”一個男子的聲音。
小林書店?
“對不起,請問綠子小姐在嗎?”我問。
“啊,綠子現(xiàn)在不在。”對方說。
“到學校去了吧?”
“唔,大概去了醫(yī)院吧。您貴姓?”
我沒報姓名,謝過后放下聽筒。醫(yī)院?莫非她受傷或患病了不成?但從那男子聲音聽來,完全沒有那種不尋常的緊迫感。“唔,大概去了醫(yī)院吧。”那口氣,簡直像是說醫(yī)院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到魚店買魚去了——如此輕描淡寫而已。我思索片刻,終于厭倦起來,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從永澤那里借來的康拉德的《吉姆爺》,把剩下部分一口氣看完,然后找他還書。
永澤正要去食堂吃飯,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飯。
“外務省考試情況如何?”我問他。八月份舉行過外務省高級考試的復試。
“湊合。”永澤不在意地說,“那東西,一般都混得過去。什么集體討論啦,面談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語沒什么兩樣。”
“那么說,倒是真夠容易的。”我說,“發(fā)榜在什么時候?”
“十月初。要是考中,請你美餐一頓。”
“我說,外務省高級考試的復試是怎么一回事?參加的人全是像你這樣的?”
“不見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變態(tài)分子。想撈個一官半職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廢料。這不是我信口胡謅,那幫家伙連字都認不全幾個!”
“那你為什么還要進外務省呢?”
“原因很復雜。”永澤說,“例如喜歡出國工作啦等等。不過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腳。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廣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國家。我要嘗試一下在這臃腫龐大的官僚機構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嗎?”
“聽起來有點像做游戲似的。”
“不錯,差不多就是一種游戲。我并沒有什么權力欲金錢欲,真的。或許我這人俗不可耐剛愎自用,但那種玩意兒卻是半點兒都找不到我頭上。就是說,我是個沒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廣闊無邊而險象環(huán)生的世界里一顯身手罷了。”
“也沒有什么理想之類的東西嗎?”
“當然沒有!”他說,“人生中無需那種東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為規(guī)范!”
“不過,與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處都存在的么?”我問。
“不喜歡我這樣的人生?”
“算了吧,”我說,“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事情不明擺著: 我一不能進東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時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覺。再說嘴巴又不能說會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沒有戀人。就算從二流私立大學的文學院畢業(yè)出來,前景也未必樂觀。我又能說什么呢。”
“那么,是羨慕我的人生嘍?”
“也不羨慕。”我說,“我太習慣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地說,東大也罷,外務省也罷,我都沒興致。我唯一羨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樣完美的戀人。”
他半天沒有做聲,悶頭吃飯。
“我說,渡邊,”吃完飯后,永澤對我說,“我似乎覺得,你我從這里出來,十年二十年過后還會在某個地方相遇,還會以某種形式發(fā)生關聯(lián)。”
“簡直像狄更斯小說里寫的。”我笑了。
“或許。”他也笑了,“不過我的預感可是百發(fā)百中的喲!”
吃罷飯,我和永澤走進附近一家酒吧喝酒,一直喝到九點。
“嗯,永澤君,你的所謂人生規(guī)范是怎么一種貨色?”我問。
“你呀,肯定發(fā)笑的!”他說。
“我不笑!”
“就是當紳士。”
我笑固然沒笑,但險些從椅子上滾落下來:“所謂紳士,就是那個紳士?”
“是的,就是那個紳士。”他說。
“那么當紳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義,可否指教一二?”
“紳士就是: 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應做之事。”
“在我見過的人當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說。
“在我見過的人里邊,你是最地道的。”他說,隨后一個人掏腰包付了賬。
“謝謝你的來信。”直子寫道。信是從直子父母家直接轉到“這里”來的。直子繼續(xù)寫道:“你的來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擾。老實說,我感到非常高興。其實自己也正想給你去信。”
讀到這里,我打開窗戶,脫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鴿舍里傳來“咕咕”的鴿叫聲。風吹動著窗簾。我把直子寄來的七頁信紙拿在手里,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只讀罷開頭幾行,我便覺得周圍的現(xiàn)實世界黯然失色了。我閉上眼睛,花了很長時間把自己的心收攏,然后深深吸了口氣,繼續(xù)讀下去。
“來這里已快四個月了。”直子接著往下寫道。
“在這四個月時間里,對你我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覺得自己可能對你有欠公正。對于你,我想我本應該作為一個更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對待的。
“但是,這種想法也許過于鄭重其事。因為,我這樣年齡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這類字眼的。對一般年輕女子來說,事情公正與否根本無關緊要。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慮的則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樣才能使自己獲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詞,無論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過對于現(xiàn)在的我,使用‘公正’這個詞卻似乎再確切不過了。這或許因為: 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獲得幸福之類,對我毋寧說是個十分煩瑣而錯綜復雜的命題,這使我因而轉求其他標準,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無論如何,我認為自己對你都是不夠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靈遭受創(chuàng)傷。但同時我本身也同樣陷入了迷惘和自我傷害的境地。這既非花言巧語,也不是自我辯護,確實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創(chuàng)傷,那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也是我的創(chuàng)傷。所以,請你不要怨恨我,我是不健全的人,比你想的不健全得多。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勢必真正歸于土崩瓦解。我不像你,不可能輕易地鉆入自己的殼中,隨便做點什么來使自己獲得解脫。你是否真是這樣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總顯得如此。因此,我時時羨慕你。過度地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這個原因。
“這種對事物的看法,也許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這樣認為?當然我不是說這里的治療是分析式的,但處在我的境地,接受了幾個月治療之后,喜歡也罷,討厭也罷,難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為什么等等。至于這種分析是將世界簡單化還是條理化,我卻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樣,同以往一度嚴重時相比,我感覺已有了相當?shù)幕謴停車艘餐瑯映姓J。如此平心靜氣地給你寫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七月間給你發(fā)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緊牙關才寫成的(老實說,我完全記不起寫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語吧)。而這回,卻是寫得十分從容自得。新鮮的空氣、同外界隔絕的寂靜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運動,這些對我似乎還是很有必要的。能夠給別人寫信,實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夠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筆來,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寫成文字訴說給別人聽,真是再開心不過了。當然,一旦落實到文字,自己想說的事只能表達出一小部分,但這并沒有什么要緊。只要能產(chǎn)生想給誰寫點什么的心情,對時下的我便已足夠幸福了。唯其如此,我才在現(xiàn)在給你寫信。現(xiàn)在是晚間七點半,剛剛用罷晚餐,從浴室出來。四下萬籟無聲,窗外夜幕沉沉,全無一點光亮。平日那般動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陰天而概不露面。這里的人,每一個都對星星了如指掌,告訴我哪個是處女座,哪個是射手座。這或許是因為天黑以后無所事事才變得如此熟悉的吧——盡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同一緣故,這里的人對花、鳥、昆蟲也都如數(shù)家珍,和他們交談起來,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許多方面竟是那樣無知,而意識到這點又是那樣愜意。
“這里一共生活著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幾名工作人員(醫(yī)生、護士、事務員等)。這兒的面積非常大,因此這個數(shù)字絕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閑散’這一字眼。在滿目自然風光的廣闊天地里,每個人都在優(yōu)哉游哉地打發(fā)時光。由于過于悠閑了,有時我甚至懷疑這不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世界,當然實際并非如此。我們是在某種前提下生活在這里的,以至于有這種感受。
“我在打網(wǎng)球和籃球。籃球隊是由患者(我并不愿這樣稱呼,但沒有辦法)和工作人員混合組成的。但玩到興頭上,我便分辨不清誰是患者誰是工作人員了。這么說有些荒誕,但雖說荒誕,一旦玩起來,看周圍卻又的確覺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這話講給主治醫(yī)生聽,他說在某種意義上我的說法是正確的。他說讓我們住進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矯正這種反常,而在于適應它。我們這些人身上的問題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認和接受這種反常,他說,正像我們每一個人走路無不有其習慣姿勢一樣,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對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習慣性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當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過急,反而會影響到其他方面。不用說,他這種解釋完全是粗線條的,涉及的只是我們身上所有問題中的某一個的一部分。盡管如此,他話中的含義我還是若有所悟。我們或許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順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無法確定由這種反常特性所引發(fā)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為了對其避而遠之而住進這里。只要身在這里,我們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別人施苦于己。這是因為,我們都已認識到了自己的反常,這是完全有別于外部世界之處。外面的世界里,大多數(shù)人意識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們這個小天地中,反常則恰恰成了前提條件。正如印第安人頭上戴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樣,我們身上也帶有反常。我們在此靜靜地生活,避免相互傷害。
“除了體育運動,我們還種菜。有茄子、黃瓜、西瓜、草莓、蔥、甘藍、蘿卜及其他好多品種。一般東西我們都種,還使用溫室。這里的人們對種菜非常熟悉和熱心,看書,請專家指導,從早到晚議論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適啦、土質如何啦等等。我也愛上了種菜,看到各種各樣的水果蔬菜一天天長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過西瓜么?西瓜這東西,膨脹起來活像小動物似的。
“我們每天吃的都是這種新摘下來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魚自然也是有的,但在這里久了,想吃魚肉的心情漸漸淡薄起來,因為每一樣蔬菜都水靈靈的,鮮嫩可口。有時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時總有專家在場(想來這里無一不是專家),告訴我們哪個可吃哪個不可吃。結果我來這里后已胖了三公斤,體重可說是正好。這都是由于體育運動和飲食有規(guī)律、講究營養(yǎng)搭配的緣故。
“其余時間里,我們或看書,或聽音樂唱片,或織東西。電視機和收音機雖然沒有,但有個相當充實的圖書室,也有資料館。資料館里從馬勒的交響樂全集到甲殼蟲樂隊,應有盡有。我經(jīng)常在這里借唱片,帶回房間聽。
“這座療養(yǎng)機構的問題在于: 一旦進入這里,便懶得出去,或者說害怕出去。在這里生活,心境自然變得平和安穩(wěn),對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處之,感到自己業(yè)已恢復。然而外部世界果真會如此接納我們嗎?對此,我心里很不踏實。主治醫(yī)生說我現(xiàn)階段已經(jīng)可以慢慢開始同外界的人接觸了。所謂‘外界的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的唯你而已。老實說,我不大想見父母。他們被我攪得心慌意亂,見面交談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況且我還有幾件事必須向你解釋。能否解釋圓滿我沒把握,但那是舉足輕重、不容回避一類的大事。
“雖說如此,你也不要把我當做沉重的負擔。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重負。我感受出了你對我的好意,并為此感到高興——只是想把這種心情如實地告訴你。或許我現(xiàn)在極為渴求這樣的好意。如果我寫的某一點使你覺得為難的話,我向你道歉。請原諒我。我前面已經(jīng)寫過,我是個比你想的要不健全的人。
“我時常這樣想: 假如我與你在極為理所當然的普通情況下相遇,且相互懷有好感的話,那么將會怎樣呢?假如我是認真的,你也是認真的(一開始就是認真的),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將會如何呢?可是,這‘假如’過于漫無邊際了。至少我是在盡可能使自己變得公正、變得誠實。現(xiàn)在的我只能這樣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傳達給你。
“這座機構和普通醫(yī)院不同,原則上會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來電話聯(lián)系,任何時候都可以會面。可以一同吃飯,也有住的地方。請在方便的時候來見我一次,我期待著。隨函寄上地圖。信寫得長了,請別見怪。”
讀到最后,我又從頭讀起,然后下樓在自動售貨機買來可口可樂,邊喝邊重讀了一遍,這才把七頁信紙裝進信封,放在桌上。淡紅色的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為女孩來說未免工整得過分)的小字寫著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是“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稱。我思索了五六分鐘,推想這名稱可能來自法語的ami(朋友)。
我把信收進抽屜,換衣服出門。因為我隱約覺得若守著這封信,說不定會反復讀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時那樣,在星期天的東京街頭漫無邊際地獨自東游西逛。我一邊走街串巷,一邊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給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長途電話。接電話的是位女事務員,問我有什么事。我道出直子的名字,問可不可以在明天晌午前去會面。她問罷我的姓名,叫我半個小時后再打一次。
飯后我又打電話,接電話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訴我可以會面,即可前去。我道過謝,放下聽筒,把替換衣服和洗漱用具塞入帆布包,然后邊喝白蘭地邊讀《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入睡時,已過半夜一點了。
(林少華 譯)
【賞析】
村上春樹本人為《挪威的森林》一書所設計的廣告詞寫道:“這是一部動人心弦、平緩舒雅、略帶感傷、百分之百的戀愛小說。”事實上,《挪威的森林》絕不僅僅是一部愛情小說,它以現(xiàn)代大都市年輕人的日常生活為切入點,以現(xiàn)實主義手法描繪出喧囂都市中蕓蕓眾生的孤獨、空虛和失落感,揭示了都市人群精神失落的根源和深刻的社會現(xiàn)實。正如村上自己所說,這“是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不折不扣的現(xiàn)實主義”。
但其實它與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不同,村上放棄以往作家以厚重的生活實感所支撐的寫實小說方式,在輕淡、哀婉而呈片斷狀的敘述中,營造一個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混雜的藝術世界。作品最動人之處莫過于非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兩個世界的不斷撞擊,以非現(xiàn)實印證現(xiàn)實、以荒誕表現(xiàn)理性,在寓意和象征的張力中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人的生存狀況,表現(xiàn)出他們的困惑和悲哀,凸顯出現(xiàn)代人性中最真實的一面。
主人公“我”的生活以好友木月的死為界發(fā)生了變化——“記憶中最后一幅親切的光景,是同木月兩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擊球的場面”。在木月死后,“我同世界之間便不知何故總是發(fā)生齟齬”。盡管如此,“我”還是抑制著傷感情緒,按部就班地生活在現(xiàn)實世界里,并不斷為自己上緊發(fā)條,鼓勵自己成長為一個真正的大人。
村上對主人公沉醉其中的20世紀60年代生活有著復雜的反思,并將它現(xiàn)實主義地描繪出來,如五月學潮、民歌小組、政治集會、以“披頭士”為代表的現(xiàn)代音樂、酒吧等,無不滲透著當時都市生活的現(xiàn)實。“寫著寫著,那個時代的氣味啦色調啦情緒啦在我的四周清清楚楚浮了上來,感覺上不是想起來的”。小說在人際關系上也具有現(xiàn)實化的特點。永澤的出身與“我”、初美之間的糾葛,是在現(xiàn)實層面展開的;綠子的垂死的父親和世俗的姐姐,“我”和“民歌小組”同學之間的關系,也是在現(xiàn)實層面展開的。此外,小說中一些被稱為“陽性的人物”的人,如永澤和綠子,他們的性格行為及心理動機,均可在現(xiàn)實層面上得到解釋。少年老成的永澤,帶領“我”做都市性冒險,拼爭于公務員錄用考試,對初美的愛及對初美的傷害,都說明他徹底掌握了現(xiàn)實中游戲的規(guī)則,極端自私而毫無利他性,充滿物欲和野心,因此,作者稱之為“無可救藥的世間俗物”。至于綠子,在俗世中努力保持自我的純粹性,是作者的精神寄托和感情慰藉。她“全身迸發(fā)出無限活力和蓬勃生機,簡直就像剛剛迎著春光蹦跳到世界上來的一頭小動物”。她對“民歌小組”和醫(yī)院病態(tài)環(huán)境的喜劇性捉弄,回憶口吻中倒敘出的年少時省下買乳罩的錢去購置炊具的經(jīng)歷,與“我”在家中晾衣臺和雨中商店平臺的兩次接吻,均給人春光盎然的感覺,是作者筆下灰色世界中唯一的亮色。每當“我”沉浸于直子的非現(xiàn)實陰影時,綠子可以把“我”拉出來;每當“我”對嘈雜的現(xiàn)實感到厭煩時,綠子又讓“我”感到現(xiàn)實的珍貴,感到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動。
現(xiàn)實性的表現(xiàn)雖然在小說中占有相當比重,但對于這樣一部深刻反映20世紀60年代末年輕人不停地尋找、不停地擁有以及不停地失去并且以捕捉人生根本狀態(tài)為旨歸的小說來講,其強烈的非現(xiàn)實性象征色彩還是在敘事隙縫里汩汩而出。
小說整體氛圍上的神秘性、詩意性和迷幻感有賴于這些象征性場景的構筑。阿美寮是一所遠離都市、處于荒山野林之地的精神病療養(yǎng)院,它建立在這樣一條理論基礎之上:“在遠離人煙的地方大家互助互愛,同時從事體力勞動,醫(yī)生也參加,提出建議,檢查癥狀,從而使某種病得到徹底治療。”生活在“阿美寮”的人都是“患者”,作者在他們中間卻找不到醫(yī)生。他們遠離繁華而嘈雜的現(xiàn)代都市,沒有煩惱,怡然自得。作者為了烘托“阿美寮”的這種非現(xiàn)實性,對“我”去往“阿美寮”的沿途作了一番精心的設計: 汽車(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象征)必須要穿過一段茂密的森林,就依靠這些原始森林和盆地,“阿美寮”與外界(現(xiàn)實社會)相隔絕。作者借直子的信這樣告訴讀者:“這座療養(yǎng)機構的問題在于: 一旦進入這里,便懶得出去,或者說害怕出去……主治醫(yī)生說我現(xiàn)階段已經(jīng)可以慢慢開始同外界的人接觸了。所謂‘外界的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難怪當“我”從“阿美寮”返回東京,綠子竟驚訝地說:“瞧你那臉,活像見過幽靈。”
“阿美寮”還確立起生活本身就是療養(yǎng)方式的觀念,具體途徑是: 呼吸新鮮空氣,田間體力勞動,自給自足,按日程表活動。這是一種與大地親和、與大地結合的具有本真意義的生活方式,糅合著人類古老而永恒的田園情結,與現(xiàn)代都市人穿梭忙碌的現(xiàn)實形成鮮明對照。作者把他對于阿美寮世界的復雜感受,象征性地表述為“整理得井井有條的一片廢墟”和“引力略有差異的一顆行星”。
女主人公直子因為精神上的障礙住進阿美寮療養(yǎng)院。她一直生活在遠比普通人想象的更為艱苦、漆黑寒冷的“世界”中。但是在徹底跌入深淵之前,她也有過痛苦的掙扎,并把“我”當作“同外部世界連接起來的鏈條”。直子是憂郁、疾病和死亡的象征,而不是健康、正常的人。或許正是由于這一原因,作者對直子的刻畫不像傳統(tǒng)小說那樣寫實,而呈現(xiàn)出支離破碎、拼湊、含混等特點。比如作者并沒有向讀者描述過直子完整的容貌和體態(tài),就連是她唯一朋友的“我”在回憶時也“承認”記不清她的臉:“大概因為我總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緣故,最先想起來的每每是她的側影。”“……我一直跟在離直子一米遠的身后,邊走邊打量她的背影和烏黑的頭發(fā)。”
“阿美寮”、直子所處的陰性世界,那里就場景而言是孤寂的世界,對人物而言是死亡世界,均可被抽象化為非現(xiàn)實性。非現(xiàn)實成分的產(chǎn)生,既源于時隔將近二十年的記憶的殘缺性和小說這種不完美的容器的限制性,更出于作者對普遍性意義的有意追求,而象征藝術的大量運用足以負載起作者因痛感那些離開人世和留在人世的朋友的生命消亡和人生迷失而萌生的創(chuàng)意。
作品中的現(xiàn)實性是村上受歡迎的根本原因。他將主人公置于普通人的位置,并且對細節(jié)無比重視。最不同凡響的是他所表現(xiàn)的是非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性,即他筆下的非現(xiàn)實人物都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性,“因我覺得有必要以未經(jīng)世俗浸染的非現(xiàn)實性來弄清我們周圍的現(xiàn)實性”;“現(xiàn)實的是非現(xiàn)實的,非現(xiàn)實的同時又是現(xiàn)實的——我想構筑這樣的世界。”
作品采取雙線平行推進敘述故事的方式。嫻靜淡雅、多愁善感、靦腆寡言的直子代表虛幻的陰界,她把渡邊拉向一個虛無縹緲、純真透明的世外桃源,但這是以封閉自我,甚至舍棄生命為代價的。生機勃勃、敢作敢為、獨立自強的綠子代表真實的陽界,通過她,渡邊體會到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世界盡管千瘡百孔,但仍不失生存意義。這兩條平行線一靜一動,一虛一實,主人公渡邊則游走于雙線之間。故事便是在他與直子、綠子間的沖突、碰撞中得以推動和發(fā)展。實際上,這也是非現(xiàn)實性與現(xiàn)實性的碰撞,相對清晰的外層事物和相對模糊的、富有彈性的內在事物的碰撞,從而構筑起現(xiàn)實性與非現(xiàn)實性相混雜的藝術世界。
(周若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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