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兒愁,倦意更濃厚,
像一位美人倚著層層云褥,
心神恍惚,用輕柔的手
在入睡前撫著起伏的雙乳。
她憔悴無力,在一片柔軟的雪崩
那緞子般的背上,不禁陣陣昏迷;
她的眼光掠過這片白色的幻想,
看它像繁花萬朵直上天際。
一滴淚珠凝結著閑愁恨事,
從她頰上流下,滴落塵世。
一個虔誠的詩人通宵獨醒,
用掌心接住這滴慘白的淚——
一顆碎玉反射出虹也似的光輝,
把它珍藏心中,遠離太陽的眼睛。
(飛白譯)
【賞析】
這首詩第二句“像一位美人倚著層層云褥”,在修辭上雖可視作“明喻”或“擬人”,但通覽全篇之后便可知,這“月之愁”既非抒發人之愁的明喻,也非借物抒情式的擬人,而是用詩人的精神世界與詩人眼中的現實世界共同建構的一個象征世界。正如波德萊爾所說:“一切事物: 形式、運動、數字、顏色、香味,無論在精神世界還是自然世界中都富有意義,可以互相交叉,互相顛倒,互相溝通。”這一著名的契合理論為現代詩歌藝術開辟了一個全新的立體性空間,它打破了傳統的線性敘述方式,著力表現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對應、通感和契合。在這首《月之愁》里,我們既感受到夜月的柔美、皎潔和夢幻色彩,也體味著明月的愁情倦意、憔悴無力,和她頰上流下的怨恨淚滴。這鮮為人知或者說廣大凡夫俗子即使在正視月亮時也難以發現的“月之愁”,正是波德萊爾認為隱藏在現實這張帷幕下的事物神秘的真相,因而唯有“一個虔誠的詩人通宵獨醒,/用掌心接住這滴慘白的淚——”他愿將這神秘的真相昭示給眾人。而我們若要真正地認識世界,也需像這位詩人一樣,用自己的心靈去與現實世界的潛在含義交感和契合。
這首詩較有代表性地表現了波德萊爾的美學見解,波德萊爾在其代表作《惡之花》里對現實社會表示了不滿和批判,但他追求用優美的藝術形式去揭露社會和人性的丑惡,這首詩在意象、構圖、色彩、音韻上都精致、奇麗,帶有較濃的唯美主義色彩。波德萊爾開創的歐洲象征主義詩派力圖在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之外另辟蹊徑,他們以直面人生、不避丑惡的態度鄙視浪漫主義缺乏現實根基的主觀理想,同時又以主客觀的相互契合交感嘲弄那些無力看破客觀世界的現實主義作家,象征主義詩人在藝術表現上的創新的確給20世紀的世界文壇注入了新的活力和希望。其次,這首詩的結尾以象征性的語言暗諷了“太陽的眼睛”。波德萊爾的詩中雖大規模地、前所未有地描寫了社會和人性的丑惡,但他在此暗示: 詩人的筆下即便沒有太陽似的光明,但詩人心中珍藏的碎玉,卻能“反射出虹也似的光輝”,也即詩人將以內在的“美”的態度、“善”的情感,來表現“丑”的社會和人生。這首《月之愁》中的夜月,不僅心中凝結著“閑愁恨事”,而且詩人駭世驚俗的筆墨使月這個“美女”多少帶著一種賣身妓女的倦容和恍惚,但詩人并不引導我們去“欣賞”她,而是曲折地暗示: 明月應有的貞潔和寧靜現在已蕩然無存,“美”,也和詩人一樣,正在“理想”和“沉淪”之間掙扎、浮沉。
當波德萊爾視主觀世界比客觀世界更“真實”,試圖去發現隱藏在現實帷幕之下的事物神秘的真相時,他不僅確立了藝術的自主意識,創造著不同于(往往是高于)現實世界的虛構世界;而且由此,他也將詩歌語言的含蓄性和聯想性擴展至從未有過的密度。這首《月之愁》語調凝練濃縮,音韻嚴謹和諧,整個畫面充滿了玄想和奇思。形象既具有觸摸可得的凸顯效果,又凝聚著幽微詭秘的主觀意念,它們喚起了讀者聞所未聞的神奇景象,也促使我們去努力探尋詩人隱蔽的寓意和人生的奧秘。
(潘一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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