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為什么這般狂怒氣憤,
柔軟的衣領上豎著不屈的腦袋,
因為我是安泰的子孫后代,
我調轉標槍對準得勝的神。
是的,我也是其中之一,受復仇神鼓動,
他用吻把狂怒印在了我的額頭,
蒼白無力的亞伯,滿地血流,
有時,我也有該隱擦不掉的殘紅!
耶和華!最后一個,被你的神靈戰勝,
你在地獄深處大喊:“暴政啊專制!”
是我的祖先柏洛或我的父親魚農之神……
他們三次把我按進科西特的水里,
我獨自保護著我的母親亞瑪萊西特,
在她腳邊重新播種著老龍的牙齒。
(胡小躍譯)
【賞析】
在詩人的心靈與身體中總有一股強大的力量等待著、預備著噴薄而出,這種力量的源頭難以揣度,它游走的方式也無可名狀——它平靜下來,就是一首柔美的田園詩,它狂暴起來,就是一首激揚的戰歌。
《安泰的子孫》這首詩無疑是讓人癲狂的,它就是詩人心中那股力量在狂暴發作時的獨語,詩人隱藏在詞句下面,仿佛就是一個拿著鐵錘的赫淮斯托斯,將火一樣的詞句黏合上力量將讀者的心深深地鑄造。這首詩最大的特點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典故,奈瓦爾精心地將它們串在一起,目的就是表達自己心中那股接近瘋狂的力量。
但是作為讀者和詮釋者,我們必須弄清楚詩人在這首詩中是怎樣表現這股力量的,以及張揚這種瘋狂力量的目的是什么。正像詩歌題目所標示的,全詩一開始,詩人就亮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安泰的子孫后代”。安泰是希臘神話中的巨人,為海神波塞冬與地母蓋亞所生,他只要扎根于土地中,就會有無窮的力量。作為安泰的子孫,詩人暗示“我”只要立根大地力量就永不枯竭。但是“我”的身份又不僅僅局限于此,在下面的詩節中,“我”先后與復仇神、該隱、柏洛、魚農之神、亞瑪萊西特這些非等閑之先輩建立了血緣關系。這是一個反抗者與“異教”神的系統: 復仇神屬于希臘老神系統,與以宙斯為核心的新神系統處于對立關系;該隱是《舊約·創世記》中亞當與夏娃的兒子,因嫉妒耶和華看中了弟弟亞伯的供物而殺死了親弟;柏洛是希臘神話中的埃及王,魚農之神是西閃米特人信奉的農業之神,受古代東方人的愛戴;亞瑪萊西特則是古代的一個游牧民族,為信奉耶和華的以色列人的宿敵;總之,這是一個充滿仇恨與狂怒的龐大家族。詩人強調“我”與這個“家族”的關系,目的有二: 一是在“光榮”的血脈中重溯力量的“神圣”源頭,二是借助于重整家譜而再次高舉反叛的纛旗。因此,“我”借著祖先的神靈之口高呼打倒暴政,打倒專制,“調轉標槍對準得勝的神”,并憑著革命之路上的殘紅血跡勇往直前!在最后一節中,詩人繼續在給自己(以及同道者)鼓氣,同時又似在表白自己戰斗到底的決心,他把自己比作荷馬史詩中的希臘英雄阿喀琉斯,這位在冥河科西特中浸過身子的不屈的戰士除了腳后跟以外刀槍不入,他明知自己會死在戰場,依然決然地走向自己的死亡。該小節最后提到的“龍牙”同樣來自希臘神話,底比斯國的創建者卡德摩斯殺死了一條毒龍,并將龍牙播在地里,龍牙破土而出,變成全副武裝的武士。他們剛剛長出就開始自相殘殺,最后只剩下了五個人,方在雅典娜的建議下和解,并協助卡德摩斯建造了底比斯城。因此,龍牙也就是底比斯城未來種族的種子,詩人則用它來隱喻不斷后起的戰士。
綜合以上的分析,我們似乎可以把這首詩劃歸于政治詩的行列,詩中的力量就是憤怒的力量,是反抗者、被壓迫者的仇恨,一切來自底層的人們內心積累已久而亟須爆發的怒火,一個自由者的吶喊,而耶和華所代表的就是與這個復仇者家族相對抗的高高在上的專制獨裁統治。如果從法國歷史來看,這首詩的筋脈直通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并燃燒著那個時代的烈性與剛猛。但是,我們也可以從文化的層面上去理解。奈瓦爾從骨子里是一個反叛者,他迷戀于東方文明,并游歷了埃及及黎巴嫩等近東地區,著有《東方之旅》一書。在他的心目中,東方既是浪漫的,又具有救贖意義,而西方的基督教文明在他這里無疑是壓抑性的,是束縛自由精神的枷鎖,是官方文化的代表。因此,在這首詩中,他極力張揚東方“異教”精神,欲以狂暴的形式顛覆桎梏般的基督教文化,這首詩也就成為他的一篇信仰宣言。基于這種性質,此詩的語言像一把長刀閃爍著銳利、粗暴的光華,在一種堅韌的血腥里,我們仿佛看到詩人像一頭猛獅,掉轉身,對準西方,怒吼著撲向那個世界。
(韓德星、林曉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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