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啊,盡情利用所余的時日
趁我們尚未沉淪成泥,——
土歸于土,長眠土下,
無酒漿,無歌聲,且永無盡期!
29
我像流水不由自主地來到宇宙,
不知何來,也不知何由;
像荒漠之風不由自主地飄去,
不知何往,也不能停留。
31
我從地心直升到第七重天,
走進天門,坐上土星寶殿,
沿途上我解開了多少難題,
解不開人生命運的亙古疑案。
32
這扇門上掛著無鑰之鎖,
這幅帷幕我無法看破;
談我談你只不過一剎那事,
隨后就再不會談及你我。
35
我把唇俯向這可憐的陶樽,
想把我生命的奧秘探詢;
樽口對我低語道:“生時飲吧!
一旦死去你將永無回程。”
36
我想這隱約答話的陶樽
一定曾經活過,曾經暢飲;
而我吻著的無生命的樽唇
曾接受和給予過多少熱吻!
37
因為我記起曾在路上遇見
陶匠在捶搗黏土一團;
黏土在用湮沒了的語言抱怨:
“輕點吧,兄弟,求你輕點!”
38
豈不聞自古有故事流傳,
世世代代一直傳到今天,
說是造物主當年造人,
用的就是這樣的濕泥一團?
47
當你和我通過了帷幕之后,
這世界還將存在很久很久,
它不會留意我們的來去,
就像大海中投一塊小小石頭。
48
片刻的停歇,從荒漠的泉水,
品嘗片刻存在的滋味,
快飲吧!你看幻影的商隊
才從無出發,已向無復歸。
(飛白譯)
【賞析】
土,是海亞姆詩中最意味深長的形象。關于土的生命、土的價值、土的質地、土的傳說、土的位置以及土的抱怨,都給我們以深刻的啟示和遐想。正如第38首詩中所詠:“豈不聞自古有故事流傳,/世世代代一直傳到今天,/說是造物主當年造人,/用的就是這樣的濕泥一團?”上帝以土造人的神話在歐亞大陸流傳甚廣,中國古代神話中女媧造人的情節與《圣經·舊約》的解釋異曲同工,可見人類對自己的最早認識完全植根于他們朝夕相處、相濡以沫的現實土壤。但現實中并非到處沃土,遍地棉糧,布道的牧師們總是指著生活之艱辛困苦、生命之短暫無情而要求人們去為之哀痛,去時時想著克制自己。他們在有限的人生之外虛構著永生的天堂和永劫不返的地獄,并以大自然季節的變換啟示人們生命的“輪回”意識,使在現實中遭受苦難和挫折的人們對“彼岸世界”感到向往和恐懼。但海亞姆卻以恪守事實的科學態度說出了有關生命的大白話:“土歸于土,長眠土下,/無酒漿,無歌聲,且永無盡期。”(第24首)僅此事實,就指出了彼岸世界的荒謬,否定了地獄和天堂的存在,具有鮮明的反宗教色彩。在第31首里,詩人從地心直升到七重天,也即所謂土星天,沿著這條路途,“我解開了多少難題,解不開人生命運的亙古疑案”。這亙古疑案即是29首詩中所吟誦的: 我“不知何來”,也“不知何往”,這個主題也可以說是整個西方現代哲學和現代主義文學關注的焦點,“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的疑問使得現代文明中的人類進行著前所未有的大規模反思。海亞姆在19世紀中葉突然被英國人發現,從而飲譽歐美,正說明人們再次為人生亙古疑案的永久磁力所吸引。海亞姆對“土歸于土”的本能反應,首先以科學的態度把人(包括升天的超人和入地的罪人)歸于客觀物質世界,而后又以詩人和哲人的思維對之進行著形而上的解釋。
第35—38四首詩以一段戲劇性的對話巧妙地解釋著人生。詩人把心中之謎向唇邊的酒杯探問,而這個酒杯既非玻璃,更非不銹鋼,而是用泥土烘焙而成的陶樽,由“土歸于土”的觀念來看,這泥土原本就是生命,它向詩人悄聲低語,語詞驚人,語氣肯定,同時又隱隱約約,似有似無。詩人由這陶樽之唇想到它曾經是活人之唇,想到活著的人與死去的人熱烈親吻,想到陶工在捶搗黏土制作陶樽時,黏土發出抱怨:“輕點吧,兄弟,求你輕點!”由于“土歸于土”的共同命運,使活著的人與活著的土、死去的人與即將死去的人成為兄弟和姐妹,而“輕點吧,求你輕點”的哀怨寫出了黏土的疼痛感,這切膚的疼痛不僅喚起我們對死去兄弟的同情,而且進一步召喚人們去珍惜生時的暢飲,在這珍惜時光的召喚里飽含著對人類命運的憐愛之情。
正因為海亞姆把人歸于物質世界之中的求實精神,使他看破宗教虛幻的迷霧,而具有樸素唯物論的思想光澤;也正因為海亞姆置身于現實世界的客觀事實之中,才使他能坦誠地直面人生。在第32、47兩首小詩中,詩人以“帷幕”的相隔比喻生死的鴻溝,在帷幕這邊,“我無法看破”,而“當你和我通過了帷幕之后”,我們又將無影無蹤。由此,在第48首詩中,詩人把人生的瓊漿比作荒漠中的泉水,而人生就是在短暫的停留中“品嘗片刻存在的滋味”,而后就像幻影中的商隊“才從無出發,又向無復歸”。這首詩在內涵上是對人生亙古之謎的最終解答,這一結論頗具虛無主義色彩,但這形而上的“無”,在前面有生命的陶樽鋪墊下卻令人玩味,貼著陶樽的熱唇自然是生命的“有”,而泥制的陶樽又豈可說是生命的“無”?
(潘一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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