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師培在《論文雜記》中說:“詩賦之學,亦出行人之官。蓋賦列六藝之一,乃古詩之流。古代之詩,雖不別標賦體,然凡作詩者,皆謂之賦詩,誦詩者亦謂之賦詩。”其說雖稱春秋時行人交接鄰國“賦詩言志”,非述賦體,然謂“六藝之一”“古詩之流”,又與賦之淵源有關聯。故而從溯源意義上講,湯炳正、趙逵夫兩位先生曾分別撰寫《“左徒”與“登徒”》《左徒·征尹·行人·辭賦》文章,以考述戰國楚臣屈原作為行人好為賦的原由,這也印證了前人“行人之術,流為縱橫家”(劉師培)、“縱橫者,賦之本”(章太炎)的說法。緣此,我曾寫《從“行人之官”看賦之源起暨外交文化內涵》(《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3年第4期)一文,于學理探討賦的起源,對行人之賦的寫作特征與鑒賞趣味,卻罕言及。其實,歷史上行人寫賦為一普遍現象,這既與賦之源起相關,更能彰顯賦體的風采與意義,而行人賦創作本身又曾為賦壇呈示一道亮麗的景觀。
考查行人與賦,大體可分為春秋時邦國間行人“賦詩言志”與后世“行人寫賦”兩類,而行人寫賦又因國家版圖與意識的變化,又分為分裂期的外交用賦與統一期的外交用賦,前者最典型的是南北朝時期國別間行人作賦,后者如明朝時董越出使朝鮮而撰《朝鮮賦》、湛若水出使安南而撰《交南賦》。盡管溯賦史源頭,或稱述屈原曾為行人之職而尚辭令始作賦,然屈賦之作本身與“行人”之“行”沒什么關系,所以以外交使臣之“行”而為賦,當始于南北朝。如歷史上極重“賦才”的魏收出使途中所作《聘游賦》,堪稱一篇行人賦。
據史載,魏收與溫子升、邢劭并稱“北地三才子”,他曾語人“會須能作賦,始成大才士。唯以章表碑志自許,此外更同兒戲”,可見其對寫賦的自詡程度。而在他的賦作中,除有《南狩賦》《皇居新殿臺賦》及《懷離賦》等寄托美刺諷誦抒懷之意,享名甚著者就是他由此魏出使南朝梁國途中所寫的《聘游賦》。《北史·魏收傳》記述其事:“收兼通直散騎常侍,副王昕聘梁。昕風流文辯,收辭藻富逸,梁主及其群臣咸加敬異。……在途作《聘游賦》,辭甚美盛。”該賦以一“聘”字而與其他“游觀”類賦區分,標明為行人交聘之作。遺憾的是這篇賦作亡佚,僅有史臣所言“辭甚美盛”四字可供意會。因此,在賦史堪稱典型的行人賦作,當數明朝董越的《朝鮮賦》與湛若水的《交南賦》。
明朝交聘,使臣對賦的重視是互為的。如《明史·文苑傳》記述當朝的“江南才子”桑悅“在京師,見高麗使臣市本朝《兩都賦》,無有,以為恥,遂賦之”。如果說漢代文士的“兩都”賦作寫的是西安與洛陽,雖中有朝貢禮儀,然與行人無直接關聯,那么桑悅此賦則描繪當朝“兩都”(北京與南京),且寫作動因在外國使臣“市賦”,顯然與行人關系密切。如桑賦述“北都”,開篇謂“聞北之為都,宿屬于箕,地名幽州,神堯之圣域,召公之賢丘”(《北都賦》),以張其地勢,以明其圣統;述“南都”有謂“細論藩屏,則天設雄塹,表以鐘山,裼以長江。……挾以石頭,秦望之蔓麗;帶以后湖,元武之汪洋”(《南都賦》),又以虎踞龍盤之勢張揚金陵氣象,眩于使臣,彰顯國威。與之不同,董越于明孝宗弘治元年“以右春坊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講,同刑給事中王敞使朝鮮,因述所見聞以作此賦”(《四庫全書總目》),故其《朝鮮賦》乃出使期間所作,既屬史臣之記錄,又屬文士之宣揚。對此創制,董越于賦《序》中自述:“予使朝鮮,經行其地者浹月有奇,凡山川、風俗、人情、物態,日有得于周覽咨詢者,遇夜輒以片楮記之,納諸巾笥……意蓋主于直言敷事,誠不自覺其辭之繁且蕪也。”如此長篇巨制,搜材必豐,曹虹先生有專論考述該賦之正文及自注資料來源,分“有參考圖書資料者”“有直書親見目睹者”“有詢問當地知情者”,并謂朝鮮李荇等增修《新增東國輿地勝覽》在“國都”條下全錄董賦(《董越〈朝鮮賦〉的創作成就——兼談古代外交與辭賦的關系》,《中國辭賦源流綜論》,中華書局2005年版),其價值可見。
行人賦作,以紀實為功,所以觀《朝鮮賦》中描寫,彰顯于“形勢”與“物態”兩端。如述形勢,首在賦的開篇有關地理勝跡的描繪:睠彼東國,朝家外藩,西限鴨江,東接桑暾,天池殆其南戶,靺鞨為其北門。八道星分,京畿獨尊,翼以忠清、慶尚、黃海、江原,義取永安,意在固垣,平安地稍瘠薄,全羅物最富繁。其袤也,道里二千,延則加倍;視古也,國封二三,今則獨存。蓋惟不蹈前人之覆轍,所以獨蒙昭代之深恩也。朝鮮作為明朝的藩屬國,董賦所述形勢仍不出古代天子的朝貢體系,要在物貢與德化。如謂“川浴同男,郵役皆孀,始則甚駭于傳聞,今則乃知已更張。豈亦以圣化之所沾濡,猶如漢廣之不可方也”,傳聞與親見,其間移風易俗,是典型的德化思想。然貢物必重物態,所以賦中有關描寫尤多:禽多雉、鳩、雀、,獸多麋、鹿、麞、麅,錯則昆布、海衣、蠣房、車螯,魚則錦紋、飴項、重唇、八稍。鯉鯽隨川,澤皆可以摷;鸛雀在庭,院多見有巢。似蛤決明,味獨甘于海錯;如拳紫蕨,美獨勝于山肴。至若異產川陸,分馥蘭皋,則有筆管酸漿,紫芹白蒿。水蓼之芽,當歸之苗,松膚之餌,山參之糕,皆可為俎,皆可薦醪。果則……皮則……花則……草多……樹多……其種類不同,而為用亦各有適也。至如山珍、海貝,遍尋羅列,以明異域之珍奇,物態之廣博。當然,行人賦在珍重異國自然與社會的同時,時刻不忘宣示上國的天威。如湛若水于明武宗正德七年奉召出使安南,所謂“奉命往封安南國王”(《交南賦序》),故作賦時更多地展示主國對藩國施恩化德的心態。如賦中敘寫交南舊事云:維彼交之蕞爾兮,北五管而越南;裔際尉陀之七郡兮,漢九郡而同置;憑都盧于天末兮,望越裳乎海際。南迤邐兮占不勞,西聯屬兮滇溟之尾派。諸葛之渡瀘兮,州炎漢之經始;李唐承乎厥后兮,恢都護之府治。……馬援立銅柱之磷磷兮,厭欃槍乎南天。追述交南歷史,不忘彰顯馬援平南“立銅柱”與諸葛亮七渡瀘水“擒孟獲”的功績,所以觀其作賦主旨,仍是傳統朝貢之武力統疆、禮德御宇的思想。
以明人董越與湛若水兩賦為例,其寫作手法基本傳承漢晉時期的京都賦與述行賦。行人賦與述行賦同一“行”,所以賦家的筆下景隨步移,皆以觀象以敘事。所不同者,述行賦是域內游觀,且多數為流遷之行,故睹物思歸,頗抒離鄉之愁緒;行人賦內涵出使任務,具有宣威海外的思想,其在域外游觀,卻更多獵奇的性質。然無論域內行,還是域外行,行必有“歸”,或歸鄉,或歸國,其中歸心最為重要,如果說述行賦的歸心更多地體現于鄉愁,那么行人賦的歸心則強化了政治的實用意義,董越作賦述行要在回國后“備于咨詢”,誠為明證。于是行人賦在某種意義上又與京都賦相應契。因為京都賦述天子之所居,必含朝貢內容,而行人賦乃朝貢行為實施之記錄,搜訪外邦之物態、風情、民俗、制度,也是為了彰顯“上國”氣象而達到“體國經野,義尚光大”(劉勰《詮賦》語)之目的。
既然行人賦與京都賦有相類似的描寫,不由地使人聯想到班固《兩都賦序》之“古詩之流”說,聯想到李善注班賦引《公羊傳》語“京師者,天子之居也。京者何?大也。師者何?眾也。天子之居,必以眾大之辭言也”。如何以“眾大之辭”張大“古詩之流”,或于方法亦有考量,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博物之名,詩賦相通,但若從興、觀、群、怨看行人賦類同京都賦,恐怕“眾大之辭”,只重在一“觀”字。
一曰“觀物”,誠如魏裔介《刪后詩序》所言:“學士大夫,登高作賦,遇物能名,其足供軒之采者正不乏耳。”而行人賦觀物之傳統,正緣自京都賦的朝貢描寫。如班固《兩都賦》寫外邦貢物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馬,黃支之犀,條支之鳥”,史書即有諸多載錄。如《漢書·西域傳》:“武帝始遣使至安息……以大鳥卵及黎靬眩人獻于漢”、“(大)宛王蟬封與漢約,歲獻天馬二匹。漢使采蒲陶、目宿種歸。”《西京雜記》卷二:“武帝時身毒國獻連環羈,皆以白玉作之,馬瑙石為勒,白光琉璃為鞍。……自是長安始盛飾鞍馬,競加雕鏤。……后得貳師天馬,帝以玟瑰石為鞍,鏤以金銀石,以綠地五色錦為蔽泥,后稍以熊羆皮為之。”除了武、宣盛世朝貢頻繁,后世傳承,也絡繹不絕,如《史記·大宛列傳》張守節《正義》引《漢書》“條支出師子、犀牛、孔雀、大雀(駝鳥),其卵如甕。和帝永元十三年,安息王滿屈獻師子、大鳥,世謂之‘安息雀’”,即東漢外邦貢物實錄,亦與班(固)、張(衡)京都大賦中的描寫相吻合。清代四庫館臣謂董越《朝鮮賦》“所言與《明史·朝鮮傳》合”,可見其觀物記事,也是實錄。這種傳統始終存在于有關朝貢與物的賦寫中,如唐人王起《朔方獻千里馬賦》、宋人司馬光《交趾獻奇獸賦》,以及清人納蘭性德的《自鳴鐘賦》與李光地的《眼鏡賦》,或敘其事,或狀其物,觀物之盛,亦于中可見。
二曰“觀德”,或可謂“觀物”為賦體之描寫征象,“觀德”則為其創作旨歸,這在京都賦與行人賦中尤為突出。張衡《二京賦》有關“惠風廣被,澤洎幽荒,北燮丁令,南諧越裳,西包大秦,東過樂浪”的描繪,是外邦觀德之效。再看董越《朝鮮賦》書寫的“農勸稼穡,技習工巧,官多效古,俸則給田”“國有八十之老,則男女皆錫燕以覃其恩;子有三年之喪,雖奴仆亦許行以成其孝”“鄉飲嚴揚觶之文秩,籩豆以戒其喧鬧”等,皆屬明禮而觀德,歌頌的仍是“以華變夷”的中土盛德。由此又可以追溯到先秦時代的“享賓”以“觀德”的制度,如《左傳·定公十年》錄孔子語“夫享,所以昭德也”,又《左傳·成公十二年》載“享以訓共儉,宴以示慈惠。共儉以行禮,而慈惠以布政”,而其時邦國間“享賓”以及“賦詩言志”,除了“問君之富”(觀物),更重要的是觀禮與觀德,劉師培說的“詩賦之學,亦出行人之官”,也應有這層含義。
十八世紀的清乾隆朝,法國傳教士錢德明來華,讀到乾隆帝省親祭祖時所寫的《盛京賦》,如獲至寶,將其譯介到法蘭西,這也可算外國“行人”與“中國賦”的一則佳話。而錢譯《盛京賦》作為“當代文學”在歐洲的傳播,以及繼后十九世紀以來歐美學者對中國古老辭賦的翻譯與研究,這又是另一個話題了。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新書架
《李太白全集校注》
《李太白全集校注》(精裝全八冊)是李白研究大家郁賢皓教授畢生治學經驗之結晶。在前賢和今人研究的基礎上,郁教授用“竭澤而漁”的方法搜集資料,以認真審慎的態度,通過實證研究的工夫,對李白的全部詩文重新整理編集,刪除偽作,補入遺詩逸文,并進行校勘、注釋、評箋,從而為學界提供了一種全新的李白全集校注本,堪稱當代李白研究的最新總結。這個總結建立在版本、考據、義理之上,繼往開來,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和文獻意義,將對開創李白研究、唐代文學研究乃至整個古典文學和文化的研究工作的新局面,提供極大便利和裨益。
《李太白全集校注》,精裝十六開,全八冊,鳳凰出版社2015年12月版,定價880元。研究綜述2
上一篇:給新出土的漢前子書文獻排個序
下一篇:賀知章的口音及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