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歌謠”是群眾口頭上的詩,出于民間,靠傳唱和念誦來傳播——在這一過程中當然會有種種變化;經過若干時日以后被記錄下來,才終于定型,而它作為歌謠的本來意義則告結束,或可稱為“定本歌謠”。在兒童中間傳唱和念誦的,稱為“童謠”,童謠最先也許出于成年人中的好事者,甚至有政治上別有用心的人借此制造輿論(所以政治童謠往往進入史書的《五行志》)
,但總已充分考慮到兒童的特點,往往比較簡明而且容易上口。歌謠一般無法知道它的最初作者。歌謠是民間文學,口頭文學。
《詩經》中的風詩,原先其實就是各地的歌謠,稍后得到記錄和整理,逐步定型,經過孔子的認定以后更早早地就成了經典。其他未成經典的,則仍被稱為歌謠。秦以前的上古定本歌謠傳世者已不甚多。
漢代以后的歌謠被中央政府里一個稱為“樂府”的機構采集而去,經過整理加工,配上音樂,成了所謂“樂府詩”,比較及時地完成了經典化的過程。較早收錄漢魏以來部分定本歌謠的是南朝后期著名詩人徐陵編撰的《玉臺新詠》,而收集這方面作品最為齊全的《樂府詩集》則要到趙宋才遲遲問世。進一步廣泛采錄歌謠及諺語的著作,明清時代出現了若干。
在許多數典忘祖的文人的眼中,這些歌謠大約都是下里巴人,他們忘了偉大的十五國風原先也正是下里巴人。
眼光向下的文人有時會用歌謠的調子來寫自己的新詩,這樣的作品可稱為歌謠體的詩,其中大量的是所謂擬樂府或新樂府——中國文學史上這一傳統源遠流長,意義重大。
“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民間口頭文學進一步得到重視,1922年北京大學成立了歌謠研究會,出版《歌謠周刊》,前后凡152期。二十年代末朱自清先生在清華大學首開歌謠方面的課程,其講義《中國歌謠》
(今已收入《朱自清全集》第6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是帶有開創意義的專著,可惜未及寫完
(已寫六章,待寫四章)
,但已經成為經典之作。
二
上古歌謠現在能夠知道的很少。當初大約非常簡單,只是一種伴隨著重體力勞動發出的有節奏的呼聲,相當于后代的打號子。《淮南子·道應訓》說:“今夫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后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在這以前,《呂氏春秋·淫辭》已有類似的說法。魯迅先生在《門外文談》一文中講起這種初民之作,戲稱之為“杭育杭育派”。
最古老的歌謠往往只有一句,例如《呂氏春秋·音初》所載涂山氏之女等候她的丈夫大禹,其時唱的歌只有“候人兮猗”這么一句,史稱南音之始。又《山海經·大荒北經》所載黃帝時代對旱魃下驅逐令的詩,也只有“神北行”這么一句:
蚩尤作兵攻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蓄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魃不得復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
“魃”這位有特異功能的天女原先是黃帝請來對付蚩尤的尊神,她戰勝了蚩尤方面的風伯雨師是有功勞的,但她制造了旱災也很可怕,所以也要請她走開,總要風調雨順才好。送神走要客氣一點,所以只說“神北行”這么三個字,沒有流露任何不敬。把她請走以后就會有雨了,所以下文說事先要清除水道,疏通大小溝瀆,迎接雨水的到來。“神北行”這一句詩大有咒語的意思。上古時人相信巫術,往往以為語言有神奇的力量。那時的詩人和巫師原是一身而二任的。
《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里說到“昔葛天氏之民,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這八闋是“一曰載
(始)
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建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這一組歌謠比較復雜了,而內容完全是生產勞動和原始信仰,可惜這里只記下了名目,而未錄出其歌詞。
現在所能看到的有較成片段之內容的上古歌謠,有《彈歌》和《蠟辭》。
《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載《彈歌》云:“斷竹,續竹,飛土,逐肉。”這里用“肉”字指代獵物,非常簡明扼要地道出了游獵時代的生產和生活。詩以兩字為句,節奏急促有力,只用八個字就寫出了制造彈弓用以打獵的全過程。
《蠟辭》見于《禮記·郊特牲》,相傳是上古伊耆氏時代蠟祭時的祝詞:
土,反其宅!
水,歸其壑!
昆蟲,毋作!
草木,歸其澤!
這應當也是由巫祝唱誦出來的咒語。《禮記·郊特牲》云:“天子大蠟八。伊耆氏始為蠟。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聚萬物而索餉之也。”蠟祭的對象有八:先嗇、司嗇、百種、農、郵表畷、貓虎、坊、水庸,《蠟辭》便是這蠟祭時的祈禱詞。按《禮記·月令》曾說到臘祭,與蠟祭大體是一回事,而將它放在“孟冬之月”即十月來敘述,《郊特牲》用周歷,《月令》用夏歷,夏歷建寅,周歷建子,夏歷十月與周歷十二月指的是同一月份即“建亥之月”,也就是現在農歷的十月。蠟祭乃是這時合祭百神的祭祀大典。
《禮記·月令》關于“建亥之月”又寫道:“是月也,天子始裘。命有司曰:‘天氣上騰,地氣下降,天地不通,閉塞而成冬。’命百官謹蓋藏,命司徒循行積聚,無有不斂。坯城郭,戒門閭,修鍵閉,慎管龠,固封疆,備邊竟,完要塞,謹關梁,塞蹊徑,飭喪紀,辦衣裳……是日也,大飲烝,天子乃祈來年于天宗,大割祠于公社及門閭,臘先祖五祀,歲勞農以休息之。”原來冬天來臨之后,一切都要“閉塞”,天地既已“閉塞”,人也要照此辦理并采取種種措施。《詩經·豳風·七月》講到此時要“納禾稼”“穹室熏鼠,塞向墐戶”,這些不但是生產生活方面過冬前必做之事,在初民看來,也有與天地采取同步行動、實行“閉塞”的重大意義。
萬一氣候反常、天時不正,那就相當可怕,《禮記·月令》繼續寫道:“孟冬行春令,則凍閉不密,地氣上泄,民多流亡;行夏令,則國多暴風,方冬不寒,蟄蟲復出;行秋令,則雪霜不時,小兵時起,土地侵削。”氣候反常不僅有它直接的明顯的后果,同時還將產生一系列更復雜更深遠的影響,并且總是要表現到社會人事方面來,因為天和人是互相感應的。
唱誦這樣的《蠟辭》實際上是對自然下達命令,帶有濃厚的咒語性質;詩中要求土、水、動物、植物等等都要與天時的發展保持同步的運行,體現了上古時代人們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觀念。中國人原始思維的總綱乃是自然與人的互相感應,二者在某種神秘的意義上互為因果。古人認為自然災害如山崩地震洪水泛濫之類的原因在于人間的政事不修,而人們的疾病災難乃是天神降下來的懲罰。為了避兇趨吉,就要爭取天人合一,讓天和人保持一種最恰當的和諧的關系。為了達此目的,人們必須從自己這一邊作出重大的努力,其中包括以各種祭典請求自然予以有力的配合,或以某種儀式來誘使其配合。古代的許多巫術、祭祀、民俗都與此有關,其影響可以說至今尚未完全消亡。
原始思維是依據人來推測天的,然后又反過來以天要求人,借以規范人的行為,而一旦以天的名義提出什么要求來,它便有了神秘的力量。以初民的這一套思維方式墊底來看《蠟辭》,便不難明白它的宗旨是祈求冬行冬令,要求各方面都按章辦事,穩住局面,不得亂套。
“土,反其宅”是祈求土氣不要上泄,這里的“土”指土神
(以下“水”“昆蟲”“草木”均指有關之神)
,請它回到自己的府宅里去“閉塞”起來,這樣土氣自然就不會流失了。
“水,歸其壑”是請水神回到自己的河道溝壑里去“閉塞”起來,這樣水位自然下降,與萬物實行同步的運動。
“昆蟲,毋作”是要求動物也“閉塞”起來。這里的“昆”是眾多的意思
(《大戴禮記·夏小正》:“昆者眾也。”)
,“蟲”則泛指各種動物,“毛蟲之精者曰麟,羽蟲之精者曰鳳,介蟲之精者曰龜,鱗蟲之精者曰龍”,甚至人也可以叫作“蟲”:“倮蟲之精者曰圣人。”
(《大戴禮記·曾子天圓》)
在一般情況下人可以不計在內,專指動物,蛇叫“長蟲”,虎叫“大蟲”,古義之遺,流傳甚遠。后代只有在某些貶義詞中把人說成“蟲”,如“賤蟲”
(“人是賤蟲,不打不招”)
、“可憐蟲”“糊涂蟲”“瞌睡蟲”等等,尚存古義。現在流行的“網蟲”一詞則有點調侃之意。總之“昆蟲,毋作”是請主管各種動物的神也“閉塞”起來,這樣便不至于有“蟄蟲復出”一類反常的情形了。至今中醫說到冬天老年人的養生之道,也還強調“閉塞”,嚴防外感風寒。
“草木,歸其澤”是請主管植物之神也實行“閉塞”,《風俗通義·山澤》云“水草交厝,名之為澤”,現在稱為濕地——草木歸于澤就算是“閉塞”了。此句別本作“草木歸其宅”
(詳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上冊,中華書局1983年版)
,其義尤為分明。
總而言之,《蠟辭》要求土、水、動物、植物都“閉塞”起來,與天時人事相一致,如此便大吉大利。
“閉塞”起來是為了養精蓄銳,準備明年再來。《禮記·月令》孟春之月
(正月)
云“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仲春之月
(二月)
“始雨水”,“蟄蟲咸動”;到季春之月
(三月)
,“下水上騰”。經過長短不等的休整,土、水、蟲、草木等都從“閉塞”狀態中恢復過來,人也相應地從屋子里走出來鬧春耕,“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止”
(《詩經·豳風·七月》)
——正月
(周歷的“三之日”)
里修農具,二月
(周歷的“四之日”)
里揮鋤頭了。“止”通行本作“趾”,此依于省吾先生說,據《漢書·食貨志》引文校改
(詳見《澤螺居詩經新證》,中華書局1982年版)
,指一種類乎鋤頭的農具。
人與自然同步,和諧地運動,初民的理想境界如此。《蠟辭》便是他們為實現這一理想境界在蠟祭時提出的四點祈禱。
在原始思維中,“一切奇異的現象都被看成是稍后必將發生的災難的朕兆,同時也就是它的原因”
(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
,防止這朕兆和原因的出現,也就不再會有那些災難了。
《蠟辭》雖極古老,其生命力十分頑強。漢代祭天地時用的祭歌,四季不同,春歌《青陽》,夏歌《朱明》,秋歌《西顥》,冬歌《玄冥》。《玄冥》云:“玄冥陵陰,蟄蟲蓋藏。草木零落,抵冬降霜。易亂除邪,革正異俗。兆民反本,抱素懷樸。條理信義,望禮五岳。籍斂之時,掩收嘉谷。”命意與《蠟辭》一脈相承。至今過年前夕貼春聯,仍然喜歡大書“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八個大字,命意與《蠟辭》亦復相通。
三
《彈歌》《蠟辭》涉及的都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比較晚一點的上古歌謠也有涉及社會政治的,例如夏朝末年有一首表現民間激憤情緒的歌謠云:“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不惜與暴君同歸于盡。《孟子·梁惠王》引用過這兩句,說它是詛咒夏桀的歌謠,應當是可信的。
另外還有一些歌謠大約時代更晚,例如《論語·微子》所載之《楚狂接輿歌》:
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
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孟子·離婁上》所載之《孺子歌》: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如此等等。這些歌謠句式自由活潑,透露出向楚辭體過渡的信息。
有些歌謠時代可能更晚,但文獻中指明的時代甚早,這些作品很可能出于后人偽托,或者原作雖然較早,但經后人作過較大的改動和潤飾,如《擊壤歌》《卿云歌》《夏人歌》《麥秀歌》等等都是如此。例如《卿云歌》:“卿云爛兮,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
(《尚書大傳》卷一)
此詩雖被指為虞舜時代的作品,但這樣嫻熟的詩句恐怕不可能出現得太早,而其中歌頌日月,崇拜自然,還是保存了上古的思想和習俗。
與歌謠類似的是諺語,用簡單通俗的語句表達某種道理,《易經》《論語》《孟子》《荀子》《左傳》《國語》《戰國策》《禮記》等古書中皆有之,如《左傳》中引有“輔車相依,唇亡齒寒”
(僖公五年)
,“非卜是宅,唯鄰是卜”
(昭公三年)
;《國語》中引有“從善如登,從惡如崩”
(《周語》)
;《戰國策》中引有“寧為雞口,無為牛后”
(《韓策》)
等等。諺語是古人勞動和生活經驗的總結,其中有不少至今還有它的生命力。
四
搜集古代歌謠諺語的專書,有明朝人楊慎編的《古今風謠》二卷,清人史夢蘭有拾遺四卷;楊慎又編有《古今諺》一卷,其中錄入古諺語二百六十余則,按照時間順序排列,所選擇的諺語多富于形象性。清人史夢蘭有《拾遺》二卷。193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古今風謠及其他二種》,這其他二種,一為《古今諺》,一為清人李調元編輯的《粵風》
(收廣東歌謠)
。
現在讀上古歌謠,下列兩本書最容易找到,也最為可靠:
其一,《古謠諺》一百卷,清人杜文瀾編,有今人周紹良點校本,中華書局1958年版。
其二,《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近人逯欽立編,有中華書局1983年版。其中的《先秦詩》部分,收錄上古歌謠相當完備。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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