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唐詩學之蛻變期:元統、至正時期
元末唐詩學之蛻變
1333年,順帝即位,這是元朝最后一位皇帝,在位長達三十六年,期間,前有伯顏之專恣,后有哈麻之亂政,順帝本人又荒淫昏庸,故雖有賢相脫脫二度執政,但因元室內部已腐化不堪,終難挽國勢衰疲之勢。順帝即位第四年(1336),湖南、山東、廣東、四川等地,群雄紛起抗元;至正八年(1348),方國珍起兵浙東,四方響應,劉福通、徐壽輝、張士誠、郭子興、朱元璋等皆乘勢而起,遂成群雄割據局面。此時元軍無復當年之驍勇,且元廷內部紛爭不息,國家幾無寧日。經過二十年的混戰,最終由朱元璋掃蕩群雄,于至正二十八年(1368)攻克大都,結束了蒙元在中土之帝業。
身處此衰離亂世,元代詩人之情感世界與唐詩觀念不得不隨之而變。元中葉延祐、天歷時期詩學上之倡雅正、鳴太平,至此已發生明顯變化。顧嗣立從詩歌創作上論元末之變,云:
延祐、天歷間,文章鼎盛,希蹤大家,則虞、楊、范、揭為之最。至正改元,人才輩出,標新領異,則廉夫為之雄,而元詩之變極矣!明初袁海叟(袁凱)、楊眉庵(楊基)輩皆出自“鐵門”。(《元詩選》初集《楊維楨小傳》)
元中期詩壇,號為鼎盛,但由于宗唐“雅正”觀念主導天下,使元詩人多留意于李杜、王孟、韓柳之作,追求藝術上的“諧和”之美,性情上的“中節”之正,所謂“體裁端雅,音節和平”,“舂容盛大”、“涵醇茹和”。因而,元中葉之詩歌,圓熟平穩、氣象恢宏、法度森嚴,但不免較少個性、亦少真摯的情感。明人胡應麟批評元詩說:“宋近體人以代殊,格以人創,巨細精粗,千歧萬軌。元則不然,體制音響,大都如一。其詞太綺縟而乏老蒼,其調過勻整而寡變幻。”(胡應麟《詩藪·外編》卷六)這種批評針對整個元代詩壇,并不公允,倒是切中延祐詩壇之弊。到元至正年間,“元詩之變極矣”,顧嗣立以“標新領異”評之,可謂極當。這一時期,文人之性情、才情、詩情,無不展現出抗塵離俗、狷介清狂,乃至駭世驚俗的一面。楊維禎為詩壇盟主,其“鐵崖體”詩歌,帶著“石破天驚”的響亮,“眩蕩一世之耳目”(張雨《鐵崖先生古樂府序》),席卷詩壇,影響及于明人。余者如顧瑛、倪瓚、郭翼、王冕、黃公望、王蒙、戴良等,風流豪賞、標奇競秀,使元末詩壇呈現出特有的異彩。
元末詩風之變,與其詩學觀念之變深有關聯,唐詩觀念亦隨之而變。宗唐“雅正”之格局被完全打破,“宗唐得古”的思想雖然仍在,但審美風格已呈現出多元化傾向。而“宗唐性靈派”則演為時代大潮,從唐詩中得其性情之真、情味之永,得其感發之厚、寄興之遠,成為取法唐詩的主體內容。
審美風格的多元化表現在這一時期對于唐人之取法更為寬泛,更少“典雅溫厚、寫意閑雅”(署名楊載《詩法家數》)的藝術要求,更少“平正通達,無噍殺之音”(《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六《藏春集》)的政治要求,因而詩人們各隨性情,各有取法,楊維楨之樂府“出入于少陵、二李之間”(張雨《鐵崖先生古樂府序》),顧瑛詩“清麗芊綿,出入于溫岐、李賀間”(《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八《玉山璞稿》),王冕則酷好杜體,倪瓚在韋詩中尋其蕭疏、幽淡,以為畫意與詩情。劉禹錫之竹枝詞,也在元末大放異彩,翻出“西湖竹枝詞”、“海鄉竹枝詞”,蔚為一時風尚。王建之宮體,亦大有追摹者,其中以楊維楨、薩都剌寫情最勝,風流俊爽、婉麗清美。另外,隨著有元之興,“積之日久,文軌日同”,一批西北子弟舍弓馬而事詩書,涵養既深,異才并出,其中以詩名世、活躍于元末者有薩都剌、馬祖常、貫云石、迺賢、泰不華、丁鶴年等,他們亦以唐人為法。戴良《鶴年吟稿序》云:“論者以馬公之詩似商隱,貫公之詩似長吉。”楊維楨《竹枝詞序》云:“人多宗二李,天錫(薩都剌)善學義山。”貢師泰《金臺集序》謂迺賢“七言類張籍、王建、劉禹錫”??芍^千花萬木,令人眼花繚亂。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時期,尤其在東南一隅,出現了一股宗尚李賀體的旋風。以楊維楨和“鐵崖派”為核心,另有顧瑛和玉山草堂的眾多詩客,以及浙東陳樵、項诇、李序等,共同掀起了宗法長吉之高潮,正所謂“元末諸人,競學長吉”(胡應麟《詩藪·外篇》卷六),形成了文學史上的“李賀時代”。這可視為“雅正”觀念離析、“盛世”之音開始淡化的結果。人們從李賀詩中得到雄奇荒幻,又熔以太白詩之豪情飄逸與義山詩之深情瑰異,形成了崇尚雄奇詭譎的詩學風尚,從而打破了元中期溫婉諧和的詩學規范,亦遠離了“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詩教準則,更多地流露了真情真性,或哀管急弦,或悲艷風流,或孤標傲世,或激越慷慨,展現著豐富多彩的性靈世界與現實人生。
這一時期,也仍有少數正統文人繼續高倡元中葉宗唐雅正、風雅教化之調,主要有傅若金、戴良等人。他們懷著對盛世的懷想與追憶,完成了對有元一代宗唐雅正之音的總結。然而,身處此衰亂之世,而以治世之音相激,自然缺少元初期的雄霸和元中葉的恢宏,這種呼聲終究不免有幾分虛弱和空洞。
江西詩派至此已幾近銷聲匿跡,因而,折衷唐宋派已少有聲音,整個詩壇對宋詩更少關注,對唐詩更見傾心,實已初步掀開了有明一代唐詩學大繁榮、大發展的帷幕一角。
至正四年(1344),唐詩學史上第一部以“盛唐”為宗主的唐詩選本《唐音》問世。編者楊士弘,積十年之力,精心選編是書,將嚴羽《滄浪詩話》所倡導的詩學理論首次運用于實際的詩選之中,其編選主旨、體例結構、唐詩觀念對明人影響甚大,亦直接影響到《唐詩品匯》的成書。在明嘉靖以前,其影響超過《唐詩品匯》,成為流行最廣的唐詩選本。李東陽、高儒、楊士弘、胡應麟等皆對此書稱譽有加,以為“非諸家所及”(高儒《百川書志》)。明人輯注、批點、重刊、和韻《唐音》者亦層出不窮?!短埔簟芬赃x本的方式,蘊含著豐富而深刻的唐詩觀念,既可視為有元一代唐詩學的總結,實亦是明代唐詩學的重要源頭。附:元代唐詩學蛻變期重要詩人詩論家簡表姓名生卒籍貫著作官職張雨1283—1350錢塘(浙江)貞居先生詩集(未仕)李孝光1285—1350溫州(浙江)五峰集文林郎、秘書監丞楊維楨1296—1370山陰(浙江)東維子文集授天臺尹王冕?—1359紹興(浙江)竹齋詩集(未仕)倪瓚1306—1374常州(江蘇)清閣集(未仕)顧瑛1310—1369昆山(江蘇)玉山草堂集(未仕)蘇天爵1294—1352真定(河北)滋溪文稿國子祭酒、吏部尚書傅若金1303—1343新喻(江西)傅與礪詩文集廣州文學教授戴良1317—1383清江(浙江)九靈山房集淮南路儒學提舉薩都剌1300—1346?雁門(山西)雁門集福建閩海道廉訪司知事余闕1303—1358定居廬州青陽先生文集淮南行省左丞迺賢1309—1368祖遷居南陽金臺集翰林院編修丁鶴年1335—1405?父定居武昌丁鶴年集(未仕)陳基1309—1370臺州(浙江)夷白齋稿經筵檢討王逢1319—1388江陰(江蘇)梧溪集(未仕)。
宗唐性靈派之風行
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云:“吾昆山顧瑛、無錫倪瓚,俱以猗卓之資,更挾才藻,風流豪賞,為東南之冠,而楊廉夫實主斯盟。”(卷六)元末雖長期混戰,然東南一隅,文人雅集仍盛況空前,形成了以楊維楨、顧瑛、倪瓚為中心的文人雅集。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云:“東吳富家唯松江曹云西、無錫倪云林、昆山顧玉山,聲華文物可以并稱。”(卷一六)顧、倪屬東吳三大首富,楊維楨亦為富家子弟,三家各筑亭榭,效蘭亭雅集,召攬四方詩友,笙簫相和、詩酒連歡。顧瑛“玉山草堂”之三十六亭館,倪瓚之“云林堂”、“清閣”,楊維楨之“小蓬壺”、“草玄閣”,皆秀木青篁,幽迥絕塵,古書、奇畫、彝鼎、名琴陳列其間,為詩人們日常聚集之所,“海內薦紳大夫與東南才俊之士,造門納履,殆無虛日”(《元詩選》初集《楊維楨小傳》)。其中尤以顧瑛之玉山草堂為盛。楊維楨、倪瓚亦為玉山草堂之嘉賓,楊氏更被推為玉山盟主。
《玉山璞稿》記載當時盛況云:“至正九年冬,泛舟界溪上,訪玉山主人。時積雪在樹,凍光著戶牖間,主人榼酒宴客于聽雪齋中,命二娃唱歌行酒。雪霰復作,夜氣襲人,客有岸巾起舞,唱青天歌,聲如怒雷,于是眾客樂甚,飲遂大醉。匡廬道士誡童子取雪水煮茶,主人具絕筆,以齋中春題分韻賦詩者十人。”(《聽雪齋以夜色飛花合春聲度竹深分韻得聲字》附西夏昂吉起文序,顧嗣立《元詩選》初集《玉山璞稿》)又:“至正辛卯秋九月十四日,玉山燕客于漁莊之上,芙蓉如城,水禽交飛,臨流展席,俯見游鯉。日既夕矣,月色與水光蕩搖欞檻間,遐情逸思,使人浩然有凌云之想,玉山俾侍姬小璚英調鳴箏,飛觴傳令,歡飲盡酣,玉山口占二絕,命坐客屬賦之,賦成,令漁童樵青乘小榜倚歌于蒼茫煙浦中,韻度清暢,音節婉麗,則知三湘五湖,蕭條寂寞,那得有此樂也。”(《欵歌二首》附河南陸仁良貴序,顧嗣立《元詩選》初集《玉山璞稿》)這正是元末江南文人雅士藝術化人生、性靈化人生的寫照。因而,在東南一隅,形成了一個文學趣味與詩學觀念均較為接近的文學集團,并成為了元末最有影響的宗唐派別宗唐性靈派的中堅。
一、楊維楨
楊維楨(1296—1370),字廉夫,號鐵崖、鐵笛道人,晚號東維子,山陰(今屬浙江)人。泰定四年進士,授天臺尹,改錢清場鹽司令。后遷為江西儒學提舉,兵亂未赴。避地富春山,后游于蘇杭、松江間。明興,詔征遺逸之士修纂禮樂,楊維楨被召,謝曰:“豈有八十歲老婦,就木不遠,而再理嫁者邪!”(《明史》卷二八五)有《東維子文集》30卷、《鐵崖先生古樂府》10卷、《復古詩集》6卷。
楊維楨是整個元代詩壇,最具個性魅力、最有影響力的詩人。清方起《古今詩麈》載:“松江呂巷有呂璜溪家,開應奎文會,走金帛,聘四方能詩之士,請鐵崖為主考,試畢,鐵崖為第甲乙,時文士畢至,傾動三吳。”可見其主持文柄、領袖詩壇之風采。楊維楨之詩,號為“鐵崖體”,風靡一時,出入其門下的詩人,有上百之多楊維楨嘗自稱:“吾鐵門能詩者凡百余人。”(《元詩選》初集《玉笥集》引),明初“吳中四士”高啟、張羽、楊基、徐卉,亦皆脫胎于“鐵崖體”。故宋濂《楊君墓志銘》稱:“聲光殷殷,摩戛霄漢,吳越諸生多歸之,殆猶山之宗岱,河之走海,如是者四十余年。”足見影響之大。
楊維楨之“鐵崖體”,融鑄了漢魏之高古與李白、李賀之雄奇、浪漫,“隱然有曠世金石聲”,很好地實踐了元人“宗唐得古”之主張。張雨為《鐵崖先生古樂府》作序時稱:
廉夫上法漢魏,而出入于少陵、二李之間,故其所作,隱然有曠世金石聲,又時出龍鬼蛇神,以眩蕩一世之耳目,斯亦奇矣。
參法漢魏,出入二李,這正是“鐵崖家法”?!端膸烊珪偰?middot;鐵崖古樂府》亦稱其“奇矯始于鮑照,變化極于李白,幽艷奇詭,別出蹊徑,歧于李賀”(卷一六八)。以晉參唐,以唐追晉,實是元人極普遍的主張,楊維楨以其性情所近,更尚奇嗜古,放乎六朝而歸準老杜,以李白騎鯨之氣、長吉鬼仙之靈,融液于胸,因而,詩風“奇矯”、“變幻”、“幽艷”,縱橫豪麗,遂成元末之奇觀,其眩人耳目者正在于此。
鐵崖之好尚奇峰,亦有矯弊之意,《四庫全書總目·鐵崖古樂府》稱:“元之季年,多效溫庭筠體,柔媚旖旎,全類小詞。維楨以橫絕一世之才,乘其弊而力矯之,根柢于青蓮、昌谷,縱橫排奡,自辟町畦。”(卷一六八)元末飛卿之體流行,末流誤入柔媚,詩風如詞,維楨以奇險相救,力振卑靡,遂“縱橫排奡,自辟町畦”。但有時亦不免矯枉過正,流于怪誕荒奇,以致非議四起,甚而為明人王彝詆為“文妖”明人王彝作《文妖》極詆廉夫,稱其“以淫詞怪語裂仁義、反名實,濁亂先圣之道”,“柔曼傾衍”、“狡獪幻化,奄焉以自媚”。責之過苛,實有違公允。《文妖》見《王常宗集》卷三。?!端膸烊珪偰俊吩u“鐵崖體”:“其高者或突過古人,其下者亦多墮入魔趣。故文采照映一時,而彈射者亦復四起。”(《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八《鐵崖古樂府》)較為持平。
楊維楨的唐詩觀念與其詩歌創作較為一致,但更趨向平正,因而,標舉杜體之處甚多,或者也是有意從理論上建立更具范式意義的取法原則,以補濟其嗜奇之失。其云:“刪后求詩者尚家數,家數之大,無止乎杜。”(《李仲虞詩序》,《東維子文集》卷七)以杜為取法的第一大家,這是從詩法上推尊杜詩。又稱:“觀杜者不唯見其律,而有見其騷者焉;不唯見其騷,而有見其雅者焉;不唯見其騷與雅也,而有見其史者焉。此杜詩之全也。”(《李仲虞詩序》,《東維子文集》卷七)以杜詩之美,集騷、雅、史、律之大全,這是從詩體、詩境上推許杜詩;在《梧溪詩集序》中,楊維楨又云:“杜詩者,《春秋》之詩也,豈徒史也哉。雖然,老杜豈有志于《春秋》者,《詩》亡然后《春秋》作,圣人值其時,有不容已者,杜亦然。”直以“圣人之意”稱許杜詩,這是從詩人性情上推崇杜甫,推之極矣??梢姉罹S楨的唐詩觀念中亦內蘊了儒家思想之根基。
但是,楊維楨論詩的核心,乃在“性情”,其云:
詩者,人之情性也,人各有情性,則人各有詩也。得于師者,其得為吾自家之詩哉?(《李仲虞詩序》,《東維子文集》卷七)
這與元初趙文諸人之主張頗為相近,亦是提倡詩中之“我”,詩中之“情”。又云:
認詩如認人,人之認聲認貌,易也;認性,難也;認神,又難也。習詩于古,而未認其性與神,罔為詩也。(吳復《鐵崖先生古樂府序》引楊維楨語)
“聲”與“貌”,詩之格調;“性”與“神”,詩之性靈。學唐學古,終必得其“性”與“神”,惟在性靈上與古人相融無間,妙合無垠,才能千載相知,“悠然若莫逆”(《張北山和陶集序》,《東維子文集》卷七),這是其“宗唐得古”而終通于“性靈”、歸于“性靈”所在。因而,楊維楨“宗唐得古”詩論性靈化的傾向已十分突出。他之取法漢魏、李唐,絕非追摹字句、刻畫詩章,實欲得漢唐之性情、神氣,唯如此,才能文氣相通、詩情相融、人我無間。否則“務工于語言,而古意寖矣,語彌工、意彌陋、詩之去古彌遠”(《瀟湘集序》,卷一一)。“摹擬愈逼,而去古愈遠”(《吳復詩錄序》,卷七),實為其所鄙棄。
如何得詩之性情,這是楊維楨論詩的關鍵,在《剡韶詩序》中,其云:
或問詩可學乎?曰:“詩不可以學為也。詩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詩也。上而言之,雅詩情純,風詩情雜;下而言之,屈詩情騷,陶詩情靖,李詩情逸,杜詩情厚。詩之狀未有不依情而出也。雖然不可學,詩之所出者不可以無學也。聲和平中正必由于情,情和平中正或失于性,則學問之功得矣。
這里,楊維楨以“情”論歷代特出之詩,風、雅、屈、陶、李、杜,皆因“情”而異,因“情”而姿態萬千,“情”為詩之根源。“情”固不可學,但是,性情又須學問涵養,漢魏高古、唐人雄健,皆足以洗滌心肺,剔盡俗骨,滋養性靈。因而,楊維楨之“性靈”,非一任天然、放縱無涯之謂,其云:“局于方,拘才之過也;縱于圓,恣情之過也。”(《沈生樂府序》,卷一一)“肆口而成者,情也;具四工者,才也”(《沈生樂府序》,卷一一),兼才與情,方妙絕一世。可見楊維楨之性靈,乃濡染詩書,而發之至情,是“真”與“美”之兼、“情”與“才”之合。這是江南文人雅士理想的審美境界,甚至是理想的生存方式?!睹魇?middot;文苑傳》載其事跡,云:
酒酣以往,筆墨橫飛?;虼魅A陽巾,披羽衣坐船屋上,吹鐵笛,作梅花弄?;蚝羰虄焊璋籽┲o,自倚鳳琶和之。賓客皆蹁躚起舞,以為神仙中人。(卷二八六)
此情此態,仿佛晉、唐人風度,狂態可掬,又清氣逼人。這樣的人生,這樣的心靈所創作的詩歌,所倡導的詩歌主張,自無道學氣,亦絕陳腐味。因而,他之取法唐人,唯得其情,得其美,少有成見橫亙于胸。“天籟之風骨”與“鏡上之情致”(《漁樵譜序》,卷一),實各具其美,因而“夢得竹枝,長吉錦囊,飛卿金荃,致光香奩,唐人各擅,至老鐵乃奄四家有之”(胡應麟《詩藪·外編》卷六)。
楊維楨才情相兼、性情與學問相濟的詩學觀念,實即師心與復古之奇特融合,因而,“無形中性靈說上又涂澤一些格調的色彩”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頁125?!囤w氏詩錄序》一文,即體現了楊維楨的性靈與格調相兼的詩學思想,其云:
評詩之品無異人品也,人有面目骨體,有情性神氣,詩之丑好高下亦然。風、雅而降為騷,而降為《十九首》,《十九首》而降為陶、杜,為二李,其情性不野,神氣不群,故其骨骼不庳,面目不鄙。嘻!此詩之品,在后無尚也。下是為齊、梁,為晚唐、季宋,其面目日鄙,骨骼日庳,其情性神氣可知已。
然詩之情性神氣,古今無間也。得古之情性神氣,則古之詩在也。然而,面目未識,而謂得其骨骼,妄矣;骨骼未得,而謂得其情性,妄矣;情性未得,而謂得其神氣,益妄矣。(《趙氏詩錄序》,《東維子文集》卷七)
他把詩歌分成“面目”、“骨骼”、“情性”、“神氣”四層來論,且一層深于一層,然又彼此相通。一方面,四者中,最根本的乃詩之“情性”與“神氣”,這是好古學唐的歸趣所在、目標所在、意義所在,“詩之情性、神氣,古今無間,得古之情性、神氣,則古之詩在也”。另一方面,他以性情、神氣,通于面目、骨骼,則其“性靈”中又有“格調”之意了。詩不可無性情,而情性不離面目、骨骼,情性有高下,欲求情性之高,必取法于漢魏、唐人,取法其高古之體、渾健之格,因而,其“性靈”不離“格調”、師心兼而師古,由此而開明代詩論之端緒。宋濂《楊君墓志銘》云:“君遂大肆其力于文辭,非先秦、兩漢弗之學,久與俱化,見諸論撰。如睹商敦周彝……寒芒橫逸,奪人目睛,其于詩尤號名家,震蕩凌厲,骎骎將逼盛唐。”這種傾向已與前、后七子頗為相近了,明代“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之論似已呼之欲出。
這里,楊維楨以“四層”論詩,標舉歷代詩之至者,風雅而下,騷、《十九首》、陶、杜、二李,其情性、神氣、骨骼、面目四者兼而有之。其于唐詩人,他特為標舉杜甫、李白、李賀三位,則與他詩歌創作“出入少陵、二李”,頗為一致。此三人之合,正代表了他審美理想中“元氣”、“奇氣”、“逸氣”之合。
對李賀詩之推重,由元初北方劉因開其端,元中葉劉將孫從“情”之角度出發亦頗為傾心,至元末楊維楨諸人方蔚為大觀。除了鐵崖詩人外,另有浙東東陽陳樵、李裕、李序、臨海項诇等,亦皆步武長吉,嗜其才,憐其情,因而元末詩壇,秋墳磷火,仙人燭樹,一片奇彩、奇光、奇氣。陳樵詩如“野鹿避人懸樹宿,溪魚乘水上山來”、“朱鯉有靈時出穴,白狐生火幾經秋”(《飛雨洞》)、“近從月里種花去,遙見鼎湖飛葉來”(《碧落洞》),李裕詩“酒闌指劍憑凌起,當筵直立相睥睨。骷髏青血凝冷光,西入咸陽五千里。白虹貫日日不死,祖龍猶是秦天子。人間遺恨獨荒涼,裊裊哀聲流易水”(《陽臺引》),皆頗得長吉之“勢”;項诇亦“善學李長吉”(黃溍《項可立墓志銘》引陳孚語),詩如“骷髏已無淚,古恨埋石扃”(《吳宮怨》)、“鬼雄騎黿潮際上,暗藤如山走漆鐙”(《江南弄》),亦具鬼仙之氣。李序十七歲即追和李賀樂府,顧嗣立稱其佳篇“雜諸昌谷集中,亦咄咄逼真”(《元詩選》三集《李序小傳》)。
楊維楨之“性情”觀,與元初僻居鄉野,崇尚天機、天籟的趙文所倡之“翛然于溪水之上”、“浩然于天地之間”的性靈之音,與元中葉劉將孫“鶴鳴九皋”“聲聞于天”的清介之音,皆有不同。“宗唐性靈”之倡,由元初遺民之音,到元中葉隱士之音,變為元末雅士之音,更具恣情風流意味、叛逆精神、個性自由之追求,他們放情詩酒、鳴琴作畫,特立獨行、狂狷忤物,高標至情與至美,實已具有了近代人文主義之色彩。
二、顧瑛及玉山詩人
幾乎所有“鐵門”詩人,皆為顧瑛玉山草堂??停麄兊脑娖嘁娪凇恫萏醚偶?。元末幾十年,楊維楨為兩浙三吳之詩壇盟主,顧瑛則是詩壇盟會的東道,二人于江南詩事之盛最具推動之功。
顧瑛(1310—1369),一名阿瑛,別名德輝,字仲瑛,號金粟道人,昆山(今屬江蘇)人。顧氏家族為江浙首富,《明史·文苑傳》稱其“家世素封,輕財結客,豪宕自喜”(卷二八五)。年三十,始折節讀書,購古書、名畫、彝鼎、秘玩,集錄鑒賞,度無虛日。舉茂才,署會稽教諭,辟行省屬官,皆不就。年四十,卜筑玉山佳處(即玉山草堂),其中,“園池、亭榭、館閣、聲伎之盛,甲于天下”(《元詩選》初集《顧瑛小傳》),天下勝流,多往游其間,成為元末二十余年東南文人最大的活動中心。
顧瑛非僅具豪興,亦“風流文采,傾動一時”(《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八《玉山璞稿》),明人稱其“在當時能以俠勝,詩筆特其余耳”(明朱承爵《存余堂詩話》引楊支硎語)。顧嗣立《寒廳詩話》云:“廉夫當元末,兵戈擾攘,與吾家玉山主人領袖文壇,振興風雅于東南。”顧瑛大部分詩已佚,今僅存500余首,收入《玉山草堂集》2卷、《玉山璞稿》2卷、《玉山逸稿》4卷。
《四庫全書總目·玉山璞稿》稱顧瑛詩“清麗芊綿,出入于溫岐、李賀間,亦復自饒高韻”(卷一六八),楊維楨在《兩淛作者序》中稱道顧瑛詩“放乎六朝而歸準老杜”,評價甚高。今觀《玉山璞稿》,雖與維楨多相唱和,但與“鐵崖”詩風迥然有別。“鐵崖”以奇矯、雄霸擅才藻,“玉山”則以溫婉、幽澹出清迥。顧瑛酷好杜甫詩,“玉山草堂”之命名,即出自杜甫《崔氏東山草堂》詩“愛汝玉山草堂靜,高秋爽氣相鮮新”。但他未取杜體“瘦硬枯淡”之格,亦未能得其“渾健”,而是自少陵上參謝朓,下取長吉、義山、飛卿,得深婉、清迥之美,高者自有高韻深致,下者難免不入纖靡綺艷。這也正代表了元末“鐵崖體”以外,東南詩國另一股詩學風氣。觀下邊二詩可以略知“鐵崖體”與玉山主人詩風之別。其一為楊維楨之《鴻門會》,另兩首為顧瑛之作?!而欓T會》全詩如下:
天迷關,地迷戶,東龍白日西龍雨。撞鐘飲酒愁海翻,碧火吹巢雙猰狳。照天萬古無二烏,殘星破月開天余。座中有客天子氣,左股七十二子連明珠。軍聲十萬振屋瓦,拔劍當人面如赭。將軍下馬力拔山,氣卷黃河酒中瀉。劍光上天寒慧殘,明朝畫地分河山,將軍呼龍將客走,石破青天撞玉斗。
顧瑛《以炯如流水涵青蘋分韻得流字》:
幽人雅愛玉山好,肯作清酣竟日留。梧竹一庭涼欲雨,池臺五月氣涵秋。月中獨鶴如人立,花外疏螢入幔流。莫笑虎頭癡絕甚,題詩直欲擬湯休。
《湖光山色樓口占》詩:
天風吹雨過湖去,溪水流云出樹間。樓上幽人不知暑,鉤簾把酒看虞山。
《鴻門會》,元氣淋漓,奇氣流蕩,想落天外。“撞鐘飲酒”、“碧火吹巢”,“氣卷黃河”、“石破青天”,真有股詩中“天子氣”。詩后附其門人吳復語:“先生酒酣時,常自歌是詩,此詩本用賀體,而氣則過之。”顧詩神思幽清、適然寄意,以澹為綺,亦見唐韻。顧瑛其它詩如“謾是羈情濃似酒,獨憐世事薄于云”(《次龍門琦公見寄二首》之二),“秋江更待澄如練,擊楫中流緩緩歸”(《九月九日復游寒泉登南峰有懷龍門云臺二首》之二),亦或見惻愴,或得婉愜,均不失朗徹,正有“以晉參唐”之風。
從至正八年(1348)起,玉山草堂便定期舉行觴詠之會,持續十七年,直至元亡始廢,影響極大,參與者有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釋子、道流、聲伎。《明史·文苑傳》載云:“四方文學士,河東張翥、會稽楊維楨、天臺柯九思、永嘉李孝光,方外士張雨、于彥、成琦、元璞輩,咸主其家。園池亭榭之盛,圖史之富,暨餼館聲伎,并冠絕一時。而德輝才情妙麗,與諸名士亦略相當。”(卷二八五)這僅是其中的佼佼者。清人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之甲前集列有“玉山草堂餞別寄贈諸詩人”名單,共37人,這遠非玉山詩人的完整名單?!恫萏醚偶肥沼性娙私?0人此書傳本較多,有始柯九思,終釋自恢,凡74人者;有始陳基,終釋自恢,凡75人者;還有錄79人者。。可見玉山雅集規模之大、影響之廣。
顧瑛匯集當時勝流于玉山草堂宴集倡和之作,編為《玉山名勝集》12卷、《草堂雅集》13卷、《玉山紀游》1卷。《四庫全書總目·草堂雅集》稱:“元季詩家,此數十人括其大凡,此十余卷具其梗概,一代精華,略備于上。”(卷一八八)因而,這些詩集較為真實、典型地反映了當時的詩壇風氣、審美趨向與文人心態。
《四庫全書總目·玉山名勝集》極贊玉山雅集,以為與金谷、蘭亭,輞川、云溪并美,皆為千古之雅事《四庫全書總目·玉山雅集》稱:“考宴集唱和之盛,始于金谷、蘭亭;園林題詠之多,肇于輞川、云溪;其賓客之佳、文詞之富,則未有過于是集者。雖遭逄衰世,有托而逃,而文采風流,照映一世,數百年后,猶想見之。錄存其書,亦千載藝林之佳話也。”(卷一八八),顧嗣立亦云:“緬想當年草堂文酒之會,真吾家千載一佳話也。”(《元詩選》初集《顧瑛小傳》)足見后世對玉山雅集之嘉許?!队裆借备濉?、《玉山名勝集》無不體現了元末文人優游詩酒、煙云供養的詩意生活,或許,這種純然藝術的生活方式比他們的詩作本身具有更強的魅力,更大的影響力,從那些詩序的隨意記載中,無不彌漫著一股性靈的、藝術的空氣。
楊維楨《玉山記》云:“昆隱君顧仲瑛氏,其家世在昆之西界溪之上。既與其仲為東西第,又稍為園池別墅,治屋廬其中。名其前之軒曰‘釣月’,中之室曰‘芝云’,東曰‘可詩齋’,西曰‘讀書舍’,后壘石為山,山前之亭曰‘種玉’,登山而憩住者[曰]‘小蓬萊’,山邊之樓曰‘小游仙’,最后之堂曰‘碧梧翠竹’,又有湖光山色之樓,過浣花之溪,而草堂在焉。所謂‘柳塘春漁莊’者。又其東偏之景也。臨池之軒曰‘金粟影’,此虎頭之癡絕者,合而稱之則曰‘玉山佳處’也。”(《玉山璞稿》)這就是“玉山佳處”:“釣月”、“芝云”、“可詩”、“種玉”、“金粟影”,正是玉山詩人們晨夕相對、流連詩酒的地方。或即興小集,或逢節令,舉行盛大的觴詠之會,不拘形跡,自適其興《玉山璞稿》之《畫舫和換崖韻》詩序載:“玉山主人引婁水其居之西墅為‘桃花溪’。側水之亭四楹,上篷下楹,傍欞翼然似艦窗,其沈影與波動,若有纜而走者。楊廉夫嘗吹鐵笛其中,客和小海之歌,不異扣舷者之為。中無他長物,唯琴瑟筆硯,多者書與畫耳。”此類記載比比皆是,可見玉山詩人集團藝術化、性靈化之生活。。盡管身外已是四面楚歌,但他們仍尋求“詩意的棲居”,詩中未嘗沒有無常之悲,“歌斯哭斯,以終余年”玉山主人嘗作生壙,自為銘曰:“嘉樹蔽日,涼飔散煙。展席藉草,待月臨川。簪盍既合,飲芳割鮮。歌斯哭斯,以終余年。”見《玉山璞稿》之《金粟冢中秋日燕集》一詩附。,但更多的是以純然藝術的心靈,觀山水之清姿,發琴樽之佳興。這里面代表了一種新的藝術觀念、藝術精神的興起,對后世文人的生活、藝術均有重要的影響。
中國的文學藝術,歷來滲雜著太多哲學、政治的因素,因而,文人兼為學者、官宦者為常態。文學觀念中“言志”、“載道”之論作為主流思想,使藝術的精神、審美的意義退而為其次。魏晉作為“人的自覺”、“文的自覺”時代,一度以“緣情”為重心,而元末江南文人則以藝術化生存的方式,再次把藝術與哲學、政治諸因素分別開來,他們奇矯的性情、脫逸于常規的行為、醉心于藝術的心靈,實是對塵俗的反叛,對性靈的高揚。中國近代藝術精神的萌芽、明清“性靈派”之源頭實始于此。因而,“宗唐性靈派”之大行,不僅體現在楊維楨諸人的詩學主張上,更滲透在這些詩人的生活狀態之中,其行為、性情無不展現著“才”與“情”之兼、“真”與“美”之合。
玉山詩人集團的文學觀念較為接近,皆是以性靈相標榜,以唐為宗,兼參漢魏古意。楊維楨于元末詩人最標七家:顧瑛、李孝光、項炯、陳樵、倪瓚、張雨、斷江,謂“閱十有余年,僅僅得七家”(楊維楨《兩淛作者序》,《東維子文集》卷七)。他們皆是玉山???,詩皆存于《草堂雅集》之中,楊維楨細數其詩學淵源,云:
仲容(顧瑛)、季和(孝光),放乎六朝而歸準老杜;可立(項炯)有李騎鯨之氣,而君采(陳樵)得元和鬼仙之變,元鎮(倪瓚)軒輊二陳而造乎晉漢,斷江衣缽乎老谷,句曲(張雨)風格,夙宗大歷,而痛釐去纖艷不逞之習。(《兩淛作者序》,《東維子文集》卷七)
雖僅舉七家,亦見玉山詩人之宗尚,歸準杜詩,兼得二李,此正與“鐵崖”同調。但另一方面,如《四庫全書總目·鹿皮子集》所稱,陳樵“七言學溫庭筠,以幽艷為宗,七言近體學陸龜蒙”(卷一六八),顧瑛“出入于溫岐、李賀間”,可見玉山諸詩人對飛卿等婉艷詩風較為青睞。“元之季年,多效溫庭筠體”(《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八《鐵崖古樂府》),因而,又形成了元末詩壇柔艷清婉的詩學風氣。這是玉山詩人的一大特點。
玉山詩人群從總體上代表了元末詩壇之風氣,性靈的生活、宗唐之主張,成為了元明之際的詩學主潮。玉山詩人較少詩論流傳,他們的文學觀念即滲透在他們的生活與創作中。雅集賦詩,分題、分韻賦詩,是他們創作中非常重要的內容,從《元詩選》之《玉山璞稿》中收錄的全部分韻賦詩的用韻出處,可以略窺他們的審美趣味和詩學觀念(見附表)。玉山草堂分韻賦詩情況一覽表
用韻出處分韻詩名作者朝代詩題詩句《可詩齋以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平聲字分韻得方字》無名氏漢《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
遺我雙鯉魚?!兑詫飘敻铻轫嵸x詩如左于匡廬屬瑛序數語為識》曹操漢《短歌行》對酒當歌,
人生幾何!《以紅藥當階翻分韻得翻字》謝朓南朝《直中書省》紅藥當階翻,
蒼苔依砌上?!兑晕歉甙俪叻猪嵉梦W帧防畎滋啤兑顾奚剿隆肺歉甙俪?,
手可摘星辰。《碧梧翠竹堂以暗水流花徑春星帶草堂分韻得星字》杜甫唐《夜宴左氏莊》暗水流花徑,
春星帶草堂?!兑源核缣焐献夏昊ㄋ旗F中看平聲字分韻得如字》杜甫唐《小寒食舟中作》春水船如天上坐,
老年花似霧中看?!洞簳煒且耘使鹧鎏旄叻猪嵉酶咦帧范鸥μ啤栋嗽率逡乖隆忿D蓬行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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