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玄
歐陽玄(1274—1358),字原功,號圭齋,祖籍江西廬陵,祖上遷居瀏陽(今屬湖南),延祐二年進士,天歷初,初置奎章閣學士院,文宗親署玄為藝文少監,纂修《經世大典》,又拜為翰林直學士,編修四朝實錄,修遼、金、宋三史,為總裁官,累官至國子祭酒、翰林學士承旨,卒贈大司徒、柱國,追封楚國公,謚曰文。著有《圭齋文集》15卷。明宋濂為其文集作序稱:“公之文自擢第以來,多至一百余冊,藏瀏陽里第,盡毀于兵,此則在燕所錄。自辛卯至丁酉,七年間所作。”則其著作流失大半。
歐陽玄在文學觀念上與虞集、揭傒斯諸館閣之臣較為接近,亦主“雅正渾厚”之風,一以唐、漢魏為宗。他在元中期之政壇、文壇皆地位顯赫,“歷官四十余年,三任成均,兩為祭酒,六入翰林,而三拜承旨”,“海內名山大川,釋、老之宮,王公貴人墓隧之碑,得玄文辭以為榮。片言只字,流傳人間,咸知寶重。文章道德,卓然名世”(《元史》卷一八二)。歐陽玄以在政壇、文壇之地位,對元中期,尤其是天歷、至正年間“宗唐得古”之風氣亦頗具推動之功。
歐陽玄論歷代詩歌之變遷,亦以唐詩為盛,南宋以來衰弊已極,其云:
三代而下,文章唯西京為盛,逮及東都,其氣寖衰,至李唐復盛,盛極又衰,宋有天下百年,始漸復于古,南渡以還,為士者以從焉無根之學而荒思于科試間,有稍自根拔者,亦多誕幻畢冗,不足以名家。其衰又益甚矣。(《潛溪后集序》,《圭齋文集》卷七)
歐陽玄所處的時代,正是詩壇“宗唐得古”之風如日中天的時期,亦是從郝經、戴表元、袁桷及虞集等人一致努力建立的新朝詩風已蔚成主流的時期,歐陽玄文中屢屢可見此種風尚,其云:“近時學者于詩無作則已,作則五言必歸黃初,歌行樂府七言靳至盛唐。”(《蕭同可詩序》,《圭齋文集》卷八)又云:“京師近年詩體,一變而趨古,奎章虞先生實為諸賢倡。”(《梅南詩序》,卷八)在《羅舜美詩序》中,更是自矜于這種盛世氣象,“我元延祐以來,彌文日盛,京師諸名公咸宗魏晉唐,一去金宋季世之弊,而趨于雅正,詩丕變而近于古”。且自贊元詩:“詩不輕儇,則日進于雅;不鍥薄,則日造于正,詩雅且正,治世之音也,太平之符也。”可見,宗唐得古、歸于雅正,幾乎成為當時京華文壇一致的聲音。
動輒言“雅正之音”、“治世之音”,學唐人學至此,流弊不免由此而生。學唐而徒有其浮廓的外表,堂皇的華服,而真正闊大的胸襟、高遠的眼光并未具備,歐陽玄雖亦云“詩得于性情者為上”(《梅南詩序》,卷八),然而,在努力表現出一種“廉靜”、“深醇”的涵養,追摹“沖和”、“雍容”的氣度時,個體的性情、真摯的感情在詩中無疑已很難見到。歐陽玄言詩文宜“廉則不夸,靜則不躁,深則不膚,醇則不靡”(《族兄南翁文集序》,卷八),以此種涵養的功夫,作有德君子、盛世文章,然而活潑潑的生命力自不免會從中流失。歐陽玄在論及江西文風時感慨道:“吾鄉山水奇崛,士多負英氣,然不免尚人之心,足為累焉耳。”(《族兄南翁文集序》,卷八)以奇崛、英氣為累,亦見其所尚矣。
江西儒者文士集團
江西人文,在元中期仍頗負盛名。元三大儒之一的吳澄即活躍于江西,培養了許多學者文人,虞集即為其高足。文壇上江西籍的詩人亦頗為耀眼,除了在京的虞集、揭傒斯、范梈外,居于故鄉,亦以文采風流、詩文名世者尚有劉辰翁之子劉將孫、廬陵劉詵等,他們對詩歌的領悟、對唐詩的解讀不時有逸出主流之外的一些新見,給元代唐詩學增添了一份異彩。
一、折衷唐宋派:吳澄
吳澄(1249—1333),字幼清,號草廬,撫州崇仁(今屬江西)人。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鉅夫奉詔求賢江南,被征入京,以母老辭歸。至大元年(1308),召為國子監丞,升司業,謝歸。英宗即位,拜翰林學士,同修國史。泰定初,為經筵講官,后辭歸,加授資善大夫。卒贈封臨川郡公,謚文正。有《草廬集》詩4卷,清人合其所有著作為《吳文正公集》100卷。
吳澄為元代最有影響的思想家、文學家之一。揭傒斯《吳文正公撰神道碑》稱:“皇元受命,天降真儒,北有許衡、南有吳澄。所以恢宏至道,潤色鴻業,有以知斯文未喪,景運方興。”可見吳澄、許衡為元代南、北學者之宗。《四庫全書總目·吳文正集》又云:“衡之文,明白質樸,達意而止;澄則詞華典雅,往往斐然可觀,據其文章論之,澄其尤彬彬乎。”(卷一六六)
吳澄一生,雖幾度仕元,但大半歲月仍僻居鄉里,孜孜于學,“研經籍之微,玩天人之妙”,于江西學術與詩壇深具影響。就學術路徑言,吳澄從學于程若庸,程受教于饒魯,饒又為朱熹高足黃榦的學生,所以吳澄為朱熹四傳弟子。江西又為陸學的大本營,因而,吳澄實乃折衷朱、陸學派而大成。就其詩學觀念而言,一方面本于理學家的立場,另一方面則既有江西之傳統,又與潮流相融合,因而,亦頗有折衷、調合唐宋的傾向。正因其哲學、詩學觀念淵源復雜,然亦更見深度。其詩論主張,具體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以唐詩為上品
吳澄并沒有當時人立唐詩為一代典則的用心。對唐、宋諸大家亦皆深致傾心,絕不強分彼此、高下。然而就唐、宋兩種詩歌范式而言,吳澄仍以唐詩為上品,這構成了吳澄唐詩觀念的起點。其云:“頌雅風騷而降,古祖漢,近宗唐,長句如太白、子美,絕句如夢得、牧之,此詩之上品也。”(《胡助詩序》,《吳文正公集》卷一三)這正是元人“宗唐得古”的普遍主張。又在《蕭獨清詩序》中,以“清氣”論詩,以此盛贊唐詩之美,其云:
詩也者,乾坤清氣所成也。屈子《離騷》、《九歌》、《九章》、《遠游》等作可追十五國風,何哉?蓋其蟬蛻污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不滓,于楚俗為獨清故也。陳拾遺《感寓》三十八,如丹砂空青,金膏水碧,超然為唐詩人第一。李翰林仙風道骨,神游八極,其詩清新俊逸,繼拾遺而勃興,未能或之先者,非以其清歟?朱子論作詩,亦欲凈洗腸胃間葷血腥膻,而漱芳潤。故曰詩也者,乾坤清氣所成也。
從“清氣成詩”這一角度,于歷代詩歌獨標《楚辭》與陳子昂、李白,以陳子昂為“唐詩人第一”,李白“繼而勃興”,后人難及,皆以其“清”。此“清”并非審美風格之“清麗”、“清峻”之類,“乾坤清氣”者,更重在人格“清正”、“清高”,是“蟬蛻污濁”、“浮游塵埃之外”的高潔。有此襟懷,方有“湛湛如石井之泉,泠泠如松林之風”之詩品。吳澄喜以“清”論詩,如“形神兩素淡,文行一清醇”(《送鄧善之提舉江浙儒學詩序》,《吳文正公集》卷一四)等。以“氣”論詩,則反映出他作為理學家的立場。他以“氣”運行來解釋詩道之發生與變遷及詩體興替,其云:
盈天地之間,一氣耳。人得是氣而有形,有形斯有聲,有聲斯有言。言之精者為文,文也者,本乎氣也。人與天地之氣通為一氣,有升降,而文隨之……宋不唐、唐不漢,漢不春秋、戰國,春秋、戰國不唐虞三代,如老者不可復少,天地之氣固然。必有豪杰之士出于其間,養之異,學之到,足以變化其氣,其文乃不與世而俱。(《別趙子昂序》,卷一四)
從“文本乎氣”來說明詩道變遷之必然性,即承認“變”之必然性、合理性,從而亦承認宋、唐、漢、春秋、戰國、唐虞各代詩文存在合理性,這對當時“復古”思潮實為一大反撥。
吳澄于唐詩人中最為稱許陳子昂、李白、杜甫。其云:“李杜文章、才氣、格力相抵,相視如左右手。”(《送鄧善之提舉江浙儒學詩序》,卷一四)李、杜并尊,為元代較普遍之風氣,元人雖不滿于宋人獨尊杜詩,但元人亦甚重詩歌教化之用,因而,對杜詩仍有倚重,視為唐詩之極至。但從美學趣味上又更傾心于太白之“天才飄逸”、“瀟灑不塵”,以其更具盛世之氣象,吳澄亦具此意。《丁暉卿詩序》稱:
李太白天才間氣,神俊超然八極之表,而從容于法度之中,如夫子之從心所欲而不踰矩,故曰詩之圣。
歷來以“詩仙”稱李,“詩圣”稱杜,吳澄則以“詩之圣”標舉太白,言其“超然八極”而“從容法度”,稱之至矣。以李白為法度之正宗,與宋人異,而正開明代風氣。吳澄對陳子昂之賞拔,則重在其“始振風雅”。宋人重陳子昂者不多,宋末劉克莊《后村詩話》始有云:“陳拾遺首倡高雅沖淡之間,一掃六朝之纖弱。”而元人則關注有加。元人“宗唐得古”之倡,舉復興“風雅”為旗幟,正與陳子昂“始變雅正”(《新唐書》卷一○七《陳子昂傳》)頗有相通。吳澄、范梈、歐陽玄、馬端臨、楊士弘、辛文房等皆對子昂甚為激賞。吳澄云:“伯玉甫唐家第一,卓然為李杜所師。”(《陳景和詩序》,卷一三)這也反映了元人較為關注唐詩中卓有古意、風骨高邁的一類,即以唐通于漢魏者,此正合于元人“宗唐得古”、“以晉參唐”之詩學主張。
(二)唐宋并尊
吳澄雖對唐詩深致稱許,但并不菲薄宋詩,且常以唐宋并稱,以李、杜、王、蘇并舉,俱稱“唐宋高品”。他稱道胡器之詩,“古體詩上逼晉魏,近體亦占唐宋高品”(《胡器之詩序》,卷九),與元人動輒抑宋,頗不相類。又云:“近世之為詩者……求其一句能如‘池塘春草’、‘楓落吳江’之可傳者或鮮矣,況望其能如唐之陳、李、杜、韋,宋之王、蘇、陳,可以成一家而名后世也哉!”(《張仲默詩序》,卷九)以唐之陳、李、杜、韋,與宋之王、蘇、陳并舉,正以其各顯風流。在《劉巨川詩序》中亦以唐宋為詩家之模范,其云:“劉濟巨川,才氣健,格律正,琢句煉辭,雖唐宋大詩人,殆不是過……然則其可李、可杜、可王、可蘇否乎?曰:可。”以李、杜、王、蘇并為一代大家,唐宋并尊之意甚明。這是對當時詩壇過于“宗唐抑宋”之風的反撥。在《皮昭德詩序》中吳澄對貶宋之風還進行了尖銳的批評,其云:
近年乃或清圓倜儻之為尚,而極詆涪翁。噫!群兒之愚爾,不會詩之變,而該夫不一之變,偏守一是而悉非其余,不合不公,何以異漢世專門之經師也哉。
指詆黃庭堅,正是宋末元初反對江西詩派時的激烈主張。吳澄對這些矯枉過正、執于門戶的做法十分反感,以“群兒之愚爾”相斥。江西詩派固有其弊,宋詩固有其陋,但對宋一代大家,王、蘇、黃、陳之流,吳澄傾力回護,不容時流任意輕賤。“偏守一是而悉非其余”,實為當時許多追逐時流者偏狹而極端的思維習慣,因而,對于能不為時風左右者,吳澄甚為贊許,他稱道詩人聶詠夫,“分派江西,拾級半山,而睥睨唐人”(《聶詠夫詩序》,卷九),稱道董震翁,“不選不唐,不派不江湖”(《董震翁詩序》,卷九),唯以簡齋悟入,能出能入,終得神化之妙。皆是稱揚獨立于潮流之外,卻能不失自我之精神者,對于詩壇愈來愈強盛的模唐擬唐之風,亦不失為一種頗有意義的反思。
吳澄的反思還表現在對唐詩,甚而是李、杜之作,亦保持一份理性與客觀,在《鄔迪詩序》中,其云:
太白《古風》壓卷,子美《秦蜀紀行》如畫。若“悲來乎”,若“笑矣乎”,非太白詩,偽作也;若“黃四娘家花滿蹊”,若“南市津頭有船賣”,雖子美詩,漫作也……迪之倜儻俊邁,吾懼其易流于此,故舉李之《古風》、杜之《秦蜀紀行》……以勉。
太白詩中有“偽作”,杜甫詩中有“漫作”,不可學,則李、杜詩也需善加取舍。又如《唐詩三體家法序》論唐詩詩法云:
言詩本于唐,非固于唐也。自河梁之后,詩之變至于唐而止也。于一家之中則有詩法,于一詩之中則有句法,于一句之中則有字法。謫仙號為雄拔,而法度最為森嚴,況余者乎?立心不專,用意不精,而欲造其妙者,未之有也。元和蓋詩之極盛,其體制自此始散。僻事險韻以為富,率意放辭以為通,皆有其漸,一變則成五代之陋矣。異時厭棄纖碎,力追古制,然猶未免陰蹈元和之失,大篇長什未暇深論,而近體三詩法則先壞矣。
這里亦以李白為唐詩詩法之典則,正是舉李白為唐詩正宗之意。吳澄雖以唐詩為詩法精妙者,但以元和詩為極盛而衰之起點,即以元和詩風為五代、宋詩之濫觴,開后世“僻事險韻以為富,率意放辭以為通”之風氣,因而吳澄認為元人極詆宋詩瑣碎刻削、求奇求險求工之弊,實應溯源于唐元和詩法,此論較當時人之認識確要更為深入。
吳澄論詩法也有繼承宋人處,但能有超越,有法而不拘于法,有形而“不形于形”。如其云“字有眼,句有法”(《鄔性傳詩序》,卷九),又云“其言藹然,其味悠然”(《鄔性傳詩序》,卷九),則是本乎江西,而參以情味、感興;又在《何友聞詩序》中稱:“詩貴有其影、有其神,而無其形。何友聞詩篇無滯句,句無俚字,機圓而響清,雖未遺于形,而已不形于形。”意為學詩雖需推究詩法,而終需超越形跡,以得其影、通其神為妙。機圓、響清之類,亦是宋人的話頭,但吳澄能較為合理地借鑒,成為其詩學主張的一部分。這些亦是他較好地融合唐、宋詩學之處。
(三)唐宋詩之因革
吳澄與劉壎一樣,欲探尋唐、宋詩之間更為深層的內在聯系,而非簡單地作此是彼非的褒貶。劉壎善用比較與辯證的眼光,尋找唐、宋詩中“異中之同”,吳澄則以“變化”的眼光來尋找唐、宋詩之間“因”與“革”的關系。一切詩歌發展變化皆有其繼承性,即“因”,亦有其創新性,即“革”。其《皮昭德詩序》論道:
詩之變不一也……《詩》亡而楚騷作,騷亡而漢五言作,訖于魏晉。顏、謝以下,雖曰五言,而魏晉之體已變;變而極于陳隋,漢五言至是幾亡。唐陳子昂變顏、謝以下,上復晉、魏、漢,而沈、宋之體別出。李、杜繼之,因子昂而變;柳、韓因李、杜又變……詩之體不一,人之才亦不一,各以其體,各以其才,各成一家,信如造化生物,洪纖曲直,青黃赤白,均為大巧之一巧。自“三百五篇”已不可一概齊,而況后之作者乎?宋氏王、蘇、黃三家,各得杜之一體。涪翁于蘇迥不相同,蘇門諸人其初略不之許,坡翁獨深器重,以為絕倫,眼高一世而不必人之同乎己者如此。
此種變化的眼光于今人或不足為奇,然在當時,實不失為特出之見。他以“變”為中心,勾勒了從《詩三百》至宋代千余年詩體的演變過程,指出有不得不變之理,從而承認各種變化、各種存在的獨特價值,“如造化生物,洪纖曲直,青黃赤白,均為大巧之一巧”。這種識見在當時頗為難得,元人崇古之風極盛,以唐溯漢魏,以漢魏復風雅的詩學思路,易使學詩者好古厭今,流于偏執,吳澄“均為大巧之一巧”的呼吁,事實上已肯定了“詩之變”為詩歌發展之必然,從而還宋詩以存在的合理空間。吳澄還探尋了唐詩與宋詩之因革關系,指出宋詩王、蘇、黃三大家,“各得杜之一體”,以此來肯定宋詩本身即蘊含著對唐詩繼承的因素,因而唐、宋詩之間并非不可兼美。在《詩府驪珠序》中,吳澄亦論及唐詩之因與革,其云:
嗚呼!言詩,頌、雅、風、騷尚矣。漢、魏、晉五言訖于陶,其適也。顏、謝而下勿論,浸微浸滅,至唐陳子昂而中興。李、韋、柳因而因,杜、韓因而革。律雖始于唐,然深遠蕭散不離于古為得,非但句工、語工、字工而可。
從詩歌之因與革的角度,吳澄把唐詩人李、韋、柳、杜、韓分為兩類,李、韋、柳偏于繼承,杜、韓偏于變革,吳澄皆肯定其價值。這種分類,事實上突出了唐詩與宋詩的深層關聯,正是杜、韓詩中蘊含著唐詩轉向宋詩的變機,因而,對杜、韓“詩之變”的評價,事實上即隱含著對宋詩肯定的態度。從這個意義而言,李白、杜甫雖同時,且都代表了唐詩最為卓越的成就,但事實上一個代表了一種典范的完成,另一個則標志著新的審美時尚的開端。根據是承前還是啟后,是“因”還是“革”,將李、杜分而析之,在元代吳澄是獨具只眼的一人。從這一角度,頗能把握唐、宋詩之分野,亦更能把握唐、宋詩內在的傳承關系,從而在尊唐抑宋的思潮之下,吳澄為宋詩尋找到了更深層、更合理的評價尺度。
(四)超越唐宋:“品之高,其機在我”
吳澄既肯定“詩之變”為詩歌發展之必然,在“因”與“革”中,重視詩之“革”的作用,則在古與今、人與我中,更重視詩之今與詩之我。在《孫靜可詩序》中,吳澄對此有充分闡述:
孫靜可詩甚似唐人,或者猶欲其似漢魏。夫近體詩自唐始,學之而似唐,至矣。若古體詩,則建安、黃初之五言、《四愁》、《燕歌》之七言誠為高品,然制禮作樂因時所宜,文章亦然。品之高,其機在我,不在乎古之似也。杜子美,唐人也,非不知漢魏之為古,一變其體,自成一家,至今為詩人之宗,豈必似漢似魏哉?然則古詩似漢魏可也,必欲似漢魏則泥。此可為圓機之士道,執一廢百者未足與議也。
近體學唐,古體學漢魏,正為當時風氣,但吳澄并沒有匯聚到陶醉與贊美此種時風的潮流中去,他提出“品之高,其機在我,不在乎古之似也”。自嚴羽《滄浪詩話》提出“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元人亦倡導“近體主于唐,古體主于《選》”,以渾厚、高古、醇雅為尚的風氣籠蓋整個詩壇。難免不千人一面,千詩一腔,亦步亦趨。元初趙文提出“詩多人少”,即是呼吁“詩中之人”,吳澄“其機在我”,亦是呼吁“詩中之我”,“我”之精神、靈魂、性情、意志。“杜子美,唐人也,非不知漢魏之為古,一變其體,自成一家,至今為詩人之宗”,杜詩能變,方為天下之宗,今人又何必泥于尊古而不變!因而,吳澄提出“古詩似漢魏可也,必欲似漢魏則泥”,對于一味崇古宗唐之風實有救弊之用。在《朱元善詩序》中,吳澄進一步發揮此意,且論及學詩三境界,其云:
不能詩者聯篇累牘,成句成章,而無一字是詩人語。然則詩雖小技,亦難矣哉。金谿朱元善才思俱清,遣辭若不經意,而字字有似乎詩人,雖然,吾猶不欲其似也,何也?詩不似詩,非詩也;詩而似詩,詩也,而非我也。詩而詩已難,詩而我尤難。奚其難,蓋不可以強至也。學詩如學仙,時至氣自化。
“詩不似詩”,無一字是詩人語,自不足道;學到“詩而似詩”,則技法嫻熟、字字似有詩人,但自我之精神仍無;惟到“詩而我”的境界,才稱得上是真正的詩人。“詩而詩”的境界需“學”,“詩而我”的境界則需“化”,“變化”、“融化”、“陶化”,使我與詩,我與人,我與物交融相契,方自然成詩。因而,吳澄反對“似”,強調“真”,“雖形似超超于青冥風露之上,而人也方與蜣瑯蠅蚋同夢而未醒”(《黃成性詩序》,卷一○),如何能得高風清標之詩?在《何敏則詩序》中,吳澄對模擬形似之風更作了批駁,其云:
天時物態,世事人情,千變萬化,無一或同,感觸成詩,所謂自然之籟,無其時,無其態,無其事,無其情,而想像模擬,安排造作,雖似猶非,況未必似乎?
天時物態、世事人情,千變萬化,而學詩之人徒具聲色酷似,模擬形似,如何能得真詩真境、真性真情?從這一角度而言,吳澄主張學詩作詩終需超越門戶、超越唐宋,甚或超越古今,一本性情之真。其贊譚晉明詩,“天才飄逸,綽有晉人風致,其為詩也,無所造作,無所模擬,一皆本乎情之真。瀟灑不塵,略無拘攣、局束之態……非學陶、韋,而可入陶、韋家數者也”(《譚晉明詩序》,卷一○)。然吳澄之“性情之真”,與元初趙文“人人有情性,則人人有詩”之性情,與元末楊維楨諸人“抗塵走俗,不諧于世”之性情皆不相類。吳澄所言之性情,乃經過理學涵濡后,天理人性相諧相容之情性,因而,此性情“光瑩透徹,渣滓盡而沖漠存”(《黃成性詩序》,卷一六),乃“在人之心”與“在天之性”之和諧。因而,吳澄論詩雖不乏超越之精神,主張會通唐人、晉人之精神與風度,表現自我之情性,然而當詩人過于潛沉在“心與景融、物我俱泯”的境界中(《一笑集》,卷一○),吟詠、思考著天地與生命時,詩中之“我”,終究流失了許多活潑、新鮮的生命感受,未免遠離了千姿百態、哀樂銘心的現實人生。
二、宗唐性靈派:劉將孫、劉詵
劉將孫(1257—?),字尚友,廬陵(今屬江西)人,曾為延平教官、臨汀書院山長。仁宗前期仍在世。其父劉辰翁以文名于宋末,當文體冗濫之余,欲矯以清新幽雋,所作蹊徑獨開,遂別自成家。將孫濡染家學,頗習父風,當日有“小須”之稱。吳澄為其集作序,稱其“浩翰演迤”,自成為“尚友之文”,曾以立序其集則謂“淵源所自,淹貫千古”,可見頗得時名。《四庫全書總目·養吾齋集》評其詩曰:“今觀其《感遇》諸作,效陳子昂、張九齡,雖音節不同,而寄托深遠,時有名理。”(卷一六六)則其詩亦具唐風。有《養吾齋集》40卷,久佚,清人編《四庫全書》時,自《永樂大典》等書中輯成32卷。
劉將孫的唐詩觀念、詩學思想受同鄉趙文影響頗深,將孫有《趙青山先生墓表》,極推趙文之文學,其云:“吾廬陵巽齋歐陽先生,沈潛貫穿,文必宿于理,而理無不粲然而為文。繇是吾先君子須溪先生與青山趙公相繼。”謂廬陵自歐陽守道(巽齋)先生之后,惟須溪與青山相繼相并。將孫則繼承此二人之學,論學論文強調文道合一、文以氣盛,乃秉承家學;論詩重性情筆力,則為青山衣缽。
趙文為宗唐性靈派的第一人,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說:“性靈說之基本理論,在青山詩論中,已可說是大體完成了。”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下),頁121。劉將孫、劉詵等人皆傳承其說,使元代“宗唐得古”的詩學大潮中一股清新而靈性的支流得以流衍、延伸。劉將孫的唐詩學思想,概言之,有如下幾方面:
(一)重“情”
元人學習唐人,有重在建立一代典則,從詩法、詩風、詩之格調等藝術規范上取法唐人者;亦有從唐人重性情、重感興、重自然的藝術精神上取法唐人,且力圖最終脫落涯岸、超越于前人者,宗唐性靈派即是后者。趙文如此,劉將孫亦然。
劉將孫重“情性”,此“性情”乃天然至真至純之物,未為后天觀念所修正者,因而不同于王義山、吳澄等理學家,亦不同于戴表元、趙孟頫等文臣之“性情”。其云:“文章猶小技,何況詩云云。沛然本情性,以是列之經。”(《感遇》五首之五)文章、詩歌本不足道,皆因其中“沛然本情性”,方足為萬世之經典。在《本此詩序》中劉將孫論及其性情觀:“詩本出于情性,哀樂俯仰,各盡其興,后之為詩者,鍛煉奪其天成,刪改失其初意,欣悲遠而變化非矣。人間好語,無非悠然自得于幽閑之表。”性情皆本天然,哀樂隨心,俯仰盡興,無需外飾與約制,悠然于心,自成人間好語。這里排除了“理”與“道”、“雅”與“正”等對情性的約束與限制,一本天然。既重情性之天然,則對唐詩之深于情者、情之至者,必深致傾心,在《魏槐庭詩序》中,他論道:
嗚呼,詩固仁人志士、忠臣孝子之所為作也,豈直章句之巧而風月之尚哉!古所謂驚風雨、泣鬼神,非以其奇崛、突兀,以其志也。刺心血以食無母之鳳雛者,杜陵之所以一飯不忘者也;呼穹穹與厚厚者,李習之所以識苦語之動神理者也;“天若有情天亦老”者,長吉之所以使金銅墮淚而能言者也;“此身無處哭田橫”,玉川子之怨魄所以痛絕于玉泉之會者也;“白草建康宮,反袂哭途窮”者,徐騎省之所以辟言易世而無忍疵者也。二千年間,此語有數。
此與張潮《幽夢影》所云“古今至文,皆血淚所成”意有相近。這里所舉之詩人杜甫、李翱、李賀、盧仝、徐鉉,除杜甫外,余者皆難合正統派所倡言之性情和正、哀樂中節者,然皆感發真摯,深含至情,其感天動地者正在于此。因而,劉將孫之重性情,實含有偏重于“情”的傾向,此為性靈化的表征之一。明清兩代性靈派標舉“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張潮《幽夢影》),“人者,情種也,人而無情,不至于人矣”(張琦《衡曲麈譚》)之類,實開自元人。
唐詩之抒情有兩種,一類合于溫柔敦厚、中和之美,得其情性之醇正,乃“致君堯舜上”、“感時花濺淚”者,足見其誠摯、懇惻之意;一類難合于中正之道,惟一往而情深,或飛揚跋扈,哀感頑艷,偏于奇情率性,深含至情至性者。元人正統觀念中,多推尊前者,而劉將孫顯然于后者更多關注。從此角度出發,他最為推崇唐詩人李賀,在《刻長吉詩序》中其云:“先君子須溪先生于評諸家詩最先長吉……每見舉長吉詩教學者,謂其思深情濃,故語適稱,而非刻畫無情無思之辭,徒苦心出之者。若得其趣,動天地、泣鬼神者固如此。”又云“最可以發越動悟者,在長吉詩”,可見推崇之隆。宋元之際,李長吉詩頗風行,然人們多賞其奇詭、幽異之辭章,如北人趙衍所云:“逮李長吉一出,會古今奇語而臣妾之。”(《重刊李長吉詩集序》)劉將孫則以“思深情濃”一語,以情之至者為譽,使解讀李賀詩獲得一新的角度,同時也表明元人對唐詩抒情功能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這表明,唐詩中“天若有情天亦老”(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深知身在情常在”(李商隱《暮秋獨游曲江》)之類的情語、癡語,雖不盡合于中正之音、中和之美、雅正之道,然呈現出的卻是雋永深情的性靈世界。在突破“禮”與“理”的約束之后,再度深入到人們的視域與心靈之中。
以“情”為歸趣,自然對于當時各種缺少“情味”的擬襲之作,皆致不滿。其云:
余嘗憮然于世之論詩者也。標江西競宗支,尊晚唐過風雅。高者詭選體如刪前,綴襲熟字,枝蔓類景,軋屈短調,動如夜半傳衣,步三尺不可過。至韓蘇名家,放為大言以概之,曰:“是文人之詩也。”于是常料格外,不敢別寫物色;輕愁淺笑,不復可道性情。(《黃公誨詩序》,《養吾齋集》卷一一)
元初,江西、四靈、江湖諸派,衰而未絕,同時,宗唐得古之風日盛,或主盛唐、或張選體,各以門戶自高,“步三尺不可過”,詩中遂不復有真性情。劉將孫大力呼吁“詩者,所以自樂吾之性情也”(《九皋詩集序》,卷一○),“詩不為某家某體……各隨性所近,情景盡興,已極刷洗,楚楚如清風之泛春服”(《黃公誨詩序》,卷一一)。然如何“自樂吾之性情”呢,劉將孫特主“清氣”之說。
(二)主“清氣”
以“清氣”論詩,不始于劉將孫,實為中國傳統詩論的重要命題之一。“氣”分清濁、輕重、精煩等,《黃帝內經·陰陽應象》云:“清陽為天,濁陰為地。”曹丕《典論·論文》提出“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則引入清、濁之氣以論文。《世說新語》大量用“清”來品鑒人物,《文心雕龍》、《詩品》大量以“清”來品藻詩文,清剛、清典、清奇、清越、清拔等概念遂構成了極其豐富的“清”美藝術世界。
元人的審美理想中也有對“清”的不懈追求。如趙孟頫、吳澄等人的詩論皆有關于“清”之闡釋,然元人最注重以“清氣”論詩者,首推劉將孫。在《彭宏濟詩序》一文中,他對“清氣”有頗充分的闡釋:
天地間清氣,為六月風,為臘前雪,于植物為梅,于人為仙,于千載為文章,于文章為詩。冰霜非不高潔,然刻厲不足玩,花柳豈不明媚,而終近婦兒。茲清氣者,若不必有,而必不可無。
在這里,劉將孫賦予“清氣”以極高的地位。何者為清氣?言莫能盡意,立風、雪、梅、仙諸象以盡之。在《九皋詩集序》中又以鶴為喻,對此有更充分的闡釋,其云:
嗟乎!天地間何往而非聲也。天簌莫如風,而翏翏,而調調可爾;而呼,而號,而激,而叱,披靡之不給,而聽者有厭之者矣。鶯之綿蠻也,燕之呢喃也,寧不可愛,而過之也,有忘之者矣。若夫感賞于風露之味,暢適于無人之野,其鳴也非以為人媚,其聞也非其意,而得之縹緲者,無不回首蕭然;雖肉食之鄙夫,箏笛之聾耳,將亦意消而神愧,則惟九皋之鶴聲為然。故曰聲聞于天,非天不足以知之。凡聲者不過聞于人而已,孰能聞于天?九皋何許,天高聽下復何以加焉?物之負清氣,出乎其類者如此。
這里舉了三種聲音:風聲、鶯啼、鶴鳴,天簌莫如風,然猶有聽而厭之者;鶯燕之呢喃,猶有過而忽之者;唯“聲聞于天”之九皋鶴聲,令人“意消神愧”。物之負清氣者如此,詩人作詩,必得此方能性情自得、清氣流貫:
人聲之精者為言,言之精者為詩,使其翩翩也皆如鶴,其詩之矯矯也,如其鳴于九皋,將人欲聞而不可得聞,詩至是,始可言趣耳。夫詩者,所以自樂吾之性情也,而豈觀美自鬻之技哉!(《九皋詩集序》,卷一○)
詩人若能如鶴之鳴,其人必“飄飄乎如青田之君子”,“泠泠乎如花表之仙人”(《九皋詩集序》,卷一○),其作必“因物所感,高山流水;適契琴趣,混合自然。眼前意中,宛然不食煙火,談笑有風骨”(《彭宏濟詩序》,卷一一)。這里,劉將孫賦予了秉“清氣”之詩人以最高之美質。因而,劉將孫所謂“清氣”與一般審美風格上之“清”頗有不同,審美風格之“清”常對應著一種具體的審美風范與品質,而劉將孫之“清氣”更具整體意義與形上色彩,它涵蓋并超越于各種詩歌風格、形式,是更本質的存在。在他看來,有“清意”然后有真詩,其云:
自風雅來三千年于此,無日無詩,無世無詩,或得之簡遠,或得之低黯,或得之古雅,或得之怪奇,或得之優柔,或得之輕盈,往往無清意,則不足以名世。(《彭宏濟詩序》,卷一一)
無論何種詩風,皆必具“清意”,此為詩歌名世的必要條件,可見清氣乃指詩歌的本質精神。在《九皋詩集序》中劉將孫進一步論及秉清氣之詩人所應有之特質:
欣悲感發,得之油然者有淺深,而寫之適然者有濃淡,志尚高則必不可凡,世味薄則必不可俗,故淵明之沖寂,蘇州之簡素,昌黎之奇暢,歐之清遠,蘇黃之神變,彼其養于氣者落落相望,皆如嵇延祖之軒軒于雞群,宜其超然塵埃混濁之外,非復喧啾之所可匹儕。
劉將孫所舉歷代詩人中最具清氣之質者,陶、韋。然韓、歐、蘇、黃,詩風迥然,亦皆具超然塵埃之表之清氣。以韓、歐、蘇、黃為具“清氣”者實為劉將孫獨具之眼光。“清”自有絕俗、清高之意,所謂“世味薄則必不可俗”,所謂“超然塵埃”、“意空塵俗”(《胡以實詩詞序》,卷一一),“飄飄君子”、“蕭然書生”(《九皋詩集序》,卷一○)即此。這一類詩人中,劉將孫首推韋應物,以韋詩“悠然者如秋,泊然者如水”(《清權齋集序》,卷一○)。但在劉將孫看來,這之中未免又少了一種浩蕩、勁拔之氣,因而,劉將孫又賦予“清氣”以新義,即“勁拔、清剛、浩蕩”之氣,以韓、歐、蘇、黃相濟,所謂“浩蕩奇偉”、“古雅磅礴”(《譚村西詩文序》,卷一○)、“摩厲飛動”、“神邁千古”(《黃公誨詩序》,卷一一)即是。這一類詩人中,劉將孫最傾心韓愈,屢稱“昌黎奇暢”、“韓柳大家”(《趙青山先生墓表》,卷二九),認為“昌黎之古文,其小律小絕,無不精妙”(《譚村西詩文序》,卷一○),“三千年間,惟韓、歐、蘇獨行而無并”(《須溪先生集序》,卷一一)。因而,劉將孫之清氣,即有清空無塵之味、亦有浩蕩汪洋之勢,惟如此,才得“宛然不食煙火,談笑有風骨”之絕俗與酣暢,得“清”而姿態萬千,“大之而金石制作,歌《明堂》而誦《清廟》;小之而才清婉孌,清《白雪》而艷《陽春》,古之而鼎彝幼渺,陳淳風而追泰古;時之而花柳明媚,過前川而學少年”(《九皋詩集序》,卷一○)。因而,其“清氣”流轉于古今、大小,不拘于濃淡、深淺,既是一種超凡絕俗的生命態度,亦是一種剛勁峻拔的生命力度,惟如此,則清而不枯、清而不淡、清而不弱,清而寥廓,清且浩瀚。在他看來,唐詩之清,正是如此,“此盛時作者,如渾河厚岳,不假風月為狀;如偃松曲栢,不與花卉爭妍,風氣開而文采盛”(《天下同文集序》,卷九)。這正是劉將孫于唐詩人中特取韓愈與韋應物相濟相合之用心。
“清以氣,氣豈可揠而學、攬而蓄哉!”(《彭宏濟詩序》,卷一一)“氣”不可學,惟得于性情。“人間好語,無非悠然自得于幽閑之表”(《本此詩序》,卷九),即詩惟“發之真”、“遇之神”、“悠然于心”,以自然之趣、自得之境、表自我之真,方能不泯、不朽,方有清氣流貫,長存世間。此與明清性靈詩說正如出一轍。
劉詵(1268—1350),字桂翁,號桂隱,廬陵(今屬江西)人。少穎悟,蔚然有老成氣象,宋之遺老巨公以振起斯文期之。曾肆力于名物、度數、訓詁、箋注之學,十年不第,乃刻意于詩、古文,以師道自居,聲譽日隆。江南行御史臺屢以教官館職、遺逸薦,皆不就。卒謚文敏。有《桂隱文集》4卷、《桂隱詩集》4卷。
劉詵雖為一介布衣,然其詩文亦為一時之盛,對當時詩壇文壇風氣有較大之影響。又因僻居鄉野,且歷經延祐之治與元末之亂,其詩學思想、美學趣味、唐詩觀念與館閣文臣們相比,自有其獨到之處。
其詩學思想主要在“宗唐”與“自立”。元中期“宗唐復古”之風演為極盛,因而詩壇亦滋生出一股擬襲之風、門戶之習,劉詵有感于此,特主自抒胸臆。《元史·儒學傳》稱其“根柢六經,躪躒諸子百家,融液今古,而不露其踔厲風發之狀”(卷一九○)。可見其學有根柢,然能融液于己。歐陽玄在《桂隱文集序》中稱道曰:“至論其妙,非相師,非不相師。”《四庫全書總目·桂隱集》亦云:“蓋其文章宗旨,主于自出機軸,而不以摹擬字句為古。”(卷一六六)“非相師,非不相師”,指其學而能化。劉詵對唐詩之態度,正如此。
在《與揭碩曼學士書》中,劉詵云:
古今文章,甚不一矣。后之作者,期于古而不期于襲,期于善而不期于同,期于理之達、神之超、變化起伏之妙,而不盡期于為收斂平緩之勢。一二十年來,天下之詩,于律多法杜工部《早朝大明宮》、《夔府》、《秋興》之作,于長篇又多法李翰林長短句。李杜非不佳矣,學者固當以是為正途,然學而至于襲,襲而至于舉世若同一聲,豈不反似可厭哉?……故學西施者,僅得其顰,學孫叔敖者,僅得其衣冠談笑;非善學者也。故李、杜、王、韋,并世競美,各有途轍,孟荀氏、韓柳氏、歐蘇氏,千載相師,卒各立門戶。
這段話既表明劉詵對唐詩之態度,亦見其詩學主張之核心。“李杜非不佳矣,學者固當以是為正途”,“李、杜、王、韋,并世競美”,“宗唐”意味亦濃,這是其論詩重“學”的一面。另一方面,學詩更需“善學”,即“期于古而不期于襲,期于善而不期于同”,劉詵并不反對學古,但反對襲古,學古宜得其古意,而非襲其古貌,因而今人“宗唐”與“得古”,皆需“學”而非“襲”,“學”則通于古人之理、神、妙,然后各立門戶。這也是李杜王韋并世為美,又各有風標的法門所在。“襲”則徒得唐人衣冠、皮相,因而劉詵論詩,以“宗唐得古”為基礎,但同時更重視“變化為妙”、“以自為古”(《與揭碩曼學士書》)。陶鑄百家,又自出機軸,終不失自我之真。在這一點上,他與趙文、劉將孫諸人可稱同調。在愈來愈濃郁的宗唐復古、學唐師古的潮流中,一直有一股以自我之性靈為重的潛流,它代表了宗唐的另一種門徑。這種方式在元末因世亂俗離而表現得更為突出、更為強烈,并由此產生了元代最有價值的詩篇、最具創造性的詩人。
劉詵以清士自居,其美學趣味與身居朝廷、倡為雅正、高鳴太平的主流趣味不盡相同,因而對唐詩藝術意境之認同與接受亦有不同。他溯古體、歌行之流變:“詩之為體,三百篇之后,自李陵、蘇武送別河梁,至無名氏十九首,曹魏六朝,唐韋柳為一家,稱為古體。自漢《柏梁》、《秋風詞》,馴至唐李杜為一家,稱為歌行。古體非筆力遒勁高峭不能,歌行非才情浩蕩雄杰不能。”(《夏道存詩序》,《桂隱文集》卷二)以李杜、韋柳分別為歌行、古體之大家,且上接漢魏,以此為詩之正途,以唐法古的傾向亦頗明顯。取法李、杜,得詩之正,取法韋、柳,則體現了劉詵作為“清士”的審美趣尚,其云:
琢清貯澹,凝幽拔奇……飄乎如輕雪之度風也,冷乎如寒泉之落澗也,澹乎如古罍洗之不可雜眾器也。(《夏道存詩序》,《桂隱文集》卷二)
飄忽、幽冷、古澹,代表著元代另一類審美趣味,屬于對唐詩的另一種解讀方式。他們優游山林,自居清標,因而,多幽深清寂之情、尚古澹離塵之美。其所賞之詩美,乃“如幽林曉花,真寂不賞;如寒機夜織,神專而心苦;如深山遺老,語言近質,終有德人深致”(《彭翔云詩序》,卷二),其境乃“真寂”、而非“枯寂”;若“苦”而不失幽靜;遺老深山,而有悠然之遠興。這種隱,與亂世之隱,殘山剩水之寄,終有不同。雖清寂而蘊生機,因而,不同于江湖、四靈之法晚唐,而專以韋、柳為法,兼采李、杜之大。其詩雖“獨悲孤笑,危睇遐思”、“長吟思慕,高歌憂患”(《劉梅南詩序》,卷二),似乎逸出了延祐詩壇、京華文臣所高倡的盛世之雅音,雍容之氣度,但仍有其格局,無衰疲之氣。
本于這種尚古澹、野逸之美的傾向,劉詵詩論亦表現出重天機、自然的意味。以性靈與學力相濟,天機與鍛煉相參,《劉梅南詩序》云:“其靚麗者,如野橋夜月,學按霓裳,聞者莫不辨。其蕭散者,如空山絕澗,時見幽花,行者回首……此豈獨天機學問所到,亦用工然耳。”又云:“鍛煉精確,而不廢真意。”(《彭翔云詩序》,卷二)可見所尚乃虛、實相生,標縹緲、恍惚、靈動之境,而又有跡可尋。由此可知,劉詵之性靈意味較趙文、劉將孫諸人要疏淡,但其融液古今,獨出性靈之主張,與趙文之脫落涯岸、劉將孫之“發之真、遇之神、悠然于心”的精神本質則又十分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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