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詞長調的流行,使宋詞的發展脫離《花間集》以來曲子詞的慣用腔調,拓展了詞的題材內容和表現方式,但“倚聲填詞”仍然是詞家創作的不二法門,這也決定了詞的婉約性質。如果說柳永的慢詞多哀感頑艷而詞語淺俗的話,那么,秦觀、晏幾道等在取法柳詞風調的同時,出之以清麗和婉之語,使抒情詞的創作趨于高雅。他們的詞寫得哀婉動人,情致幽遠而風格遒上,成為“古之傷心人”的代言者。作詞協音律而尚鋪敘的周邦彥,以縝密典麗的清真格調,徹底屏除了柳詞“詞語塵下”的弊端。李清照和朱敦儒則以別具一格的“易安體”和“朱希真體”,豐富了詞的婉約本色與清真格調。
專主情致的婉約詞
北宋詞從晏殊至歐陽修,因承續“詩莊詞媚”的傳統格局,已形成一種婉約的風格,至秦觀則登峰造極,寫出情韻與辭采俱佳的婉約詞,使詞的純情之美達到了極致。
秦觀(1049—1100),字少游,一字太虛,自號邗溝居士,揚州高郵(今江蘇高郵)人。他自幼聰穎,青少年時期博覽群書而無意科舉,好游覽、飲酒和縱情放歌。他對蘇軾十分崇拜,熙寧十年(1077)曾專程到徐州拜謁蘇軾。因蘇軾的勸說,他開始從事舉業,但多次應試失利,至元豐八年(1085)方中進士。他從此步入仕途,官秘書省正字,后遷國史院編修。在當時的黨爭中,他因受蘇軾的牽連而屢遭貶謫,流放郴州、橫州、雷州,最后病死藤州(今廣西藤縣)。秦觀的思想和創作受蘇軾的影響較深,但兩人的詞風明顯不同。明人張綎《詩余圖譜·凡例》云:“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調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宏。然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約;蘇子瞻之作,多是豪放。”他講的兩種詞體,指的是詞的兩種風格。
秦觀是婉約詞的代表作家。如果說蘇軾作詞因胸襟大、才力高而隨意揮灑,其詞如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那么秦觀則靈心善感而寄情深微,作詞專主情致,如幽花媚春,自成馨逸。如《浣溪沙》其一: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以尋常之語,狀平常之事,但寄情幽遠,措語精巧,極輕柔婉約,已到了有句皆雋、無字不雅的地步。秦觀詞多以男女戀情為主題,但已把應歌之詞的綺靡作了一番洗滌和凈化,變香艷的描寫為真情的歌頌。如《鵲橋仙》: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寫離愁別恨,表現有情人復雜幽柔的愛戀心緒,景中寓情,情中有景,情景打成一片而要眇宜修,無粗獷之過,亦無淺俗之失。秦詞的優美情致多于融合情景處而得之,既不像蘇詞那樣豪縱奔放、一瀉千里,又不像柳詞那樣骫骳從俗、坦陳胸臆,而是講究詞境的含蓄蘊藉,力求維護詞體的婉約本色。這種作風對后來的周邦彥、李清照都有很大影響,可以說是宋代婉約詞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環節。
在秦觀傳世的八十余首詞中,有五十多首專門描寫“兒女柔情”,故有秦詞“專主情致”之說。他的戀情詞善于描寫凄迷的景色,用婉轉的語調表達感傷的情緒,別具一種裊裊婷婷的情致。如《八六子》: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何、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語調深婉,有種幽約曼妙的情韻。再如《望海潮》:
梅英疏淡,冰澌溶洩,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又如《滿庭芳》其一: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秦詞的“專主情致”,是將傳統小令的含蓄蘊藉、雅麗縝密,與柳永長調慢詞的真率自然、通俗流暢中和之后,所形成的一種新風格。秦詞受柳詞的影響,前人早已指出,葉夢得就曾經說過:“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不過,秦詞與柳詞的區別也是很明顯的,秦觀的慢詞雖也以鋪敘為主展開情調,但常在關鍵的地方插入含蓄優美的景語,使那本欲暢達的感情有所收斂和頓挫,在比柳詞遠為蘊藉的詞境中透露出來,極富情致和韻味。這使秦觀成為宋代婉約詞最為本色的代表作家。
因一往情深,傷心總是難免的。在與蘇軾交游并遭貶謫以后,秦觀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曲,其深沉哀婉的聲情,已遠遠超出了一般的離愁別緒,詞境遂由和婉入于凄厲,氣格也漸與東坡詞相近。如《減字木蘭花》:
天涯舊恨,獨自凄涼人不問。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黛娥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上片感嘆身世,下片寫戀情,合起來則是借艷情寄慨身世,抒寫傷心人的孤憤。再如《千秋歲》: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又如《踏莎行》: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其日暮途窮的悲苦凄愴之情,與分別后的相思交織在一起,深沉哀婉,感人至深。清人馮煦在《宋六十一家詞選》中說:“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王國維認為此語只有秦觀足以當之。因其所寫的“飛紅萬點愁如海”和“為誰流下瀟湘去”一類詞,是一種帶有窮途末路情調的人世凄涼。他生未卜此生休,這種傷心才真正是心魂摧抑的哀傷。如其《好事近》詞所言: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飛云當面化龍蛇,夭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秦詞的傷心和深婉,在于掌握詞體要眇宜修的特質,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表達幽微凄美的心緒,在前人寫濫了的男女相戀題材中創出新意,以情韻取勝。換言之,秦觀的詞具有情辭兼勝的藝術特色,能化景物為情思,婉約含蓄里有痛苦的纏綿,輕描淡寫中帶凄厲的哀傷,顯得空靈婉轉而富有情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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