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弗:十年生死兩茫茫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
——《江城子》
這首《江城子》是蘇軾寫給亡妻王弗的悼亡詞,寫這首詞時,蘇軾已娶繼配王弗的堂妹王閏之六年。王弗逝后十年的正月二十,蘇軾夢魂相擾、不忘舊人。可見他與王弗伉儷情深,非同一般。
據說,王弗博聞強記,每當蘇軾偶有遺漏時,她必能在旁提醒二三。蘇軾性曠達豪邁,王弗性沉靜謹慎。傳說,蘇東坡每有客人來訪,王弗必躲在屏風后面屏息靜聽。在禮法森嚴的宋朝,蘇子能如此待妻,一則說明王氏頗有才學,二則說明他們夫妻恩愛情深,三則說明蘇子性情豁達開放。
蘇軾性曠達,對人不設防,談話至高興處,難免口無遮攔。王氏謹言慎行,事后必能溫言指點出蘇子的疏漏不妥之處。蘇軾早年仕途青云,與這位賢妻的輔佐是密不可分的。就是蘇軾的父親蘇洵,對這個聰明賢惠的兒媳,也是十分中意。因而,王弗死后,歸葬于蘇家祖墳,安葬在蘇軾母親的墳旁,可見蘇家待王弗的感情非同小可。
蘇軾中年仕途坎坷,連遭貶謫。當年他寫這首詞時,已被貶謫山東密州。人生失意,恰逢亡妻十年祭相逢于夢中,怎能不感慨萬千。
初讀此詞是多年前的事,那時我的祖母新亡,我陷入對祖母的哀思之中,不可自拔。只讀詞的第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就已淚落如雨,唏噓不已。沒有感同身受的人,是怎么也體會不到蘇軾對亡妻真摯、樸素的緬懷之情的。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染霜。”詞的上闋寫的是現實,“十年生死”是實指十年。蘇軾寫此詞時,王氏逝去正好十年整。“兩茫茫”是指自己與亡妻陰陽兩相隔,看不見、摸不著,只有在心里默默懷念。這種情感,宛若水中月、鏡中花,只能平添幾許相思、幾許惆悵。倘若活著分手,即使山長水闊、世事茫然,也還有再相見的希望和機會。可現在呢?隔著生死界限,空有一腔思念,也只能等到黃泉路上再相見。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移。”一對恩愛情侶,情深卻不壽。在這十年的世事風煙里,蘇軾因反對王安石變法,政治上遭到排擠壓制。他滿腔悲憤被貶密州,生活困頓窘迫。人生境遇越是艱難,越是難忘過去的美好生活。與王氏那些美好的生活點滴,一直珍藏在蘇軾內心一個無比溫柔的角落,因而他說“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王氏墳墓在四川眉山,而自己遠隔千里,在山東密州。仕途的不如意、夫妻間的體己話,因空間的距離,無法到亡妻墳前向她傾訴。而對方,也因隔著無法逾越的生死距離,再也不能像生前那樣,給自己以溫暖的慰藉,所以說是“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句話是蘇軾的幻想和假設。時隔十年,愛妻永遠定格在二十七歲的青春年華,而自己已經四十歲了,已經歷了十年的人生風雨、政治打擊,以及一連串的不如意。
人事滄桑,歲月的風霜吹皺了曾經年輕的臉龐,時光也無情地染白了兩鬢的青絲。假若愛妻能起死回生,她怎么能認出眼前這個衰老、落魄的人,就是當年風華正茂、風流倜儻的夫君呢?
“縱使相逢”,蘇軾用了一個不可能的假設,表明了他的感情是深沉而又悲痛的,表現了他對王氏深切的懷念之情?????????????????????????????。他用白描的手法,描摹了自己“塵滿面,鬢如霜”的形象,更加烘托出詞境的悲涼。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生死兩茫茫,想要再見,只能在夢中相逢。在深切的懷念之中,作者的思緒忽忽悠悠地乘著夢的翅膀,回到了故鄉。亡妻正如生前那樣,坐在窗口的梳妝臺前精心地梳妝,留給作者一個溫馨、優雅的背影。
原來蘇軾“自難忘”的是這些生活的點滴,是亡妻生前梳妝的一幅美麗剪影。愛一個人的深度和厚度,往往體現在生活的細節當中,一個低眉、一個莞爾,他為她的云鬢斜插一支玉簪,她為他整理好衣衫的皺褶……
“小軒窗,正梳妝。”留給蘇軾的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懷念,留給讀者的是無盡的想象空間,讀者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想象一個溫柔美麗、端莊聰明的王弗。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按理說,久別重逢應該是驚喜才對。離別十年,有多少知心話要說,有多少深情要訴。而蘇軾和王弗夢中相見卻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有彼此的眼淚簌簌往下落。此時無聲勝有聲!“淚千行”是夸張手法,形容眼淚之多,也表明了王弗是蘇東坡的心靈知己。她明白蘇軾十年的遭遇,她憐惜他,她疼愛他,她為他揪心,但生死相隔,她無法為他分擔。
他們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哪怕隔著厚厚的黃土,她也能直通他的心意。所以,無需言語,她已明白他的一切。想要給對方溫暖的慰藉,一時話卻又無從說起,因而他們只有“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一切盡在不言中!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是夢,總有醒的時候,夢醒之時,才發覺一切皆是虛幻。只有臉上闌干的淚痕,說明了彼此曾經在夢中相逢。“料得年年腸斷處”和“十年生死兩茫茫”首尾呼應。這里的斷腸人,應該指的是王弗和蘇軾兩人。
據說,王弗墳前栽種的是香樟樹,而非短松。蘇軾喜歡用明月表達美好的事物和感情,因而有人推斷出,短松崗是蘇軾和王弗相會的地方。這句詞是蘇軾夢醒過后,回到現實的感慨。他料想,長眠在地下的亡妻,也應該和自己一樣眷念著人世,難舍親人,只想得柔腸寸斷吧!
蘇軾一生為情所重,也多情寬厚。他愛王弗,愛得如此曠達,九曲柔腸,因而,他能親手在王弗墳前栽種萬頃松濤;他愛王弗,愛得百轉千回,因而,在王弗逝后十年,仍舊不忘她“小軒窗,正梳妝”的剪影;他愛王弗,愛到無需言語表達的默契,超越了卿卿我我,因而能“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每個人都是生命的匆匆過客,誰也無法料定,誰就能陪伴誰從開始到終了。我們無法逃脫宿命的安排。一個人為另一人守,是在心里為之留一席之地,無人可比,無人可代替。如此,愛便如舍利,金貴完滿!滾滾紅塵,如蘇子般多情男子,能有幾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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