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淚情詞救故友——讀顧貞觀詞
顧貞觀是清朝康熙年間聞名江南和京城的大詞人。三十五歲中舉人后被任命為一個很不起眼的內閣中書的官職,可是沒過多久他就被莫名其妙地落職了。在他恓惶奔走、內心十分苦悶的時候,內閣重臣明珠聘請他當家庭教師,于是在京城有了一個安穩的落腳處。顧貞觀為人極重情義,他通過納蘭性德父子營救少年時期好友吳兆騫的事跡傳開后,成為詞壇文人圈內一段感人的佳話。
納蘭性德是明珠的長子,雖然出身顯貴,又官居康熙帝一等侍衛的要職,但他骨子里是生性淡雅疏狂的詩人,對名利權勢不以為然,對詩友詞客天生喜歡,倍加親近。顧貞觀到他們家時已四十歲,性德才二十二歲,但兩人一見如故,交談甚歡,都有相見恨晚之感。為表達對顧貞觀的情誼,性德在顧貞觀的一幅自畫像上題了一闋《金縷曲·贈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之交。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生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詞中性德說自己生成詩人的疏狂性格,至于在京城朝廷奔走做事,出身于名門貴族,那是身不由己的很偶然的老天安排。我最快樂的事是像春秋時趙國的平原君趙勝廣交天下名士,但遺憾的是很少有人知道我的真實性情。想不到咱們兩人會那么趣味相投,很快成為莫逆之交,彼此都像三國時期的名士阮籍、嵇康兩人那樣相互欣賞,青睞以對。我們雖是忘年交但都不老,我們來舉杯,拋開英雄失路的惆悵,對酒當歌,莫辜負眼前月華如水的美景。咱們今晚要一醉方休,讓那些對我們說三道四的人見鬼去吧!什么功名利祿、身世門第之類的都不值一提,我們的交往是心靈的碰撞,哪怕只是那么短暫的接觸,也注定我們是前世、今生和來生的三生緣分。咱倆是莫逆之交這一許諾我非常鄭重,請您記住。
顧貞觀讀了納蘭性德這闋詞后,很感動,當即以“酬容若見贈”為題也填了一闋《金縷曲》送給性德(容若是納蘭性德的字)。大約十年后性德去世,顧貞觀在性德的題照后面題辭說:丙辰年,容若才二十二歲,一見面就說對我相見恨晚。我們才處了幾天,他就為我的自畫像題詞,使我很感動,不過心里暗暗為他那句來生再結緣感到一種不祥,誰曾想這話竟成了他乙丑年五月早早辭世的讖語,真令人悲傷。
顧貞觀有一位少年時期的好朋友名叫吳兆騫(字漢槎),很有才氣,在鄉里被稱為神童鳳凰,詞填得很好,可是因為考場弊案受牽連,被發配到黑龍江寧古塔(現黑龍江寧安)戍邊。顧貞觀對這位朋友非常牽掛,幾乎成了心病,在朋友遠戍關外的十多年中,時時都在想辦法如何幫朋友解除這種倒懸之苦,只恨人微言輕又找不著門路。這次天賜良機,到宰相家做教師,又跟宰相的長公子處得那么好,顧貞觀以為這是解救朋友的好機會,于是向納蘭性德提出請求,誰知性德沒有在意。恐怕一是因為不知道吳兆騫此人;二是以為顧貞觀愛管閑事隨口說說;三是解決這個問題也比較棘手,十多年前的陳年老賬如何說得清,誰愿去惹這些麻煩,弄不好倒給自己招惹一些是非。
時間又過去了幾個月,轉眼進入寒冬,顧貞觀搬遷到千佛寺居住。有一天中午情緒特別低落,天氣又不好,他呆呆地看著窗外一陣緊似一陣、越飄越大的雪花,突然想到冰封雪凍的黑龍江,想到在冰雪中艱難跋涉的好朋友吳兆騫,在這種惡劣的氣候下,老朋友的安危怎么樣?他的心理意志和身體能不能挺得過去?顧貞觀越想越放心不下,越想越心緒不寧,這種刻骨銘心的牽掛使他恨不能長出翅膀飛越千里關山,跟老朋友一吐為快。在這種強烈沖動的情感煎熬中,顧貞觀用自己獨特的方式,以詞代書,一氣填了兩闋《金縷曲》寄給遠方的朋友:
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擇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其二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兄剖。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這兩闋詞前后連貫,看得出是詞人苦心設計出來的結構。前者重在感知同情朋友的不幸遭遇。后者聯系自己仕途的坎坷和命運的不濟,抒發同病相憐的感慨,給朋友一些安慰。如果把它們翻譯成白話文,第一闋是這樣說的:
漢槎兄弟,近來好嗎?你就是現在順利獲赦歸來,這大半輩子經歷的苦難也不堪回首。你被千里流放到冰天雪地的寧古塔,背井離鄉,經歷無數苦難,忍受多少委屈,無處訴說,更沒有人撫慰你慘遭重創的心靈。更何況在自顧不能的情況下,你還得擔當母老、家貧、子幼的家庭責任,真難為你了。從前年輕的時候我們把酒言歡的情景離現在已經非常遙遠了,眼前無法擺脫的是如影隨形的魑魅魍魎般惡人的傷害,兄弟你只能任他們翻云覆雨地隨意折磨,在冰天雪地的千里之外,苦苦掙扎,不知哪天是頭。
不過兄弟你要堅強些,即便痛苦流淚也別太多,不要讓牛衣濕透。你要想想普天之下戍子謫客多了去了,受冤枉委屈的人何止千百,當年科考弊案多少年輕舉子慘遭不幸,兄弟還留下一條命,弟妹還出關相伴,生兒育女,好歹有個骨肉團聚,和那些大不幸的人相比,兄弟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只是苦了兄弟你了,讓你在塞外蠻荒的苦寒之地忍受無窮無盡的折磨。不過請你相信,我曾許諾設法救你,即便碰到天大的困難,我也會履行這千金一諾,像春秋時代申包胥哭秦救楚,在秦宮跪哭七天,泣之以血,終使秦國出兵退吳;像燕太子丹作人質于秦國請求放歸,秦王說必得烏鴉頭白,馬頭長角方可。太子丹終日長嘆,感動了神靈,終于烏頭白、馬長角。相信我的誠心也會感動天地神靈,他們會幫我實現對朋友的承諾,你會得救的。不信你收好這封信等著瞧。
第二闋接著說:我也是命運不濟,在江湖上沒著沒落地久久漂泊,近十來年越來越深深感覺到對不住你這位生死相交、亦師亦友的知己。我自己仕途上毫無寸進,以一介書生寒士的微末,更不能為同窗朋友有所幫忙。回想我們意氣風發的青少年時期,我也不謙虛地說,那時候咱倆作詩填詞相互唱和,在詩壇的名氣和影響難分伯仲,那是多么令人回味的快樂。看看現在,我倆竟如窮愁潦倒、病瘦不堪的杜甫在看著失魂落魄被流放到貴州夜郎的李白,真是一對苦命的難兄難弟。我那薄命的老婆最近撒手人寰,與我成陰陽之隔,我生死之交的知己朋友又遠在千里之外,悲從中來,連個說話處都沒有。你說人生到這一步,是不是太凄涼了!我心里這千般無奈、萬種苦愁也只有對漢槎兄傾訴傾訴。
漢槎兄出生于辛未年,我出生于丁丑年,兄長我六歲,但我們共同經歷的這些苦難使我們就像池塘邊瘦弱的蒲柳,被嚴霜冷雪反復摧殘,不得不承受早早凋零的命運。唉!算了吧!我們兄弟從今往后還是少去吟詩作賦,以免勾起更多的傷感,盡量安心養神保住身體健康,但愿我們都能同享高壽,會看到河水清澈,“烏頭馬角”的那一天。到那時漢槎兄回到故鄉,趕緊把這十多二十年遠戍關外寫成的詩文稿件整理出版,給后人留點墨寶,也給自己留點名聲。好啦,書不盡言,兄弟這里給您致敬了。
話說顧貞觀這封以詞為書的信件無意中被納蘭性德看見,詞中如泣如訴的血淚情懷深深感染和打動了這位多情的宰相公子。據說性德邊看邊流淚,直至泣不成聲,當即表示一定說動父親,設法營救吳兆騫。這件事情果然不容易,盡管有明珠宰相的幫忙,又有納蘭性德上下奔走,還是碰到了許多曲折,好在宰相父子始終不懈地努力,終于在五年后把吳兆騫解救出來,讓他們一家七口從黑龍江回到了故鄉江蘇。屈指一算,吳兆騫戍邊已二十二年。
好友久別,互相掛念,書信往來互致問候乃人之常情,偶爾間文人朋友互寄詩文唱和并就某事感嘆議論,更是被人羨慕稱頌的騷客風雅之舉。但是像顧貞觀這樣從青年到中老年,在二十多年里為遭罪的朋友奔走求救,癡情不但不減,反而與日俱增,訴之以淚,泣之以血,這種情分的重量古今實在少見。所以這件事很快在京城、在士林中傳開,成為珍情重友的美談,有人說此情可興可嘆,有人說此舉可以勸人,可以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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