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莊子》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人卒雖眾,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故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觀,而萬物之應備。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萬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義,義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記》曰:“通于一而萬事畢,無心得而鬼神服。”
夫子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無為為之之謂天,無為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之謂寬,有萬不同之謂富。故執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循于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志之謂完。君子明于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為萬物逝也。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淵;不利貨財,不近貴富;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丑窮;不拘一世之利以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顯則明。萬物一府,死生同狀。”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金石不得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考不鳴。萬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恥通于事,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廣。其心之出,有物采之。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蕩蕩乎,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此謂王德之人。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神之又神,而能精焉。故其與萬物接也,至無而供其求,時騁而要其宿,大小、長短、修遠。”
黃帝游乎赤水之北〔51〕,登乎昆侖之丘而南望〔52〕。還歸,遺其玄珠〔53〕。使知索之而不得〔54〕,使離朱索之而不得〔55〕,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56〕。乃使象罔〔57〕,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堯之師曰許由〔58〕,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59〕。堯問于許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60〕?吾藉王倪以要之〔61〕。”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62〕!齧缺之為人也,聰明叡知〔63〕,給數以敏〔64〕,其性過人〔65〕,而又乃以人受天〔66〕。彼審乎禁過〔67〕,而不知過之所由生。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無天〔68〕,方且本身而異形〔69〕,方且尊知而火馳〔70〕,方且為緒使〔71〕,方且為物絯〔72〕,方且四顧而物應,方且應眾宜,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73〕,可以為眾父〔74〕,而不可以為眾父父〔75〕。治,亂之率也〔76〕,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77〕。”
堯觀乎華〔78〕,華封人曰〔79〕:“嘻,圣人!請祝圣人〔80〕,使圣人壽。”堯曰:“辭〔81〕。”“使圣人富。”堯曰:“辭。”“使圣人多男子〔82〕。”堯曰:“辭。”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獨不欲〔83〕,何邪?”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84〕,故辭。”封人曰:“始也我以女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85〕。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夫圣人,鶉居而食〔86〕,鳥行而無彰〔87〕;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無道,則修德就閑〔88〕;千歲厭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鄉〔89〕;三患莫至〔90〕,身常無殃,則何辱之有?”封人去之〔91〕,堯隨之,曰:“請問〔92〕。”封人曰:“退已!”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93〕。堯授舜〔94〕,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95〕,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96〕。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97〕,不罰而民畏〔98〕。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99〕?無落吾事〔100〕!”俋俋乎耕而不顧〔101〕。
泰初有無〔102〕,無有無名;一之所起〔103〕,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104〕,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105〕,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性修反德〔106〕,德至同于初〔107〕。同乃虛,虛乃大。合喙鳴〔108〕,喙鳴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109〕,若愚若昏,是謂玄德〔110〕,同乎大順〔111〕。
夫子問于老聃曰〔112〕:“有人治道若相放〔113〕,可不可,然不然。辯者有言曰〔114〕:‘離堅白,若縣〔115〕。’若是,則可謂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116〕,勞形怵心者也〔117〕。執留之狗成思〔118〕,猿狙之便自山林來〔119〕。丘,予告若〔120〕,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121〕,凡有首有趾〔122〕、無心無耳者眾〔123〕,有形者與無形無狀而皆存者盡無〔124〕。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有治在人,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于天。”
將閭葂見季徹曰〔125〕:“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126〕。’辭不獲命〔127〕。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請嘗薦之〔128〕。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129〕,拔出公忠之屬而無阿私〔130〕,民孰敢不輯〔131〕!’”季徹局局然笑曰〔132〕:“若夫子之言〔133〕,于帝王之德,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134〕,則必不勝任矣。且若是,則其自為處危〔135〕,其觀臺多物,將往投跡者眾〔136〕。”將閭葂虩虩然驚曰〔137〕:“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138〕。雖然,愿先生之言其風也〔139〕。”季徹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搖蕩民心〔140〕,使之成教易俗,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141〕,若性之自為〔142〕,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143〕!欲同乎德而心居矣〔144〕!”
子貢南游于楚,反于晉〔145〕,過漢陰〔146〕,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147〕,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148〕,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149〕。子貢曰:“有械于此〔150〕,一日浸百畦〔151〕,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卬而視之曰〔152〕:“奈何?”曰:“鑿木為機〔153〕,后重前輕,挈水若抽〔154〕,數如泆湯〔155〕,其名為槔〔156〕。”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157〕,有機事者必有機心〔158〕。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159〕;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160〕;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慚〔161〕,俯而不對。有間,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為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圣〔162〕,於于以蓋眾〔163〕,獨弦哀歌以賣名聲于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164〕!而身之不能治〔165〕,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166〕!”子貢卑陬失色〔167〕,頊頊然不自得〔168〕,行三十里而后愈〔169〕。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為者邪〔170〕?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171〕?”曰:“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不知復有夫人也〔172〕。吾聞之夫子〔173〕,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174〕。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175〕,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與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176〕,汒乎諄備哉〔177〕!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178〕。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179〕,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180〕;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儻然不受〔181〕。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182〕。”反于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183〕,識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內,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184〕,無為復樸〔185〕,體性抱神〔186〕,以游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187〕?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諄芒將東之大壑〔188〕,適遇苑風于東海之濱〔189〕。苑風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曰:“奚為焉?”曰:“夫大壑之為物也,注焉而不滿〔190〕,酌焉而不竭〔191〕,吾將游焉。”苑風曰:“夫子無意于橫目之民乎〔192〕?愿聞圣治。”諄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193〕,拔舉而不失其能〔194〕,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為,行言自為而天下化,手撓顧指〔195〕,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謂圣治。”“愿聞德人。”曰:“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為悅,共給之之謂安;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196〕,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197〕;財用有馀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198〕。”“愿聞神人。”曰:“上神乘光〔199〕,與形滅亡〔200〕,此謂照曠〔201〕;致命盡情〔202〕,天地樂而萬事銷亡,萬物復情〔203〕,此之謂混冥〔204〕。”
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于武王之師〔205〕。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206〕!故離此患也〔207〕。”門無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208〕,其亂而后治之與〔209〕?”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為愿,而何計以有虞氏為!有虞氏之藥瘍也〔210〕,禿而施髢〔211〕,病而求醫。孝子操藥以修慈父〔212〕,其色燋然〔213〕,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214〕,民如野鹿〔215〕,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216〕,當而不知以為信〔217〕,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218〕。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孝子不諛其親〔219〕,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220〕。親之所言而然〔221〕,所行而善〔222〕,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223〕?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224〕。然則俗故嚴于親而尊于君邪〔225〕?謂己道人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226〕,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合譬飾辭聚眾也〔227〕,是終始本末不相坐〔228〕。垂衣裳〔229〕,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230〕,而不自謂道諛;與夫人之為徒〔231〕,通是非〔232〕,而不自謂眾人〔233〕,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234〕;大愚者,終身不靈〔235〕。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236〕,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致,惑者勝也〔237〕。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238〕,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聲不入于里耳〔239〕,《折楊》、《皇荂》〔240〕,則嗑然而笑〔241〕。是故高言不止于眾人之心〔242〕,至言不出〔243〕,俗言勝也〔244〕。以二缶鐘惑〔245〕,而所適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向,其庸可得邪〔246〕!知其不可得也而強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247〕。不推,誰其比憂〔248〕?厲之人〔249〕,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250〕,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251〕。
百年之木〔252〕,破為犧尊〔253〕,青黃而文之〔254〕,其斷在溝中〔255〕。比犧尊于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256〕,其于失性一也。跖與曾、史,行義有間矣〔257〕,然其失性均也〔258〕。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259〕,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260〕,使耳不聰;三曰五臭薰鼻〔261〕,困惾中顙〔262〕;四曰五味濁口〔263〕,使口厲爽〔264〕;五曰趣舍滑心〔265〕,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266〕。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為得〔267〕,非吾所謂得也。夫得者困〔268〕,可以為得乎?則鳩鸮之在于籠也,亦可以為得矣。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內〔269〕,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270〕,內支盈于柴柵〔271〕,外重纆繳〔272〕,睆睆然在纆繳之中而自以為得〔273〕,則是罪人交臂歷指而虎豹在于囊檻〔274〕,亦可以為得矣。
〔注釋〕 均:均等。治:謂自得為治,即純任萬物自由生存、發展。主:主宰者。原:本。德:天德,本性。天:指自然無為的天道。玄古:遠古。君:君臨,統治。天德:即天道的自然無為之德。言:名稱,稱謂。分:職分,名分。能:能力。官:官吏。治:稱職。泛觀:廣泛地觀察。藝:多才能。兼:統屬,統管。畜:養,引申為統治。淵靜:像淵水一樣玄默無為。記:舊注認為即《西升經》,老子所作。一:指天道。萬事畢:謂萬事都化為無。無心得:無心于有所得。夫子:指孔子。洋洋:遼闊盛大的樣子。刳(kū枯)心:謂剔去心智。崖異:突出而自異于眾。有:包涵,包舉。萬不同:指千差萬別的物類。紀:綱紀。立:建立,建樹。備:謂萬善齊備。完:指自然德性完全。韜:包藏,包涵。事:立。沛:德澤盛大的樣子。逝:往。近:追求。榮:感到榮耀。通:謂處境順利,做官顯達。丑:感到羞愧。窮:指處境困厄不順。拘:通“鉤”,取。私分:私有。淵:淵靜。居:靜定。漻(liáo遼):清澈的樣子。考:叩擊。定:確定。王德之人:即盛德之人。王,盛大。素逝:謂抱真而行。素,真。逝,往。本原:大道。采:交感,影響。生:通“性”。窮:盡。蕩蕩:寬平的樣子。忽然:不得已而后應的樣子。與下文“勃然”義同。冥冥:昏暗的樣子。曉:光亮。和:協和的聲韻。接:交接,應接。騁:馳縱。要:聚合。宿:歸宿,即大道所在的幽深之境。〔51〕赤水:神話中的水名。〔52〕昆侖:神話中的山名。南望:謂有企求顯明聞達之意,與天道崇尚玄默相違。〔53〕玄珠:比喻道。〔54〕知:虛構的人名,取其多智多巧之義。索:求。〔55〕離朱:古代以目明著稱的人。〔56〕喫(chī癡)詬:虛構的人名,取其巧言善辯之義。〔57〕象罔:虛構的人名,取其恍惚窈冥,不見形跡之義。〔58〕許由:傳說為古代的高士。詳見《逍遙游》篇注。〔59〕齧缺、王倪、被衣:皆為虛構的人名。〔60〕配天:謂王天下。〔61〕藉:借助。要:通“邀”。〔62〕殆:近。圾:通“岌”,危險。〔63〕叡(ruì銳):通“睿”,明智。〔64〕給(jǐ擠):捷便。數:急。敏:迅。〔65〕性:才性,才器。〔66〕受:通“授”。〔67〕審:精明,明察。〔68〕乘:憑。〔69〕本身:以己身為本,即以自己為萬物轉移的中心。異形:與萬物不能同形,即不能與萬物渾同一體。〔70〕火馳:如火之馳,謂用智之急。〔71〕緒:指細事。〔72〕絯(gāi該):拘束。〔73〕族:謂一族之人,喻萬事萬物。祖:謂一族之所自始,喻道。〔74〕眾父:即眾人之父,喻臣子。〔75〕眾父父:即眾父之父,喻君主。〔76〕率:先導。〔77〕賊:害。〔78〕華:地名,即華州,在今陜西華縣。〔79〕封人:看守邊疆的人。〔80〕祝:祝愿。〔81〕辭:謝絕。〔82〕多男子:謂多生男孩。〔83〕女:通“汝”,你。獨:偏。〔84〕養德:謂培養無為之德。〔85〕然:猶“乃”。君子:志節高尚,服膺仁義的人。〔86〕鶉居:像鶉鳥一樣居無常處。即無意于求安。(kòu寇)食:像幼鳥一樣仰食而足。,待母喂食的幼鳥。〔87〕無彰:不留行跡。〔88〕就閑:閑居。〔89〕帝鄉:上帝居所。比喻幽遠至虛的境界。〔90〕三患:指多懼、多事、多辱。〔91〕去:離開。〔92〕請問:請求教誨。〔93〕伯成子高:傳說中的隱士。〔94〕授:傳位。〔95〕下風:風向的下方。是一種謙稱,有愿居人下的意思。〔96〕吾子:您,相親之辭。〔97〕勸:自勉行善。〔98〕畏:害怕行惡。〔99〕闔(hé河):通“盍”,何不。〔100〕落:廢,妨礙。〔101〕俋俋(yì義):用力耕作的樣子。〔102〕泰初:同“太初”,指元氣剛剛萌動之時。〔103〕一:即“道”。〔104〕無間:謂渾然一體。〔105〕生理:產生生理形態。〔106〕反:通“返”。〔107〕初:泰初。〔108〕喙(huì會):鳥嘴。〔109〕緡緡(mín民):吻合無跡的樣子。〔110〕玄德:深玄之德,即德之至。〔111〕大順:謂完全順從泰初自然之理。〔112〕夫子:指孔丘。〔113〕相放:相背逆,即不茍同眾說。〔114〕辯者:指公孫龍之徒。〔115〕縣:通“懸”,懸掛。:“宇”的異體字,天宇,天空。〔116〕胥易技系:見《應帝王》篇注。〔117〕怵心:心神不寧。〔118〕留:指竹鼠。思:即“田”字之誤。田,田獵。〔119〕猿狙:獼猴。便:便捷,敏捷。〔120〕若:你。〔121〕而:通“爾”,你。〔122〕首、趾:代指人的整個形軀。〔123〕無心無耳:謂無知無聞。〔124〕無形無狀:指“道”。〔125〕將閭葂(miǎn免)、季徹:皆為虛構的人名。〔126〕受教:授治國之術。受,通:“授”。〔127〕獲命:獲得允許。〔128〕薦:陳述。〔129〕服:躬行。〔130〕阿:曲從,庇護。〔131〕輯:和順。〔132〕局局然:笑不出聲的樣子。或說俯身而笑的樣子,或大笑的樣子。〔133〕夫子:指將閭葂。〔134〕怒:奮舉。軼:通“轍”,車輪輾地的痕跡。此代指車輪。〔135〕危:高。〔136〕投跡:投足而來。〔137〕虩虩(xì細)然:驚懼的樣子。〔138〕汒(máng忙)若:猶“茫然”,不明白的樣子。〔139〕言其風:謂言其大要。〔140〕搖蕩民心:謂因任民心。〔141〕舉:全。賊心:有為之心。獨志:見獨之志。〔142〕若:順從。〔143〕溟涬:冥冥愚沌,無所知的樣子。〔144〕居:安。〔145〕反:通“返”。〔146〕漢陰:漢水南岸。古時稱水南為陰。〔147〕丈人:古時對年長者的尊稱。為:管理。圃:菜園。畦(qí旗):菜畦。〔148〕甕:瓦罐。出灌:灌溉圃畦。〔149〕搰搰(gǔ古)然:用力的樣子。〔150〕械:機械。〔151〕浸:灌溉。〔152〕卬:通“仰”。〔153〕機:機關。〔154〕挈:提。抽:抽引。〔155〕數:迅疾。泆:通“溢”。〔156〕槔(gāo高):即桔槔,一種井上汲水的工具。〔157〕機事:機巧之事。〔158〕機心:機巧之心。〔159〕純白:純真樸素的自然本性。備:完備。〔160〕生:同“性”。〔161〕瞞然:目無精采的樣子。〔162〕擬:比擬。〔163〕於(wū烏)于:自夸的樣子。一說,謂廣設華偽之辭。蓋眾:超出世人。〔164〕庶幾:希冀之辭,意謂就有可能實現愿望。〔165〕而:通“爾”,你。〔166〕無乏:不要妨礙。〔167〕卑陬(zōu鄒):謂因自卑而踉蹌退至一隅。陬,角落,引申為一邊。〔168〕頊頊(xū虛)然:自失的樣子。〔169〕愈:始復常態。〔170〕向:剛才。〔171〕反:通“返”,恢復。〔172〕夫人:那位治圃的人。夫,猶“彼”,那。〔173〕夫子:指孔子。〔174〕徒:乃,才。〔175〕神全:精神旺盛。〔176〕托生與民并行:謂托跡人世,與民大同。〔177〕汒乎:愚昧無知的樣子。汒,通“茫”。諄備:淳樸之性完備。諄,通“淳”。〔178〕夫人:指執道者。〔179〕之:往。〔180〕謷(ào傲):通“傲”。〔181〕儻然:無心的樣子。〔182〕風波:比喻容易為是非、功利所動。〔183〕假:借。〔184〕素:白色生絹。〔185〕復樸:復歸于自然。〔186〕體性:體悟真性。抱神:守住精神。〔187〕固:通“胡”,何故。〔188〕諄芒:虛構的人物。大壑:大海溝,此指大海。〔189〕苑風:虛構的人物。〔190〕注:灌注。〔191〕酌:舀取。〔192〕橫目之民:謂四面瞻望圣治的百姓。〔193〕官:設立官職。施:推行政令。〔194〕拔舉:提拔人,任用人。能:賢能之士。〔195〕撓:動。顧指:謂顧盼指揮之間。〔196〕怊(tiáo條)乎:惆悵的樣子。〔197〕儻乎:若有所失的樣子。〔198〕容:容儀,容態。〔199〕上神:即“神上”,神人騰躍而上。〔200〕滅亡:指形跡消失殆盡。〔201〕照曠:虛明空曠。〔202〕致命:窮性命之致。盡情:盡生化之情。〔203〕復情:恢復本性。〔204〕混冥:混沌幽昏,與至道冥合。〔205〕門無鬼、赤張滿稽:皆為虛構的人物。武王之師:指周武王討伐紂王的軍隊。〔206〕有虞氏:指虞舜。〔207〕離:通“罹”,遭受。〔208〕均治:太平。〔209〕與:通“歟”,呢。〔210〕藥:醫治。瘍(yáng洋):頭瘡。〔211〕禿:禿頂。施髢(dí笛):裝襯假發。髢,假發。〔212〕修:進。〔213〕燋(qiáo橋)然:憔悴的樣子。〔214〕上:指君主。標枝:樹木高處的枝條。〔215〕野鹿:比喻放逸而無拘忌。〔216〕實:老實,誠實。〔217〕當:辦事合情合理。信:誠實。〔218〕賜:猶“惠”,恩惠。〔219〕諛:諂媚,奉承。〔220〕盛:盛德。〔221〕然:肯定。〔222〕善:稱頌。〔223〕其:指世俗的諂媚奉承之情。〔224〕道諛之人:即諂諛之人。〔225〕嚴:敬。〔226〕怫:通“勃”,臉上變色的樣子。〔227〕合譬:多方取譬,使人易于明白。飾辭:修飾辭令,使人好聽。〔228〕終始本末:謂始終。坐:訟曲直。〔229〕垂衣裳:猶“垂裳”、“垂拱”,即垂衣拱手。此處則指衣冠嚴整。〔230〕一世:天下的百姓。〔231〕夫人:指世俗諂諛之人。〔232〕通:相通,相同。〔233〕眾人:諂諛之人。〔234〕解:覺悟。〔235〕靈:知曉。〔236〕致:到達。〔237〕勝:多。〔238〕祈:求。向:向往。〔239〕大聲:指《咸池》、《六英》一類高雅的音樂。里耳:世俗人的耳朵。里,陋巷。〔240〕折楊、皇荂:古代的民間小調。〔241〕嗑(kè客):笑聲。〔242〕高言:高雅之言。止:至,到。可引申為進入。〔243〕至言:至理之言。不出:不能行于世。〔244〕俗言:庸俗之言。勝:勝過高言。〔245〕缶:土缶,即俗音。鐘:即正音。惑:亂。〔246〕庸:豈。〔247〕推:推究。〔248〕比:跟。〔249〕厲:通“癘”,惡瘡。〔250〕遽:速。〔251〕汲汲然:匆迫的樣子。〔252〕木:指枝葉茂盛的樹木。〔253〕犧尊:祭器。尊,通“樽”。〔254〕文:謂涂飾花紋。〔255〕斷:指被砍去不用的部分。〔256〕有間:有差別。〔257〕行義:德行。〔258〕均:相同,一樣。〔259〕五色:指青、赤、黃、白、黑五種顏色。〔260〕五聲:指宮、商、角、徵、羽五個音符。〔261〕五臭:指羶、薰、香、腥、腐五種氣味。〔262〕困惾(zōng宗):沖逆。中顙(sǎng嗓):傷害腦門,即刺激頭腦之意。〔263〕五味:指甜、酸、苦、辣、咸五種味道。濁:污濁口舌。〔264〕厲:病。爽:傷。〔265〕趣:通“取”,謂見利則取。舍:謂見害則舍。滑:攪亂。〔266〕生:通“性”。〔267〕離跂:踮起腳尖盼望。形容汲汲追求的樣子。〔268〕困:遭受困苦。〔269〕柴其內:橫塞胸中。〔270〕皮弁(biàn變):古代貴族戴的一種皮帽。鷸(yù喻)冠:用鷸鳥的羽毛裝飾的帽子。搢笏(jìnhù近護):朝笏,古時臣子朝見天子時手中所執的狹長板子,多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用作指畫及記事,因常插于紳帶間,故名。搢,插。笏,手板。紳修:長帶。〔271〕支:塞。盈:滿。〔272〕纆(mò墨):繩索。繳(zhuó濁):絲繩。〔273〕睆睆(huǎn緩)然:目光呆滯的樣子。〔274〕交臂:反縛,縛手于背。歷指:即“櫪指”,古代夾手指的刑罰。囊檻:檻阱。
〔鑒賞〕 《天地》篇以“天地”二字開篇。“天地”在莊子哲學中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它們是元氣之所生,萬物之所托,是“自然無為”的根源。《天地》篇又是一個寓言的大匯集,它列舉了大量的寓言,來充實自己的理論,這些寓言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彼此疏離,關系不甚緊密,但細究起來,一言以概之,無非是“無為”二字。
《莊子》外、雜篇大部分被視為莊子后學的著作,它們一方面闡述和深化了莊子的基本思想,另一方面也適應著當時社會形勢的改變而對莊子思想進行了部分的調整,《天地》篇中對“無為”思想的闡述,就能看出這種細微的調整。可以說,《天地》篇是將莊子的“無為”思想注入了“有為”的內核。
《天地》篇說:“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觀,而萬物之應備。”又說:“德人者,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四海之內共利之之謂悅,共給之之謂安……財用有馀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此謂德人之容。”其中蘊含的意思非常明顯,只要能“無為”而順應自然,就可以達到“有為”而天下大治。這“有為”的結果,表現在政治上就是“天下之君正”、“君臣之義明”、“天下之官治”;表現在經濟上就是“財用有馀”、“飲食取足”。可以看出,這種思想明顯是介于莊子“無為”思想與漢初黃老學“無為”觀點之間的,很可以看出一些黃老學的端倪了。可見,莊子后學們并不反對“有為”,也并不避諱“王天下”,只是強調如何“以無為而無不為”,如何“不以王天下為己處顯”。但是,從現實的眼光來看,若事無大小,都以“無為”處之,顯然是不可行的,因此莊子后學們在無為的君主和有為的臣僚之間進行了嚴格的角色劃分,理論上也區分了“天道”和“人道”與之相適應。因此,可以說,《天地》篇中所強調的“無為”是針對君主而言的,所謂“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這種“天德”(即“天道”)并不排除治民的種種具體內容,只是強調在治民中盡量采取順其自然的態度而已,其具體表現也就是文中所說的“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所以,《天地》篇中雖然強調“無為”,但實際指向的卻是“有為”;“無為”是一種手段,“有為”才是根本目的。莊子對于君臣萬物的關注程度決不亞于儒家,不同之處僅在于儒家以“仁義”統率一切,而莊子卻認為應以無為無欲的“道”來統率一切,從而做到如“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其想要達到的結果與儒家可謂殊途同歸。
此外,《天地》篇中的“技術觀”也是常令人津津樂道的,其中子貢與丈人的寓言幾乎成了莊子哲學中反技術主義的代表篇章。但是,如果將這則寓言理解為莊子哲學對所有技藝的一概否定,則是莫大的誤解。熟悉《莊子》的人都應該對“庖丁解牛”(《養生主》)、“匠石運斤”(《徐無鬼》)的故事記憶猶新,莊子對于這些巧奪天工的精湛技藝不但不予反對,反而推崇備至,稱贊它們“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那么,莊子為何獨獨對桔槔就不能接受呢?仔細考察,可以看出,在莊子眼中,“技”與“機”、“藝”與“巧”是有著天差地別的區別的。莊子所推崇的是“技藝”,而非“機巧”,而兩者的區別就在于,前者是身體與自我潛能的發展與發揮,這種出神入化、爐火純青的技藝完全是順應自然的,結果是為了達到一種高超的“境界”,在這種境界中,真正獲得的是自由與美的感受,即所謂“隨心所欲不逾矩”;而后者則是一種機械化,其出發點在于功利性,其目的在于減輕身體勞苦、滿足人心欲望,其結果是物質的享受,而非精神的體驗。可以說,莊子所推崇的技術應當是一種身體的、藝術的技術,在這種有境界追求的技術里,技術的最終產物只是附產品,技術活動本身才真正具有存在的意義。而機械則沒有這種特質,機械促使人完成工作,生產產品,工作或勞動成為手段,本身不再具有任何藝術價值,生命在機械中喪失了其對美的創造性而淪為了機械的工具。這是多么悲哀的處境啊!
但是,莊子哲學雖然反對機械,但又并非完全贊同丈人的做法,即將所有的機械一概摒棄,而是認為只要是順應自然、保持本性,不為外物所役,不為機械所累,作到“技兼于事,事兼于義,義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使“技”與“天”達到某種溝通,那么一味的反對利用機械反而成了一種“刻意”的行為,所以,莊子才借孔子之口說出“識其一,不識其二”的批評。由此,文章最后指出,保持人的本心而做到不“失性”,才是真正的順應自然,正如“五色亂目”、“五聲亂耳”、“五臭薰鼻”、“五味濁口”、“趣舍滑心”,這五者都是喪失本性的表現,是破壞生命本來面目的禍害,但是,這些禍害并非來自“五色”、“五聲”、“五臭”、“五味”本身,而是來自人自身的“趣舍”。實際上,五色未必亂目,五聲未必亂耳,五臭未必薰鼻,五味未必濁口,但若失去本性,被他們所炫惑,那么自然會對他們一味追求,孜孜不倦了。附:古人鑒賞選
赤水之北,喻玄之極處。昆侖之丘,形中最高也。南望,則向明而觀之。珠之為物,不可以知知識識言求,故皆索之而不得;象則非無,罔則非有,非有非無,不皦不昧,此玄珠之所以得也。(宋褚伯秀《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引呂惠卿語)
厲人生子,惟恐其似,乃好惡之本心也。人莫不有自知之明,而大愚大惑之人,乃至終身不解不靈,曾厲人之不若,故設此譬,欲人深思而得之言意之表。此莊文之三昧,藕斷絲連,似結煞而非結煞,于此悟入,保于文陣中殿后收第一功矣。(明陸西星《南華真經副墨》)
以無為為體,以法天為用,一篇立言大意。談理之文,易入箋疏,易入枯寂。無箋疏枯寂之氣,而仍有滉瀁風華之致者,《楞嚴》、《唯識》耳,畢竟不耐咬嚼。若無箋疏枯寂之氣,有滉瀁風華之致,而又耐咬嚼者,惟《莊子》有然,古文中不易得也。如登萬仞之山,觀湖海之浩渺,望而知有倚天拔地之概,而其中煙霞、云水、魚龍、沙石,變態不盡,無能名狀,而皆渾涵吞吐于一氣之中,斯亦奇矣。然與天地終古,共聞共睹,不見有詫異也。讀《莊子》當作如是觀;若以奇觀之,則非所以為莊矣。(清方人杰《莊子讀本》)
“玄珠”二字妙絕。夫道非有物也,然而實有道也。非有實有,實有非有,何以喻之?珠者,圓妙光明,加之以玄,則實有非有,非有實有矣。止此二字,領略不盡。象罔則無相,以玄遇玄也。(清宣穎《南華經解》)
亂而治之,不如本不致亂之為貴。此先用數喻跌宕,文特逸甚。形容至德之世,渾渾噩噩,如是何須更治?忽然借臣子諂諛,以形容人情導(道)諛,一翻一落,又一翻,又一落,文情浮空而起,然后落出人君媚世,把一“愚”字煞服他。初讀之奇,再讀之爽,瀾翻波涌,層層滾落,使人目不及瞬。(同上)
此篇以道與天合者,交互勘發,極精掬微。天之體聲臭之所俱泯,故能運化于無言。道之妙形跡之所不居,故能包涵于萬有。首段用“玄”字煞住,抉天地之根柢,泄大道之靈奧,只此一字,已抵得五千言《道德》真詮。(清劉鳳苞《南華雪心編》)
陸方壺云:“此篇頭緒各別,不可串為一章。”細意推求,或正言,或反言,或喻言,或述古,或征今,總是令人于無中覓有,不可指幻為真之意。認定此旨,則元珠在握,正不必于章句間強求其貫串也。(清陳壽昌《南華真經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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