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物論
所謂齊物論,就是要消除物、我的區別,消除萬物之間的區別。莊子認為,世間萬事萬物都是齊一的。人類社會一切矛盾的對立面都是無差別的一回事,所以應停止有關是非的爭論,做到忘我,做到無是非,用明澈之心去體認萬物,達到萬物與我為一的齊物境界。莊子否定諸子百家的論爭,也否定一切是非、對錯、好壞的客觀存在,是主觀唯心主義論者。
一
南郭子綦(qí)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tà)焉似喪其耦。①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②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③問之也!今者吾喪我④,汝知之乎?女聞人籟⑤(lài)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子游曰:“敢問其方⑥。”
子綦曰:“夫大塊噫氣,⑦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háo)⑧。而獨不聞之翏翏⑨乎?山林之畏隹⑩,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jī),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xiào)者、叱者、吸者、叫者、者、宎(yǎo)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yú),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
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
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注釋】
①南郭子綦:虛構人物。隱:憑倚。機:亦作“幾”,案幾。噓:緩緩地吐氣。荅焉:形體不存在的樣子。耦:匹對。喪其耦:表示精神超脫軀體達到忘我的境界。②何居:何故。③而:汝,你。④吾喪我:真我忘掉了俗世中的我。⑤籟:簫,此指空虛之地發出的響聲。⑥方:道術。⑦大塊:大地。噫氣:吐氣。⑧呺:同“號”,風聲。⑨翏翏:大風的聲響。⑩畏隹:形容山勢險峻。激者:如水激的聲音。:形容箭頭的聲響。者:如號哭的聲音。宎者:猶如風吹入空谷的聲音。喁:應和之聲。調調:樹枝搖動。刁刁:樹葉微動。怒者:發動之人。
【譯文】
南郭子綦倚靠著幾案靜坐,仰著頭緩緩地呼吸,仿佛忘記了自己的形體一樣。顏成子游在一旁陪伺,說:“老師你這是怎么啦?莫非人的形體原本可以像枯木一樣,而心靈原本可以寂靜如死灰嗎?你今天靠在幾案上靜坐的樣子,跟從前的情形完全不同啊。”
子綦回答說:“偃,這個問題問得好。此時我把我丟掉了,你明白嗎?你可能聽說過人籟,可是未必聽說過地籟,你可能聽說過地籟,未必聽說過天籟。”
子游說:“請問這是什么道理呢?”
子綦說:“大地吐出的氣,叫作風。風不刮就罷了,一旦刮起來,就會萬竅怒吼。你難道沒聽到過長風呼嘯的聲音嗎?山林之中險峻盤旋的地方,還有百圍大樹上的洞穴,有的像鼻子,有的像嘴巴,有的如耳朵,有的似梁上方孔,有的像牛欄豬圈,有的像舂臼,有的像池沼,有的像泥坑。發出的聲音,有的像水流聲,有的像射箭聲,有的像斥罵聲,有的像吸氣聲,有的像喊叫聲,有的像號哭聲,有的像幽怨聲,有的像哀嘆聲。前面的風呼呼地唱著,后面的風就呼呼地和著,微風就小聲地應著,大風就大聲地應著,當暴風過后,所有的竅穴全都空寂無聲了。你難道沒有看見過風吹樹林,那隨風搖晃的枝條嗎?”
子游說:“地籟是從萬種孔洞發出的聲音,人籟是從竹管之類的東西里發出的聲音,那天籟又是什么發出的呢?”
子綦說:“所謂天籟,就是風吹萬竅發出的各種不同的聲音,這些各不相同的聲音是由于自己自然的形態所造成的。既然各種聲音都是自身決定的,那么鼓動它們發出聲音的還能是誰呢?”
二
大知閑閑,小知間間;①大言炎炎,小言詹詹。②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③與接為抅(ɡōu)④,日以心斗。縵者,窖者,密者。⑤小恐惴惴,大恐縵縵⑥。其發若機栝,其司是非之謂也;⑦其留如詛盟,其守勝之謂也;其殺⑧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為之⑨,不可使復之也;其厭也如緘,⑩以言其老洫(xù)也;近死之心,莫使復陽也。喜怒哀樂,慮嘆變(zhé),姚佚啟態,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zhèn)。可行已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
百骸、九竅、六藏,賅(gāi)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
【注釋】
①閑閑:形容廣博雅致。間間:形容固執偏狹。②炎炎:形容氣盛詞烈。詹詹:形容言多啰嗦。③魂交:指多夢、睡不安寧。形開:累得身體像散了架一樣。④抅:通“構”,交接。⑤縵:通“慢”,散漫。窖:深沉。⑥縵縵:形容精神落魄。⑦機栝:機關。司:通“伺”,伺機,趁機會。⑧殺:衰敗。⑨所為之:所付出的精力。⑩厭:閉塞。緘:束篋的繩子。老洫:老溝。變:后悔。:恐懼。姚佚:輕浮放縱。彼:指以上各種情態。真宰:身心的主宰。眹:征兆。說:同“悅”。真君:真我。
【譯文】
有大智慧的人廣博而雅致,有小智慧的人固執而偏狹;高淡闊論的人盛氣凌人,就事而論的人爭辯不止。這些人睡覺的時候魂魄也不會安寧,等睡醒后身體就會疲乏不堪。這些人整天與外界交涉糾纏,整日里鉤心斗角。有的漫不經心,有的隱藏不露,有的謹慎細密。小害怕時惴惴不安,大恐懼時驚慌失措。他們有的時候發言就好像是放出的利箭,窺探到他人的是非來進行攻擊;有時又如同發過誓約一樣一言不發,這樣做只是在等待一擊而中的機會罷了;他們就好比是秋冬的蕭條,正在衰敗之中,這是說他們正在一步步走向消亡;他們沉浸在辯論當中,再也無法恢復自然的本性;他們仿佛被繩索束縛住了,心靈完全閉塞,這是說他們像已經廢舊的溝渠,源頭的水已經枯竭了;他們的心靈已經走向死亡,再也不能恢復生機了。他們有時欣喜若狂,有時怒火中燒,有時悲哀萬分,有時快樂異常;有時多慮,有時慨嘆,有時后悔,有時害怕;有時浮躁,有時放縱,有時張狂,有時惺惺作態;猶如音樂從虛空的事物中發出來一樣,又好比菌類被地氣蒸發出來一樣。以上種種情態日夜交替變化著,然而卻不知道是從哪里產生的。算了吧,算了吧!只要知道了這些情態是從哪里產生的,也就知道了它們之所以產生的原因了。
三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①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nié)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②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③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隨其成心④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⑤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⑥。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
【注釋】
①行盡:通向死亡。②役役:奔波勞碌的樣子。苶然:形容疲倦困頓。疲役:即疲于役,為役使所疲頓。③芒:昏庸、糊涂。④成心:偏見。⑤心自取者:有見識的人。⑥今日適越而昔至:今天去越國而昨天就到了。
【譯文】
人一旦受到陰陽之氣,形成生命之體,雖然不會馬上死亡,但也會在衰耗中等待死亡。人們與外界相抗爭,相互損害,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奔馳而不能止步,這不是很可悲嗎?一輩子奔波勞碌,卻沒有成功,疲倦困頓卻看不見前途,這不是很悲哀嗎?這種人就算活著,又有什么意義呢!人的形骸不斷地衰老枯竭,人的精神也隨之消毀,這豈不是最大的悲哀?人的一生,原本就是這樣昏昧無知嗎?還是只有我一個人昏昧,而別人卻不昏昧?
假如以個人偏見作為判斷事物的標準,那么誰沒有這樣的標準呢?又何必說只有那些懂得事物變化之理的智者才有呢?再笨的人也會有的。假如說內心還沒有產生偏見時就已經判斷出了是非,那就如同今天去越國而昨天就已經到了一樣可笑。這種觀點是把沒有當成了有。一旦把沒有當成有,就算是神通廣大的大禹也搞不明白,我又能如何呢!
【智慧全解】
用心感受生活
莊子說:“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意思是說他們終身奔波勞苦看不到成功,一輩子疲憊困頓,找不到歸宿。這的確是非常可悲的事情。而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就是這些人不明白生命的真諦,不知道人生的意義,或沉浸于利益的爭斗中,或盲目地追求虛無縹緲的東西,消損了自己的心智,白白浪費了大好時光。
“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的人無疑是不幸福的。他們總是把目光盯在事情不如意的一面,盲目去追求那些得不到的事物,而忽略了自己內心真正的需求。那么,怎樣獲得真正的幸福呢?很簡單,從積極的角度出發,用心去感受生活。
現實生活中很多人忽略了自己的內心,一直處于茫茫然的追求之中。尤其在這個空前浮躁、急功近利的現代社會中,人們爭先恐后地追逐著利益,整日里挖空心思,與人鉤心斗角,如此這般整個人就不平靜了,內心惶恐不安,哪里還能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幸福的存在呢?
人生在世,需要面臨太多的挫折,需要應對太多的利益糾纏,需要面對太多的突發事件。這些紛繁復雜的事情往往會導致我們在人生道路上患得患失,總是受一些外物牽累而迷失自己的心性,迷失自己前進的方向。
萬事萬物總有好的一面和不好的一面,關鍵在于選擇的角度。本杰明·富蘭克林說:世界上有兩種人,他們的健康、財富以及生活上的各種享受大致相同,結果,一種人是幸福的,而另一種卻得不到幸福。為什么會有如此不同的結果呢?關鍵就在于他們的內心,在于他們對物、對人和對事的觀點不同,那些觀點對于他們心靈的影響因此也不同,苦樂之分主要也就在于此。
因此,無論是面對好的方面還是壞的方面,我們都要保持一種淡然的心態,不能因一時的成功而沾沾自喜,不因遭遇挫折而自悲,這樣才能保持內心的獨立和寧靜,才能擺脫世俗煩惱,獲得真正的內心明凈。
一個人處于什么樣的生活狀態,并不是由擁有多少財富決定的,一個人是不是能夠成功,也不是由客觀環境決定的。內心豁達、安分的人能夠無視外界的紛擾,擺脫外物的牽絆,不浮躁、不盲目、不消沉,一切都由自己決定,這樣的人才能生活得充實、幸福。
【閱讀延伸】
讓生活歸于平淡
很多年前,美國有一個年輕有為的市長,他才華橫溢,頭腦靈活,年紀輕輕就登上了市長寶座。在很多人眼中,此人就是閃耀在政壇的一顆璀璨的明星,前途不可限量,于是很多知名人士都圍繞在他的周圍,他似乎也逐漸習慣了這種光環照耀下的上層生活。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正當他又要平步青云再次高升之時,他所管轄的區域發生了一場大火災,給民眾帶來了極大的損失。民眾們悲痛之余把責任都怪到了政府身上,紛紛指責政府不作為。這個年輕的市長也罪責難逃,不得不引咎辭職。
從眾星捧月的高位一下子落到了平民之中,內心的落差可想而知。他身邊的權貴朋友都前來安慰,并表示愿意幫忙,讓他東山再起。然而,他卻沒有過多的悲傷,而是淡然一笑說:“我本來對政治就沒有多大的興趣,這下正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他毅然決然地回到了鄉下,和妻子兒女享受起了無憂無慮的田園生活,生活平淡而溫馨。
他很早就愛好收集古董,只是過去一直忙于政治,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愛好,現在無官一身輕的他重新拾起了這個愛好。由于天資聰穎,而且又能靜下心來,沒過多久,他就成了一名不錯的鑒別古董的專業人士,沒過幾年他在古董行業內就出了名。
有好友問他:“沒想到你這個半路出家的人竟然能在收藏上取得如此大的成就,你是如何做的呢?”他又是淡然一笑,說:“因為我打心底熱愛這一行,而且是一心一意地熱愛它,內心沒有太多的煩惱,不盲從他人,能夠平心靜氣地對待這些收藏品。”
很多時候,生活中的煩惱與痛苦往往只源于人的一念之誤,只有破除這一“誤”,才能使內心獲得真正的寧靜,從而在世事紛擾中感受到世間的美好。
四
夫言非吹①也。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②也。果有言邪?其未嘗有言邪?其以為異于鷇(kòu)音,亦有辯乎?③其無辯乎?
道惡(wū)④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⑤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⑥。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⑦。自彼則不見,自是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⑧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⑨樞始得其環中⑩,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tíng)與楹(yíng),厲與西施,恢恑(guǐ)憰(jué)怪,道通為一。
【注釋】
①吹:風吹。②特未定:不能作為判斷是非的標準。③鷇音:剛剛破卵而出的幼鳥的叫聲。辯:同“辨”,區別。④惡:何,怎么。⑤小成:片面的成就。榮華:粉飾之語。⑥明:用洞察之心去看事物,以明于大道。⑦是:此。⑧方生:指此與彼的概念相依相對一起產生。⑨偶:指對立關系。道樞:道的關鍵。⑩環中:環的中心;“得其環中”喻指抓住要害。恢恑憰怪:指形形色色的社會現象。恢,同“詼”,詼諧。恑,詭變。憰,憰詐。
【譯文】
言論和風吹洞穴不同。言論者總是各有各的言辭,他們所說的話雖然獨特,卻不能作為判斷是非的標準。他們真的有自己的言論嗎?還是從來沒有過自己的言論?他們都認為自己的言論與剛破殼而出的小鳥的叫聲不一樣,到底有什么不同呢?還是根本沒有區別?
大道為什么隱晦不明而有真偽呢?言論為什么隱晦不明而有是與非呢?大道原本是無處不在的,為什么往而不存呢?言論本來是無處不可的,為什么會存而不可呢?大道往往被小成就隱蔽了,言論往往被浮夸的言辭隱蔽了,所以才會出現像儒家和墨家之類的是非之辯,他們都以對方不贊同的主張為是,以對方贊同的主張為非。如果肯定對方所否定的而否定對方所肯定的,則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觀察事物的本源。
世間萬事萬物都是相互對立而存在的,此與彼相依相存,從彼方來觀察此方就看不到此方的實際,從此方去了解就明白了。所以說,事物的彼方是由對立的此方而產生的,事物的此方也因對立的彼方而存在,彼與此是一起產生并存在的。盡管如此,世上萬物都是隨著生就隨著滅,隨著滅就隨著生;剛剛覺得可以,就會產生不可以的念頭,剛剛認為不可以,可以的念頭就隨之產生;有因而認為是的,就有因而認為非的,有因而認為非的,就有因而認為是的,是與非都因對方而產生存在。所以,圣人不經由是非之途而只用天道去觀察事物的本源,也就是順應自然與事物發展規律。此即是彼,彼即是此。彼有彼的是非,此有此的是非,真的存在彼與此的區別嗎?真的沒有彼與此的區別嗎?假如沒有了是非、彼此的對立關系,也就掌握了大道的關鍵。掌握了大道的關鍵,就如同進入了圓環之上,可以應付無窮的變化。是的變化無窮無盡,非的變化也無窮無盡。所以說,不如以空明的心境去觀察事物的本源。
用手指來說明手指不是手指,不如用非手指來說明手指不是手指;用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不如用非白馬來說明白馬不是馬。從道通為一、萬物一體的觀點來看,天地就是一個手指,萬物就是一匹馬。
人家認可的我也跟著認可,人家不認可的我也跟著不認可。道路是人們走出來的,事物的名稱是人們叫出來的。為什么這樣說呢?它原本就是這樣的,所以人們便認為是這樣的。為什么說不是這樣呢?它原本就不是這樣的,所以人們便認為它不是這樣的。事物有它存在的道理,也有它可以的緣由。沒有什么事物不是,也沒有什么事物不可。因此,就好比是小草與房柱、丑女與西施,以及世上形形色色的奇異現象,從大道的觀點來看,它們是渾然一體的,并沒有什么區別。
【智慧全解】
物有彼此,不必強求
莊子認為“物無非是,物無非彼”。事情的是非對錯都是相對的,每個人保留自己的意見就行了,不必強求別人贊同自己的觀點。
俗話說: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人的性格、背景、成長經歷、世界觀、價值觀都是不一樣的,看待同一事物或人物的觀點也是不一樣的。我們不必為了讓他人認同自己的觀點而爭論不休,那樣的爭論只會讓大家都不愉快,而且他人也不會因為這些不愉快而改變自己的做法。
現實生活中,爭執是避免不了的,當與他人發生爭執時,我們不妨試著站在對方的角度想一想,思考一下他們為什么會這樣說、這樣做。了解了對方的心意,就有助于問題的解決。
在日常生活中,人們通常都有一種本能,當他人的觀點與自己的觀點不一樣時,我們總是會認為別人的觀點是錯誤的。其實,很多時候人的想法、做法無所謂對與錯,大多只是觀念不同罷了。只要不是原則性問題,我們沒必要分個是與非、勝與負。所以莊子認為,事物有此就有彼,他將彼此關系比喻成一個圓圈,認為二者循環往復,沒有窮盡。我們也沒有必要因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爭個是非對錯。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這樣我們的世界才能豐富多彩。如果想提高自己,我們看一件事物的時候,就要從多個角度去思考,讓自己的視野更寬更廣,這樣才能見多識廣,變得更加優秀。
【閱讀延伸】
雕像的鼻子
米開朗琪羅是一位非常出名的雕刻家,有一次他想雕刻一個手持彈弓的年輕大衛的雕像,很多人表示愿意資助他,最后,在索德里尼的贊助下,米開朗琪羅來到佛羅倫薩工作。
工作進行幾天后,索德里尼來到了米開朗琪羅的工作室。
索德里尼對雕刻有一些了解,又有些自以為是。他圍著米開朗琪羅的作品左看看右看看,仔細地品鑒了一番,然后站在這座大雕像的正下方說:“米開朗琪羅,你的這個作品真了不起,可以算得上是很完美了,只是它還有一點缺陷,就是鼻子太大了,如果把它修小一點點就更完美了。”
米開朗琪羅對自己的作品有著自己的理解,但他沒有跟老板據理力爭,他認為老板之所以那樣說,可能是因為觀看的角度不是很好,或者各人的愛好興趣不一樣。聽到老板的話后,他連連點頭,并迅速爬上支架,在雕像鼻子的部位開始輕輕敲打,讓手上的石屑一點點掉下去。表面上看,他是在按照老板的要求認真地修改,其實他根本沒有改動鼻子的任何地方。經過幾分鐘的“敲打”后,他回過頭問:“現在怎么樣?”
索德里尼又認真看了看,笑著回答:“嗯,現在真的可以稱得上完美無缺了。”
雕像的鼻子應該大點好呢還是小點好呢?這本是一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如果因為這個而爭論,根本沒有一點意義。米開朗琪羅深知這一點,所以他選擇了巧妙周旋,順著老板的意思,上去認真“敲打”一番,終于贏得了老板的贊同。就這樣,他既沒有違背自己的意思,又沒有冒犯老板。生活就是這樣,如果我們遇到矛盾,就要學會站在雙方的立場去仔細考慮,這樣才能妥善地解決矛盾。
五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①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②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狙(jǔ)公③賦芧(xù),曰:“朝三而暮四。”眾狙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狙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④,是之謂兩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⑤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⑥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⑦唯其好之也以異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⑨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注釋】
①達:通達,“達者”指通曉事理的人。為是:為此。不用:指不用固執常人的成見。寓諸庸:寄于事物的功用上。②因:因循,順由。③狙公:養猴子的人。狙,猴子。④天鈞:即天均,天地自然的均衡。⑤至:至極,達到極高的境界。⑥封:界限。⑦枝策:指舉杖敲擊樂器。幾:盡,達到頂點。⑧昧:迷昧。⑨滑疑:紛亂的樣子,這里指各種迷亂人心的辯說。滑,亂。圖:瞧不起,摒棄。
【譯文】
萬事萬物有分必有成,有成必有毀。因此,總的來說萬物根本就沒有什么完成與毀滅,自始至終是渾然一體的。只有通曉事理的人才明白萬物渾然一體的道理,所以他們不用固執于常人的成見,而寄托在事物各自的功用上。這就是順應事物的自然規律。順其自然而不知道其所以然,就叫作“道”。辯者們費盡心思去追求一致,卻不知道事物本身就是混同的,這就是所謂的“朝三”。為什么叫作“朝三”呢?有一個養猴人在給猴子分橡子時,說:“早上分你們三升,晚上分四升。”猴子們一聽都惱了。養猴人便改口說:“那么就早上四升晚上三升吧。”猴子們聽了都高興起來。橡子的名稱和數量都沒有改變,只是換了一種喂的方法,猴子的喜怒就不一樣了,這就是順應猴子的心理作用罷了。所以,圣人混同于是是非非,而任憑自然均衡,就是物我并行,各得其所。
古時候那些得道之人,他們的智慧達到了極高的境界。到底是怎樣的至高境界呢?他們的視野達到了宇宙的本初,認識到原始本來沒有萬物的存在,沒有比這種認識更高的境界了。在認識上稍遜一籌的人,則認為萬物是存在的,探究它并不加以嚴格的區別界限。再稍遜一籌的人,則認為事物有了區別界定,可是并不計較是非。產生了是非觀念,大道也就有了虧損。大道的虧損是由于個人的偏好而產生的。世間萬物真的有成就和虧損嗎?或者根本就沒有成就和虧損呢?有成就和虧損,就好比昭文彈琴;沒有成就和虧損,就如同昭文不彈琴。昭文彈琴,師曠擊樂,惠子倚樹爭辯,這三個人的技藝智慧都算得上是最高超的了,所以他們載譽于晚年。這三個人自認為自己的愛好與別人不一樣,便想著用自己的愛好去教誨明示他人,于是他們就陷入“堅白同異”的愚昧辯論上,不能自拔。而昭文的兒子又終身從事昭文彈琴事業上,以至于沒有什么成就。假如這樣也算得上是成就的話,那么像我這樣的人也是有成就的,假如這樣不能算是有成就的話,那么外物和我一樣也沒有什么成就。所以,圣人往往摒棄迷亂世人的炫耀。圣人不會用自己的一孔之見、一技之長向他人炫耀,而是把思想寄托在事物自身的功用上,這就叫作“以明”。
六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①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雖然,請嘗②言之。有始也者③,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④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⑤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為小;⑥莫壽于殤(shāng)子,而彭祖為夭。⑦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⑧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⑨有乎!無適焉,因是已!⑩
【注釋】
①類:同類、相同。②嘗:試。③有始也者:宇宙有個開始。④俄而:突然。⑤謂:評說、議論。⑥于:比。豪:通“毫”。末:末梢。秋豪之末比喻事物的細小。大山:即泰山。⑦殤子:未成年而死的人。夭:夭折,短命。⑧巧歷:善于計算的人。凡:平凡,這里指普通的人。⑨適:往,到。⑩因:順應。已:矣。
【譯文】
現在在這里說的話不知道與他人的言論是屬于同一類呢?還是屬于不同的一類?不管同類還是不同類,既然都是言論,那也就與其他人的議論沒有什么差別了。盡管如此,我還是要試著把這一問題說清楚。宇宙有個開始,也有個未曾開始的開始,更有個未曾開始的未曾開始的開始。宇宙萬物的始初,有自己的“有”,也有自己的“無”,也有未曾有“無”的“無”,更有未曾有那未曾有的“無”。頃刻之間有了“有”和“無”,卻不知道“有”與“無”真的是不是“有”與“無”。現在我說了這些話,卻不知道我是真的說了這些話呢,還是真的沒有說這些話?
天下沒有比秋毫末梢更大的東西了,泰山看起來都比它渺小;沒有比夭折的孩子更長壽的了,而彭祖卻是短命的。天地與我共生,萬物與我渾然一體。既然已經說過合為一體了,還要有我的言論嗎?既然已經說了合為一體,還能說我沒有言論嗎?萬物渾然一體,再加上我的言論,就成為“二”,“二”如果再加上一個“一”就成了“三”,以此類推,即使善于計算的專家也不能得出最終的結果,何況一般人呢?所以,從無到有已經生成“三”了,又何況從“有”發展到“有”呢!不用再推算下去了,還是順應事物的本原吧!
七
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zhěn)也。①請言其畛。有左有右,有倫有義,有分有辯,有競有爭,此之謂八德。②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圣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③圣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圣人懷④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不廉不嗛(qiān)⑤,不勇不忮(zhì)⑥。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無棄而幾向方矣!⑦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bǎo)光⑧。
【注釋】
①封:界限。常:定見,定論。畛:田地里的界路,這里泛指界限。②倫:次序。義:通“儀”,規則。八德:八類、八種才能。③春秋:這里泛指古代歷書。經世:經綸世事,這是用調理織物來喻指治理社會。志:記載。④懷:囊括于胸,指不去分辨物我和是非,把物與我、是與非都容藏于身。⑤嗛:疑為“廉”。一說嗛,同“隒”,崖岸的意思。⑥忮:傷害。⑦無棄:原作“圓”。幾:近,近似。方:道。⑧葆:藏,隱蔽。“葆光”即潛隱光亮而不露。
【譯文】
大道本來就沒有人為的界限,言論本來沒有固定的框框,只是為了堅持自己的觀點和看法,才妄加了這樣那樣的界限。允許我談談這界限吧。如劃分了左右、次序等級、分別辯論、競言爭鋒,這就是世俗所說的八種才能。其實,宇宙之外的事物,圣人只是隨它存在而不加以辯論;對于宇宙之內的事物,圣人只是談論它而不加以評論;對于古史中先王治理國家的記載,圣人只是評論而不去辯解。所以,天下的事理,有去分別的,就有不去分別的;有去辯論的就有不去辯論的。這是什么原因呢?圣人把各種觀點藏在心里,而一般人則爭辯不休,并以此夸耀于人。所以說:辯論的存在,必有眼界看不到的地方。
至理名言是不可稱謂的,大辯是不用言語的,大仁之人是不會自稱仁慈的,大廉之人是從來不自稱廉潔的,大勇之人是不會傷害他人的。道理如果能夠說得清楚明白,也就算不上是道理了,言語再辨析周全,也有顧及不到的地方,仁愛經常普及也就不能保全了,廉潔過于清白,就顯得虛偽了,勇敢達到傷害他人的程度就不是真正的勇敢了。這五個方面遵行不棄,幾乎就接近于大道了!所以說,如果一個人的智能能夠止于所不知的境地,那就是到了極點了。誰知道不用言辭的辯論、不用稱謂的大道呢?假如有人能夠知道,那他就稱得上是天然的智庫了。在這里無論注入多少都不會滿溢,無論索取多少都不會枯竭,人們不知道它的源頭在哪里,這就叫作隱藏起來的光明。
【智慧全解】
大辯不言,大巧若拙
在這里莊子提出“大道不稱,大辯不言”的觀點,認為真理無須用語言來表達,高明的言論無須言說,仁、謙、勇等美德也一樣,不需要特意去夸耀。莊子以此來告誡大家,人生在世,做人要收斂鋒芒,包容萬象,不盈不枯;為人處世應保持低調,不要刻意顯示自己的德行。因為人一旦產生炫耀之心,行為舉止就會偏激,說不定會給自己帶來禍患。
生活中很多人總結出一些為人處世的技巧,在事業或人際交往中想要事半功倍從而投機取巧,雖然取得一定的成績,其結局卻悲慘得很。這都是過于機巧惹的禍。殊不知,大巧若拙,摒棄機巧,以看上去笨拙的方法做事,才是大智之人的做法。
蘇軾《賀歐陽少師致仕啟》中有這樣一句名言:“大勇若怯,大智若愚”。真正的大智大勇未必要大肆張揚,賣弄聰明,不是徒有其表而要看實力。具有大智慧的人,看起來反倒如同糊涂人,其實不是真糊涂而是假糊涂,這就是“大智若愚”。大智若愚的人給人的印象是:寬厚敦和,平易近人,不露鋒芒,甚至有點木訥和傻氣。其實在“若愚”的背后,隱含的是真正的大智慧大聰明。
大智若愚者藏才隱德,用表面的愚笨來保護自己,為自己贏得發展和提高的時間和環境,并能把握全局,站在比別人更高的角度來把握事態的發展,所以他們往往能承擔重任,抓住良機,進而取得勝利。
大道雖不能明說,卻沒有人能否認它的博大深奧,美好的德行并不是用來展示給人看的,將光芒收斂,光芒本身依然存在。真正的美無須用言語來描述,真正的仁義無須標榜,真正的圣人也是不需要在意圣人之名的。我們要用圣人之智來對待世間萬物,不貪圖大貢獻,不計較小利益,這樣才能成就大事。真正有大智慧的人,胸懷大志卻能夠坦然做事,在生活中不計較一時的得失,忘卻外物的羈絆,這樣才能成就真正的大道,做出超人的成就。
【閱讀延伸】
舉賢而不顯
武則天時期,婁師德與狄仁杰同為國相,兩個人因為政見不同,經常會鬧一些小矛盾。實際上,婁師德與狄仁杰的矛盾也只是在公事上面,狄仁杰能登上相位,還是婁師德推薦的呢,只不過狄仁杰自己并不知道罷了。
對狄仁杰與婁師德的矛盾,武則天看得一清二楚。有一次,武則天問狄仁杰:“狄愛卿,你覺得婁相這人怎么樣?”狄仁杰生性耿直,而且不知道收斂,平時在處理朝廷事務中可沒少為難婁師德,如今聽皇帝這樣問自己,馬上直言不諱起來:“他是個能帶兵打仗的將才,不過是不是賢明,臣就不好說了。”武則天又問:“那你認為婁相這個人識才嗎?”狄仁杰說:“這個,臣認為還真不咋的,臣與他同朝為官這么多年,從來沒見他舉薦過誰。”
武則天聽后,爽朗一笑,說:“是嗎?那狄愛卿就錯了。你就是他舉薦上來的,他還舉薦過很多有真才實學的人呢,只不過他做事從來不喜歡炫耀罷了。”狄仁杰聽后,驚詫不已,臉頓時脹得通紅,說:“婁公真是一個有大德的人,做事不求回報!我時常那樣為難他,做了不少對不起他的事情,而他始終沒有提舉薦我的事,他的胸懷真是寬廣啊,我簡直無顏面對他了!”
狄仁杰與婁師德同朝為官,婁師德對狄仁杰有知遇之恩,而狄仁杰由于不知情,便在遇到政見不合時處處為難他。如果換作一般人,早就把自己的恩德說出來了,這樣既能消除一個政敵,又能拉攏人心。可是婁師德并沒有這樣做,他的高尚之處,就是他絲毫不炫耀,真可謂一個真正的君子啊!
八
故昔者堯問于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①其故何也?”
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②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嚙(niè)缺問乎王倪③曰:“子知物之所同是④乎?”
曰:“吾惡乎知之!”
“子知子之所不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
“然則物無知邪?”
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⑤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嘗試問乎女:民濕寢則腰疾偏死,⑥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xún)懼,⑦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jí)蛆(jū)甘帶,鴟(chí)鴉耆鼠,⑧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biān jū)⑨以為雌,麋與鹿交,鰍與魚游。毛嬙麗姬⑩,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
嚙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
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hù)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注釋】
①宗、膾、胥敖:三個小國家的名稱。南面:此指臨朝聽政。②三子者:指宗、膾、胥敖三國的國君。存乎蓬艾之間:比喻國微君卑,不足與之計較。蓬艾,兩種草名。③嚙缺、王倪:皆為虛構人物。④所同是:意思是相互間共同的地方。⑤庸詎:怎么、哪里。庸,何。⑥濕寢:在潮濕的地方睡覺。偏死:偏癱,即半身不遂。⑦木處:在高高的樹木上居住。惴、栗、恂、懼:四字都是恐懼、懼怕的意思。⑧蝍蛆:蜈蚣。甘:甜美。帶:小蛇。鴟:貓頭鷹。耆:通“嗜”,嗜好。⑨猵狙:一種類似猿猴的動物。⑩毛嬙、麗姬:古代的美女。決驟:快速奔走。樊然淆亂:紛然錯亂。沍:河水凍結。
【譯文】
從前堯向舜詢問道:“我想討伐宗、膾、胥敖三個小國,每當臨朝,總覺得心神不安。這是什么緣故呢?”
舜說:“那三個小國的國君,就好比是生存于蓬蒿艾草之中,您還不放心,問題出在哪里呢?聽說過去天上有十個太陽一起出現,何況人的德行本應超過太陽的光輝呢!”
嚙缺問王倪:“你知道一切事物都有相同的地方嗎?”
王倪說:“我哪里會知道!”
嚙缺又問:“你知道你所不知道的原因嗎?”
王倪回答說:“我哪里會知道!”
嚙缺接著又問:“那么各種事物便都無法知道了嗎?”
王倪回答:“我怎么會知道!雖然如此,我也要試著來說說這個問題:怎么知道我所說的‘知’不是‘不知道’呢?怎么知道我所說的‘不知’并不是‘知’呢?我還是先問你:人在潮濕的地方睡覺,腰部就會患病,并導致半身不遂,難道泥鰍也會這樣嗎?人們待在高高的樹枝上就會心驚膽戰,難道猿猴也會這樣嗎?人、泥鰍和猿猴這三種動物究竟誰最清楚哪里才是真正舒適的住處呢?人們吃牲畜的肉,麋鹿吃草,蜈蚣喜歡吃小蟲,貓頭鷹和烏鴉則愛吃老鼠,人、麋鹿、蜈蚣、貓頭鷹和烏鴉,這幾種動物究竟誰最清楚真正的美味是什么呢?雌性猿猴喜歡找雄性的猵狙作為交配對象,麋喜歡與鹿交配,泥鰍則與魚交配。毛嬙和麗姬,是世人公認的美女,可是魚見了她們潛入水底,鳥兒見了她們就會高高飛向天空,麋鹿見了她們就會四處逃跑。人、魚、鳥和麋鹿這四種動物究竟誰最了解真正的美色是什么呢?我認為,仁與義的端倪,是與非的途徑,都是紛雜錯亂的,我哪里會知道它們之間的分別呢?”
嚙缺說:“你不管世間的利與害,至人難道也不顧這些嗎?”
王倪說:“至人太神了!澤地焚燒無法讓他感到熾熱,江河凍結無法讓他感覺到寒冷,就算是驚雷劈開巖石、暴風巨浪也無法讓他感覺到驚恐。像他這樣,可以駕馭云氣,騎乘日月,在四海之外遨游,生死的變化都無法影響到他,更何況世間利害這種小事呢!”
九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①曰:“吾聞諸夫子,圣人不從事于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游乎塵垢之外。②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③”
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熒④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鸮(xiāo)炙。⑤予嘗為女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hūn)⑥,以隸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芚(chūn),參萬歲而一成純。⑦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⑧,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⑨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后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⑩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女皆夢也!予謂女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吊詭。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dǎn)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何謂和之以天倪?”
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于無竟,故寓諸無竟。”
【注釋】
①霍鵲子、長梧子:均為虛構人物。②夫子:指孔子。務:事,含有瑣細事務的意思。就:趨赴,追求。違:避開。不緣道:不踐跡而行道。③孟浪:不著邊際。奚若:何知,怎么樣。④聽熒:聽了疑惑不明。⑤時夜:司夜,即報曉的雞。鸮:一種肉質鮮美的鳥,俗名斑鳩。炙:烤肉。⑥滑涽:滑亂昏暗。⑦役役:操勞不息的樣子。芚:渾然無所覺察和識別的樣子。⑧筐床:舒適的床,此指君王的床。⑨蘄:祈,求的意思。⑩竊竊然:明察的樣子。牧:牧夫,此指所謂卑賤的人。吊詭:奇特、怪異的言論。黮暗:昏暗不明的樣子。化聲:指是非不同的言論。天倪:天然的分際。曼衍:自由地發展變化。振:振動鼓舞。竟:通“境”,境界、境地。
【譯文】
瞿鵲子對長梧子說:“我從孔夫子那里聽說,圣人不會從事俗世的工作,不貪圖利益,不逃避憂患,不喜歡妄求,不刻意去符合大道,不說話就如同說話,說話就如同沒有說話,而心神遨游于世俗之外。孔夫子認為這些話都是不著邊際的無稽之談,可是我卻認為這些正是大道的微妙之處。先生,你認為呢?”
長梧子說:“黃帝聽了這些話都會覺得不解,何況孔丘呢?他哪里能夠理解呢!而且你也操之過急了,這就好比剛看到雞蛋就去追求司晨的公雞,剛看到彈丸就想著吃燒熟的鸮鳥。現在我試著談一下吧,你姑且聽一下。為什么不依傍著日月,懷抱著宇宙,與萬物合為一體,任憑是非繁亂而不管不問,而把世間的尊卑貴賤一律等同對待呢?人們總是忙忙碌碌,圣人同樣一副愚昧無知的樣子,任憑萬物混為一體。萬物都是這樣,相互蘊含在渾樸而又精純的狀態之中。我哪里會知道喜歡著就是一種迷惑呢!我哪里知道討厭死亡就不是像自幼流浪在外而不知回家那樣呢?
“麗姬是艾地封疆守土之人麗戎的女兒。麗戎被晉國打敗后她成了俘虜,她當時哭得淚水把衣服都濕透了。等她進了晉國王宮,和晉王同床共枕,吃著山珍海味,這個時候才后悔當時哭得那么傷心。我哪里能知道死去的人不會后悔當初的求生呢?夢中開懷暢飲,醒后卻痛哭流涕;夢中悲傷哭泣,醒后卻興奮地去狩獵。當人在睡夢中時,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有時候在夢中還在做著另一個夢,等睡醒后才知道這一切全是夢。只有徹底醒來的圣人,才會知道人生如夢。愚昧的人自認為清醒,一副明察秋毫的樣子,好像什么都知道,動輒君啊臣啊地叫著。孔丘實在是固執淺薄極了!他和你一樣,都在夢中啊!我說你在夢中,其實我也在夢中。我說的這些話,可以說是奇怪的言論。或許萬世之后會遇到一位大圣人,他能夠了解這個道理,也如同在旦暮之間相遇了吧!
“倘若我和你進行辯論,你勝了我,我沒有勝你,那么你就是對的,我就錯了嗎?如果我勝了你,你沒有勝我,我就是對的,你就是錯的嗎?我們兩個人中有一個人對,有一個人錯嗎?或者是我們兩個人都對,或者都錯了呢?我和你都不能知道,而世人本來就昏暗不明。我們又能讓誰來作出公正的判斷呢?如果讓觀點跟我相同的人來裁判,既然看法跟我相同,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評價呢?如果讓觀點不同于我和你的人來裁判,既然他的看法不同于我和你,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評判呢?如果讓觀點跟我和你都相同的人來判定,既然看法跟我和你都相同,又怎么能作出公正的評判呢?那么,我和你和其他別人都無法知道誰是誰非了,恐怕只有等待造化了吧。”
“什么叫作用自然的天平來調和萬事萬物?”
長梧子說:“是就是不是,然就是不然,‘是’,如果真的是‘是’,那么就和‘不是’有了區別,這樣就無須辯論了。‘然’,假如真的是‘然’,那么就與‘不然’有了區別,這樣也就無須再辯論了。是是非非變來變去的聲音是相對而存在的,任憑它自由自在地發展變化,這樣就可以盡享天年。忘記歲月與理義,遨游于無窮的境界,這樣就能托身于無是無非、無窮無盡的境界了。”
十
罔兩問景①曰:“曩(nǎng)②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③”
景曰:“吾有待④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fù)蜩翼邪?⑤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⑥自喻適志與,⑦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qú)蘧然周也。⑧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⑨。
【注釋】
①罔兩:影子之外的微陰。景:同“影”,影子。②曩:以往,從前。③特:獨。操:操守。④待:依賴,憑借。⑤蚹:蛇肚腹下的鱗皮,蛇依靠它行走。蜩:蟬。⑥胡蝶:亦作蝴蝶。栩栩然:欣然自得、輕盈飛行的樣子。⑦喻:曉得。適志:合乎心意,心情愉快。⑧俄然:突然。蘧蘧然:僵直的樣子。⑨物化:萬物渾然同化,物我與人我達到無差別的境界。
【譯文】
罔兩問影子說:“剛才你在行走,現在又停了下來;剛才你在坐著,如今又站了起來。為什么這樣沒有自己獨立的意志呢?”
影子回答:“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有所依賴嗎?我依賴的東西也是有所依靠才這樣的吧?我所依賴的東西就好比是蛇的鱗皮和蟬的翅膀嗎?我哪里會知道會這樣呢?我哪里會知道為什么不這樣呢?”
從前,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蝴蝶,一只自在飛舞的蝴蝶。他極為得意,竟然忘記了莊周是誰。突然從夢中醒過來,才知道自己就是躺臥在床上的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做夢化成了蝴蝶,還是蝴蝶做夢化成了莊周?莊周和蝴蝶肯定是有區別的。這就叫作物化。
【智慧全解】
莊周夢蝶,夢如人生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莊子認為,無論是夢還是人生,其實除了我們的心性外,其他的東西都是虛幻的,只要我們堅守自己的內心,究竟是在夢中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根本沒有必要去深究。
莊子在這里所說的其實是關于人生的名利與人生價值的關系:怎樣才算是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是擁有更多的財富嗎?是擁有更大的權力嗎?非也,這些都不是,莊子認為,無論錢財還是權力都是虛幻的,就像夢一樣總有醒的時候,只有我們的內心才是真實的,只有清醒地認識到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不讓世俗外物蒙蔽心靈,靜下心來,明白什么才值得我們珍惜,這樣才能找到生命的真諦,才能真正實現自己的價值。
世間榮華猶如一場夢,如果一個人一生都在追逐榮華富貴、高官厚祿,那就如同做了一場春秋大夢,夢醒后一切歸于零。當然,我們并不是說追求事業上的成功是不對的,只是說在追求之前,需要明白,自己內心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對自己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的成功。其實,成功并不是說一個人需要多有錢多有權,而是要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對于一個在職場打拼的人來說,成功是自己的夢想,把自己的事業做大做強是自己的目標。但是切勿因此而忽略了工作的意義。對一個人而言,最可貴的是自己的內心,無論是悲傷、失望,還是快樂、恬靜,只有正視自己的本性,才能真正體味到人生的真諦。
人生如夢,我們不必去糾結是莊周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了莊周,只要明白我們內心深處的感情,感受到自己的內心需求,我們的人生就是成功的,我們的生活就能精彩無限。這才是莊子逍遙思想的真義。
【閱讀延伸】
追名逐利,恍如一夢
唐朝時期,知名道士呂翁前往邯鄲辦事,途中遇到一個姓盧的書生,二人一見如故,盧生進京趕考,呂翁長年修道,二人聊得很投機。
盧生說自己非常渴望榮華富貴,不愿再過貧困的生活,想借助仕途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呂翁作為得道高人,勸解了盧生一番,可盧生仍然難以釋懷。呂翁見此,就遞給盧生一個枕頭,說:“你枕著這個枕頭睡一覺吧,就可以看到自己榮華富貴時的樣子了,等你醒來后我們再聊。”
盧生一路勞累,枕著枕頭很快就睡著了。恍惚間,他看到枕頭上開了一個很大的洞,里面慢慢明朗起來,盧生一時好奇就鉆了進去。
這一下,盧生沒有去趕考,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過了一段時間,他娶了一個漂亮的媳婦,媳婦的娘家很有錢,陪嫁過去很多物品。盧生高興極了,從此他過上了富足的生活。第二年,他進京趕考,一舉得中,被任命為專門替皇帝制詔誥令的知制誥,從此踏上了仕途,可謂春風得意。
又過了三年,盧生出任陜州知州。陜州河道需要治理,而盧生正好擅長此道,任職期間集合民眾開鑿河道80里,使阻塞的河道暢通,給百姓創造了不少福利,百姓們紛紛稱頌他的功德。后來,盧生又被提升為京兆尹,升任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位高權重,贏來滿朝文武官員的羨慕與敬重。
然而,樹大招風,盧生贏得羨慕的同時也招來了同僚的妒忌,一時間種種謠言向他飛來,皇帝雖然信任他,但架不住奸臣們的一再誣陷,最終皇帝下詔將他逮捕入獄。后來他被貶到偏遠的邊疆。
盧生在邊疆苦熬了好多年,朝廷發生動蕩,當年誣陷他的奸臣入獄的入獄,砍頭的砍頭,皇帝也知道他是遭人陷害,于是重新起用了他,任為中書令。后來隨著年齡的衰老,盧生多次上書請求辭職,可是皇上考慮到他身居要職,難以替代,一直沒有答應,直到盧生快要死了,還在掙扎著給皇帝上最后一道奏疏,此時的他還沒有顧及自己的家人,也沒有細細回味自己的一生,就斷了氣。
那邊剛斷氣,這邊睡著的盧生就打著哈欠醒了過來,他迷糊間發現自己正躺在旅店里,呂翁正坐在他的身邊,此時他才明白自己原來做了一場大夢。
盧生說:“我剛才難道是在做夢?”呂翁回答:“是夢也好,不是夢也好,人生的適意愉快,不都是你所看到的樣子嗎?”盧生悵然若失,沉默良久,才恍然大悟,對著呂翁鞠身拜謝道:“我對榮辱、得失、窮富、顯達算是徹底領悟了,這個夢就是我差點兒走錯的一生啊,多謝先生教誨,我明白了。”
盧生高中、官場得意時,無疑是成功的,贏來了很多人的羨慕;盧生被貶邊疆時,卻又是一個失意者。事實上,這些都是名利場上的游戲,正因為這樣,盧生才會在醒來時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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