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人
《中庸》第一章
[原文]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道也者,不可須臾[1]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2]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注釋]
[1]須臾:片刻,形容非常短暫的時間。
[2]見(xiàn):顯現。
[譯文]
天生所具有的,即為“性”;引導自己性情發展的方向,即為“道”;修行此道的過程方式,即為“教”。真正的“道”,不會有須臾離開的時候,否則就不能稱之為“道”了。因此君子為人修道,須得謹慎小心地對待我們所不能直接看見、摸到的東西。越是隱秘不易覺察的地方,越是什么都會被看清楚;越是微小容易忽視的細節上,越是顯露出更多的內容。因此,跟有沒有他人在場無關,君子即使獨處,依然謹慎地對待自己。
[通解]
◎引導自己的天性
《中庸》第一章開篇第一句,引領全文,提出了天命、性、道、教這幾個儒家思想中重要的概念,并對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進行了解釋。
在《論語》當中,孔子有兩次提到“天命”: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論語·季氏》)
五十而知天命。(《論語·為政》)
“天命”可以理解為上天的旨意和安排。但要注意的是,在儒家的觀念中,“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荀子》),“天命”是一種抽象的絕對的理念存在,而非后來民間想象中的“玉皇大帝”“老天爺”那樣具有具體的形象。因此這里所說的“天命”,并非指你的出身、你的相貌、你的智商高低等“宿命論”的層面,而是高于這些的、更為平等的、所有人類都共同具備的天性:趨利避害、渴望健康與和平、需要愛與被愛,等等。
通過我們的生活經驗,不難發現:人,作為高級動物,他的天命之性中包含兩個方面——人性的一面與動物性的一面。作為動物的一種,人要溫飽、要生存、要繁衍;而作為一個人,卻可以做到餓著肚子排隊、讓婦女兒童先撤離、遵循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等行為。因為作為人,我們可以認識到,還有更高遠的存在,比一時的饑寒,甚至比生命更加重要。這正是人生而為人的尊嚴。
按照一般的理解,許多人認為孟子主張“性善論”,荀子主張“性惡論”,看來好似針鋒相對。但我們仔細讀《孟子》和《荀子》,可以發現孟子并不是天真地認為一切人都是善的,而是強調人天性中有善良的一面,并應主動將其修養得更加強大與堅定;荀子強調人天性中有惡的一面,但他講“人之性惡,其善者偽(為)也”。也就是說,既然知道自己天性中存在惡的可能,那便要在后天主動加以約束,以免自己去作惡。孟子和荀子雖然關注點不同,但在對人性懷有信心和耐心這一點上,他們是相同的。
“率”,既有“順應”的意思,也有“引導”的意思。如果解釋為順應天性,那就也包括了順應其中的動物本能,這顯然不是什么好事。我們認為這里的“率性”意為“引導”自己的天性——如同大禹治水,既非壓抑,更不是放任,而是調和自己身上的人性與動物性,發揮他們各自的優勢,這才是正“道”。
◎“警惕”白話翻譯
既然人性之中先天就有善有惡,那么就需要在后天增進善性、祛除惡性。具體如何做?儒家強調不能固執己見、閉門造車,而是提倡吸取前人的經驗,不斷習得,修養自身,達到這種正道的過程,就是“教”。
“教”,我們今天可以翻譯為教化、教育、教導等等。由于語言的變化,古漢語中單音節的詞多,一個字即一個詞。而現代漢語中以雙音詞居多,兩個字是一個詞。比如我們今天講“犧牲”,是一個詞,而在古漢語中是指祭祀用的家畜,色純稱“犧”,體全稱“牲”,指的是兩種不同的情況。這是古代漢語和現代漢語顯著的區別。
在“道”字上,如何翻譯的問題更加明顯。先秦諸子百家,基本都談論“道”。但實際上,孔子所談的“道”,與孫子所談的“道”、老子所談的“道”,不完全是一回事,不同語境里提到的“道”所指代的內容也不盡相同。如今的一些書中,將“道”一律翻譯為“客觀規律”,這是不合適的。
指出這一點,是想要說明:雖然我們在翻譯時也許可以將“教”譯成“教育”(Education),但兩者在含義上畢竟有所區別。“性”“道”“教”都是傳統文化中重要的概念,要想真正理解它們的含義,還是要還原到它們產生的時代去理解。
將古書中的任何東西都用今天的事物來一一對應,比如把皇帝、尚書稱作“古代的公司老板”,雖然可能聽起來明白易懂,但在這種轉化中其實已經丟失了很多信息。所以我們今天閱讀古代經典時須得注意:白話翻譯可以“使用”,而不可“依賴”。
◎和自己相處
講君子要學會慎獨,可以與《大學》中的內容聯系起來: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
《晏子春秋》中也說:“君子獨立不慚于影,獨寢不慚于魂?!边@一點在當代社會中似乎更有意義:一方面,生活形式的變化,對于個人隱私空間的尊重,讓我們更有機會擁有一部分絕對獨處、絕對私人的時間。另一方面,只要我們愿意,無所不在的傳媒和互聯,隨時隨地可以讓人接觸到世界上最新奇有趣的內容。在這樣的時代里,我們更需要學會珍視那些不與外界交互的時光——只與自己交談。如周國平講的,一種最好的境界是“豐富的安靜”:
世界越來越喧鬧,而我的日子越來越安靜了。我喜歡過寧靜的日子。
當然,安靜不是靜止,不是封閉,如井中的死水。曾經有一個時代,廣大的世界對于我們只是一個無法證實的傳說,我們每一個人都被鎖定在一個狹小的角落里,如同螺絲釘被擰在一個不變的位置上。
……也許,每一個人在生命中的某個階段是需要某種熱鬧的。那時候,飽漲的生命力需要向外奔突,去為自己尋找一條河道,確定一個流向。但是,一個人不能永遠停留在這個階段,隨著年歲增長,人的生命會越來越精神化。
現在我覺得,人生最好的境界是豐富的安靜。安靜,是因為擺脫了外界虛名浮利的誘惑。豐富,是因為擁有了內在精神世界的寶藏。創造的成就,精神的富有,博大的愛心,而這一切都超越于俗世的爭斗,處在永久和平之中。這種境界,正是豐富的安靜之極致。(周國平《豐富的安靜》)
《大學》《中庸》都講君子慎獨,強調的是不管有沒有他人約束、有沒有他人在場,始終誠心誠意地對待自己內心,就不會感覺到空虛寂寞、“心累”。也許在公眾面前的謊言、表演,能騙得了眾人一時,但這中間的虛偽、矛盾和疲憊卻瞞不過自己。
無人在場,等于有人在場。有人在,也就能像獨處時一樣地輕松適性,超越一個做什么都要考慮、都要畏懼外界眼色的階段。光明正大,自然就沒有怕人發現的軟肋。
[原文]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1]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注釋]
[1]中(zhòng):恰好合上。
[譯文]
喜怒哀樂的表達不能無度,有禮有節稱為“和”?!爸小钡臓顟B,是天地萬物初生初始的本源狀態;而“和”的狀態,是天地萬物發展中應當秉持的狀態。自小至大,由弱到強,從腳下到遠方,達到“中和”的境界,那么天地便得以各安其位而運轉不息,萬物也得以各盡其性而生發孕育。
[通解]
喜、怒、哀、樂,是人之常情。在人生命的起點、在每一次覺醒前的起點、在某些特殊的時刻,這些不論正面的、負面的感情、情緒,都還未生發出來的時候,人心是真正澄澈的平靜,即為“中”。
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感情、情緒是我們與世界交流的表現。即使朝霞暮云、寒來暑往,也能引起我們內心情感的搖蕩,更不用說人與人之間的血肉聯系了。漢代人解讀《詩經》時,首先說道: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心中有感情的悸動,自然就想要用語言表達出來;平常的言語不足以表達心情,就會帶有語氣和語調;這樣也不足以表達的時候,就通過吟詠歌唱來表達;用語言乃至詠唱都難以表達充分的時候,就會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來抒發內心情感?!边@也就是文學、音樂、舞蹈,在人類歷史上最初的起源。
漢畫像石中的歌舞場景
但是情感的抒發宣泄,不能無度。過度的哀傷,是“哀莫大于心死”;過度的歡喜,也可能“樂極生悲”;過度地表達情緒,可能成為其他人的煩惱。儒家的方式,是用“禮”對過分的行為加以約束:
“禮之用,和為貴?!保ā墩撜Z·學而》)
◎面對死亡
“出生時,你哭了,愛你的人笑了;離去時,你笑了,愛你的人哭了。”
其實很多時候,自己的生老病死可能更容易看淡,但至親好友的離去卻讓我們痛不欲生,任何人都不例外。《論語·先進》中記道: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痹唬骸坝袘Q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
顏回是孔子最喜愛的弟子,短命而亡。他的去世讓孔子痛不欲生,隨從之人都認為孔夫子傷心過度了,但孔子回答:“我有悲傷過度嗎?這可是顏回?。 ?/p>
從生者的角度看,人生總要繼續下去。繼承逝者的優點和期待,更好地生活,這也是逝者所希望看到的。因此儒家主張,不能放任悲傷的情緒隨意奔涌,要依禮法而行,“節哀順變”?!墩撜Z·先進》也記載了孔子對厚葬顏回的態度:
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p>
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孔子反對厚葬顏回,因為他懂得“厚葬”本身只是塵俗中一些人的做法,根本不是顏回所希望的。其實,怎樣的風光大葬,也比不上幾滴真誠的眼淚來得寶貴。
《禮記·檀弓上》里記載了孔門師生之間對于喪禮的討論:
子路有姊之喪,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孔子曰:“何弗除也?”子路曰:“吾寡兄弟而弗忍也?!笨鬃釉唬骸跋韧踔贫Y,行道之人皆弗忍也?!弊勇仿勚?,遂除之。
曾子謂子思曰:“@,吾執親之喪也,水漿不入于口者七日?!弊铀荚唬骸跋韧踔贫Y也,過之者,俯而就之;不至焉者,@而及之。故君子之執親之喪也,水漿不入于口者三日,杖而后能起。”
面對親人的喪禮,子路是為姐姐服喪,已經超過了喪期還穿著喪服;曾子更極端,悲痛到七天沒有吃東西。對此,孔子和子思都指出,“先王制禮”時,本身已經考慮到了人性的需求,既能表達哀思又不至于過度悲痛,這樣秉持中道才是恰當的:
賢者不得過,不肖者不得不及,此喪之中庸也,王者之所常行也。(《禮記·喪服四制》)
◎《中庸》開篇,不提“中庸”
以上是為《中庸》的開篇,卻沒有提到“中庸”二字,古人的解釋是:一種可能,是因為已經提到了與“中庸”意思相近的“中和”——“以性情言之,則曰中和;以德行言之,則曰中庸”(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爸泻汀苯泼~,指的是一種狀態;“中庸”近似動詞,指的是一個方向。
另一種可能,如清代的學者所說:
這一書專為“中庸”二字發,開口卻不即言中庸,乃就中庸內分別出性、道、教三項來,蓋不明性、道、教,則不知中庸之原委,知性然后知中庸所自來,知道然后知中庸之所在,知教然后知中庸所自全。
《中庸》一篇乃是孔門傳授心法,這一章又是一篇之體要。(陸隴其《松陽講義》)
按照我們今天對于《中庸》文本的研究,可以做出更為妥當的解釋:如前文我們已經提到的《中庸》文章結構中說的那樣,第一章這些文字,本就不屬于原始版本的《中庸》。下文我們要講到的部分才是專談“中庸”的部分。而戴圣編輯時,之所以將本段作為一篇之首,大致是因為其內容具有綱領性的意義。
我們讀諸子百家書,可以發現諸家都在使用“性”“道”“教”等等這些概念,但實際上它們的內涵卻并不相同。所以第一章作為全文的基礎,在于先為“性”“道”“教”“和”這些關鍵的概念下定義,講述儒家世界觀、人生觀的基礎是什么。這不僅對于理解“中庸”,乃至對于理解整個儒家思想的體系都有基礎性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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