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現形記》簡介|鑒賞
譴責小說,五編六十回。南亭亭長(李伯元)著。初連載于1903年4月至1905年6月的上海《世界繁華報》,同時由世界繁華報館陸續分編出版,每編十二回,有三編本、四編本、五編本。較早的翻印本有粵東書局石印本、 日本知新社鉛印本、崇本堂石印本。
本書寫作情況,魯迅曾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道: (寶嘉)“撰《官場現形記》,擬為十編,編十二回,自光緒二十七至二十九年中成三編,后二年又成二編,三十二年三月以瘵卒,年四十 (1867-1906), 書遂不完”。所謂“擬為十編,編十二回”的說法,與原書第六十回的一個寓言故事有關,寓言寫一班人正在校對圖書,忽而失火,“他們校對的那部書,只剩得上半部。原來這部教科書,前半部是專門指摘他們做官的壞處,好叫他們讀了知過必改;后半部方是教導他們做官的法子。如今把這后半部燒了, 只剩得前半部……”而有人認為,這個故事只是小說家的故弄玄虛,并非真有寫一百二十回的計劃。此外,胡適在1927年為《官場現形記》作序時說:“……后二年,又成一編。次年他就死了。此書的第五編也許是別人續到第六十回勉強結束的。”然而,事實上作者逝世之前,已經有了1906年正月的世界繁華報館的六十回本,所謂第六十回后數回由別人續完的說法,根據不足。
作品是晚清暴露小說中最為著名者。魯迅稱此類小說為“譴責小說”,并且指出了它們得以產生的社會條件和它們的主要思想特征:“光緒庚子(一九○○)后,譴責小說之出特盛。蓋嘉慶以來,雖屢平內亂(白蓮教,太平天國,捻, 回),亦屢挫于外敵(英、 法, 日本), 細民暗昧,尚啜茗聽平逆武功,有識者則已翻然思改革,憑敵愾之心,呼維新與愛國,而于‘富強’尤致意焉。戊戌變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歲而有義和團之變,群乃知政府不足與圖治,頓有掊擊之意矣。其在小說,則揭發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加糾彈, 或更擴充, 并及風俗。”(《中國小說史略》)《官場現形記》正是其中揭露官場惡形丑行的代表作品。書前有茂苑惜秋生所作序,對于當時的官僚,痛加指斥。魯迅則把全書所寫大小幾百個官僚的種種丑態歸結為:“凡所敘述,皆迎合、鉆營、朦混、羅掘、傾軋等故事,兼及士人之熱心于作吏,及官吏閨中之隱情。”(《中國小說史略》)幾乎是一部當時官場生活的百科全書。其中給人印象最深、最具有普遍意義的是無恥之徒不擇手段的撈官。有假造大官信札抬高自己的(第二十三回),有假手洋人推薦的(第五十六回),有“順應時勢”,借辦洋務當官的(第七回),有唆使老婆給上司的小姐作“干女兒”而當上官的(第三十八回),有買通上司姨太太的(第三十七回)。當上了官還得時時提防丟了烏紗帽。書中揭發的“保官”的花樣也很多。
“官”的職位,之所以如此吃香,是因為千行百業之中,官位最尊,獲利最大。滿清朝廷開創鬻官制以來,官吏素質日壞;既然出錢買了官, 自然更要“理直氣壯”地在任職期間大加搜括,以期撈回本利。“千里做官只為錢”是中國歷來一句老話。小說中大小官吏的鉆營作惡,多半是圍繞一個“錢”字展開的。他們有的匿喪趕收錢糧(第四十一回),有的貪污公款(第七回至第十回),有的借查辦大肆敲詐(第十五回),有的借助權勢,搜括“朋友”遺產(第四十九回)。而形形色色的送禮行賄也使人大開眼界。第二十五、二十六回講到賈大少爺正為買官無門而發愁之際,經黃胖姑指點,來到一家古董鋪,此店的實際主人正是他想巴結的當朝大臣華中堂。黃胖姑道:“……你就去照顧照顧,至少頭二萬兩銀子起碼,再多更好。無論什么爛銅破瓦,他要一萬,你給一萬,他要八千,你給八千。你也不必同他還價。你把古董買回來,自然還你效驗。”賈大少爺就從這店里買了一對古董呈送華中堂,華中堂示意再要同樣的一對;賈大少爺只好又到此店,鋪主又拿出一對,卻正是上次自己送給華中堂的那對,要價卻比上次更高。黃胖姑又開導賈大少爺:“你既然認得就是前頭的一對,人家拿你當傻子,重新拿來賣給與你,你就以傻子自居,買了下來再去孝敬,包你一定得法就是了。”這個故事一方面揭露了華中堂以官經商、敲詐下屬的卑劣手段,一方面寫出了奔走鉆營之徒的無恥行徑。第四十八回講的是另一個故事:刁邁彭為求做官,急欲巴結上司。他打聽得撫臺大人正為一筆債務發愁,便暗中代他還清了債。怎樣既能使他了解自己的一番苦心而又不露痕跡呢?托人去通知他,不妥; 自己當面去說,怕他惱羞成怒,“反為不美”。后來總算想到一法。次日,他攜上一卷條陳,來見撫臺。撫臺展閱時,只見“都是老生長談,看不出什么好處。撫臺正在看得不耐煩,忽地手折里面夾著兩張紙頭,上面都寫著有字。……急展開一半來一看,原來那張信紙寫的不是別樣,正是他老人家自己欠人家銀子的字據……卻早已寫明‘收清’涂銷了。……隨時心上亦就明白過來了。”作者對官場習俗可謂相當熟稔,方能寫出花樣繁多的行賄故事。
作者在小說中還暴露了官吏的其他惡行。這里有做梁上君子的文武官員(第十六回,第五十五回),懵懂受騙的徐大軍機(第五十二回),枉斷案情的昏官(第二十二回、第四十回),以“剿匪”為名,濫殺無辜的胡統領(第十二至第十八回),等等。尤其是胡統領的故事,寫得有聲有色,層次分明。先寫他接到往嚴州剿匪的命令,心中發慌,而又不得不去,于是故意拖宕緩行。并在所乘的“江山船”上挾妓享樂。及至聽到匪去,才加快船速趕到嚴州。其實,嚴州本無巨匪,是地方官員謊報匪患。胡統領此時反而神氣十足,故作不信此地無匪,定要大兵進剿。于是,嚴州境內,大兵橫行,官兵奸殺搶掠,無所不為。而將無辜充作強盜,胡亂殺戮,拿去報功。結果是統領升官,百姓遭殃。這個故事是全書所寫的重點之一。寫出了封建社會中官兵的反動本質和官匪一家、荼毒百姓的殘暴情景。
《官場現形記》為批判性地暴露社會黑暗,尤其是官場弊惡,開了風氣,使得晚清小說中“暴露官僚的一類”數量最多。作者對于政治,抱著改良主義的態度,他自稱攻擊官員和官僚體制,是“含蓄蘊釀存其忠厚”,以作為改良官制吏治的先聲。然而,在實際寫作過程中,作者不僅常常“忘記”蘊釀和忠厚,且在許多故事中表現出對大小官吏的極度鄙視和無情嘲諷。作者還將攻擊的矛頭指向封建王朝的最高統治者。第二十五回,賈大少爺正為買官發愁時,黃胖姑傳出黑大叔(時人皆知影射李蓮英)的話:上頭現在有一個園子已經修得有一半工程了,但是款項還缺不少。“有什么外省引見人員,以及巨富豪商,只要報效,他都可以奏明上頭,給他好處。朝廷還怕少了錢蓋不起個園子?不過上頭的意思,為的是游玩所在,不肯開支正帑”。這“上頭”,當然指以慈禧為首的最高統治者。作者在小說中,借具體的形象的描述,表現了先進知識分子對腐敗的滿清政府的不滿、失望和憤慨;他雖然沒有直接提出推翻封建專制統治的政治口號,然而,在實際上為否定這一制度的革命運動作了輿論準備。
在大多數情況下,作品對于官僚生活的描寫,具有相當大的現實主義成就。這首先表現在書中所寫的大小幾百個官員,縱然有“大同小異”之處,甚至使人產生“千篇一律”之感,畢竟仍有不少具有自己個性的人物形象。如第二十二回描寫的那位“破衣署院”,其行徑無異顯得奇異新鮮:“若從外面子上看他,卻是真正的一個清官:照壁舊了也不彩畫,轅門倒了也不收拾,暖閣破了也不裱糊。……一個堂堂撫臺衙門,竟弄得象破窯一樣,大堂底下,草長沒脛,無人剪除;馬糞堆了幾尺高,也無人打掃”,自己的穿著,竟同當差的一樣。透過作者有限度的夸張,可以看到的是“這一類”表面清廉,沽名釣譽的官員。人物描寫方面,寫得最圓熟老到的是下層雜吏佐班,從他們的個人生活,寫到家庭矛盾,寫到內心世界。這班佐雜人員,每天守在衙門里聽傳呼,傳到的或許可能有委以職務的好事。有一天,大人傳令,今后入見,一例賜坐,竟使這班人受寵若驚,顛顛樂樂: 申守堯“一進門,拍手跳腳,竟把他興頭的了不得。太太見了反覺稀奇,問他:‘為什么大早的回來?’他說:‘好了,好了!我們做佐班的……有了出頭之日了! ……藩臺見制臺也不過有個坐位,如今我們佐班竟同藩臺一樣,你想這一跳跳的多高!’太太聽了,尋思了半天,說道:‘慢著!你從前不是對我說,你們做官的并不分什么大小,同制臺就同哥兒兄弟一樣?怎么你今兒又說從前都是站著見他呢……’申守堯臉上一紅,一時回答不出。”第二天,大家起了個早,換好衣帽,等在衙門外,等到晌午,制臺才傳令接見三十個佐班,“某人某人,叫著名字,叫了上去,依著次序,魚貫而入,不得攙前落后。各位太爺雖然高興,畢竟是第一次上臺盤,由不得戰戰兢兢,上下三十六個牙打對。還有幾個名字在后的,恐怕不能露臉,便越過幾個人跳上前去;前頭的人又不答應,便上前去拉他們;后頭的不服,又同前頭吵鬧起來。”到得堂上,制臺說聲“坐”,“有些人兩只眼睛只管望著大帥,沒有回顧后面,也有坐在茶幾上的,也有一張椅子上已經有了人了,這人又坐了下去,以致坐無可坐,又趕到對面,在廳上兜了一個大圈子的。亂了半天,方才坐定。”到得喝茶,申守堯又歡喜過度,打碎茶杯,弄得滿堂尷尬。真是出盡了洋相。窮官吏參見上司時張皇失措的心情和舉止,被作者刻劃得維妙維肖。
小說在藝術上也存在若干不足之處。其一是結構上“頭緒既繁,腳色復夥,其記事遂率與一人俱起,亦即與其人俱訖,若斷若續,與《儒林外史》略同。”(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這種結構,一方面,能最大廣度地展示官場的種種“現形”,另一方面,則由于是由幾十個互相獨立的小故事串成的一部長篇,因而難免影響對人物形象的深入刻劃。其二,也正如魯迅所說,有一般譴責小說的通病:“雖命意在于匡世,似與諷刺小說同倫,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這在本書, 自然也有顯露。這種“為揭發而揭發”“為諷刺而諷刺”的創作心態,確實使得作品的思想內涵和人物形象缺乏蘊含的深度。然而, 總的來說,瑕不掩瑜,《官場現形記》畢竟是晚清文壇上一部思想性和藝術性都有相當成就的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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